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慶
余世冰在強制戒毒所戒毒兩年,其間,他成了個被重新定義的人。被他們母子重新塑造——被妻子講述進而被兒子書寫的人。他是個不存于世的人,是死者。有可能是死者,至少沒有證據(jù)能夠證明他還活著。被稱為英雄,是個見義勇為的男人,為正義獻身的人。他無中生有的義舉被他們漫無邊際地神話了,他作為義士被供奉。但是真實的余世冰是個無可爭辯的癮君子,正在戒毒所接受強制戒毒。他因此分裂成兩個自己:一個污濁的自己和一個高潔的自己。而那個高潔的余世冰是被他們母子倆——當(dāng)然主要是母親硬生生偽造出來的。余世冰對此一開始確實一無所知,之后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又無能為力。他沒有辦法阻止他們,只能默認事態(tài)發(fā)展,眼睜睜看著他們在另外的時空里把自己的形象描述得面目全非。他搖頭嘆息,想象著被他們偽造出來的那個自己黯然神傷。
這是個虔誠的偽造事件,偽造的動機充滿愛,并滿含善意和慈悲。是母親為兒子所能灌輸?shù)淖顭o私最體貼的謊言,它在本質(zhì)上是個童話。兒子更小的時候,母親為他講述的童話事實上也都可以歸為謊言。沒有人認為童話對兒童有什么不妥。相反,每個兒童都會迷戀童話并深信不疑。雖然兒子現(xiàn)在大了,母親仍然可以為了掩蓋某個事實,而去編造出根本沒有發(fā)生的另一個事實。這么做可能是不得已的選擇。事后余世冰也知道偽造自己的源頭其實就是林美芬。這也是林美芬在會見日告訴他的。她之所以要編造出另一套說辭,用她的話說是為了讓兒子能夠擁有一個值得的童年,一個可以讓他驕傲的童年。
“值得!這個太重要了。而且,我們要讓兒子懂得相信?!绷置婪艺f,“讓他生活在一個高潔的成長環(huán)境里,不能比別人差,可能的話還要更好一些?!彼M而哽咽著說,“你已經(jīng)這樣了,不能再讓他輸在起跑線上?!?/p>
最后這句話很像是某個電視廣告。
余世冰默然無語。林美芬是在會見日前來探視他的時候說出了她所做的事情。他明白她的意思。為了兒子的未來,他甘愿犧牲自己,任由他們以他們的方式講述。所謂“犧牲自己”并不意味著他將遭受詆毀,而是將被美化。他們忽略他,把他從現(xiàn)實中沖洗掉。然后在他們講述的言語中——以及在兒子的作文中,他被他們重新賦形。作為家庭內(nèi)部的英雄敘事,余世冰沒有被斷章取義,沒有被肢解。他是完整的,他們?yōu)樗⑵鹣鄳?yīng)的邏輯關(guān)系。使得他有說得過去的“成因”。他成為泥塑,就像廟宇里供著的神。他從此有了自己的牌位。這些事情的發(fā)生,對余世冰的戒毒生涯不一定具有超度意義,卻更像是譏諷。如同親人們在為逝去的亡靈燒紙,而那個所謂的亡靈卻正在某個隱秘的角落尋歡作樂。尋歡作樂者想要的并非冥幣,而是人世間的現(xiàn)鈔。
林美芬并不是撒謊成性之人,她的個人品性沒什么缺陷,很多人都能證明她的誠實。誰都不相信她會撒謊。她嚴謹,一絲不茍。單是見到不好的事物她就會臉紅。不好的事物在她眼里都是冰涼的蛇。她容易愧疚,時常自責(zé),是個完美主義者,追求圓滿。她和余世冰的婚姻或許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卻又不能更改。好在他們有個兒子,把兒子教育成一個杰出的人——在她看來是對他們錯誤婚姻的有效彌補。也是唯一的彌補。
所以她不能接受丈夫是個吸毒者,更不允許余萬聰有這樣的父親。她寧愿他沒有父親,也不允許他父親吸毒。相對于余世冰吸毒這個事實,林美芬更不能接受兒子有個吸毒父親這樣的名聲。名聲通常比事實更有殺傷力。她需要保護余萬聰,保護他的名聲,保護他的氣節(jié)。
余萬聰在讀小學(xué)四年級,是魚尾巷小學(xué)少先隊中隊長,臂章上扛著兩道杠杠。他已經(jīng)開始寫作文了,卻怎么也寫不好。無論老師怎么啟發(fā),他搜腸刮肚也擠不出幾個字。他總是無話可說,老師說他缺乏想象。而他同桌的作文卻屢屢被老師當(dāng)作范文念給大家聽。同桌是個女孩,每當(dāng)老師在課堂上宣讀她的作文,她都會激動得臉蛋通紅。余萬聰也想像她那樣臉蛋通紅。光是想著如果老師也能念一念他的作文,他的小心臟就像有一群小貓在那里抓撓。想象中的幸福感,讓他差點無來由地哭出來。
同桌在作文里寫到她的父親為祖母盡孝,幫她洗腳、梳頭。她寫出了一些細節(jié),說她父親半趴在木盆上,挨個兒搓洗祖母的腳趾頭。
“就像珠寶商人擦拭珠寶上面的灰塵?!?/p>
老師念到這里停頓了一會兒,他說:“這是一個多么精妙的比喻啊。”
余萬聰注意到同桌的臉蛋比剛才更紅,她全身都在顫抖。正如老師所說,他也認為“精妙”,但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出來的。
余萬聰認識同桌的父親,他早就禿頂了,頭頂上寸草不生。還有傳言說他是個賭徒,輸了很多錢,還欠有不少賭債。余萬聰見到過債主們在路上攔截他,向他討債。也見到過他向債主作揖,甚至下跪,或者落荒而逃。他是個猥瑣的男人,在鎮(zhèn)子上是被人瞧不起的人??墒且坏┍煌缹戇M作文,他的形象便深深打動了余萬聰??磥砦淖质怯心ЯΦ模軌螯c石成金。他嫉妒同桌,暗想有一天也能寫出這般美文。
這時,也就是老師在課堂上評點那個“精妙比喻”的時候,余世冰被帶走了。余萬聰為同桌把祖母的腳趾頭比喻成“珠寶”而激動不已,林美芬恰好在同一時間得知余世冰吸毒并被警方帶走。
忠義橋在前朝歷史中出過幾位忠義之士,橋也因此得名。它曾經(jīng)是這個小鎮(zhèn)連接府河兩岸僅有的通途。只是后來在忠義橋上游新修了府河一橋,過了幾年,又在它的下游新修了府河二橋。城區(qū)向外擴展,府河邊則建了濕地公園。忠義橋上行人少了,此地日漸荒僻。以前茂密的林子也都還在,加上少有人至,忽有一日竟成了不祥之地。因為幾個至今沒有破獲的重案,越發(fā)談虎色變。提到忠義橋的名字,難免有人膽顫心驚。這里成了臭名昭著的犯罪場所,也是罪犯施行私刑的地方。忠義橋惡名遠揚,與它歷史上的美譽背道而馳。愈傳愈神奇、愈兇險。搶劫,強奸,還殺過人。沒人敢來這里。尤其夜間,杳無人跡。即使在白天,偶有人路過,那也多半是行色匆匆,神情慌張。通常是有急事需要過河去,又沒找到合適車輛,才冒險從這里抄近道過橋。即使冒險,也大都是男人,很少有女性在此現(xiàn)身。
曾有市民和政協(xié)委員呼吁將橋炸掉,理由是化解治安風(fēng)險。反正忠義橋已是危橋,既然有了府河一橋和府河二橋,炸掉它對交通無妨。但是有關(guān)方面回復(fù)說,忠義橋雖是危橋,卻有文物價值。因此,理應(yīng)保護。這個鎮(zhèn)子有文物價值的地方本來就不多,忠義橋可能算是一個。
可是,這天又出事了。有個女人居然來這里拍照,她舉著自拍桿,站在頹敗的橋欄桿旁給自己拍美顏照。估計是發(fā)朋友圈。她像是在對鏡梳妝那樣搖頭晃腦,擺出各種姿勢。
突然間,有幾個小混子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了。關(guān)于小混子的人數(shù),女人后來有時說是三個,有時說是四個,還有時說是五個。這說明她被嚇破了膽。她的記憶是混亂的,或者說她對外界的觀察和判斷是混亂的。有人認為她獨自來這里拍照即是行為不當(dāng),更有人干脆說她腦子進水了。事后有人證明,女人大病初愈,前來拍照是為了在朋友圈留個紀念。只不過一時發(fā)昏,選錯了地方。據(jù)此,又有人問女人得的大病是什么病,如果得的是精神類疾病,那就很好理解了。
小混子們搶女人手包,搶她手機,扯掉她脖子上的項鏈以及耳環(huán)、戒指。之后,他們又把她往不遠處的樹林草叢里拖。意圖很明顯,就是企圖性侵她。那些小混子們興奮得哇哇亂叫。
這時,有個男人沖了上來。女人說,他仿佛就是“從天而降”,她這么說自有道理。當(dāng)時她仰躺在地上,正被人拖拽著,眼里看到的救命恩人當(dāng)然像是“從天而降”。他身高馬大,與歹徒搏斗。打斗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雙方都受了傷。高大男人吃虧就吃在手無寸鐵,而歹徒有刀。單是肉搏,男人不占下風(fēng)??墒撬碇袛?shù)刀,漸漸體力不支。那伙人沒有放過他,合力將他拋入河中。河水湍急,男人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
歹徒們四散而逃。
女人被救下來了。沒人知道那個落水的男人是誰,更沒人知道他會不會游泳。關(guān)鍵是這樣一個荒僻地方竟然沒有監(jiān)控探頭。也就是說救人男子沒有留下影像資料,他的長相只能任由被救女子之后來描述。女人由于驚恐,實際上并沒有看清對方面孔。她不僅沒有看清救她的男人的面孔,也沒看清歹徒面孔。她向警方提供的證言前言不搭后語。前面描述的長相與后面的描述差異巨大。甚至還有警員擔(dān)心,她會不會把救她的男子的長相描述成了某個歹徒的長相?;蛘呦喾?,把某個歹徒的長相描述成了救她的男子的長相。他們?nèi)绱藫?dān)心既是因為她的證言破綻叢生,也因為她從前得過的疾病。大病初愈,并不能保證她能像正常人那樣準確說出自己的遭遇。
這件事發(fā)生的時間,比林美芬得知余世冰吸毒并被警方帶走的消息早了兩個小時。比老師在課堂上念余萬聰女同桌的作文也剛好早了兩個小時。
更早的時候,林美芬從忠義橋那一帶路過時,發(fā)現(xiàn)聚集了很多人。有警察、小攤販,還有許多不明身份的路人。人們在談?wù)撌裁?,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低聲抽泣。她在那里站了二十多分鐘,傾聽人們談?wù)撌掳l(fā)經(jīng)過。被救女人已經(jīng)送到醫(yī)院去了。河面上行駛著兩艘搜救船只,船上汽笛鳴響。還有高音喇叭喊話,彼此呼應(yīng)。岸上也有人,他們沿河行走。有城管隊員、消防隊員、干警協(xié)警和一些志愿者。他們和河里的船只一起搜尋落水英雄。林美芬很容易被感動。她看電影會流淚,看電視劇會流淚,在忠義橋現(xiàn)場聽到人們談?wù)摰哪切﹥?nèi)容,她又默默地流淚了。
她想著那個未曾謀面的男人回到家里。據(jù)說他很高大,他有多高大?會不會和余世冰身材相似?余世冰也很高大,林美芬才會有此聯(lián)想。但是,她隨后得到的消息卻是余世冰因為吸毒,已被警方送到戒毒所強制戒毒。林美芬沒有辦法把余世冰的事告訴余萬聰。真是難以啟齒啊,這樣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從她嘴里說出來。從她嘴里說出余世冰在吸毒這件事,比讓她自己吸毒還要困難。她不能給兒子這樣一個父親,雖然父親并不是她給的。人渣!這樣一個人渣怎么能做父親?特別是怎么能做余萬聰?shù)母赣H?父親是什么?父親是可以影響兒子一生的人。兒子有這樣的父親,無疑將會自卑。他注定走不出父親的陰影,并活在同齡人鄙夷的目光里。余萬聰還太稚嫩,他不應(yīng)該承受這種磨難。
晚上,林美芬?guī)е嗳f聰來到府河邊。很多人都自發(fā)來到這里,人們在為不知是誰的落水英雄祈福。期盼奇跡出現(xiàn)。大家都在河水上面放置許愿燈。許愿,祝福。人們盼望著,盼望他在河水下游的某一段,還能活著站起來。河面上被點亮的許愿燈星火點點。林美芬也點了一盞,她跟兒子一起許下心愿。
余萬聰一臉神往地說:“多么美好!我下一篇作文就寫許愿燈?!?/p>
林美芬摟著他,輕聲說:“嗯?!?/p>
河邊的人群很安靜,大家全都小聲說話。類似耳語,像是生怕驚擾到了那位吉兇莫測的無名英雄。某種傳言認為,救人者可能是外地人,他在出手救人時并不了解忠義橋這個地方有多么兇險。本地也沒有哪個男子失蹤或不知去向的傳聞。外地人可能是路過此地。從醫(yī)院傳出的消息證實,女人當(dāng)時在扭打中被歹徒的尖刀劃破了腋下和胸口。若是再拖延下去,即使不再有后續(xù)侵犯,女人也會因失血過多而死亡??梢源_定的是,路過此地的外地男人救了女人一命。聽說女人還是位母親,膝下有一對兩歲零三個月的雙胞胎兒女。他是誰?人們想象并猜測他的家人在未來的日子里將怎樣思念這位失蹤者。
余萬聰做完家庭作業(yè),余世冰還沒回來,他疑惑地問道:“爸爸今天怎么沒回來?”
林美芬沒有回答兒子,她臉色難看。
余世冰在他兩年戒毒生涯的第三個月,林美芬第一次來探視他。她看上去容光煥發(fā),像是換了一個人。她沒有責(zé)怪他,沒有蔑視他,不說任何挖苦他侮辱他的話,就像他壓根不是個吸毒者,沒有不良嗜好,沒有可怕前科。她也不是來探視吸毒者,而是和老友相見。她把探視的地方當(dāng)成會客廳。她以會客的輕松語氣和他交談。她越這樣,余世冰越惶恐。這不是林美芬的正常反應(yīng),她不可能這樣縱容他。以她的性格,不應(yīng)如此平靜。
“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p>
“我沒有把你吸毒和戒毒的事告訴余萬聰?!?/p>
“這是對的,能瞞多久瞞多久吧?!?/p>
“不是瞞,”林美芬說,“我把你說成了另一個人,張冠李戴,你現(xiàn)在是別人。”
“哪個人?”
“你是個英雄?!?/p>
余世冰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她在說什么。林美芬審視著他:“你救一個女人,被一幫壞人刺傷,又被拋入河中,至今下落不明?!?/p>
“那個人在哪里?”
“不知道,沒人知道那個人在哪里。你現(xiàn)在就是那個人,我就是這樣告訴余萬聰?shù)摹!?/p>
說到這里,余世冰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覺得就像是一個玩笑:“你把我說成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嗎?恐怕沒這么簡單?!?/p>
“那是我的事情,我能讓余萬聰相信?!?/p>
“余萬聰相不相信不要緊,要緊的是還有別人,別人才是旁證?!?/p>
“旁證!旁證算什么?你不愿意自己是個英雄嗎?”
“我愿意,可我就是個爛人?!?/p>
“是英雄還是爛人,對你自己不重要,對余萬聰卻很重要?!?/p>
“你說。”
“我能說什么,父親就是頂帽子,你希望兒子頂著什么樣的帽子活在人間?”
余世冰陷入沉思:“我倒沒這樣想過?!?/p>
“那你看看余萬聰?shù)淖魑陌伞!?/p>
“父親是帽子?你要摘下我這頂帽子,給余萬聰戴上另外的帽子嗎?”
林美芬?guī)砹藘鹤拥淖魑谋?,這篇作文老師作為范文在班上朗讀了兩次。余萬聰現(xiàn)在的同桌是個小男孩,長著一對圓鼓鼓的眼睛。聽了他的作文,男孩無限崇拜余萬聰?shù)母赣H,同時也無限崇拜余萬聰。
兒子的作文題目是《心中的許愿燈》,作文是這樣寫的:
我父親是個見義勇為的英雄。他身材高大,見過他的人都說他可以做個電影明星。但他是個平凡人。他在忠義橋上救了一位女性,那位可敬的女性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因為我父親的英勇行為,兩個幼小的孩子沒有失去母親。母親也能有尊嚴地活著。可是我的父親被歹徒刺傷,推入河中,再也沒有回來。我父親在家里是我的好父親,是我母親的好丈夫,我們都很懷念他。我們鎮(zhèn)上的人也都很懷念他。全鎮(zhèn)人在河里放許愿燈,許愿燈點亮了府河,那是在為我父親祈福。許愿燈亮在水里,亮在我眼中。我的心也變成了一盞許愿燈,從此我的心永遠為我父親點亮。只要它還能跳動,就當(dāng)長明不滅。
余世冰看完兒子作文,眼眶濕潤。他好半天沒吱聲,他想若我真是這樣一個父親,能得到兒子長久懷念,倒不失為一件幸事。但這不可能。他把兒子的作文本遞還給林美芬,異常淡定地說:“就像報紙上登載的假新聞一樣,這篇作文是假的?!?/p>
林美芬也很淡定,她直視著他的眼睛。
“可是我們一直這樣說下去,能把它說成是真的?!?/p>
“你有辦法嗎?”
“我們有辦法?!?/p>
看來林美芬早有打算,只要她的打算對兒子有好處,那就由著她。不過,話說回來,不由著她又能怎么樣。他身在戒毒所里,對外界的事只能聽之任之。
老師念了兩遍余萬聰?shù)淖魑?,他還重點表揚了作文里那個“了不起”的比喻。他把自己的內(nèi)心比喻成一盞“許愿燈”,多么恰切,又多么情深意長。余萬聰由自己這個“了不起”的比喻,想起了從前女同桌那個“精妙”的比喻,都是好句子啊。她把祖母的腳趾頭比喻為珠寶,父親搓洗祖母的腳趾頭,就像珠寶商人在小心擦拭珠寶上面的灰塵。而他則把自己的心比喻為許愿燈,他的心因此被點亮了,也在府河的水面搖曳。多好!只可惜女同桌再也聽不到他的作文,不能跟他分享快樂。但是現(xiàn)在的男同桌比他更激動。
他說:“你看看,我的手心都在冒汗,你太牛了?!?/p>
他們在課桌下面握了握手,他的手心確實出了太多汗,變得涼颼颼的。他俯在余萬聰耳邊說:“我好嫉妒你。”
嫉妒!余萬聰在女同桌那里也體驗過這種痛苦。
林美芬讓余世冰相信,自從余萬聰有了英雄父親,不管真假,都已經(jīng)變成了事實。從此他的生命里就像新打開了一扇窗。新打開的生命之窗里透進了別樣的光亮和能量。光照進來——各種美好的事物也跟著照進來。于是,他所有的事情都在向著好的方向轉(zhuǎn)化。不是說以前就不好,而是現(xiàn)在變得更好。他的生命被裝上了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就像是精密儀器那樣的東西。或者就像是某種“指令”那樣的東西。一個小學(xué)四年級的男孩,因此自動獲得了克制能力、奉獻能力和進取精神,懂得趨利避害。仿佛他所有的行事,都暗合各種“指令”和“條例”所作出的規(guī)訓(xùn)要求。這對一個尚未長大成人的孩子該有多么不容易。他的言行總是那么值得稱道,堪稱完美學(xué)生。
“關(guān)鍵是兒子有了那樣一個父親!”林美芬說。
父親是余萬聰?shù)膶?dǎo)師,“精神之父”。父親在兒子身上“附體”,“寄身”兒子體內(nèi)。當(dāng)然是那個被母親講述的父親,那個被兒子寫進作文里的紙上的父親,不可能是戒毒所里的這個父親。戒毒所里的這個父親不可能為兒子打開那扇窗。
林美芬每次來探視余世冰,帶來的都是喜訊。余萬聰身上的變化不是“物理變化”,而是“化學(xué)變化”。他的生命一定是完成了某種化學(xué)反應(yīng),否則無法解釋。他的儀表和談吐變得無可挑剔,既優(yōu)秀又得體。成績也好,各門成績都好。還能主動去做一些公共事務(wù)。他當(dāng)上了班干部,也是全校的學(xué)生會干部。被老師帶著到處演講,在本校講,也去外校講。
余世冰對林美芬所提到的兒子的變化目瞪口呆。他思考的問題是:如果我出去了,余萬聰怎么辦?但是,余萬聰?shù)拿恳黄魑膸缀醵际欠段模紩焕蠋熢诎嗌侠首x,差不多成了慣例。林美芬源源不斷地為他提供有關(guān)父親的各種素材。她把他過去的事情講給兒子聽。講述的過程就像手機美顏功能對人的面容的美化過程一樣,她盡力美化余世冰。美化的目的既是在完善余世冰作為英雄的“人設(shè)”,也是在懷念往事。比如余世冰腦袋被人砸破并被縫合了21針這件事,林美芬告訴余萬聰,也是父親勇斗歹徒,在夜宵大排檔被人所傷。余萬聰據(jù)此也寫成了一篇范文式的作文,他現(xiàn)在對于書寫父親早已駕輕就熟。
可是余世冰看完這篇作文后,非常無辜地對著林美芬攤開雙手說:“你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當(dāng)時我在夜宵大排檔強行推銷啤酒,和來自黃陂楊店的啤酒商打了一架。那不是勇斗歹徒,是在爭奪地盤?!?/p>
“那是你的說法?!绷置婪也[縫著眼睛,額頭那里一片光潔。
“我記得是這樣。”
“那么,我們有另外的說法?!?/p>
余世冰進戒毒所的頭三個月,林美芬沒去看他。離開戒毒所的后三個月,林美芬也沒去看他。中間一年半,她每個月會見日都會去。她一直在虛構(gòu)余世冰,為兒子虛構(gòu)一個英雄父親。余萬聰接受并在后來也參與了對父親的虛構(gòu)。林美芬把他們的虛構(gòu)內(nèi)容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余世冰。
兩年后,當(dāng)余世冰從強制戒毒所出來的時候,他事實上已然是個“新人”了。他向往并愿意做那樣一個“新人”。即使以前不是那樣一個人,如果以后有機會,他一定會那樣做。比如忠義橋,假如再次發(fā)生那種事,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并樂于被歹徒推入河中。他背著簡易包,懷著這樣樸素的念想往家里走去。
近鄉(xiāng)情怯,該以何面目和兒子相見?
但是他想多了,余世冰馬上就知道,他已是無家可歸。
門上依然掛著鎖,余世冰還有從前的鑰匙。打開鎖,家里已是人去屋空。林美芬和余萬聰早就不在了。他們搬走了,家具和電器也都不見了,屋子里落滿灰塵。
鄰居告訴他,他進了戒毒所之后,林美芬只住了一個星期就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沒人知道。
“是不是投奔了你們家哪個親友?”他們這樣猜測。
一個星期就搬走了,余世冰記得,林美芬第一次去探視他時好像說過,她是在一個星期后開始虛構(gòu)他的。這就對了,她虛構(gòu)他就得離開這里。這個鎮(zhèn)子太小了,誰家的事情大家不清楚?想想看,他們要在這里把余世冰當(dāng)作一個英雄來講述,豈不是笑話?就像把他吹成了氣球,卻又到處都是針刺,碰到哪里都會被戳破。他們避開了這個地方,也避開了他。這大概就是林美芬所說的“辦法”。她的辦法就是搬遷,搬到另一個地方去。他不再是余萬聰?shù)母赣H,他不是“那個”父親。那個父親已經(jīng)被寫就了。他停留在紙上,是個紙上的父親,他不能再去兒子的作文里改寫他自己。換句話說,就算他知道他們在哪里,他也不能出現(xiàn)。他不能揭穿他們,也不能揭穿自己。
好吧,那就這樣吧。余世冰不去找他們,并決定就此做個游手好閑之人。有一天,他因為無聊找到了忠義橋上那個被救女子。
他說:“我來拜訪你?!?/p>
女子嫌惡地望著他,抿著嘴唇不言語。
余世冰問道:“我想知道落水英雄找到了沒有?還有,我也想知道歹徒抓到了沒有?”
“沒有,落水英雄沒有下落,歹徒也沒有抓獲。”女子明顯有些惱羞成怒,就好像這不應(yīng)該被看成是她的責(zé)任,也不應(yīng)該是她的義務(wù)。
接著,她又說:“你們能不能不要沒完沒了地來找我?好吧,我是個受害者。是個討厭的不合時宜地前去拍照的受害者,這個沒錯。我被人救下了,而救我的人又沒找著。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就必須沒完沒了地接受盤問嗎?”
說到這兒,女子掩面而泣。
余世冰深鞠一躬:“對不起,打擾到您了?!?/p>
當(dāng)他抬起身,他發(fā)現(xiàn)女子頭上飄蕩著白發(fā)。他試著去理解她的困擾,理解她深藏在內(nèi)心里的愧疚或不甘。這時,女子已轉(zhuǎn)身走掉了。他仰頭看天,但是他很快就埋下頭來。實話實說,不看也罷。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