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康琪
編者按:
鎮(zhèn)江是一座有著3000多年歷史的古城,地處長江與京杭大運河的交匯處。鎮(zhèn)江境內的大運河是江南運河的入江河段,也是江南運河過江的最佳出口。城以水興,大運河流經(jīng)之地往往繁華富庶,不僅宜業(yè),也更宜居?!霸脐柹险魅?,兩岸饒商賈?!?200多年前,唐代大詩人李白對曲水繞城的繁榮景致發(fā)出了這樣的詠嘆。
大運河是活的文化遺產(chǎn),大運河鎮(zhèn)江段更是衍生出了漕運文化、碼頭文化、商貿文化、宗教文化、移民文化、詩詞文化、民俗文化、美食文化等多元文化。開放、包容的運河文化精神,更是成了鎮(zhèn)江城市的烙印。
鎮(zhèn)江市大運河文化帶建設工作領導小組2019年11月推出的以“江河交匯運河人家”為主題的首屆中國,鎮(zhèn)江大運河文化月活動,更是進一步凸顯了鎮(zhèn)江江河交匯的地理優(yōu)勢,彰顯了淮揚文化與吳越文化交融的城市文化氣質。
那是1986年的事。國慶節(jié)一過,我接省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的通知說,民主德國的著名作家貝爾格來江蘇采訪,準備寫一部關于大運河的書,貝爾格希望在蘇南各市之間最好走運河水路,請我們協(xié)助他沿運河進行采訪。
在常州,我見到了貝爾格。略顯稀疏的金色卷發(fā)和“馬克思式”的大胡子讓我一眼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但那雙藍眼睛閃動的光澤一下子就讓人感覺到他的睿智和激情。我熱情地稱呼他“貝爾格先生”,“不!不要稱我先生,你應該知道,我們是同志?!必悹柛駝偛诺奈⑿ψ兂梢荒樀摹罢J真”。在中國,“同志”的使用頻率已越來越低,除非是特殊的時刻和嚴肅的場合。呈流行趨勢的正是“先生”“太太”“小姐”這些消逝已久的稱呼。想不到一個外國人竟然這樣執(zhí)著,真讓我心頭一熱。
貝爾格是民德萊比錫大學60年代的文學博士,以抒情詩和政論聞名,還發(fā)表了大量的游記等散文,對表現(xiàn)主義藝術也有相當?shù)难芯?。他是萊比錫基彭豪爾出版社的總編,并任民德全國作協(xié)理事,是應聘在中國外文局的專家。
這位洋同志雖是多才多藝的名人,卻沒有眼下國內名人常有的派頭。他采訪用的圓珠筆是當時幾毛錢一支最普通的那種,一只相機也是舊的。按照規(guī)定,貝爾格在下榻賓館的用餐標準比我們陪同人員的要高,因此我們與他幾乎都是分開就餐的。他希望與我們同坐一桌,說這樣做讓他脫離了中國同志。
貝爾格的故鄉(xiāng)并不乏名川,藍色的多瑙河發(fā)源于德國,萊茵河、易北河也從德意志大地上滔滔流過。但貝爾格對京杭大運河早已心馳神往。我們乘著快艇駛向長江和大運河的交匯處,只見茶色的江水與素練似的運河水漸漸融合,江上的舟,河中的帆,穿梭爭流?!霸跉W洲,一提起中國的大運河,很多人就像著了魔似的激動……世界上很少有這樣偉大的工程,一千多年來對于一個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一直起著巨大的作用?!必悹柛穸似鹫障鄼C興奮地說。我知道,德國的基爾運河雖然是溝通北?!_的海的交通要道,但它畢竟是近百年前才開鑿的,長度也不足100公里。在京杭大運河面前,無疑是小巫見大巫了。
大概因為彼此都是“同志”關系吧,貝爾格很少拘泥于主賓之間的客套和矜持。面對焦山碑林六朝至清代的一方方碑刻時,他的眉頭緊鎖,我以為他識些漢字,在真草隸篆中看出點中國歷史興衰的奧秘,未想到他是對我們的文物保護工作很有看法:“這些碑刻最早的比德國歷史上的法蘭克王朝的年齡還大,太珍貴了,不用玻璃罩起來的后果是很可怕的……”直到市文化局分管文物工作的局長告訴他,碑林保護方案已制定好并將付諸實施,他的目光才從碑林長廊里的黑白色調中移至庭園斑斕的秋葉間……
東方文化的神韻,江南山水的風姿,似乎要讓他沉醉,其實不然。貝爾格的采訪是從蘇州、無錫開始的。我電話向那里的同行了解過,貝爾格更關注的是大運河兩岸正在興起的改革浪潮,更關注人們現(xiàn)實的生存狀態(tài)。
諫壁發(fā)電廠是上世紀80年代全國最大的火電基地,坐落于長江和大運河交匯處,總裝機容量達162.5萬千瓦。這原是上世紀50年代末的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援建項目,后國際風云驟變,援建國單方面撕毀合同,撤走專家,并帶走了發(fā)電機組的關鍵部件和圖紙。對這段歷史,廠長顯然考慮到貝爾格的身份,只是作了輕描淡寫式的介紹。但我還是發(fā)覺貝爾格的尷尬,臉微微漲紅了。當年進口的那臺2.5萬千瓦的機組仍在運轉著,它與10萬千瓦、20萬千瓦、30萬千瓦“中國制造”依次排列在一起,委實是相形見絀。我的祖國和人民在當時及后來所經(jīng)歷的風風雨雨,貝爾格是無法感受的,但當中國打開通向世界之門時,他發(fā)現(xiàn)中國的步伐追趕的已不僅是他的國家所屬的陣營,而是一個更加高遠的層次和一個更加美麗的希望。貝爾格佇立在巨大的“中國制造”前,若有所思地傾聽著機輪發(fā)出的轟鳴聲……好一會兒才對我們說:“對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某些問題,我有了理解,你們其實在開拓另外一條大運河啊!”
大運河千年不變的濤聲與變革時期涌動的簇新的浪花,每一天都在撞擊著他的心靈。因為他不可能不感受到資本主義對于他的祖國的挑戰(zhàn),那來自經(jīng)濟、科技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沖擊波是柏林墻難以阻擋的。而中國人所作的探索,既讓他深思又讓他亢奮。
臨行前的晚上,他一定堅持自己花錢買了瓶“洋河大曲”招待我們,還特別強調:“請駕駛員同志一起參加。”席間談到一同來華也在外文局工作的妻子和在北京上幼兒園的兒子,他兩頰漾出幸福的笑意。談到遠在故鄉(xiāng)的親人,他的語調變得沉重起來:“最讓我不安的是哥哥,因為他的信仰發(fā)生了變化,已經(jīng)去當了牧師……”
分手的時候,我有點鄭重地道了聲:“貝爾格同志,再見!”還緊握了下他的手。他說:“小趙同志,別忘了寫首詩給我,關于大運河的?!?/p>
不久他的相當于中文33萬字的德文版著作《天上銀河 地上運河》由我國外文出版社出版,在法蘭克福國際圖書節(jié)上深受歡迎。貝爾格回國休假期間,親自到廣播電臺朗誦部分章節(jié)。我可想象出他朗誦時的神采,他的聲情并茂一定讓大運河汩汩滲入了民主德國聽眾的心靈。
當蘇聯(lián)東歐的局勢山雨欲來風滿樓時,貝爾格的任期已到回國了。這時,我對貝爾格的命運真的擔憂起來。那年冬天我從北京獲得信息:兩德統(tǒng)一后,貝爾格任職的出版社從國有性質迅速變成了私有。好在貝爾格因其自身的才華和人品仍贏得了員工的擁護,他拿出包括稿費在內的所有積蓄成為出版社最大的股東。貝爾格從無產(chǎn)階級的“同志”幾乎一夜之間變成資本主義社會的出版商,大概是他始料未及的吧。然而轉制并沒有給貝爾格帶來好運。出版社房產(chǎn)原產(chǎn)權擁有者找上門來索要房產(chǎn),并且到法院打起官司。如原房產(chǎn)主勝訴,貝爾格就再無回天之力……此后,有關方面告訴我已與貝爾格聯(lián)系不上了。
我的書櫥中一直珍藏著貝爾格贈我的《天上銀河 地上運河》一書。書中有100多幅貝爾格一路拍攝的照片,唯一的有他自己形象的一幅就是在諫壁發(fā)電廠的留影。多年來,我專為他寫的那首《走向大運河——給貝爾格》的詩作一直夾在這本書里。我讓自己真摯的詩句貼近著貝爾格“同志”深思的藍眼睛和濃密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