閻秀麗
聽? 弦
月光從窗縫里擠進來,把三奶奶斑駁的身影推倒在青灰色的地上,同時推倒的還有她手里正縫補著的那件青灰色的夾襖。
風刮得慢條斯理,伴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時而低沉時而高昂的弦聲,三奶奶半瞇著眼睛,分辨著弦聲、風聲、院子里母豬夢囈的哼哼聲。
忽然,一道清亮亮的叫板被弦音托著在村子的上空盤旋環(huán)繞,然后和月光一起從窗縫擠進來,又順著耳朵滑到三奶奶的心口上,三奶奶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哎喲”一聲,一汪血泡從指間慢慢地洇出來,三奶奶用兩個手指緊緊掐著出血的指肚,身體僵硬地坐著,一陣風把外面的樹影搖得“嘎嘎”亂響,掩蓋住了那時斷時續(xù)的弦音,任憑白亮亮的月光在空寂的地上投下一片冬日的蕭瑟和寂寥。
自從進了村里的小劇團,三爺變得忙碌起來,早上吃完飯就拎起胡弦。三奶奶便有些怨氣,但是不敢說,只能在干活時把家什弄出點動靜,任那一腔情緒在叮叮咣咣中跳動。
三爺自是不說什么,拿了胡弦對著鏡子瞄一下,旋即腳步聲就“踏踏”地遠去,只剩下空蕩蕩的屋子安靜著?;秀遍g,好像這里從來就沒人來過,滿屋只有三奶奶摔打東西時留下的顫顫的余音。
三奶奶喜歡聽三爺拉弦,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在弦上行云流水般地跳動,她的心好像也被他的手指在撥動,發(fā)著鏘鏘的聲音。
可是現(xiàn)在三爺不再給她一個人拉弦聽了,這不再是屬于她一個人的專有,她感覺心里發(fā)空,空得發(fā)出“嗡嗡”的轟鳴聲,震得她焦躁不安、無所適從。
但是她就不去戲臺那兒,她不喜歡那些婆娘們嘰嘰喳喳的東家長李家短,更不喜歡看到金鳳那勾人魂魄的眼神。
金鳳是九叔的女人,就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人,她不僅把九叔迷惑得對她言聽計從,也迷惑了全村所有漢子的魂魄。
三奶奶心里像被一根皮筋給抽得緊緊的,抽得緊緊的心里便充滿了褶皺,褶皺上落滿了灰塵,饒是她終日里使出渾身的力氣打掃,卻是越積越多,總是看不出本來那種鮮活亮麗的顏色。
金鳳穿上那些艷艷的戲服,腰恁細,臉恁白,水袖飄忽,蓮步輕移,惹得村里的漢子們常常屏住了呼吸,唯恐身體內(nèi)的濁氣染了戲臺上的春花秋月。
只有三爺半瞇著眼,用弦音托著金鳳“咿咿呀呀”的唱腔忽高忽低地演繹著古往今來。
金鳳眸光流轉之時,三爺?shù)南乙舯泐濐澋模濐澋南乙趔@得晃動的燈影也流光溢彩起來,在寒冷的冬季顯得溫暖而又曖昧。
九叔的目光從幕布的邊緣上向人群掃著,也掃著弦音鏘鏘的三爺,戲臺上那忽明忽暗的燈光,把幕布后的九叔映襯得模模糊糊看不清。
金鳳倒下的時候,三奶奶正坐在炕上忙乎著手里永遠忙不完的活計,墻上的影子保持著和三奶奶同樣的姿勢和單調(diào)的動作。
影子忽然停滯下來,同時停下來的還有那隱隱約約的弦音,只有豬的囈語和黑夜摩擦出冷冷的清寂和不安,填充在這個小小的村莊上空。
金鳳的靈柩在嗚嗚咽咽中和這個村莊隔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村子忽然地靜下來,靜得讓人心慌。
只有三奶奶不慌,因為她從來不去看戲,不看戲的三奶奶沒有理由心慌。
三奶奶倚在自家院落的墻邊,從石頭上傳過來的堅硬的涼意讓她內(nèi)心的褶皺舒展開來,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感覺到褶皺中積壓的灰塵在呼出的氣體中裊裊地飛散開來。
三奶奶抻了抻衣服,旋過身子回到屋里。三爺?shù)椭^,面前的一杯酒已經(jīng)見了底,只有那種辛辣的味道在昏暗的小屋里涌動著。
“拉一段吧?!比棠贪逊旁诮锹淅锏暮倚⌒囊硪淼胤旁谌隣?shù)拿媲啊?/p>
“想聽?”
“想聽!”
三爺拿起胡弦,輕輕地拿起弦弓,三奶奶嘴角漾起淡淡的笑,坐在了三爺對面的椅子上。
“吱……”聲音沉澀而尖利。
“嘎……”聲音尖利而沉澀。
三奶奶定定地看著三爺,把僵直的身體掩埋在逐漸渾濁起來的暮色中。
三爺站起身子,同樣把僵直的身體掩埋在三奶奶的眼睛里。
胡弦在燈光下閃著幽幽的光,三奶奶似乎怕被這光灼了眼睛,慌慌地轉過身去。
弦? 斷
三爺把不離手的胡弦高高地掛在了西廂房的墻上。
三爺很少去西廂房,也不允許孩子們?nèi)ァ?/p>
調(diào)皮的四毛躲貓貓去了一次,結果卻闖了大禍,當天晚上四毛的哭叫聲便響徹了大半個村子。
四毛是三爺?shù)睦蟽鹤?,藏貓貓跑到西廂房看到了墻上的那把胡弦??匆簿土T了,偏偏又手欠得很,找了個瘸腿木凳把胡弦給順了下來。順也就順了,腦袋一熱又拿起了弦弓學他爹的樣拉了起來。
“吱嘎吱嘎”沒幾聲,三奶奶聽到聲音就急慌慌地趕了過來,看到四毛正拿著弦弓搖頭晃腦地玩得不亦樂乎,當時就“哎喲”一聲,趕到四毛的背后上去就一巴掌,把四毛嚇得激靈一下,瘸腿凳子“啪嚓”一聲就倒了,手也不受控制地往上一抬,只聽“蹦”一聲顫音,弦斷了。
四毛愣住了。
三奶奶也愣住了。
醒過神來的三奶奶手忙腳亂地嘗試著把弦給接上,不巧,三爺溜溜達達地也來到了西廂房……
九叔聽到聲音背著手走了進來,手里掐著一壺酒,放到了三爺?shù)拿媲?。“你能哩!打孩子!呸!?/p>
三爺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酒杯斟滿,然后一飲而盡。
九叔不是誰的叔,不管誰都管他叫九叔。九叔愛唱戲,并且是村里小劇團的“團長”。這個小劇團就是農(nóng)閑時幾個愛唱的人臨時拼湊起來,排了幾出小戲,正月在村里演幾場,演出些許熱鬧。
九叔出頭,把三爺“請”到這個小劇團拉胡弦,三爺?shù)募尤胧惯@個小劇團如虎添翼,慢慢地在十里八鄉(xiāng)都有了名氣。
九叔戲唱得好,扮相也好,扮相好的九叔還娶了常來村里看戲的“一枝花”金鳳。
如果沒有金鳳,劇團就是個普通的鄉(xiāng)村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