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貴
(聊城大學 哲學系,山東 聊城 252000)
馮夢龍(1574—1646年),字猶龍,南直隸蘇州府長洲縣(今江蘇省蘇州市)人,有明一代著名的文學家、經學家、戲曲家和文學批評家。著有“三言”和《春秋衡庫》《麟經指月》《新列國志》《四書指月》等。其中既有經史著作,也有市井小說,不過,因為包括“三言”,即《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在內的小說的影響遠遠大于馮氏經史著作的影響,加之學界對其經學著作主要服務科舉抱有偏見,致使人們對這一方面的研究有所忽略。筆者將重點關注《四書指月》,該書雖名為“四書”,但目前留存的僅剩下馮氏對《論語》和《孟子》的解讀,《大學》和《中庸》部分業(yè)已散佚。茲以《論語指月》為例,管窺馮氏的解經特色。
由于《四書指月》作于馮夢龍擔任丹徒訓導期間,任壽寧知縣時又“立月課,且頒《四書指月》親為講解”[1],故該書實際是為科舉而作,具有明顯的功令性,其目的旨在“率天下聰明才知士,兢兢一稟于功令,為圣天子不倍之臣,中興太平之業(yè)端有助焉”[2]121(梅之煥《敘〈麟經指月〉》)。為此,他除了引用前人解釋外,還仿照義疏體的詮釋范式,既有章旨的概述,亦有分句的詳述,以期學生領悟圣人的微言大義,用以指導自己實現修齊治平的終極目標。
如《學而篇》“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章下,馮夢龍首先明確了本章的章旨“始終說禮之可行,始終明和之可貴”,接著對此予以了說明:“有子為當時以拘病禮而樂于放縱,故說‘禮’之貴‘和’者,是這樣,不是那樣。上下只一意,總是辨‘和’以維‘禮’,非謂禮太嚴而欲其和,和太勝而又欲其節(jié)也。若離‘禮’何處見‘和’,才說‘和’,便是中‘節(jié)’?!汀Y’‘節(jié)’三字,一塊生的?!倍?,他便分節(jié)進行詳細闡述:“‘禮之用’,謂禮之用于天下,非說人之用禮,亦勿添‘體’字。舊說從容不迫,只‘心安’二字盡之。譬如父坐子立,何等森嚴。然不如此,則心不安,這便是‘和’,便是禮之自然處。惟嚴處正是和處,所以可貴。”揭示了“禮之用,和為貴”的內涵,并加按語說:“愚謂心安處便是真意浹洽處,若真意不浹洽,于心終有不安,二說不妨并存。”提供了另外一種說法。他還對“和”解作“心安”意給予了批評,指出:“近說‘和’不與‘嚴’對,心安意似未全。蓋‘禮’者,彼此相接之文,而‘和’即交接中,藹然真意相浹洽,而不相隔閡者也。假如君臣父子情意不調,縱跪拜坐立如故,何足貴哉?如此說,與‘知和而和’合得著?!投汀?,正托言真意浹洽也。‘禮’,即先王所制,非另引先王作證。”在馮氏看來,“‘先王之道’四字重看,所謂尊其名以警世也。禮可通行,如道路一般,故曰‘道’。正應‘由’字?!埂?‘斯’字直綰‘小大由之’句)字不指‘和’,照《注》,作‘此’字看。因禮貴于和,而悟禮之所以為美。若禮不以和為貴,則先王之道亦不美了。‘美’,是可法可傳而無弊意?!〈笥芍?,正是美處,不重人由禮上,乃天下事自不能外禮也。雖是由禮,要緊貼‘和為貴’說。小事大事,俱有經由,勿云:小而曲禮,大而經禮?!Y之用’內,便暗兼小大二意,如云分不可越,貌不可簡。若卑幼凌尊長,箕踞對賓客,任情之逾越簡省,所謂徒和不可行也”。對每一個短句的大意,對其中重點字詞的含義,對上下句之間的關系和句內字詞之間的聯(lián)系,都作了簡要的說明。
對于“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節(jié),馮氏首先明確了本節(jié)與上節(jié)的關系,指出:“‘有所不行’,與‘亦不可行’,俱根上‘小大由之’句說?!本o接著對后半部分進行了串講:“‘小大由之’,明乎禮之無不可行矣,而至此亦行不通,正惟與禮不相似也?;蛟七^嚴固不可行,徒和亦不可行,大謬?!投汀?,便自無節(jié)了,非‘知和而和’之后,尚可‘以禮節(jié)之’也?!汀丛诙Y中,彼一味要和者,禮意蕩然,故須‘禮節(jié)’。若本然之和,原自中節(jié),何須‘以禮節(jié)之’?‘不可’字,宜玩。他未嘗不莽行,只是‘不可行’耳,就‘行’來,原與‘禮’無干?!痹诙文?,他又圍繞其中的“知”字予以了剖析:“‘知’字無病,《注》加‘徒’字甚醒。時說云:才知和便著急。又曰:可使由,不可使知,俱鑿。‘不以禮節(jié)之’,原把真‘和’來喚醒他。蓋‘知和而和’,原不是‘和’也。徒知和,正是不知和。真能知和而和,即‘禮之用’矣,豈有無節(jié)者哉?”[3]8-9在批評時說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了經文的意義。
除了分章析句外,為了更好地服務科舉考試,馮夢龍一方面注重對時文的批評,如《為政篇》“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章下,馮氏指出:“時文重講首句,而于辟如處數語點過,全失題神。合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完全畫出個‘為政以德’來,只重居所,意亦不全?!盵3]14另一方面,還注重解物釋名。如《八佾篇》“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章下,其注曰:“考周人尚臭,故以鬯臭。禘前十日,典瑞共灌獻之珪璋。禘日,郁人掌灌事,和郁鬯以實彝而陳之。濯灌玉將灌,王服袞冕入,奏《王夏》。后服副袆從壬入,奏《齊夏》。次乃尸入,奏《肆夏》。王以圭瓚酌斝彝之郁鬯以授尸,尸受之灌地,乃啐之奠之以求神,是為一獻。后乃以璋瓚酌黃彝之郁鬯授尸,如初,是為二獻,謂之二始。自后王始迎牲入,奏《昭夏》。由三獻至九獻,王酌玉爵,后酌瑤爵,饌饋既殊,樂奏亦異?!盵3]35把古代帝王或諸侯在始祖廟里祭祀祖先的盛大儀式——禘的細節(jié)簡明扼要地敘述了出來,使人們對這一古老的儀禮有了較為全面的認識。
由上可見,無論是分章析句也好,還是批評時文、重視訓詁也罷,馮氏的目的就在于使《論語指月》成為“舉業(yè)家正宗”[4],所以為了讓學生弄懂經文大義,在解釋過程中他堅持“寧詳毋略,不敢啟后學茍且之端”[5]19的原則,重視隨文釋義和考證訓詁,力求使之成為科舉寶典。
鑒于馮夢龍做《四書指月》時的特殊身份,以及為科舉服務的目的,他理應對明代政府推崇的朱熹《四書集注》及胡廣等人的《四書大全》崇信不疑,但在具體的詮釋過程中,他卻“于《集注》每起疑義”[2]116。在其看來,《集注》中多有“揣摩未到”“煩簡失度”“難云具美”之處,后學者汲汲于功利,“方苦記誦,何暇推敲?訛訛相傳,習而不察”[2]116,有礙于對圣人之道的正確解讀。因此,在《論語指月》中,他對朱注雖有所肯定,但更多的是訾議。
在《論語指月》中,馮夢龍對朱熹《論語集注》時有稱引,并給予好評。如《述而篇》“富而可求也”章下,朱注中有“何必徒取辱”句,馮氏認為此句“極透”[3]92?!多l(xiāng)黨篇》“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句下,朱注曰:“宗廟,禮法之所在;朝廷,政事之所出;言不可以不明辨。故必詳問而極言之,但謹而不放爾?!盵6]117馮夢龍認為《集注》“以‘但’字替‘唯’字,極明”[3]132。又,《先進篇》“閔子侍側”句下,《論語集注》中有“子樂者,樂得英材而教育之”[6]125字樣,馮夢龍通過比較后認為此注優(yōu)于其他注釋:“舊主剛足任道說,然本文無剛字,不若《注》‘樂得英才’句渾融。”[3]146上述三處,對朱注中的妙處進行了高度評價。
不過,此部分內容在《論語指月》中所占比重不大,更多的是馮氏對朱注的質疑和批評。
一是認為朱注換字不當。如《學而篇》“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句下,朱注曰:“輕乎外者,必不能堅乎內,故不厚重則無威嚴,而所學亦不堅固也?!盵6]50在馮氏看來,“學則不固”中的“‘則’字甚緊?!蹲ⅰ芬浴唷謸Q之,未妙”[3]6。字變義亦變,朱注用“亦”字換“則”字,似有改變經文原義之嫌。
二是認為朱注有添字為訓之嫌。如《為政篇》“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章下,朱注中有“為政以德,則無為而天下歸之,其象如此”[6]53句,馮夢龍對此提出了異議,指出:“《注》‘天下歸之’句,似蛇足。且說‘歸’,便是形就,不似心孚了?!盵3]13認為朱注節(jié)外生枝。
三是認為朱注中有贅詞。如《為政篇》“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章下,朱注曰:“子路好勇,蓋有強其所不知以為知者,故夫子告之曰:我教女以知之之道乎!但所知者則以為知,所不知者則以為不知。如此則雖或不能盡知,而無自欺之蔽,亦不害其為知矣。況由此而求之,又有可知之理乎?”[6]58馮夢龍指出:“《注》‘自欺’字不用?!徽撜婕伲徽摱喙??!蹲ⅰ贰疀r由此’一轉,贅也?!盵3]24又,《為政篇》“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句下,朱注釋“私”曰:“謂燕居獨處,非進見請問之時?!盵6]56馮夢龍認為這個注釋是有問題的,在他看來,此處之“私”應指“只非進見請問之時”:“只講論已畢,非與言之時,何必說不在夫子面前?!健?,還是他心中獨得處。若依《注》作‘非進見請問之時’,則‘退’字內已自該得,只消說退而省之,不應又贅‘其私’二字?!盵3]19這就是說,按照朱注理解經文,有贅字之嫌。
四是認為朱注注解有誤。如《為政篇》“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中的“格”字,朱注曰:“格,至也?!盵6]54馮夢龍注曰:“‘格’,即格其非心之格,不必訓‘至’。”[3]15實際上,“格”訓“至”,“蓋因回護格物之訓,而不知其不可通也”[7]。而馮氏之說源自《尚書》,較之為長。同篇“吾十有五而志于學”章,朱注曰:“古者十五而入大學。心之所之謂之志。此所謂學,即大學之道也。志乎此,則念念在此而為之不厭矣。三十而立,有以自立,則守之固而無所事志矣。”[6]54在馮夢龍看來,此注有兩處不當,“《注》中大學之說,尤無謂?!尽?,便是學,非空以學為志,此志是徹始終的?!蹲ⅰ分^:守之固,便無所事志。謬矣”[3]15。雖然朱注“十五而入大學”出自《白虎通》,有所依據,但“志于學”與“入大學”并無多大聯(lián)系,所以不足為據?!爸尽焙汀皩W”是統(tǒng)一的,不可分離,朱注將其割裂開來,是有問題的?!豆遍L篇》“宰予晝寢”章,朱注中有“宰予能言而行不逮,故孔子自言于予之事而改此失,亦以重警之也”句,馮夢龍認為其中的“改此失”三字不妥,“《注》‘改此失’,換‘改此法’為妥”[3]62。又,《子路篇》“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中的“期月”,朱注曰:“期月,謂周一歲之月也?!盵6]144馮夢龍認為此注不確:“‘期月’,匝一月也。《注》作‘周一歲之月’,殊杜撰。夫子為魯司寇,三月而國大治,則匝月豈不已可?”[3]180此說也得到了后人的認可[8]。
五是認為朱注理解文意有誤。如《八佾篇》“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章,朱注曰:“美者,聲容之盛。善者,美之實也。舜紹堯致治,武王伐紂救民,其功一也,故其樂皆盡美。然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遜而有天下;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誅而得天下,故其實有不同者?!盵6]68馮氏認為朱注有問題:“此圣人評《韶》《武》二樂,非評舜、武二人。禪伐性反,是朱子推原說話,莫用出。且以功屬‘美’,以德屬‘善’,尤支離。‘美’‘善’只一事,總是將圣人功德之盛,歌舞出來。其聲滿于聽,容滿于觀,謂之‘盡美’。然樂以導和,一團和氣,方是‘盡善’。就所以為聲容者,仔細想像:一邊雍容廣大,真如天覆地載;一邊微帶著發(fā)揚蹈厲之意,未全是一團和氣。非不善也,但未盡耳,全是記者口氣。子雖心語,可以意知,只在‘韶’‘武’二字上想。嘉舜之隆,而惜武之遇意,用冷語點綴?!盵3]43朱注將經文之意引向對舜和武王的評價上,而馮氏則認為經文主要是針對《韶》《武》二樂而言,孔子并沒有揚舜貶武的意思。又,《八佾篇》“子入大廟,每事問”章下,朱注中有“孔子言是禮者,敬謹之至,乃所以為禮也”[6]65,馮夢龍認為這句注里的“敬謹之至”“非夫子口氣”,乃誤解文意之作。在他看來,“圣人動容周旋中禮,遇一事,則一事之節(jié)文生焉?!趶R生欽,墟墓生哀,常人且然,況圣人乎?‘入太廟每事問’,自有不能已于衷者,此便是節(jié)文所在。但圣人渾身是禮,初不自知,因或人之譏,始自回想,亦覺不錯,故曰:‘是禮也?!盵3]37“入太廟每事問”與孔子的“動容周旋中禮”有關,而與其對此事的態(tài)度無關。
有時馮夢龍對朱注分開評價,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如《學而篇》“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章下,朱熹自注曰:“言治國之要,在此五者,亦務本之意也?!蓖瑫r,又注引楊時注曰:“上不敬則下慢,不信則下疑,下慢而疑,事不立矣。敬事而信,以身先之也?!兑住吩唬骸?jié)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w侈用則傷財,傷財必至于害民,故愛民必先于節(jié)用。然使之不以其時,則力本者不獲自盡,雖有愛人之心,而人不被其澤矣。然此特論其所存而已,未及為政也。茍無是心,則雖有政,不行焉?!盵6]49其中朱子自注中有“要”字,楊注中有“未及為政”句,馮夢龍對兩者的評價迥異,指出:“曰‘道’,便不是術,分明帝王氣象,此即本之心而達之政者?!蹲ⅰ吩莆醇盀檎?,謬。然‘要’字卻好?!盵3]3
要之,馮氏對朱注的這種學術態(tài)度,充分反映了當時學界對朱注的態(tài)度,既希望借助于朱注實現自己求仕的職業(yè)理想,又不滿于唯朱注馬首是瞻的官學風氣和理學的種種束縛,意欲“采其切中情理、不涉穿鑿附會者,定為正注”[5]18,改變“功令所在,不得不抑心意以從之”[5]21的學術現狀。
受時代因素影響,馮夢龍對陽明學推崇備至。在他看來,只有王陽明領悟到了圣學真諦:“即如講學一途,從來依經傍注,惟有先生揭良知二字為宗,直抉千圣千賢心印,開后人多少進修之路。只看他一生行事,橫來豎去,從心所欲,勘亂解紛,無不底績。都從良知揮霍出來。真?zhèn)€是卷舒不違乎時,文武惟其所用。這才是有用的學問,這才是真儒。所以國朝道學,公論必以陽明先生為第一。有詩為證:世間講學盡皮膚,虛譽雖隆實用無。養(yǎng)就良知滿天地,陽明才是仲尼徒?!?1)馮夢龍:《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卷上,日本弘毅館刊本,1-2頁。從這一層面上來說,王氏堪稱“儒家第一流人物”,“使天下之學儒者知學問比如文成,方為有用”[9]。為此,在《論語指月》中,他亦極盡推崇王學之能事。
首先,承襲王學的心本論思想。在王陽明看來,心乃宇宙萬物之本源,此心具有本體的特征,“心即理也”[10]2。外此別無他物,“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10]6。王氏認為,天理、心之本體、良知是等同的:“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盵10]190同時,良知主要是指道德心,“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fā)之事父便是孝,發(fā)之事君便是忠,發(fā)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盵10]2孝、忠、信、仁都屬于心內之事,是“天理”的自然之性。
馮氏繼承和發(fā)展了王陽明的上述思想,在他看來,心為本體,天理就在心中,人生而有之,“‘仁’,人心也。人心上只有天理,理順處,心便安”[3]93,此處的“天理,指賦與之初言”[3]241。這具有“本體”意味的“心”稱之為心體,它具有如下特色:一是心體是唯一的,“心體本一”[3]159。它空洞活潑,平順廣大,“心體原是極空虛、極活潑、極平順、極廣大的”[3]119,一塵不染,“心體一毫未凈,便伏著個計較之根”[3]32。它若無若虛,“就心上說,心體空洞,……分明是若無、若虛的景象。”[3]70二是心體至約至樂,至安至利,外此則無:“惟心體至約至樂,而此外無約樂;亦惟心體至安至利,而此外無安利?!盵3]45三是本體之良知是天賦的,可隨處體認的。在馮氏看來,人“生同具良知,何分上次”[3]241,良知是一樣的,沒有等級的劃分。此良知可隨處體認,“良知本體,萬理一貫,似不消日日求知。湛甘泉云:此隨處體認天理,極好。蓋本體隨事物為觸發(fā),如觸于親則知孝,觸于長則知弟”[3]271。此處的“隨處體認天理”是與陽明的“致良知”不同致思路徑的治學方法,馮夢龍欲融會貫通之。這是馮氏對陽明學的發(fā)展。四是心體具有道德屬性,仁、愛、知、信、恭、敬、惠都是心體的外在表現形式。他說:“圣心渾然仁體,發(fā)皆中節(jié)?!盵3]99“仁、知是本體,‘愛人’‘知人’,是本體之流露最親切處?!盵3]173“‘知’字,在心不惑上見?!省郑谛臒o私上見?!盵3]81“‘信’字,正千古相傳之心印?!盵3]86“‘恭’,謙遜,在推賢、讓能、不矜、不伐上說?!础?,謹恪,在捍難、抗節(jié)、宣力、效勞上說?!荨?,愛利,以愛民之心而圖其利,使凋敝者蘇息,在寬一邊。‘使’非役使,乃馭使之‘使’。風俗僭侈,立法度紀綱以為之坊,在嚴一邊。以其經書皆有條理,故曰‘義’。四段雖在‘事’上見,都要根心?!盵3]65五是“禮”是心中“天理”的外顯,“不曰理,而曰禮者,理不可見,故借可見之節(jié)文,影出自心之條理”[3]157。理便是禮,理從禮見,禮本于內心之條理,“如不合條理,自心亦必不安”[3]157。
其次,承襲并發(fā)揮王學的心性論。在王陽明看來,心、性、理之間的關系可以表述為“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10]42;而心、性、情之間的關系是“心統(tǒng)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性情又是體用一源的關系,“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者矣”[10]146。體用一源,以性知情,以情見性。這就是說,不僅要重性,亦要重情。在天理和人欲的問題上,王陽明主張?zhí)炖砗腿擞墙y(tǒng)一的,而不是對立的,他說:“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10]7
馮夢龍繼承并發(fā)展了陽明的心性論。在他看來,“人性本善也”[3]107,是與心、天相通的,“人具之為心,心之靈處為性,性之自出為天,天之一定為命”[3]502。這就是說,心性之所在,即是天之所在。因此,心體、仁體、性體合一,“‘仁’,即心德”,“仁,性也”[3]74。就性體而言,它不僅具有圓融純凈的特點,“蓋性體圓融,事理無礙,些毫意思,了不可涉”[3]94;而且其流行需呈現本然之態(tài),“‘直’字,須從本來性體坦遂,觸之即覺,不假安排上模寫”[3]79,“‘恭’‘慎’‘勇’‘直’,當然而然,皆生心之所不能已,此即吾心之天則。天則恰好處便是禮”[3]106,“‘欲罷不能’,此是真性流行,無可歇手處,才是性體本然之勇”[3]122-123。
在情性關系上,一方面,他主張“心統(tǒng)性情”,提出了“心,管性情者也”[3]74的觀點;另一方面,在他看來,情即性,性即情,但性為體,情為用,“性其情,便不違仁;情其性,便違仁”[3]74。性是真誠無妄的,情則變化多端:“德本諸性,惑生于情,至誠而無妄者,性也。”[3]165要想維持性的本體地位,就需要借助治心工夫,通過“崇”還其固有之性,通過“辨”探究其所本無:“‘崇’在還其所固有,幻出而無端者情也?!妗诰科渌緹o,都是治心工夫。”[3]165
受陽明思想的影響,馮夢龍也認為天理與人欲不是對立的。他說:“仁者人也,使人之所欲而不欲,人之所惡而不惡,是遠人為道矣。從來無人情外之天理,須看兩個‘不以其道得之’上。若以道而得富貴,何妨于處,如舜、禹之受天下是也。若以道而得貧賤,何可勿去,如邦有道之貧賤可恥,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是也。君子之欲惡猶人,而獨于不當處者,決不處,與不當去者決不去。由道理一爛熟,毫無粘帶,此便是人情中之天理,此便是仁?!盵3]46-47“從來無人情外之天理”,這即是說天理與人情是相互交融的。將人情與天理搭掛起來,這是馮氏學術的特色。在他看來,天理與人情的契合與否跟“當”和“不當”相關:“天理與人情之間,究竟以什么樣的方式契合?!敗c‘不當’是天理與人欲的分界線。凡當,人欲即天理,凡不當,則去人欲就天理。富貴只要合理就是天理,可以理所當然地接受”[11]?!爱敗迸c“不當”的依據:一是禮,“‘禮’,是天理之節(jié)文,本心上大中至正,合于人情恰好處。如一條教,一號令,張弛寬猛之得宜,緩急輕重之有序,都是重我去以禮動民說。若臨民一味莊重,而動處尚少此機括,猶非圣神功化之全”[3]231,此“禮”合乎人情與天理,至中至正。二是義,當臨利時,應察其當與不當,思其義與不義。他說:“利非必不取,危非必定死,也須徐察其當取當死與否。只是一見利時,便想著義上,而不為利所動,一見危時,便把命舍著,而不為危所怵?!盵3]199在馮氏看來,如果有不當之人欲,除去的方法就是通過與圣賢相處,時刻以圣賢為榜樣,從而淡化自己的情欲,恢復被遮蔽的本心:“人之情欲,譬如瑕類一般,瑕類非利器不去,情欲非仁賢不銷。人只捺下這心,終日與仁賢相處,只就這副心腸,還容得別念夾帶否?自不覺情刊欲化,本心現前矣?!盵3]219
最后,承襲并發(fā)揮王學的工夫論。在王陽明看來,心為本體,兼具良知、良能、良心三重含義,“知行本體,即是良知良能”[10]69,即心之本體與知行本體是合二為一的,換言之,工夫即本體。工夫不離本體,“合著本體的,是工夫”;本體不離工夫,“做得工夫的,方識本體”[10]1167。二者不可分離,顯現和復歸“良知”就是工夫。
馮氏繼承了王氏的工夫即本體論,主張“在心上做工夫”[3]25。他說:“工夫須勿忘勿助,到養(yǎng)盛后,自然滾滾不離,常在目前。‘忠’‘信’‘篤’‘敬’總是個理,理不離心,只此心常惺惺,‘忠’‘信’‘篤’‘敬’便都在了。”[3]217本體和工夫不可分離。在解讀《述而篇》“德之不修,學之不講”章時,他又指出:“‘德’與‘學’,以本體工夫相對?!隆感匝?;‘修’,非邊幅工夫。本體上毫不走作,毫無滲漏,方是修。……‘修’‘講’,是順用的工夫,故止著個‘不’字?!盵3]87將德性視為本體,修視為工夫,二者是統(tǒng)一的。
馮夢龍在工夫論上的特色在于尤重人倫日常工夫,這也是其對陽明學的發(fā)展。在他看來,本體在心,與工夫無二,因此可隨事物觸發(fā),人倫日常自在其中。由此出發(fā),“圣門論學,原只在人倫日用上做工夫,非另有一種聞見之學”[3]5。圣人教人,也是“從各人身上日用事物間,逐一理會也,隨理會到心體上來”[3]122。 故而在具體的綱常堅守中即可見到真正的工夫,“綱常之外無名理,實踐之外無講究”,如“賢賢易色”中的“易”,“事父母能竭其力”中的“能竭”,“事君能致其身”中的“能致”,“與朋友交言而有信”中的“有信”,“字字擔力,皆真實下手處”[3]5。在詮釋《泰伯篇》“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章時,他進而指出,對學者而言,“經學之重”不是經典本身,此章的重點在“興”“立”“成”,這三者都是“心學,非全靠《詩》《禮》《樂》,但資之耳”。三者“俱以成功言”,雖“得手有淺深”,但“工夫無先后”。其中“‘興’者,于如臥如寐之中,忽有警焉、勃焉之想”,“《禮》,只是個敬。立者,堅凝之意。禮之一經一曲,原是與人心立個準則,故立處是禮”,“《樂》,只是個和,史遷所謂動蕩血脈、流通精神者,自是涵養(yǎng)中事”[3]110。從人倫日常入手,借助《詩》《禮》《樂》的熏陶,即可上達本體。
在馮夢龍看來,“紙上得來終覺淺”,人倫日用工夫須親身體驗之。他說:“吾人實地學問,必須從世味磨煉過來,方有得力處。處貧處富,只是一個道理。卻將無怨無驕分別個難易出來,要人當身體驗,造到處一化齊地位?!盵3]197只有親自踐履,才能將無怨無驕“處一化齊”。在對《為政篇》“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章予以解釋時,他再次明確了這一思想,指出:“凡致知格物,躬行實踐,皆是‘學’?!肌此计渌鶎W之理也?!肌c‘學’原是一塊功夫,開做不得?!琛?,都在心上說。心上不明白曰‘罔’,心上不穩(wěn)當曰‘殆’。不思之學,聞見都是糟粕,踐履總屬冥行,豈不是‘罔’?‘不學’之思,空想全無印證,胡猜總不著實,豈不是‘殆’?”[3]23“不思之學”和“不學之思”都脫離了實踐,割裂了本體與工夫。
身處晚明的馮夢龍,對明末的國難民瘼甚為關切,他也曾積極地投入到政治活動中,“奏疏書議諸篇,多關國家經濟之大略”[2]132,力圖挽王朝于不墜。在他看來,“凡讀書,須知不但為自己讀,為天下人讀;即為自己,亦不但為一身讀,為子孫讀;不但為一世讀,為生生世世讀;作如是觀,方鏟盡茍簡之意,胸次才寬,趣味才永”[2]125(周應華《跋〈春秋衡庫〉》)。他與東林黨和復社人士都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并在《論語》解讀中釋放出經世致用的思想。
在《論語指月》中,馮夢龍經常提及“治世”“經世”“實學”等詞。如《學而篇》“賢賢易色”章下,馮夢龍注曰:“此章是欲人務實學意。人倫之理,全賴賢者講明夾輔,故首曰‘賢賢’。五倫中惟君父最大,故平對二句,而以朋友之交終之?!盵3]5將此章定位為講人倫之理?!稙檎贰啊对姟啡伲谎砸员沃?,曰‘思無邪’”章下,馮氏注曰:“‘思無邪’三字,須要看得關于人心風俗極大,方于蔽之處有力。六經皆圣人治世之書也?!盵3]14由《詩經》而推至六經,將它們都看作圣人治國理政思想的載體。《子路篇》“樊遲請學稼”章下,馮氏注曰:“此章見圣學以經世為主,須在萬物一體處打疊,不可小用其道?!盵3]178強調經世的目的在大而不在小。
在馮夢龍看來,心學即經世致用之學,在詮釋《述而篇》“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勇吩唬骸有腥?,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闭聲r,他指出:“大抵圣賢經世之學,即是心學。以此出處,則舒卷無心,絕不著些毫意見;以此任事,則鋒穎消除,絕不露一毫意氣。子路‘三軍’一問,色相熾然,故夫子把經世大機局點化之,亦正要他體認到里面去也。‘臨事’二句,是千古圣人兢業(yè)精神?!盵3]90將圣賢經世之學與心學搭掛起來,可見馮氏是從經世致用的視角來看待經學的。
既然將其學術定位為經世之學,那么馮夢龍在《論語指月》中是如何做到經世致用的呢?在他看來,明末之所以內憂外患頻仍,究其原因就在于君主不理朝政,宦官專權,黨爭不斷。有鑒于此,馮夢龍在君臣兩個方面提出了自己的應對之策:
一是君主要效法前代帝王之治。馮夢龍注《衛(wèi)靈公篇》“顏淵問為邦”章曰:“善制治者,須要看大氣運所在。從古圣人立國,只就轉關去處略一提撥,便覺世風丕變?!苏戮退拇懈髋e一事為例,四海大業(yè)觸類可通。若執(zhí)定數件,謂治已盡此,何異向癡人說夢?須從帝王之制上會帝王之精,如行夏時,便想當時所以‘欽若昊天,敬授人時’,‘允厘百工,庶績咸熙’,皆本于此。乘殷輅,便想湯之同律度以式九圍者何如;服周冕,便想文、武端冕凝旒之意,而追其郁郁之雅?!盵3]219這就是說,后世君主要學習前代帝王治國理政的精髓,而不是皮毛。惟其如此,才能實現國富民強的目標。
二是君主要立身化民。在注釋《子路篇》“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章時,馮氏指出:“重看‘其身’二字?!怼妇?;蓋君者,出令者也。言‘不正’,正以決其當正,勿平?!小?,彼由我而行,有感化之意?!畯摹?,要他來從我,有勉強之跡?!盵3]179揭示了君主立身化民的重要性。在詮釋《泰伯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章時,他說:“主上之化民言?!豢墒埂?,與孟子‘不能使人巧’義同,非‘不當使’也。如孝親弟長之道,只好立為條格,使民遵由。雖建學明倫,亦不過待其自得。若要替他著察,圣人真無下手處。‘民’字重看。《易》曰:百姓日用而不知,‘知’乃圣賢事。由而不知,不害為循理。及其自覺,則隨其淺深,自有安處。必‘使知之’,則求知之心勝,反不安于‘由’矣?!盵3]110君主雖制定人倫日常之道引導、教化民眾,但沒有必要使民眾知其所以然;如果采用強制灌輸手段使其知道所以然,他反而不會安心遵守了。只有他自己體悟到了人倫日常之道,才會真心實意地去遵守。
三是君主之心不可欲望過多,多而失序;不可只顧眼前蠅頭小利,顧則多弊。在詮釋《子路篇》“子夏為莒父”章時,馮夢龍對其中孔子所言“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非常重視,注曰:“此以純王之心言,病根只在‘欲’與‘見’字。心才有欲,便速;心才有見,便小。王者無所欲,無所見也,恬淡而已矣,渾噩而已矣。惟絕近小之心,故能臻博厚悠遠之治。二‘無’字,全在心上戒勉他?!佟悄铑^急促,不循次序,只要做完得快?!娦±?,是些小便益,看在眼里,割舍不下?!_’,由此通彼之謂。既‘欲速’,必過頭一步做去,不肯腳踏實地。先后緩急之間,倒行固壅,并施亦滯,如何通達?既‘見小利’,則精神力量盡扃于所見之中,其他都不及照管。以小利而棄大利者有之,以小利而產大害者有之,大事鮮不敗矣。”[3]183-184此雖因經文而發(fā),亦是針對時君之言。因為皇帝之心在“欲”和“見”上,所以做事求快不求實,求小利而略大利,就會功敗垂成。只有無欲無見,才能成就“博厚悠遠之治”。
四是君主要使民有恥心。在《為政篇》“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章下,馮夢龍注曰:“只重‘無恥’‘有恥’上,帝王所以激發(fā)天下,變化齊民,全在一點恥心耳。此章分明見個王伯氣象,全在民情之應,一彼一此上,使主術者自想個優(yōu)劣?!馈且龑?,如引人行路一般。道民者,欲民為善也;齊民者,欲其人人為善,無參差不齊也?!盵3]14帝王治民之術莫過于使民知恥,并進而引導民眾向善。在他看來,之所以要采取這種策略,關鍵就在于:“法制以示之,使依此做;禁令以戒之,使不得不依此做?!獭?,五刑也。雖亦是使人為善,但‘子帥以正’意思全無?!薄啊隆?,是人主躬行的?!Y’,是人主制來使民照他行的?!隆Y’不廢政刑,乃政刑從德‘禮’而出?!c‘禮’何別?‘政’者,官府之治,條例也;‘禮’者,先王之教,準則也。淺深厚薄,俱主觀感興起說,不必兼資稟。言非只空空羞愧,直是翻然一變了,故下個‘且’字,其實得力在恥上。”[3]15可見,“德”“禮”體現君主的率先垂范和教化引導,“政”“刑”則體現政府的強制和懲罰,其實施效果高下立判。
如果以上所言主要是針對為君之道的話,那么在為臣之道上,馮夢龍也提出了自己的主張:
一是忠于君諫于君。在《憲問篇》中,弟子子路曾向孔子提問如何事君的問題,孔子曰:“勿欺也,而犯之。”馮氏對此注曰:“‘勿欺’,是常心?!浮?,其暫也?!浮侨顺贾靡眩仨殹鹌垡病蠓钢?。一串說,胸中純是為國為君的念頭,毫無他念夾雜,方是‘勿欺’,即所謂‘臣事君以忠’也。由此而犯,皆吾一片精誠所不得不獻者耳?!浮c‘順’對,君可我否,不阿順他,便是‘犯’。在‘勿欺’中說‘犯’,便完全;在‘犯’之上看‘勿欺’,便有漏。饒雙峰曰:事君不欺甚難,須平日于慎獨上實下工夫,表里如一,方能如此。”[3]203臣下平日要注重慎獨,心中常懷為國為君之念,惟其如此才能對帝王犯言直諫。只有不欺君,才可以犯君;否則,性命堪憂。
二是要勇于與犯上作亂之事作斗爭。據《憲問篇》記載:“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陳恒弒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痈?,不可??鬃釉唬骸耙晕釓拇蠓蛑?,不敢不告也。’”馮氏注釋此章時寫道:“一為人臣,便當明君臣之義。若養(yǎng)奸縱亂,即于己臣職有愧,此衷一息不能自安。言外便見吾致仕大夫尚然,況君乎?況居位者乎?討賊大義,不可不存于天下萬世,明知言之無益而自不容已?!盵3]203臣下要忠于職守,敢于直陳己見。雖然可能言之無益,但還是要說。
三是不要陷入黨爭。明代中期以后,朝政日趨腐敗,黨派林立,黨爭迭起,給人民帶來無窮災難。馮夢龍對此頗為不滿。在解讀《八佾篇》“君子無所爭”章時,他指出:“在朝在野,是非相反,能否相形,畢竟混賬不得。故借射影出個爭所來。然非有私意于其間,仍是無爭了。所謂上殿相爭如虎,下殿不失和氣也?!盵3]32認為臣下可以出于公心在朝堂進行爭論,但下殿后應和睦相處,而不應互相打擊報復。
針對明末的衰敗和經濟困境,馮夢龍也提出了自己的思考:一是要做到惠而不費。他說:“‘因民之所利’,不專是生財之法,凡民所便利處,皆俯順民情而成就之。于民既得惠,于己又不損,故曰‘惠而不費’?!盵3]285二是要做到“節(jié)用”。他說:“積貯乃國之大命,必須‘節(jié)用’?!薄啊?jié)用’,不止不傷民財。一個大國,自有許多費用,不節(jié)如何能足?《大學》論平天下,也說到生財?!盵3]3-4節(jié)約資源是一個大國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根本。三是要懂得適時散財。他說:“武王伐商之初,便把散財為收拾人心第一事?!l’,賜也,謂散鹿臺之財,發(fā)巨橋之粟,以普濟窮民。”[3]283四是要藏富于民。在《顏淵篇》“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章下,馮夢龍注曰:“百姓即君之百姓,君即百姓之君,全要發(fā)透百姓能操其權,以為君之盈縮意。凡君之財用,無非取諸百姓者,君為委,百姓為源,源長則委潤,源竭則委枯,此自然之理?!盵3]165只有老百姓富足了,國家才會擁有取之不竭的糧源。
綜上,馮夢龍的《論語指月》在經學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一方面,在書中,他分章析句,批朱崇王,指點科舉迷津,在經文解釋層面獨樹一幟。在語言表達上做到了簡潔明了,“其解粘釋縛,則老吏破案,老僧破律”;在分章析句上做到了條理清晰,“其擘肌分理,則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其文文采飛揚,“宛折肖傳,字句間傳神寫照,則如以燈取影”;其述“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得自然”,多自得之見;“蓋不止紹興講席,羽翼解頤,即康成之夢孔子《發(fā)墨守》《針膏肓》、書帶草悉教鋤矣。燁燁乎古之經神也哉!”[2]23另一方面,在闡釋過程中,他又十分關注時弊,“轉展附會,以明白正大之旨而為影響射覆之具”[12],在君臣之道和理財之術上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以期挽明王朝于不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