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惠華,鄧發(fā)前
(西南政法大學 刑事偵查學院,重慶 401120)
人格尊嚴是現(xiàn)代法治國家所要保障的人的基本權利,也是刑事訴訟過程中所要保障的基本權利,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借此得以平等武裝對抗國家的追訴。然而我國現(xiàn)行法律文本中關于人格尊嚴問題的規(guī)定集中于憲法和民事法律中,刑事訴訟法僅宣示性的規(guī)定尊重和保障人權,缺乏人格尊嚴的具體化。[1]因此是否承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該項權利以及是否建立了保障其實現(xiàn)的程序機制,既體現(xiàn)法治國原理所承認人民有權要求國家積極履行人格尊嚴保護義務,也反映出一國在偵查需要與人權保障間的抉擇和該國人權發(fā)展狀況。
《刑事訴訟法》第56條規(guī)定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言詞證據(jù)應當予以排除。當前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對該條款中“等非法方法”的解釋均是形式意義上的解釋,并未作出實質(zhì)意義上的解釋?;诜ń塘x學的方法,對“等非法方法”應當是指侵犯了公民基本權利的方法,而不僅僅是“凍、餓、曬、烤、疲勞審訊”等與刑訊逼供在形式上完全類似、性質(zhì)上同出一轍的方法。[2]那么,只提供惡劣的飲食和休息條件、長時間人格羞辱、夜間審訊、感官知覺剝奪、長時間單獨監(jiān)禁等侵害犯罪嫌疑人人格尊嚴的低烈度偵訊行為可以理解為“等非法方法”嗎?這些供述是否都應當排除?毒樹之果也需要排除嗎?還是需要通過新的立法規(guī)范來保障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鑒于此,本文擬就低烈度偵訊行為相關問題進行探討。
低烈度偵訊行為在實踐中主要包括提供惡劣的飲食和休息條件、長時間人格羞辱、夜間審訊、感官知覺剝奪、長時間單獨監(jiān)禁等情形,這些僅是簡單列舉常見的低烈度偵訊行為。法學理論與實務界多關注程度更為劇烈的刑訊逼供、欺詐、脅迫等行為,對其闡述著作頗豐,但對低烈度偵訊行為卻鮮有論述。就低烈度偵訊行為而言,其本質(zhì)是侵害了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從而使犯罪嫌疑人淪為刑事訴訟程序的客體。低烈度偵訊手段與刑訊逼供、欺詐、脅迫等方法不同,低烈度偵訊行為侵害了犯罪嫌疑人的主體地位和人本身的目的性的人格尊嚴,刑訊逼供、欺詐、脅迫等方法侵害的是犯罪嫌疑人的生命權或健康權。
從偵查需要的角度,偵查兼具查明事實和保障人權的功能,就此偵查羈押訊問犯罪嫌疑人是否違反保障人權之嫌,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偵查訊問與尊重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并不矛盾,訊問時犯罪嫌疑人仍受目的性對待,盡管犯罪嫌疑人應當承受違反社會共同意志法律的制裁,但是制裁的證據(jù)不能通過將犯罪嫌疑人作為手段或工具的方式取得。根據(jù)人格尊嚴所具有的不受支配、不受歧視、免于傷害、一個人可以提出自我完善請求的資格四種核心意思[3],訊問不得采取支配、歧視、傷害以及有損其實現(xiàn)善的資格的不人道或侮辱性的行為,因此低烈度偵訊行為屬于對犯罪嫌疑人人格尊嚴的侵害,應為法律所禁止。
從權利的角度,人格尊嚴作為上位憲法原則。[4]人格尊嚴是人之所以為人自始便擁有的權利,先于國家而存在,由國家憲法所承認的人的固有權利。我國憲法第38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在刑事訴訟中任何人的人格尊嚴都不得侵犯,特別注重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保障,但是現(xiàn)實對此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偵查階段人格尊嚴的理論研究也處于空白地位??档隆鞍讶水斪髂康摹钡娜诵杂^,準確詮釋了人格尊嚴的核心含義,即要求不要只是把人視為一種工具(物體)或手段,而是永遠的目的本身。[5]偵查程序中犯罪嫌疑人并非查明犯罪的客體,其仍然具有主體地位,享有不可放棄的人格尊嚴,偵查機關應當尊重其人格尊嚴。同時人之存在,本身就是目的,而且是最高與最后的目的,不得以其他理由加以更替。[6]27低烈度偵訊行為已然侵害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
對于低烈度偵訊行為能否納入《刑事訴訟法》第56條中的“等非法方法”,完全可以做實質(zhì)化的解釋。實質(zhì)化的解釋注重的是刑訊逼供這種侵犯基本權利行為的本質(zhì),揭示的是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保障基本權利的實質(zhì),而并不僅僅是注重刑訊逼供造成個人身體或者精神痛苦的形式內(nèi)容。[2]以此實質(zhì)化的解釋能夠?qū)崿F(xiàn)對低烈度偵訊行為本質(zhì)科學的認識,因此,低烈度偵訊行為是指偵查機關將犯罪嫌疑人作為查明犯罪事實的手段和客體,以不人道或侮辱性的方式對其人格尊嚴權造成侵害的一種非法偵查訊問行為。
偵查訊問具有正當性,但不合理的訊問方式為法律所禁止。有從懲罰犯罪的角度,認為偵查作為一種國家權力,必須有一定的強制手段,為了收集、保全證據(jù),都不可避免地要使用強制方法[7];有從忍受義務的角度,認為偵查訊問是個人需要承擔的法律義務,具有正當性[8];有從利益權衡的角度,認為偵查訊問以其無法完全避免的“最少不正義”去追求更大的正義,因而不失其正當性[9]。也就是說偵查訊問必須按照法律規(guī)定的各種程序規(guī)則進行偵查訊問。
低烈度偵訊行為以非人道或屈辱性的方式將犯罪嫌疑人視為懲罰犯罪的單純客體,已違反人格尊嚴的要求。除低烈度偵訊行為以外,刑訊逼供、欺詐、脅迫等其他非法方法是否也違反人格尊嚴的要求存有疑義,在于對人格尊嚴的認識不同,而導致判斷結果不同。有學者認為,人格尊嚴作為類型化基本權利的概括規(guī)定。[10]也有學者認為,憲法上的人格尊嚴不是一項具體的基本權利。[11]前者強調(diào)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并不構成對人格尊嚴的侵害,在于生命權、健康權的優(yōu)先適用,而在一般基本權利無法保障時,得以適用人格尊嚴概括條款以確保權利保障。后者強調(diào)人格尊嚴作為一種統(tǒng)帥諸基本權利的價值核心,并不直接適用,在基本權利無法保障時,以人格尊嚴的價值來判斷法律的合憲性。低烈度偵訊行為根據(jù)作為概括條款的人格尊嚴得以彌補性保障,但根據(jù)作為價值條款的人格尊嚴并不能夠得到保障。作者認為人格尊嚴以概括條款的理解方式更能夠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基本權利,達到禁止低烈度偵訊行為所暗含的將犯罪嫌疑人作為懲罰犯罪的手段或工具的目的。
偵查程序盡管在于查明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實以及對社會造成的危害程度,但是刑事訴訟本身帶有倫理性格,亦為凈化倫理之過程。[6]27犯罪嫌疑人、被害人和社會大眾借由刑事訴訟程序而相互和解寬容,以此來達到法律和平解決社會沖突的刑事訴訟最終目的,也就是說刑事訴訟程序不是對犯罪嫌疑人的淘汰和開除程序,而是在尊重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即自治與自決)基礎上,實現(xiàn)刑罰的功能。基于“人本身即是目的”的人格尊嚴理念,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才能免遭國家權利的肆意侵害,低烈度偵查訊問行為具有明顯的不正當性。
低烈度偵訊行為侵害犯罪嫌疑人的反對強迫自證其罪的權利和將其作為偵查客體的人格尊嚴權。那么,通過低烈度偵訊行為獲得犯罪嫌疑人的供述,以及由此供述間接獲得的其他物證、書證等證據(jù)是否都可以作為證據(jù)使用,還是予以排除部分證據(jù),需要借助法教義學和價值權衡的方法來確定證據(jù)的性質(zhì),作出有理有據(jù)的推演。
刑訊逼供獲得的供述之所以必須排除,是因為這一手段侵犯了犯罪嫌疑人的基本權利,其“等”字的目的在于表明:凡是以侵犯基本權利的方式獲得的供述,都必須予以排除。[2]低烈度偵訊行為侵犯的是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權,而人格尊嚴權又作為類型化的基本權利概括條款,人格尊嚴權當然屬于犯罪嫌疑人的基本權利,也就是說低烈度偵訊行為也屬于侵犯基本權利的方式,所以由此獲得的供述應當排除。當然并不是說侵犯人格尊嚴權獲得的供述都需要排除,還需要考量犯罪嫌疑人供述的任意性。對于自白任意性的判斷理論上從訊問行為的合法性與自白的真實性來判斷是否屬于任意性自白。如果警察采用了非法取供行為(要件一),可能導致虛假供述的(要件二),那么所取得的自白是非任意的,應該排除,否則便可以使用該證據(jù)。[12]非任意性自白,應當遵循兩項標準進行排除:一是對于可能導致自白失去真實性的取證手段,排除該手段獲得的自白;二是對于侵犯個人自由權利的行為,以違反程序正當性為由排除該行為獲得的自白。[13]因此對于低烈度偵訊行為下的犯罪嫌疑人供述應當肯定在侵犯人格尊嚴的基礎上對于違背自白任意規(guī)則的供述應當予以排除,但對于并不喪失真實性的犯罪嫌疑人供述依然可以使用。
基于法教義學的方法能夠推導出低烈度偵訊行為下犯罪嫌疑人供述的違法性,然而當前理論與實務界較少關注到訊問中低烈度侵權手段獲取口供的行為,同時在嚴禁刑訊逼供取證的情勢下,偵查人員就更傾向于通過低烈度偵訊行為來獲取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偵查人員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視為懲罰犯罪的客體,已然違反尊重人格尊嚴的要求,亟待于偵查程序中樹立人格尊嚴的理念。如果僅僅依據(jù)《刑事訴訟法》第2條和第56條的概括條款來規(guī)制低烈度偵訊行為,未免心有余而力不足,仍需要具有可操作性和指導性的規(guī)范來制約偵查人員的此種取證行為,以司法解釋規(guī)定對低烈度偵訊行為下犯罪嫌疑人供述合法性和真實性檢驗的規(guī)則。
低烈度偵訊行為下的毒樹之果理論要解決的問題,是由此獲得的犯罪嫌疑人供述被排除的情況下,基于此言詞證據(jù)獲得的其他物證、書證等證據(jù)是否需要排除。從理論上講,低烈度偵訊行為下的毒樹之果應當排除,如果不予排除則承認了偵查人員可以從自己違法行為中獲利,這與任何人不得因違法行為獲益的基本原則相違背;同時也會鼓勵偵查人員產(chǎn)生以低烈度手段獲取犯罪嫌疑人供述的心理動因,將犯罪嫌疑人當作客體,難以保護犯罪嫌疑人的權益。
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僅規(guī)定通過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獲取的犯罪嫌疑人供述應當依法排除,并未明確表達出毒樹之果是否應當排除及如何排除。然而實踐中基于毒樹之果證據(jù)的客觀性、唯一性,難以適用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一旦排除即無法給被告人定罪,因此在懲罰犯罪占主要地位的背景下低烈度偵訊行為被容許,這也是法律及司法解釋避而不談的原因。理論界對此卻憂心忡忡,于是有學者認為毒樹之果原理強調(diào)違法行為和取得證據(jù)之間的一定因果關系,而從我國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文字表述來看,我國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同樣適用毒樹之果原理。[2]低烈度偵訊行為與毒樹之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但是否都要排除,實務工作者可能都持否定態(tài)度,因為這既不符合客觀實際,也難說是做到了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的兼顧,反而可能表現(xiàn)出放縱犯罪嫌疑人和未有效保障被害人的權益。
那么如何來平衡呢?作者認為需要轉變思路,既然被稱為“毒樹之果”的證據(jù)具有客觀性和唯一性,也就是說犯罪發(fā)生后這些證據(jù)必然存在于客觀世界之中,偵查人員并非一定要通過犯罪嫌疑人供述去獲取其他證據(jù),也可以通過非訊問的其他偵查方法去獲取這些證據(jù),從而同樣能夠達到追訴犯罪的目的。非訊問的其他偵查方法同樣能夠?qū)崿F(xiàn)偵查目的,獲取的證據(jù)也具有可采性,由此禁止非人道的低烈度偵訊行為下的毒樹之果又有何不可,所以作者認為通過對條文的強行解釋是理論研究者的無奈與無助,法律抑或司法解釋應當明確禁止違法行為取得的是毒樹之果,前述實踐中的做法也就不攻自破。這樣犯罪嫌疑人不被強迫自證其罪的權利也能夠得到有效落實,包括人格尊嚴權在內(nèi)的權利也能夠得到有效保障,才不致于將犯罪嫌疑人淪為訴訟客體。
低烈度偵訊行為需要法律的有效規(guī)制,《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不斷完善中并沒有找到相應法律規(guī)制,同時從實踐看,低烈度偵訊行為也沒有引起重視。
2010年由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印發(fā)《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和《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通知,確立了我國的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2012年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被正式寫入《刑事訴訟法》。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等印發(fā)《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通知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fā)《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guī)程(試行)》《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jù)規(guī)程(試行)》《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第一審普通程序法庭調(diào)查規(guī)程(試行)》的通知都進一步細化了我國的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由于理論與實務關注的是刑訊逼供等違法嚴重行為下的供述,較少關注低烈度偵訊行為下的供述,導致立法中也未針對這一行為作出規(guī)定。要想有效規(guī)制低烈度偵訊行為,不僅要承認偵查訊問中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權,還要給予相關的程序性保障。在此方面,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存在下列兩方面的問題。
第一,我國雖然承認尊重和保障人權,但是在具體規(guī)范上并沒有確立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權。在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權遭受侵害時,并沒有具體規(guī)范的指引供其進行權利救濟,導致對犯罪嫌疑人人格尊嚴權的侵害時有發(fā)生。對《刑事訴訟法》第56條中“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最高人民檢察院采取刑訊逼供等行為和其他非法方法迫使其違背意愿供述的并列禁止,而最高人民法院采取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迫使其違背意愿供述的合并禁止。二元體制的司法解釋對于“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將“等非法方法”進行了不適當?shù)南蘅s解釋,并且對“刑訊逼供”設置了雙重審查標準,因此不利于非法言詞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實施,而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司法解釋則更為合理。[14]在侵害生命權、健康權的刑訊逼供行為上,最高人民法院的解釋都是如此的保守,對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人格尊嚴權的保護也就可想而知。盡管理論上承認犯罪嫌疑人不再是訴訟客體,但是立法與實務中仍然比較明顯地將犯罪嫌疑人視為訴訟客體,這也就是為什么低烈度偵訊行為為偵查人員所習以為常。糾問式訴訟模式下被告人淪為訴訟客體的思想并未走遠,只是我們不曾察覺。刑事訴訟立法對人格尊嚴粗放式的規(guī)定,使得低烈度偵訊行為游離在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范之外。
第二,對侵犯人格尊嚴的低烈度偵訊行為缺乏相關的程序性保障。 “無救濟則無權利”表明單單確立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權,而不賦予相應的權利救濟程序性保障,這樣權利的賦予屬于空中樓閣?,F(xiàn)行法中無論是審查逮捕程序還是審查起訴程序?qū)刹闄C關違法取證行為都是采取事后審查的司法控制模式。盡管犯罪嫌疑人享有針對違法偵查行為的申訴權,但在這種模式下,對侵犯人格尊嚴的低烈度偵訊行為實際上無從審查,申訴權也就形同虛設。事實上在侵害犯罪嫌疑人人格尊嚴的低烈度偵訊行為的程序性保障上,程序救濟渠道和低烈度偵訊行為的證明是一體兩面,兩者缺一不可。其中很重要的便是低烈度偵訊行為的證明,犯罪嫌疑人遭受侵害后幾乎沒有任何證據(jù)。犯罪嫌疑人無法舉證是因為當前我國的過程證據(jù)記錄和證據(jù)保管鏈制度存在不足。就過程證據(jù)而言,過程證據(jù)雖然獨立于結果證據(jù),但可以印證結果證據(jù)的真實性和合法性,并對量刑事實和程序性事實具有直接的證明作用。[15]就證據(jù)保管鏈制度而言,缺乏對證據(jù)完整而連貫的記錄體系和保管人員接受詢問的程序規(guī)定,如果確立完整的證據(jù)保管鏈便能夠為低烈度偵訊行為提供充實的程序性保障。證據(jù)保管鏈制度對規(guī)范偵查、起訴人員收集、運輸、保管證據(jù)等行為,協(xié)助法官和辯護方審查判斷證據(jù)的真?zhèn)危季哂袠O為重要的意義。[16]比如實施錄音錄像制度的,如果訊問全程錄音錄像對訊問行為也就一目了然,存在低烈度偵訊行為也能夠得到有效的證明。因此在當前錄音錄像硬件設備完善的情況下,增加訊問過程的全程錄音錄像案件范圍,犯罪嫌疑人對權利侵害的事實只需舉出基礎線索,便能夠得到有效證明,權利救濟的機制暢通加上證明責任的確立,才能給予權利救濟的程序保障。
低烈度偵訊行為未實現(xiàn)有效規(guī)制,與現(xiàn)行國家賠償法存在很大關系。當前國家賠償法的主要功能定位存在問題,把促進國家機關依法行使職權作為主要功能,而不是將對被侵權人的權利侵害賠償作為主要功能,國家賠償成為刑事案件的責任追究、績效考評的重要指標,極大地削弱了國家賠償制度的權利侵害賠償功能。因此有必要重塑國家賠償制度的立法目的,在強調(diào)糾錯的同時建立一定層面上的容錯機制,并進而實現(xiàn)國家賠償與機關賠償相分離。[17]也就是說應將權利侵害賠償作為主要功能定位。在規(guī)制低烈度偵訊行為的問題上,《國家賠償法》第17條第4款規(guī)定刑訊逼供或者以毆打、虐待等行為或者唆使、放縱他人以毆打、虐待等行為造成公民身體傷害或者死亡的,受害人有得到賠償?shù)臋嗬?,強調(diào)的是以身體受到傷害或死亡作為賠償?shù)臉藴?,對于人本身即是目的的人格尊嚴權只字未提,這明顯表現(xiàn)出國家賠償法未將犯罪嫌疑人權利侵害賠償作為主要功能。作為平等主體之間的民法便很好地體現(xiàn)了權利侵害賠償功能,例如1998年上海屈臣氏搜身案被害人提起民事訴訟,最終賠償1萬元精神賠償。[18]在偵查訊問過程中,面對來自國家公權力的人格尊嚴侵害事實更應該納入保護范圍,然而現(xiàn)實卻是冰冷的,人格尊嚴的保障難以為繼。因此當前《國家賠償法》亟待確立規(guī)范系統(tǒng)地認定侵害犯罪嫌疑人權利的標準,《民法總則》中都強調(diào)自然人的人格尊嚴受到法律保護,《國家賠償法》也應該向民法尊重人的精神看齊,以此保障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權遭受侵害后的賠償權,從而實現(xiàn)低烈度偵訊行為的有效規(guī)制。
現(xiàn)行刑事訴訟偵查訊問程序中,犯罪嫌疑人的權利集中在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等,對于肖像權、名譽權、隱私權以及作為概括性條款的人格尊嚴權未得到確立,立法上也未得到關注。那么如何構建科學的權利體系呢?我們可以借鑒其他法律中的經(jīng)驗,比如憲法和民法都是通過一般人格權和具體權相結合的規(guī)定。其中一般人格權的規(guī)定旨在對未列舉的人格權進行保護,其具體內(nèi)容都需要通過司法實踐來進行填補,但是這種填補必須依據(jù)憲法和民法上有關一般人格權的規(guī)定來進行,這是法官依法審判的應有之義。[10]因此有必要借鑒經(jīng)驗以確立犯罪嫌疑人在偵查訊問中的權利體系,特別是確立概括條款的人格尊嚴權來預防權利保障的缺漏,以具體人格權和一般人格權的雙重限制,達到規(guī)范低烈度偵訊行為的效果,也有利于規(guī)制所有的違法訊問行為。最終將犯罪嫌疑人當一個具體的人,而不是將其僅作為手段或可代替的數(shù)量,不至于被貶為客體,保障人即是目的的人性尊嚴權。
低烈度偵訊行為將犯罪嫌疑人視為打擊犯罪的單純客體,已經(jīng)違反人格尊嚴的要求,應當納入法律規(guī)制的軌道。一是要完善犯罪嫌疑人控告申訴的處理機制。一方面?zhèn)刹槿藛T在訊問結束時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有權向檢察機關的控告申訴部門進行控告申訴,這既利于實現(xiàn)偵查人員自我約束,也利于犯罪嫌疑人依法進行權利救濟;另一方面,檢察機關接受控告申訴后,對于低烈度偵訊行為,已有的法律規(guī)定中無任何界定,因此也就需要將低烈度偵訊行為的概念界定上升至法律層面,這樣檢察機關調(diào)查處理過程中才能準確有效地對其進行認定,以免對低烈度偵訊行為模糊化處理,進而保障犯罪嫌疑人控告申訴機制的完整性,最終實現(xiàn)對低烈度偵訊行為的法律規(guī)制。二是完善偵查訊問中的過程證據(jù)記錄和全過程的證據(jù)保管鏈。訊問全過程的證據(jù)保管是指實現(xiàn)犯罪嫌疑人被拘留或逮捕后,每時每刻都受到法律的程序性保障,以證據(jù)形式要件來實現(xiàn)這一過程的全記錄,以待犯罪嫌疑人在權利救濟時,依據(jù)線索指向的證據(jù)來證明取證行為是否合法。事實上完善犯罪嫌疑人控告申訴的處理機制及相關程序性保障并不僅僅針對低烈度偵訊行為的法律規(guī)制,對其他違法偵訊行為的法律規(guī)制也是如此。
國家賠償中的刑事賠償主要功能定位是權利侵害賠償,而促使行政機關依法行使職權只是刑事賠償?shù)拇我δ?。例如低烈度偵訊行為首先是國家機關違反了尊重人格尊嚴的義務,侵害了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權,國家負有權利侵害既成事實的賠償責任。其次才是考慮國家機關通過低烈度偵訊行為獲得的證據(jù)效力以及其未依法行使職權的責任追究。而現(xiàn)實中立法和實務卻是將兩者顛倒過來,這使得許多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把賠償行為與“機關應承擔的責任”緊緊連在一起的現(xiàn)狀。[17]這種將國家賠償中的主次功能顛倒的觀念在當下仍然占據(jù)主導地位,這不利于普通公民的權利保障,而處在權利與權力斗爭激烈中的犯罪嫌疑人更是如此,因此重塑國家賠償?shù)墓δ芏ㄎ唬粌H僅是實現(xiàn)低烈度偵訊行為的有效規(guī)制,也有利于權利本位意識在我國發(fā)展。
低烈度偵訊行為的法律規(guī)制是一項全方位的系統(tǒng)功能,并不僅僅是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刑事法律的規(guī)制即可,也需要偵查方法的轉變,需要確立“人本身即是目的”的行動準則等思維觀念的革新,而這些并非一蹴而就的。在我國刑訊逼供得到有效遏制的成效下,犯罪嫌疑人人格尊嚴權的保障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