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厚剛
(聊城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聊城 252059)
錦璐是新世紀以來在文壇上嶄露頭角的小說家,從2002 年發(fā)表《城市困獸》起,專注于女性主義書寫,她的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一個男人的尾巴》,中篇小說《雙人床》《美麗嘉年華》《弟弟》《補丁》等。在以往錦璐小說的研究中,一些學(xué)者注意到了她的小說中的女性欲望、女性意識,如莊園的《被欲望追逼的“城市困獸”—— 評青年女作家錦璐的小說作品》、梁慧艷的《論蔣錦璐小說的女性欲望敘事》、梁慧艷,覃春瓊的《批判—自審—建構(gòu)——論蔣錦璐小說中的女性意識》;也有學(xué)者注意到她的小說中的“底層敘事”,如李運摶的《別具特色的底層敘事——評錦璐小說〈弟弟〉與〈美麗嘉年華〉》;還有學(xué)者關(guān)注她的小說中的女性命運與審美選擇,如潘立文的《論蔣錦璐小說的雙性人生與審美選擇》。這些研究成果多涉及她的女性形象塑造,但對小說中的男性形象則關(guān)注不夠。相對于錦璐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來說,這些男性大多在小說中處于配角位置,很多男性人物沒有名字,僅僅具有一個勾勒式的形象輪廓,這些男性形象或?qū)M霸道,或猥瑣不堪,顛覆了“男子漢大丈夫”的傳統(tǒng)男人形象書寫,代表了英雄主義、理想主義的坍塌。這些男性人物形象承載了作者對家庭倫理的思考以及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
錦璐的小說善于把人物放在家庭空間中來刻畫性格。家庭中父親形象的塑造傳達出她反對男權(quán)的價值立場。錦璐所塑造的父親形象大多模糊不清,多數(shù)甚至都沒有出現(xiàn)具體的名字,僅僅是一個籠統(tǒng)的稱謂“父親”,例如,長篇小說《一個男人的尾巴》中趙小蝶的“父親”、中篇小說《弟弟》中的小拖的“父親”、中篇小說《洞》中也妮的“父親”。從子女的視角觀察這些父親們,他們大都冷漠、自私、缺乏家庭責(zé)任,對子女們后來的成長帶來很大的陰影。
《一個男人的尾巴》中,趙小蝶的父親是一位比她母親大十歲的工人,是一個“滿身蔥蒜味,天一熱就犯腳氣雙手猛搓解癢的男人”。在價值觀念、生活方式上,趙小蝶的父母存在著巨大差異。在父母離婚后,原本跟隨母親生活的趙小蝶因母親去世被送到父親的新家,只在那里住了一夜,由于繼母的阻撓,“爸爸便死活不敢讓她再住第二夜了”。無家可歸的趙小蝶被姨媽收留,從此過起了寄人籬下的生活。此后父女倆自然地斷絕了來往,這使趙小蝶自卑、孤僻、缺乏安全感,給以后人際交往、婚姻走向都帶來了持久的陰影?!兜艿堋分行⊥系母赣H是個常年臥床的病秧子,具有極為濃重的男尊女卑思想。小拖在弟弟丟失以后,感受到父親的絕望和崩潰,為了“給父親買個女人”,實現(xiàn)父親延續(xù)香火的愿望,小拖外出行乞、賣淫,過著屈辱苦難的生活。在這里“弟弟”成為一種信仰,成為小拖生活的意義寄托。后來小拖拐來何前英給父親做女人,并使何前英成功地生出了“弟弟”。何前英在男尊女卑的社會環(huán)境熏染下,同樣滿腦子充斥著“男孩崇拜”,“何前英這輩子就盼著能有兒子。但是接連養(yǎng)下了四個女孩?!薄盁o論如何,家里還是得要添個男孩。這是全家人的盼頭?!保ā兜艿堋罚┰凇抖础分?,父親的形象是只停留在也妮對童年的記憶中。也妮的父親在她五六歲時就離家出走了,從此杳無音信。也妮對父親的印象定格在父親的一個擁抱上:“爸爸離家出走的那天早晨,忽然非常動情地抱了抱她”?!芭R別的擁抱是也妮對爸爸所有記憶的定格,同時也意味著終止?!边@個擁抱成為也妮多年以后的美好回憶。啞叔的形象與也妮的父親形象有著高度的一致性,都是離家出走。啞叔處境困頓,對兒子心懷懺悔,啞叔早年離開兒子,致使兒子根本不認識他。可眼下“兒子躺在醫(yī)院里,尿毒癥,沒有錢就只能等死?!痹谶@種情況下,啞叔鋌而走險,準備挖一條地洞盜取財物,來挽救自己兒子的病?!拔叶紱]養(yǎng)過他——我現(xiàn)在又是這個樣子……沒臉啊。等搞到錢,從郵局寄給他。不給他知道是我。”(《洞》)也妮得知這個秘密之后,決心幫助這位可憐的父親。但父親形象在也妮成長中的缺失,也直接造成也妮不可彌補的成長中的傷痛。最后啞叔兒子的死,使得啞叔挖地洞這件事失去了意義,他的懺悔變得失去了著落。
這三篇小說中的“父親形象”模糊不清,都沒有名字,具有速寫式的勾勒特性,一方面這是小說敘事的自身要求,這些“父親們”承擔(dān)給子女“制造不幸”的敘事功能,并為子女的性格成長提供環(huán)境;另一方面,這些“父親們”也是作者批判“男尊女卑”的父權(quán)制思想的意義承擔(dān)。一般來說,“女性主義作家把男性統(tǒng)治女性、男性控制私人和公共領(lǐng)域的社會制度稱為‘父權(quán)制’ ”[1]。在錦璐的這三部小說中,“父親”們在父權(quán)制的道路上都失敗了,不是失去兒子,就是離家出走。錦璐撕開了籠罩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父愛”的莊嚴面紗,彰顯了她女性主義作家社會批判的力度。
錦璐的小說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書寫特色。她強調(diào)自己的女性寫作立場:“身為女性,我當(dāng)然脫離不了以女性視角觀察生活,體會生活。我以為,寫‘私人性’的東西,不是不可以,但應(yīng)該將女性天賦的自發(fā)性,細膩的情感與觀察,還有描述,與試圖解決更為廣泛的問題——關(guān)于我們的命運以及人生之意義的各種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盵2]在她的女性主義寫作中“試圖解決更為廣泛的問題”,即“關(guān)于我們的命運以及人生之意義的各種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兩性關(guān)系是錦璐小說借以展現(xiàn)人物性格的重要設(shè)置,其中的男性一方,不論是處在婚姻關(guān)系中的丈夫,還是處于婚姻狀態(tài)之外的男朋友、未婚夫或情夫,都是基于兩性關(guān)系而存在的。在她的一系列的小說中,塑造了眾多的丈夫形象,《一個男人的尾巴》中的秦文道、郭明義、《給我看看》中的廖志書、《浴缸漏水》中的邱大偉、《愛情跑道》中的“男人”。這些男人形象在愛情或婚姻中,霸道、自私、無能,給女人帶來無盡的痛苦。
《一個男人的尾巴》中的秦文道,出身農(nóng)民,“披著一身黃土闖進城市,從一窮二白奮斗到擁有幾千萬資產(chǎn)”。(《一個男人的尾巴》)經(jīng)營著本市最高檔的酒樓——黃金海岸,按照世俗的眼光來看,無疑是當(dāng)之無愧的“青年才俊”“成功人士”。但秦文道性格中有濃重的自卑情結(jié),他最恨被別人看作是“農(nóng)民”,喜歡用物質(zhì)上的豪華排場,來消除自己內(nèi)心的自卑。他母親從老家?guī)硪恢唤辛S的土狗,當(dāng)趙小蝶要帶這只土狗出門散步時,秦文道極力阻攔,由于趙小蝶的堅持,秦文道才不得不做出讓步:“帶六黃出去玩可以,但不能是吃過晚飯后大家散步的時間。也就是說,六黃要避開人?!保ā兑粋€男人的尾巴》)從這個細節(jié)上可以看出:秦文道因為這只農(nóng)村帶來的土狗,不是什么名貴犬種,擔(dān)心被人看不起,但這種自卑心理又往往異于常人地實現(xiàn)在他的日常行為中。秦文道甚至把性愛當(dāng)成“實施報復(fù)的絕好辦法”,并以此滿足他的自私、霸道、征服欲和滿足感。他甚至設(shè)下圈套,采用陷害、恫嚇、收買的辦法,趕走了趙小蝶心儀的男友匡一川,更有甚者,買通城管,打死了與趙小蝶相依為命的一條土狗,如果是出于挽回愛情的目的,尚可以理解,但做這一切,都是出于他的可怕的報復(fù)心理。他對趙小蝶說:“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好過的。你想離婚,我偏就不離。我就是要讓你痛苦,要讓你得不到你想要的!”這充分暴露了秦文道的殘忍自私、卑鄙狹隘的一面?!峨p人床》中的孫瑋晶盡管生活在中國現(xiàn)代化最充分的城市上海,但他的頭腦里同樣也充斥著腐朽的初夜權(quán)情結(jié)。在和蘇婕的第一次性事之后,“孫瑋晶從她身上翻下去,風(fēng)輕云淡的說了一句,我以為你是第一次?!保ā峨p人床》)這種思想在汪晨的內(nèi)心深處也同樣濃重,當(dāng)汪晨發(fā)覺未婚妻陸小冰是一個處女之身時,“美滋滋地”,“心里禁不住嘲笑蘇婕老公,媳婦還不是被他睡過,被他睡過之前還不知道又被誰睡過?!保ā峨p人床》)把愛情理解為“占有”,而不是基于人格平等自由的靈魂上的吸引和喜悅,即使是上海、北京的白領(lǐng)男人,也還固守著這野蠻的男權(quán)意識。小說也隱含了作者對把性作為占有和支配的批判。在《補丁》中的李長海,采用欺騙、恐嚇、死纏爛打的手段,成功地與張招娣結(jié)婚,但婚后的李長海和于寡婦鬼混。一次張招娣出于疑心在門外喊罵,“他竟然無恥到連衣服都不穿就出來了”。使張招娣倍感作為一個女性被侮辱與被傷害。
錦璐小說中還著力塑造了幾個情夫形象,《雙人床》中“男人”,年輕時與陸小冰的母親是一對戀人,因“文革”都要被趕到農(nóng)村,臨別見面被紅衛(wèi)兵捉住,為了保護戀人,被紅衛(wèi)兵踢壞了……后來與有癲癇病的農(nóng)家女兒結(jié)了婚。這個“男人”與陸小冰母親來往,并非出于“純粹的功利關(guān)系”或“最最令人不齒的交易”。這具有時代悲劇色彩的痛苦和無奈,陸小冰的母親總結(jié)為:“感情啊,最后不得不給生活讓位。”《洞》中吳靜亞的情夫,“他老婆是個殘疾人,可她老爸是個大官。很大的那種官?!弊詈鬀]辦法離婚,沒能與吳靜亞走到一起。曾一度讓趙小蝶深愛的匡一川,“幾年前開摩托車出了車禍,兩個睪丸全傷了,就再也不行了?!保ā峨p人床》)瓦藍的“男人”也是因為車禍,“腦子有病,有毛病”(《半空》)成為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錦璐的小說世界里的男性形象已經(jīng)不再具有“男子漢”“偉丈夫”的英雄氣概,相對于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不是身體陽痿,就是精神陽痿。這種對男性形象的“矮化”,一方面是出于小說敘事的需要,另一方面也表達了錦璐對男權(quán)思想、大男子主義的反感厭惡。在這一點上與上個世紀的張愛玲遙相呼應(yīng)。在張愛玲的筆下,在涉及家庭中男女沖突時,“而作者的同情無一例外地放在這些‘不安分’的女人身上”[3]。
社會是家庭的外在延展,家庭與社會既有相對的各自獨立性,又有相互融通的一面。除了男人在家庭關(guān)系中的專橫、霸道、自私之外,錦璐塑造的社會中的男性也多是庸俗、猥瑣、市儈、唯利是圖,充滿烏煙瘴氣的荒唐。
在事業(yè)上所謂成功者如郭明義、秦文道、孫瑋晶等,他們的成功無非是攫取權(quán)力、占有金錢、擁有人脈。郭明義是靠了做過省委副書記的岳父,通過妻子——市委副秘書長薛芷君的運作,當(dāng)上了機械集團董事長。權(quán)力的取得需要背景,正如薛芷君所言:“管你是老爹老娘老丈人的背景,還是七拐八彎姨姥姥的親戚背景,認下的干爹干媽干姐干弟的背景,領(lǐng)導(dǎo)的跟班背景還是老板的小秘背景,總之,你得有背景。”(《一個男人的尾巴》)在家庭中郭明義需要時時“討好”薛芷君,不僅承包了做飯等家務(wù),還要在床上向薛芷君“獻媚”。郭明義對自己的做法并非心甘情愿,他“看不起自己”,但他非常清楚,“可是如果他失去了地位,就要被人看不起?!弊詈蠊髁x欲望不斷膨脹,徇私枉法、生活糜爛,“收了賄賂,而且數(shù)額巨大”“竟然在國外進了紅燈區(qū)”。事發(fā)之后“很快就被檢察機關(guān)立案,人也進了看守所”。郭明義從一個一線工人到成為握有重權(quán)的集團董事長,靠的不是個人的工作能力,而是通過姻親關(guān)系的權(quán)力運作,最后的結(jié)局符合事物發(fā)展的內(nèi)在邏輯。沒有什么社會關(guān)系,靠自己打拼的秦文道又是另一番景象:他曾說出了他的成功經(jīng):“我和人交往,就是看他對我有沒有好處可言。就算是芝麻大點,但我能利用上,我也會跟他好吃好喝的招呼他。哪怕他不對我脾氣,或者根本不上道。我都不管。曲意逢迎,刻意討好,有什么難呢?”(《一個男人的尾巴》)從這里可以看出,秦文道為了“好處”是不擇手段的,利用藍冬霞組織飯局,宴請、巴結(jié)公安局何局長,就是為了“好處”而“曲意逢迎”“刻意討好”之舉。另一位成功人士孫瑋晶,利用大學(xué)同學(xué)做教委領(lǐng)導(dǎo)這一層關(guān)系,不僅幫助蘇婕調(diào)動工作,并把本來被學(xué)校惡意拿掉的“優(yōu)秀青年教師”名額,又硬生生地拿了回來,并使蘇婕成功地當(dāng)選為全市優(yōu)秀。這些成功者所謂的成功,無非是利用權(quán)力,徇私枉法,占有公共資源。
而另外一些職場上的灰色人物,如《給我看看》中的廖書志、《浴缸漏水》中的邱大偉、《一個男人的尾巴》中的郭林,不僅在事業(yè)上毫無起色,就是在人格修為上也齷齪不堪。作為一個省的三流作家廖書志,“他骨子里是怕事的。從小到大他竟然沒打過一次架,甚至在老婆給他戴了綠帽子之后,他的手竟也像他的膽子一樣,軟綿綿地提不起來”。(《給我看看》)離了婚的廖書志對同一座樓里的單身女人段麗娟,覬覦已久,為了接近她,竟然“玩了個策略”:半夜里把段麗娟的自行車的氣給放了,然后又幫助段麗娟把自行車的氣充好。這種下作猥瑣的行徑被識破后,遭到段麗娟的斥罵。后來竟然通過陽臺爬進“段麗娟”的臥室……故事的結(jié)局是:在驚嚇、暴怒、燥亂中,廖書志沖下了陽臺?!对「茁┧分械那翊髠プ鳛樾侣劜恐魅?,竟然不停地給新聞部年輕貌美的顧拉拉打騷擾電話,真可謂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一個男人的尾巴》中的郭林竟然自己注冊網(wǎng)站傳播淫穢影片。這三個職場上的男性,相對于女性來講,他們在事業(yè)上并不占有優(yōu)勢,即使是在精神境界上,也是非常齷齪的。
錦璐小說塑造的一系列男性人物形象,這些形象無論是在家庭中,還是在事業(yè)中,都像一個個的“城市困獸”。他們工于算計,把男女關(guān)系也帶上了算計的成分。在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型的過程中,這些男性身上殘留著傳統(tǒng)社會男尊女卑的腐朽思想。表現(xiàn)為蠻橫、專斷、霸道、虛偽。這些男性形象性欲亢奮,充滿了占有、掠奪的自私。汪晨、郭林、裴虹的男友等就屬于這一類。裴虹的男友性欲旺盛,“拖著傷腳,卻絲毫不影響對此事的投入”。而其他的男性形象也都不具備高尚的品行。比如,留在北京的這幫人“就是要睡北京女孩。好像睡了他們就等于睡了北京,就等于在北京隨地大小便了。”(《一個男人的尾巴》;《洞》中的行騙者,把吳靜亞積攢的準備給女兒做植皮手術(shù)的黃金騙走,使她陷入絕望以至于自殺;還有的利用女人來販毒卑鄙者。錦璐小說借助于這些男性形象,表達了對愛情的荒寒感,也抒發(fā)了對被“城市”和“欲望”吞噬了的人的同情,探討了愛情的消解與重建、生存的焦慮與緩釋,并為時代留下一份情感檔案。錦璐的小說撕碎了溫情脈脈的家庭面紗,把人生的不堪和真相呈現(xiàn)出來。錦璐作為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女性作家,在她的小說中呈現(xiàn)出強烈的“審男意識”。
如果說錦璐在她的小說中的女性形象身上寄予美好的想象,那么男性形象則承載了她對人性丑惡與社會正義的批判。作者對她小說中的女性給予了深切的同情,而在男人那里,更多的則是抨擊、嘲諷和憎惡,這當(dāng)然作為小說敘事策略是必要的。從小說中的男性形象入手,則更加清楚地看到作家的女性主義書寫立場。男性形象的普遍矮化,也是英雄主義敘事的坍塌,錦璐在這消解男權(quán)的后現(xiàn)代廢墟上,試圖重建男人和女人可靠的敘事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