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約翰·契弗受邀為菲茨杰拉德撰寫小傳,行文結(jié)束時,他寫道:
在菲茨杰拉德的小說里,人們總能近乎狂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的確切位置——城市、旅游勝地、酒店、時代和日子……所有人都生活在懷舊與變化的危機里,他們都被深深地卷入無處不在的愛與苦難之中。
“無處不在的愛與苦難”,是小說對世界的臨摹、虛構(gòu)、抽象與嘲諷,是小說身處其中又抽身出離的所在,或是但丁所謂的“永恒泉源”。萬燕在《貓》(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后記曾定義了作為一種寫作方式的小說:
用靜態(tài)和動態(tài)的細節(jié)與結(jié)構(gòu),把政治、歷史、人性、思想、心理或生活的所有明亮、黑暗與秘密,以虛構(gòu)的方式呈現(xiàn)于人間。
“所有”二字,最能昭示作者的胸襟與野心。以莊子的哲學(xué)寓言而言之,人間是“無所逃”的人間世,但亦可“攘臂而游于其間”(《莊子·人間世》)?!八忻髁痢⒑诎蹬c秘密”,是對世界的整體感知與認(rèn)識,也是小說在人間世的浮游,唯有風(fēng)能如此穿行。這或許是萬燕將小說主人公命名為“風(fēng)娘”隱含的秘密之一:這是作者理解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之中存在、并呈現(xiàn)這個世界的某種形式。萬燕最長的詩歌《有些風(fēng)像是我的生育》或可作為一個證據(jù)。詩名來自里爾克:“有些風(fēng)/像是我的生育”。風(fēng)娘當(dāng)然是作者所“生育”,所創(chuàng)造,更是作者對身處其中的世界的“呈現(xiàn)”。抑或如貓。小說的名稱之為《貓》,其根源或也在此。萬燕在《貓睡了,還有蛇》詩中寫過:“月光下,只要神靈動靜,你就靈敏地奔跑?!毕耧L(fēng)一樣靈敏奔跑的貓。
但是,就小說自身虛構(gòu)的世界而言,《貓》給出了自己之為“貓”的另一個原因。小說中構(gòu)擬了一篇《文人、老人、孩子和貓》,這篇散文出自公丁之手,并且引起文壇的“小轟動”。小說中的男主人公老登贊許這篇文章酣暢淋漓:“只有飽讀詩書又具備洞察力且略通神秘文化的公丁,才能寫出此等文章。”老登的描述介紹了公丁的形象:飽讀詩書、有洞察力,還懂得神秘文化,他本人似乎就是一只他筆下的那種貓。為了應(yīng)和公丁的文章,老登寫過一篇《女人與貓》,以為貓是女人的“喻體”,二者都是風(fēng)情萬種。這顯然只見了貓的一面,公丁說得更加清楚:
而文人大多骨子里都是如貓的個人主義者……追求自由的人或貓是很難收買的……文人與貓相視牽掛,因為秘密思想,懂得貓的獨立不羈。文人兼具老人的睿智和孩子的童心,文人就是貓。
貓并非陰性動物,更準(zhǔn)確地說,它不止于是陰性動物,更是一種精神象征:自由、獨立與隱秘。正由于感受到這種精神象征,公丁的文章才會讓風(fēng)娘覺得“猶如巴蘭河水中的波紋粼粼閃過,看得見,摸得著,撈起來卻沒了”。“揚之水,白石粼粼”。風(fēng)娘在公丁散文中之所見,多少回響著萬燕在《關(guān)于90年代散文寫作》(收于散文集《心靈的性別》)中的某些思考:“散文把人的思維引領(lǐng)到最自由的狀態(tài)?!?/p>
但是風(fēng)娘感受到的自由卻多少有些悖論。水不離于水,如人不離于世。但日常生活的人,不會想去“撈起水的波紋”,來探查這個世界的究竟。只有寫出各種文章的人,各種文人,比如風(fēng)娘、公丁或者老登,才會想撈起世界,借助光亮看看存在的秘密,但卻常常一無所得。我們?nèi)粢暪≈詾橐粭l線索,那么,《貓》似乎就要刻畫諸種文人形象,但是,這些就是貓的種種形態(tài)?小說之名“貓”為一理念,書中種種人物,則是其現(xiàn)實的實現(xiàn)?或者說,在小說里,這些形態(tài)各異的人物,或有恥或無恥的,都可以稱之為文人嗎?
小說以風(fēng)娘和老登這兩位文學(xué)編輯為敘事核心,塑造了文壇眾生相。但很顯然,其中許多人并沒有公丁所謂的“自由”與獨立不羈,他們總是為不同類型的束縛所拘囿,主動或者被動,比如著名作家木通:“傲慢、刻薄、貪婪、吝嗇”,“這么小的心眼,這么重的功名心”。但也有一些人總在撕扯各種束縛,比如以《故事在夢的左邊》為風(fēng)娘的雜志救火的衣服不敗,似乎是某種隱喻,他的小說結(jié)尾一句是“這是上帝賜予的一種自由……”可是,后者總在疼痛之中,總處于無處不在的苦難之中?;蛟S,帶有某種精神追求,至少看起來是在精神追求的生活里的,就是人間世里的某種貓;而在小說的世界里,他們都以“貓”為其表征。但貓與貓并不相同,甚至有些不過看似如貓。有真則必有假。有跟隨精神躍動而在人間浮塵的人物,便有浮華浪蕩乃至鄙俗的文人。我猜想,這很可能是作者故意的含混,她所以將這些人籠統(tǒng)而含混地并言,因為這正是世間常態(tài)。但反過來,要發(fā)現(xiàn)自己是否是貓,是不是真正的貓也并不容易。小說似乎試圖借助某些故事與細節(jié),想讓貓的敏銳朝向那些真正的敏銳之處——為了那些嘗試逍遙的自由靈魂。而要接近這個謎團,我們首先應(yīng)該留意小說中那只真正的貓。
這只貓的名字叫記記。
和小說中大多數(shù)人物的名稱一樣,這個名字也是比喻。這個看起來略顯怪異的名字其實是一種憤世嫉俗,風(fēng)娘在給女兒起名的原委時說:“看她一只眼白多,一只眼白少,很像阮籍叔叔,就叫阮籍,簡稱籍籍,不過這兩個字你寫不來,就叫記記吧?!弊髡弋?dāng)然可以直接稱之為籍籍,但所以采用記記這個名稱,原因或許不止于孩子的幼稚。這多少是一種修辭的策略,必須返回到這個命名的最初時刻,讀者才會記得記記與阮籍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這是一層障礙,也是一層誘惑。憤世嫉俗也常常飄著凡常的外衣。
記記的命運終究是悲涼的。當(dāng)衣服不敗被車撞上的時候,它“被紛亂的人群嚇得沒頭沒腦地亂跑”,迎面也來了一輛車,“記記在陽光下飛起,黃白的光閃過塵埃,然后落下”。作者用一行詩記錄了記記的死亡,如一首澄靜的挽歌。小說中這只真正的貓并沒有九條命,而是殞命于車禍——雖然風(fēng)娘最后以為它仍舊活著,但這更像是她的自我安慰。我們還要注意兩個細節(jié):記記“在陽光下飛起”,飛是真實,也是幻覺;這時的記記懷孕太久,“早就過了預(yù)產(chǎn)期”。死亡瞬間的記記在陽光下飛起,終究沒能生育。但是,幻覺中或者比喻中的記記呢?生育是這部小說中明顯的主題之一?;蛘?,我們可以換一個問法,這只貓如何才可能生育呢?這將超出小說的物理界限,但卻是一條隱匿的線索。死亡與重生。這與死亡有關(guān),更與飛行有關(guān)。
記記之死是由于衣服不敗之死,他是詩人,是哲學(xué)式的小說家。像木通這樣的小說家不可能死去,不可能會讓風(fēng)娘感受到“人類靈魂受驚時”的無助。衣服不敗之死,是小說中最重要的事件。它直接讓風(fēng)娘觸摸到“人類的靈魂”,無助地觸摸到人類的靈魂。但衣服不敗之死與風(fēng)娘無關(guān)。表面上,他死于愛情,死于潮濕、現(xiàn)代而貧瘠的南方,但更因為他重復(fù)了阿多諾的話:“錯誤的生命無法正確地生活”。或者說,他對阿多諾的傾心卻沒有讓他認(rèn)識到自己生命的正確,德語里的生活與生命其實是一個單詞:Leben。小說對衣服不敗之死的描述既冷漠又悲憫:“他變成了一張紙。”冷漠是因為作者如此殘酷地戳穿真相,悲憫是因為不如此不足以讓那些紙張一樣的抽象還原到人的生活。早于阿多諾的尼采說:“自由的生活仍舊向偉大的靈魂開放?!保ā恫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不是枯萎與病癥,而是向更偉大的可能的開放,這才是自由生活。但這并不意味無視生命中的愛與苦難。老登也經(jīng)歷了一次死亡,自己父親的死亡。從不寫詩的老登卻寫下詩句:
我看見了墳
向它們走去
就是走向自己
不如說,只有向著死亡,才有可能朝向更形而上的精神存在,才能真正走向自己;又只有俯身大地塵埃,像蒼穹的謙卑那樣,才可能擺脫世俗的死亡恐懼。在這個意義上,風(fēng)娘亦如是。孩子的失蹤,婚姻的失敗,對老登愛情的拒絕,與其說是一種孤獨的命運,不如說是某種死亡的預(yù)演,一點點剝落自己生命中從前的痕跡。但她的靈魂卻開始飛行,某種禁欲主義的飛行,卻向著更高的愛欲的飛行。人并不能洞悉世界,但總是做著洞悉世界的嘗試。
這就是小說最后的結(jié)尾場景:“飛機起飛了。風(fēng)娘和飛機靜止在紫色的天上……”
這是風(fēng)娘的飛機起飛之前,她想起古詩句“鴻飛冥冥”中的境界。筆者不能強作解人,鴻飛冥冥或許是杜甫的“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但我更喜歡皎然的“六月鵬盡化,鴻飛獨冥冥”。孤獨而無所不在的逍遙游。
但飛機不可能靜止,這似乎是某種暗示。這似乎是一個美好又可怕的結(jié)局。中國人有個俗語,“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是一種危險(如果按照《人間世》里的說法,并非要飛于高天,而是“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小說其實早已消解了這種危險。當(dāng)風(fēng)娘從絕望的沉醉中醒來,滿口情色語調(diào)。但她早已得出結(jié)論:“對于性和美的追求是人類永遠的貪婪?!彼曔@份貪婪,清冷而諷刺。這是這個結(jié)局真實的含義嗎?或許不是,因為飛行也是一個比喻,小說借新生代作家莫寒雨之口說,寫作是更美妙的飛翔,小說的代后記標(biāo)題是“慢慢飛過懸崖”,細心讀者若將這些飛行的細節(jié)一一摘出,或許是切入本書主題的一個便捷方式,或許也是成為一只敏銳的貓的可能方式。紫色的天正是寫作那澄明而美好的精神世界。這或許也是小說在大膽呈現(xiàn)的同時,充滿了各種優(yōu)美文體寫作的相關(guān)性。我們可以設(shè)想,風(fēng)娘的靈魂似乎剛剛開始真正的開放,小說在結(jié)尾時,才到達作者詩集的名稱:起風(fēng)的時刻。飛行總是某個時刻的飛行。
但是,風(fēng)娘曾經(jīng)瀕于死亡的邊沿,或者瀕于衣服不敗死亡前的境地。小說中說她“已經(jīng)醉了整整半年”。這不是詩意的沉醉,而是生理和精神上醉酒沉淪。風(fēng)娘這半年的生活如同死亡。是誰拯救了風(fēng)娘?
“是父母的家保護了走向絕望的她?!?/p>
真實的生活與平凡保護了她。這種保護并不能保證她的未來,卻給予她忍受生命與死亡的基本存在感。這正像記記來到北京的方式:火車而非飛機。飛行是一種隱喻,而這只作為飛行寓言的貓卻不能通過飛行的方式來到北京。這固然是一種寫作技巧,更是《貓》作為小說更為深沉的地方。無論風(fēng)娘還是老登,都沒有足夠的膽魄與技巧將小貓偷帶上火車,但是火車站以送站為業(yè)的人,卻可以成功將貓送進車廂。登上火車之后,風(fēng)娘對老登說:“你們不是老爭論民間和知識分子或者作家的問題嗎?你看,民間能夠把貓帶上火車,知識分子和作家就不能?!敝R分子、作家,或者文人,是《貓》中的主角,但他們沒有讓貓先驗存在的能力。老子說,“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飛行的比喻所以系于貓,正因為貓并不能飛行。
(婁林,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