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光成
走過江南塞北,頗見過幾處謂之“三河”的地方。不用問,都與水有關(guān),與河有淵源。只是,有的,如今依然水之湯湯,波之粼粼;有的,流水早已見異思遷,遠(yuǎn)遁他鄉(xiāng),被時光的塵埃湮滅的河床,只能從老人們口中復(fù)活了。
此刻,我來到了又一處“三河”,安徽肥西的三河,歷經(jīng)千年的古鎮(zhèn)三河。
數(shù)千年前,三河古鎮(zhèn)還只是巢湖之濱一塊高高的丘地。近水而無水,干澀而貧脊,人跡稀少,鳥鵲群集,那時被叫作“鵲渚”,也就是最恰切不過的了。慢慢地,在時光之手看不見的布局謀篇下,鵲渚的地貌,開始了滄海桑田:從浩渺的巢湖,第一道溪,在鵲渚上流淌了;又一道溪,在鵲渚上流淌了。借助巢湖浪濤不舍晝夜的拍擊,以及流水鍥而不舍的舔舐,兩條溪水,漸至豐滿,漸成氣候,漸而成河。兩條柔情的臂膀,把鵲渚攬在了巢湖的胸口。后來,歲月漫漫的后來,時光之手再一次按捺不住創(chuàng)作的沖動,摁下魔指,攔腰在兩河之間只輕輕一劃,又一條河流,就在兩河之間跌宕起生命之歌。貧瘠的丘地,一下有了呈A字排布的三條河流,一下有了最宜人居的豐流活水,鵲渚的先民們,內(nèi)心的感奮、感激、驚喜,是多么不可抑制??!他們奔走著,蹦跳著,歡喜著,呼告著:“我們的鵲渚有河啦,對,我們的鵲渚有三條河啦!”這樣的喜訊,搭載風(fēng)的翅膀,還有鵲渚上遍地稻花無法掩遮的芳香,一下子回響大地,傳遍天下?!拔覀兊涅o渚有河啦,對,我們的鵲渚有三條河啦!”這樣的訊息,對于大地上逐水草而居的先民們,不啻看見一座生存的路標(biāo),不啻聽見一聲召喚的春雷,不啻面對一席免費的美味大餐!他們心里念著:“去鵲渚,去三河!”口中喊著:“去鵲渚,去三河!”懷揣夢想,攜家?guī)Э?,從四面八方,高舉希望,直奔鵲渚,直奔三河!
就這樣,“三河”正式替代“鵲渚”,成為這塊水草豐美、魚肥稻香的土地最具誘惑的標(biāo)簽。這樣的標(biāo)簽,雖同樣因了三條河流,卻早已從河流數(shù)量的本身,上升為人類與水、與河流、與自然,無法割舍,相融相依的精神氣象。如此獨具精神氣象的三河,從先民們口中,一開始,就帶上了強(qiáng)烈而真摯的感恩色彩,從數(shù)千年前那個名叫“鵲渚”的高高丘地上,一喊成名,流傳不衰。
與之不衰的,還有米餃,還有老街。
廬江也是有米餃的。廬江也因米餃而讓我心生好感,時常念想。而三河的米餃,比之廬江,皆為上品,但做工上似乎更為用心,可能從一開始就是想讓你看著喜歡、吃著不忘的。上好的糯米粉,經(jīng)過一系列繁雜的工序,被揉捏成一個個美妙的餃坯。一雙長長又長長的筷子,夾起一個又一個美妙的餃坯,放進(jìn)滾沸的油鍋,不時稍加抄動,任其翻滾沉浮。等到火候恰好,用笊籬撈起,外表焦黃酥脆,內(nèi)質(zhì)玉白黏糯,加上葷素搭配到十二分好處的香餡,三河米餃,在我眼里,就足可以一敵滿桌的珍饈啦。在三河古鎮(zhèn),一杯太平猴魁,三五只糯脆米餃,臨河而憩,潤風(fēng)撲面,對我,當(dāng)然也可以說對你,也許就足以樂不思蜀,好極了。
在三河老街行走,我選在了清晨。在這個本是暑氣熏蒸的季節(jié),老街競有微涼的晨風(fēng),一拂一拂地迎面而來;競有潮潤的水膜,讓街心一塊塊青石,映漾著天光,也仿佛隱現(xiàn)著古鎮(zhèn)遙遠(yuǎn)的過往。河水,從老街身后靜靜地流過;石橋,在河上貓拱起時光的脊梁。細(xì)量老街,腳步在潮濕的青石板上一路拍踏,油然心生滿滿的敬意與歡喜。感覺,三河的老街,與嘉興的烏鎮(zhèn),還有魯迅的外婆家——紹興安橋頭,一時競有了氣韻上的疊印。所有臨街的門房,都是古老的槽門,上面是原木開槽,下面是青石條開槽,原木與青石條,上下相望,平行相對。一塊一塊厚實的門板,沿著槽道,順次推進(jìn),緊密擠挨,立地頂天。木質(zhì)的柔和親切,與整體的凜然神圣,折射出古人生存的智慧,和人生的智慧格局來。這樣的槽門,在實用上是多么的靈活——下幾塊門板?門臉開多大?一切根據(jù)條件,適應(yīng)需要。日常的經(jīng)營交往,下三五塊門板,也就顯露寬敞了。遠(yuǎn)朋來了呢?至交來了呢?三河里隨著一串槳聲歙乃,或小火輪的突突突,從遠(yuǎn)方訂購的成批貨物運達(dá)了呢?門面后院作坊里,積日累月生產(chǎn)的貨物需要搬到河岸運往他鄉(xiāng)呢?生意大鱷來了呢?達(dá)官貴人來了呢?這樣平日只下幾塊門板的門臉,就顯得有些壅塞倉促了。這時,按照來人的名頭、生意的大小,一塊一塊,多下幾塊門板,擴(kuò)展成適合的門臉,甚或把所有的門板都下下來,讓闊大到極致的門臉,盡顯出主人的熱誠與敬意,也隱顯著主人的殷實與底氣——瞧,我都把槽門全部打開了,我都把家底全部亮給你看了!這是一種多么讓賓主雙方自由暢然、互尊顏面、彼此深信、盡享風(fēng)光的物態(tài)呈現(xiàn)啊。這樣的三河老街,隨時都能讓人進(jìn)入對往事的追憶,隨時都能讓人收住塵世間無法不浮躁的心。我輕叩一塊塊厚實的槽門,問一聲:“你閱盡千年歲月,過盡滾滾紅塵,請告訴我,我們究竟從哪里來,又要向哪里走?”
老街邊的青石馬槽,赫然置地,仿佛那些馬兒,剛離開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