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滿昌

一

猶豫很久，我還是邁向了九江的房間。他是我的小舅子，但我推門時很虔誠，就像在推一扇通往上帝居所的門那樣虔誠。

那是一間昏暗的房間。淡淡的水汽和長年的灰塵和在一起，讓窗玻璃變得朦朧，灰色的窗簾胡亂地在冷風(fēng)里飄著?？繅Φ牡胤接袕堃幻孜宓拇?，除此外，房內(nèi)再無可以稱之為家具的東西。屋里也沒有燈光，我借著從窗口斜射進來暮日的光，小心翼翼地摸進去，還沒到床沿，腳底下便響起細碎的聲音。憑直覺，那是一種黏液。我皺著眉，打開手機電筒，一地的濃痰，破碎地擺布其中。我不得不像排雷兵一樣，小心接下來的步子。

我在想，他會因為用這樣的濃痰迎接我感到慚愧嗎？但我看不見他的眼睛。約莫十秒鐘，我終于看清他白皙的手臂，還有枕在手臂上白皙的臉。它們是這個房間的亮點。

“姐夫，坐?！彼晕⑴矂由眢w，想坐起來，但最終放棄。那情形，就像計劃掙扎著起來的病人一樣。

“大過年的，大家都在客廳，起來坐坐吧?！蔽覍λ念j廢感到費解。

“不想看到他！”

“他？”

“是的，他。我爸。”

和妻結(jié)婚不久，對岳父的了解也是極有限的。但從她口中，也有了初步的印象：年輕時因為拮據(jù)，妻子離家出走。事后想想，這樣活下去，到底不是辦法，總該讓孩子們以后過上好生活，于是選擇了去達城務(wù)工。至于女兒呢，抱養(yǎng)給人家，兒子也暫且留給村里相好的人家。他先去了建筑工地，但個子小，不受歡迎。后來就選擇了送貨的工作。人們提到他，總是那樣一句話：喔，那個棒棒。每天凌晨三點，“那個棒棒”便要摸黑去菜市，照著手里的單子，為客戶采購需要的食材。采購?fù)戤叄€需佝僂著腰，將這些貨物背到主顧的店里。在地勢上，達城挨近重慶，所以，在這里做送貨的工作，無疑是艱難的——要面對肩上和路途的雙重考驗。

“你看，你爸剛五十，但腰彎得像八十歲的老人。”我將手搭在他的肩上。

“不是不懂他的苦，但我們是天生的仇人，聊不到一起！”他起身，將頭越過我，又向地上吐了口痰。

“怎樣仇法？比如我爸，小時管我嚴厲，后來仍覺得是世上最好的父親?！?/p>

“那你有沒有被狠心扔在農(nóng)村？像扔一只狗？”他問我。

“那倒是沒有……”

“但我就是那只狗。我在農(nóng)村單獨過了十三年！沒人知道我怎么過來的?！彼麑㈦p手枕在頭下，直直地看著微白的天花板。

“他大概有苦衷?！?/p>

“苦衷就是我是累贅，不如扔下，一個人去城里過好日子嘍。”

“不是這樣，他老早就計劃在城里為你買房。這些年，他為你攢了不少錢?！蔽曳穸怂目捶?。

“我不需要這些。你不知道那種日子，”他頓了頓，“今天在這家吃飯，明天就睡在那家屋檐下，狗都嫌我礙眼。他給那些養(yǎng)我的人錢，那些人把錢給自己的娃，人家把我當(dāng)叫花子看，當(dāng)苦力使。所以，我恨他和那兒所有的人?！?/p>

說的那種經(jīng)歷，簡而言之，便是吃百家飯。這樣的經(jīng)歷，我倒沒有。我也沒有孩子，也無法從孩子的角度，去體會他的感受。但我知道，那過去的十三年，對他來說，簡直是令人咬牙切齒的夢魘，那些夢魘，最終帶給他的，是揮之不去的恨。所以，在人生的最初十三年里，他慢慢變成那個村的魔鬼。偷雞啦，半夜把人家的牲畜門給打開啦，或者用石頭，把人家的狗給打傷啦……等到后來有了力氣，竟打斷過幾個長輩的肋骨。十三歲后，整個村子，怒吼著將他逐了出去。這時岳父大約意識到那十三年的失職，將他接到了達城。上學(xué)自然是晚了，因為一方面兒子壓根沒這個打算，另一方面，城里的孩子金貴，又怕他弄傷人家，付不起醫(yī)藥費。

“過去的，就讓他過去。人總要向前看。畢竟，這輩子還長，總不至于這樣恨著過下去?！蔽易叩酱斑?，把窗簾徹底拉開。

“拉上，冷！”

“但你看外邊，多好的日子?！贝昂蟮男∩缴希黄G意。

“再好的生活都和我無關(guān)。”他掀了被子，光著腳從床上跳下，然后將窗簾唰地拉上，屋里更黑了。

“即便不考慮別人，也得為自己著想，就我的經(jīng)驗，若要過好日子，踏踏實實的，總會好起來。”

“姐夫，我知道你的意思。像你一樣，有工作，有家庭。但沒有誰規(guī)定，所有人就該按照你的生活過。我有圈子，有兄弟，有掙錢的辦法。”

我倒是知道他所謂的生活。兄弟啦、圈子啦、掙錢的途徑啦，無非是偷雞摸狗的做派。就在來達城之前，在電話里已經(jīng)了解到他最近一次的“豐功偉績”，那就是用鋼管把另一個混混的頭給敲破了。再往前，又因為偷車未遂，被人家打得頭破血流。反正整天就是敲頭和被敲頭的那檔子事。

“打打殺殺的日子，總體來說，是不歸路。不用我說，每一次犯事，從派出所領(lǐng)你出來，或者給人家付醫(yī)藥費的，那都是你爸呀。如果哪一天，你爸徹底放棄你，你要面對的，恐怕是監(jiān)獄了?！闭f到這里，我開始想，我們的對話還要不要繼續(xù)。就我對他的了解，他的火爆性子，完全可以在毫無征兆的境況下，從床上跳起來把我的頭也好生敲打一頓。岳父大概也是極為擔(dān)心這點，一方面，他期望我這個讀過幾天書的女婿，能憑一張嘴，挽救無藥可救的兒子。另一方面，又擔(dān)心我會同他有同樣的遭遇，那就是被兒子掄起啤酒瓶，在頭上爽快地來一次襲擊。所以，中途他在門口小心地走了幾回。而我呢，事情到這個地步，也不得不以失敗者的身份收場了。離開房間時，我在他的肩頭用力地拍了幾下，然后起身離開。當(dāng)我依舊如排雷兵小心邁出門時，不得不接連地搖頭。面對妻和岳父期望的眼神，我只有嘆氣，那情形，就像無能為力的醫(yī)生從重癥病房出來一樣。我向他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腦子的問題，實在是我無能為力的事。

二

妻是自小被岳父抱給另外的人家撫養(yǎng)的，所以用她的話說，再看見所謂的生父，心里竟然沒有半點感情。就像面對陌生人一樣。沒有愛，也沒有恨，那是一種怪怪的感覺。至于九江，則在我們心里留下了令人厭惡和后怕的印象。這樣，回到江城后的幾年里，我們再未回過達城。我囑咐妻，唯有如此，才能和九江徹底斷絕聯(lián)系。妻很贊同地點頭，但稍后，又向我道出擔(dān)憂。

“說到底，仍是一家人，總要見面?！彼f。

“再見面？他是腦子有病的人?！蔽矣种噶酥缸约旱哪X袋。

“但我擔(dān)心，總有一天他會拜訪我們家?！逼迲n心忡忡地說。

“那我就要鄭重警告他，江城不歡迎他，這兒沒有所謂的姐夫和姐姐?！?/p>

妻不置可否，只是猶豫地看我。那眼神好像在說，等著瞧吧，愛敲腦袋的家伙遲早會敲到江城來的。這讓我不得不為這個即將到來的將來做準(zhǔn)備。就是從那時開始，已經(jīng)有了打算——就像面臨敵人攻勢到來之前，我已經(jīng)開始構(gòu)筑防御體系了。

不用說，九江就是一片烏云，按照妻的預(yù)估，這片烏云會試圖向江城靠近。不過還好，江城同達城相距六百公里，我有點懷疑，這片烏云有沒有能力橫沖直撞六百公里來遮擋我頭頂?shù)年柟?，所以我們漸漸忘記了九江。我們過著大部分城市夫妻固有的生活：早早起床，各自洗漱。像奔赴戰(zhàn)場一樣，慌忙出門，然后匯入匆匆的車流。晚飯之后，如果時間尚早，我們便去江邊散步，或者去超市采購未來一周的物品。至于孩子，倒是長久地在我們計劃中。但這種計劃，總是不那么堅定。我們周遭的同齡人大部分都有了孩子，那種攜手嬉戲，或者駕車去景區(qū)的景象，也著實讓我們羨慕了好一陣子。但都市生活又給了我們許多不確定性。奶粉、尿布、吵夜、上學(xué)、興趣班……我們很懷疑有足夠的能力對付那些困難。再者，眼下雖然我們感情熱絡(luò)，但指不定有了孩子，就自然有了嫌隙，分崩離析的事，也不敢說不會發(fā)生。

一個孩子，缺少父親，或者缺少母親，都是無法想象的事。更殘酷的，卻是同時失去。就像九江，在缺少父母親的十三年里，獨自長大。而妻也在那個時候被抱養(yǎng)給其他人，即便由單身的養(yǎng)父撫養(yǎng)，同樣也是自小失去親生父母的庇佑，所以，我也懷疑她是否有能力做合格的母親。每次提到親生父母，她的眼里滿是落寞，生活帶來的陣痛，簡直是致命的。所以，在沒有足夠的準(zhǔn)備下，我們打算依舊這樣過下去。換句話說，我們在為未來的生活，做足夠的蓄力。兩個人的家，像極了在鐵軌上行駛的列車?！爸灰鼙ＷC鐵軌上沒有惡作劇的人塞進一兩塊石頭，我們的生活，就會駛向更美的地方。”我小心地向妻描繪我們的未來。

三

南方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暖。我們計劃旅行。雖然對于去哪兒，還無清晰的目標(biāo)，但我們確切地想離開江城一段時間。甚至，我們打破了往年國內(nèi)游的思路，尋思著去東南亞某個國家一次。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你會萌生逃離的想法。

我們著手向各自單位請年假。四月初，我們在出入境管理處領(lǐng)到了護照。從大廳出來，妻舉著護照，對著太陽，高喊：“江城，再見！”那樣子，好像是封口瓶里被關(guān)了幾百年的妖精逃出來了。但這時她另一只手上，手機響起了歡快的鈴聲。

“是個陌生號碼?！?/p>

“索性不接。一定是推銷的號碼。”

“萬一是通知假期批準(zhǔn)情況呢?！彼ξ亟悠饋恚覄t點了煙，拿出手機上網(wǎng)做旅游攻略。

“有個事情。”掛了電話，她將護照小心放進挎包，神情有些黯然。

“假沒批下來？晚一點再請也可以?！蔽覔ё∷募纭?/p>

“不是，九江……他來江城了。”

九江？我已經(jīng)多年沒聽到這個名字。但幾年后，當(dāng)這個名字再次蹦出時，我仍舊能想起那個躺在滿地是痰的房間里的青年。不好的預(yù)感襲擊著我。

“這個人，你還在聯(lián)系？！”我有些惱怒。

“不，這幾年都沒有他的消息。只知道后來他因為吸毒，進了看守所，一年前從里面出來了?！逼藁艔垞u頭。

“沒有聯(lián)系，那么這些消息是怎么得知的？”我又想起，前兩年，妻有過不辭而別的幾天，回到江城后，只是借口公司急事出差，沒來得及向我說明。

“那么，前兩年，借口出差那次，一定是去看守所看他了？”我追問道。

“對不起，他總歸是我弟弟。況且已經(jīng)落到那個地步?！?/p>

“他是腦子有病的人，這個你不是不知道。單單是打打殺殺都讓人受不了，后來居然誤入歧途到那個樣子。幸虧我們沒有孩子?！蔽覍燁^狠狠地摔在地上，丟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孩子？孩子和九江有什么關(guān)系！”

“他會影響你的孩子，讓你的孩子誤入歧途，他會讓我們的家就此毀掉。我為有這樣一個親戚感到恥辱！”

“那你一定為有我這樣的妻子，同樣感到恥辱。你是干凈的人，我，我們一家都是骯臟的人！”

妻在一棵行道樹旁蹲下。我則呆立在那兒，我們之間，是四月溫暖的陽光。九江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的心不停抽搐，上涌的血氣，讓我的頭皮發(fā)麻。那些溫暖的陽光，在眼前晃動著，這讓我心煩意亂。但我無法將她扔在這里，即使我們的生活的軌道上，有了不期而遇的石子。

四

我和妻不屬于那種一見鐘情。在興趣愛好上，也沒有太多的交集。但這并不影響我們默契地生活在一起。我回憶了我們相處的時間，壓根沒有過像模像樣的爭吵。但這次，因為九江，我們之間還是有了裂縫。那通電話結(jié)束后，我們進入了冷戰(zhàn)狀態(tài)。這讓我像回到了靦腆孤獨的青春期。突然之間，你會發(fā)現(xiàn)，你被狠狠地拋入世界某個蠻荒之地，你甚至能聽到蕭瑟的風(fēng)從耳邊吹過。大概這種寂寥的氛圍，妻也是感同身受的。在冷戰(zhàn)的第七天，我結(jié)束了在客廳過夜的生活。

“事后想了想，他總算是你的親人。這點無法改變?！蔽艺f。

“我也理解你，你擔(dān)心九江會牽連我們，毀了我們既定的生活。我也怕。但我又期望他變成我們希望的樣子?！?/p>

不知道是我的妥協(xié)，還是委屈，妻的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落在我胸口。

“但你忘了，他有吸毒史。但凡有那樣經(jīng)歷的人，大概是再難改變，心里的欲望仍舊潛伏著?！?/p>

“那我們該怎么辦？他人在江城，同我們這樣近，我們總不好避而不見。而且，他現(xiàn)在是作為民工的身份，來江城打工的。既然能夠這樣，那證明他正在努力改正。所以……”

“所以，我們得給他機會？但我告訴你，機會渺茫。這種人……你知道天生犯罪人理論嗎？犯罪學(xué)家龍勃羅梭通過對幾千名犯人做了人類學(xué)調(diào)查，并進行大量尸體解剖得出的結(jié)論?！泵慨?dāng)想到九江那張眉骨高聳、眼角上揚的臉，就不由得讓我想起龍勃羅梭的那套理論。

“天生犯罪？”妻從我懷里掙脫，用恐懼的眼神注視我。

“是的，無論從長相，談話，行為，還是后天生活環(huán)境來看，我認為，九江就是那種天生犯罪人。如果我有那個機會，可以對他進行解剖，一定可以向你證明，頭顱枕骨部位有一個明顯的凹陷處。那個凹陷處，對他來說，是致命的存在，是誘發(fā)再次犯罪的威脅?！蔽蚁蛩噶酥刚砉谴蟾潘诘奈恢?。

“這樣說來，確實像你所說，拒絕見他。我馬上就打電話?！?/p>

那一刻，在妻的眼里，我儼然就是龍勃羅梭。畢業(yè)這么久，我第一次為自己的學(xué)科感到榮耀。但我覺得，我還應(yīng)該顯示睿智的一面。

“不，野蠻拒絕也是不好。畢竟要考慮你爸的面子。我們大可以爭取主動，駕車去工地看他，這樣，他既找不到我們的住處，又不至于同我們長久待在一起。”

“這個辦法最好?！逼薏铧c歡呼起來。

“不，我們應(yīng)該乘班車去，那樣，連我們有車他都不會知道。也許，我們還應(yīng)該穿舊一點的衣服出現(xiàn)。”

做完這個決定，我從床上下來關(guān)窗簾。午夜的江城，大部分路燈已進入睡眠模式。偶爾一輛車經(jīng)過，將風(fēng)劃開一道口子。這寧靜的夜，讓我想起了我們的生活列車，它又復(fù)歸寧靜的勻速前進中了。

五

四月中旬，相繼地，妻同我的假期已經(jīng)得到單位批準(zhǔn)，加上周末，有七天的時間夠我們支配。因為有了九江的出現(xiàn)，我們?nèi)∠顺鰢南敕?。雖然九江不至于是那種一出現(xiàn)，就要造成天下大亂的人，但很明顯的，在我這兒卻成了實實在在的困擾。但人這種生物，誰說得清呢？每個人都懷著不同的天性，直至離開世界的那一刻。此外，若不是因為敏感，我也不會走上看書寫作這條路。就是說，敏感的性格，帶給我的影響，大體是雙重性的。

對于九江，妻也私下里多次暗示我，是否過于敏感了些。但她還是在商議結(jié)果出來后，按照計劃好的說辭，給九江打了電話。可是事情到此，卻有了令人費解的轉(zhuǎn)折。先前主動打來電話，說要來拜訪的九江，后來卻將電話置于關(guān)機的狀態(tài)。

“大概是事后感到前來的計劃不甚妥當(dāng)，所以主動選擇沉默。”妻是這樣猜測的。

如果是這樣，那就萬事大吉。我樂于看到這樣的一幕。再說，我們的假期，明天就該正式開啟，我們沒有理由，把整個假期，留給一個天生犯罪人。

早上，洗漱完畢，我們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挑了電影《非誠勿擾2》，打算消磨周日的悠閑時光。當(dāng)秦奮駕著車在亞龍灣美得令人心醉的公路上行進時， 我突然萌生了去三亞的想法。

“這部影片拍第一部時，我就再也無法忘記北海道了?！蔽視和Ａ穗娪?，側(cè)頭對妻說。

“那對你是怎樣的誘惑？”妻好奇地問。

“北海道，有一種令人憂傷的美。”我不知道為什么對妻用了“憂傷”這樣的詞。

恰好在這個時候，妻的手機響了起來。我起身，去茶幾上拿了手機，屏幕上赫然顯示的名字，讓我真的憂傷起來。

“是九江?！蔽野央娫捜咏o她。接過手機，她猶豫地看著屏幕，又抬頭看我。

“接吧，那鈴聲聽著心煩。什么時候把鈴聲換了吧?！蔽覈@著氣。

“那我說什么？”

“把手機關(guān)掉，是怕你改主意，不見他?，F(xiàn)在突然打過來，肯定是要來的。來就來吧?！笔碌饺缃?，我放棄了最后的抵抗。

事情與我預(yù)想的，幾乎沒有差別?！皝砜纯唇憬憬惴蚶?，離得這么近不來探望總算失禮啦……”對方倒是將此行的目的，描繪得無法拒絕。掛掉電話，妻沉默地看著我，那神情，像是深夜在窗口虛著眼睛，偷窺閃電到來的小女孩一樣。

“雖然你從小便被抱養(yǎng)出去，同九江也沒生活在一起，但總歸是一家人。既然人家已經(jīng)找上門來，總不好閉門不見。況且來一次姐姐家里，恐怕是他必須達成的心愿，如果此次沒有得償所愿，那么下一次也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來的?！?/p>

“是呀，總歸是一家人。如果真的拒絕，以后回老家，總不好交代?！?/p>

“那么，就敞開大門接待吧?！?/p>

六

晚飯之前，九江站在了我們門前。那時我正跪在地板上，組裝新近從網(wǎng)店購來的花架子。

“姐姐，姐夫?！彼嶂G色的豎紋旅行包，佝僂著腰站在那兒。他的眼角好似比之間更細長，上揚的角度也更厲害了 。那種夸張的角度，讓我想起堅硬的牛角。

“九江來啦？”我抬頭，看見他露著兩顆黑褐色的門牙對著我笑。

妻從廚房里急切地出來，招呼他進屋，但他仍站在那兒，只是將頭伸進來，左右掃視。

“進來吧?！蔽翌j然地扔掉工具。

“但我沒換鞋?！彼f。

“沒關(guān)系，這屋本就不好?！?/p>

聽我這樣說，他終于彎著腰走進了客廳。那小心的姿態(tài)，就像門廳的高度，僅容得下一只貓通過一樣。

“工地上怎樣？看來不是很辛苦？”他身著紅色的休閑夾克，紫色的休閑褲，黃色的皮鞋，就差把凌亂的頭發(fā)染成其他的顏色了，這副裝扮不像工地上的人。

“哪兒，你看，”他指著自己的臉，“你知道，我先前那幾年，皮膚是很白的，工地上太辛苦，全曬黑了?！?/p>

經(jīng)他這樣一說，幾年前的九江，又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邪性的笑容，五顏六色的裝扮，前言不搭后語的話，還有白皙的臉?？磥磉@小子從看守所出來，確實吃了不少苦頭。

“這世界上就沒有不苦的工作，像你姐，早上七點出門，晚上八點才能回家。但一個月也掙不了幾個錢。”我重新?lián)炱鸸ぞ?，開始組裝花架子。本來還期望一邊工作，一邊給他灌輸自以為實用的處世之道。就像幾年前，我在他面前充當(dāng)醫(yī)生的情形。但面前的這個人，依舊是那樣無藥可救。是的，無藥可救，當(dāng)他對我的話置若罔聞，轉(zhuǎn)而在臥室、陽臺、廚房、書房探尋時，我又得出了幾年前相同的答案。

他在我的書房里待得有些久，我側(cè)頭去看時，他正木然地盯著那些書?！澳銈兊姆孔哟?，漂亮！”逛完了我們不足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他如此感嘆。

我沒有回應(yīng)他的評價，倒是妻囑咐他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休息。他去了沙發(fā)的一端，直挺挺地坐了下去，然后獨自玩起手機。不到一分鐘，他又站起來，遞給我一支煙。我接過煙，迅速地瞄了一眼那煙的品牌，紫云?！皠倓偝檫^?！闭f完，我將煙輕輕放在茶幾上。

妻重新進了廚房，我則繼續(xù)手上的工作。九江的突然到訪，無疑給這個家罩上了陰郁的顏色。在妻心里，是怎樣形容這個幾乎沒有一起生活過的弟弟，我無從得知，但就我而言，當(dāng)他斜著肩膀站在面前，簡直就是一朵壓在頭頂?shù)臑踉啤?/p>

“我去樓道上抽支煙?！贝蟾攀俏輧?nèi)停滯的氣氛，讓他感到勢必要打破這種尷尬的處境。當(dāng)我抬頭看他，他已經(jīng)消失在樓道的轉(zhuǎn)角處。

妻從廚房追出來，抱怨他臨近飯點還擅自出門。但迎接她的，只是電梯關(guān)門的聲音。

“你說他去哪？”她問我。

“不是抽煙嗎？”

“抽煙也沒有必要下樓呀?！?/p>

“那就是下去熟悉這個小區(qū)的路況，為將來做準(zhǔn)備?！?/p>

“將來？”

“剛剛，用手機把所有房間拍了個遍。”我提醒她。

“對了，”她像想起什么，“剛剛還照了門牌號！”

“這就對了，不征得同意，就私自拍照。像前幾年不征得家人同意，把棉被、家具偷出去賣一樣?！蔽彝Ｏ率诸^的工作，坐在地板上。忙活了一陣子，這項組裝工作居然毫無進展。有些地方，居然連螺絲也沒裝對位置。九江給的那支煙，還躺在茶幾上，我將它拿在手上，思索良久，最終將它扔進垃圾桶，然后用紙巾蓋住。誰知道那小子有沒有在煙上面做手腳。我這樣想。

在重新將菜熱了一遍后，九江重新回到了客廳。這時他手上多了兩包未開封的“玉溪”。

“姐夫，不好意思，先前走得急，沒給你準(zhǔn)備煙?！彼哑渲幸话f給我。

“你看我，忙著手頭的事，沒給你拿煙?！蔽医舆^煙，給了他進屋以來第一次笑臉。

“其實我很節(jié)約的，都是抽紫云?！痹陲堊郎希蛭医忉?。

“節(jié)約一點，總是好。要為以后做打算，你的爸爸還指望老了由你供養(yǎng)?！?/p>

“那是，他們都老了。我要努力掙錢。但這次來江城，媽的?！碧岬浇侵?，他開始罵起來。

“江城怎么了？”我皺著眉頭，江城雖然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但我仍舊反感有人這樣罵它。

“媽的，說好的每天都有活干，結(jié)果兩個月，只干了十二天活。沒有工上，就沒有工錢。媽的昨天結(jié)賬，包工頭還要扣伙食費。不瞞你說，兩個月，我只洗了兩次澡，洗澡還要給錢?！?/p>

我想他能由之前的拘束，變成現(xiàn)在開始罵起人來，還是我主動給他倒了幾杯茅臺的原因?，F(xiàn)在，我已經(jīng)為這個決定感到后悔，這個在我眼里本來就是天生罪犯的人，怎么能給他酒喝，而且還是自己都舍不得喝的好酒呢？在這之前，同妻可是商量，要盡量裝著可憐兮兮地在江城生活著，現(xiàn)在卻拿出了茅臺這樣的酒。這無論如何都是要讓人懷疑的。

“算了，不說這些。大不了離開江城，換新的工地?！蔽姨嵝阉?/p>

“哪那么容易呀，手上沒錢！”他放下酒杯。

“生活難啊。姐夫姐姐也是手頭緊，房貸、電費、氣費、生活費，哪一方面都是不小的開銷。每個月也是借錢過日子。就是這酒……”我指著造型別致的白色酒瓶。

“這酒少說也得好幾百吧?！彼鍪謾C，準(zhǔn)備掃包裝上的二維碼。

“幾百倒是不假，但其實是給人家干活，人家送的。我大概是一輩子都買不起這樣的酒喝?！蔽一琶ρ陲?。

“哎，媽的包工頭，就給我們十二天活干，還扣房錢，洗澡全是冷水，洗澡也讓交錢?！彼故遣辉诤跄蔷频膩須v，轉(zhuǎn)而重復(fù)起先前的話來。

“九江，你怎么老說一樣的話?！逼尢嵝阉?。我則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對她搖頭。

“不說了，姐。我給你說，姐夫，”他轉(zhuǎn)頭看我，“我進去改造過，苦呀，所以工地上，再累，都不怕?！?/p>

“是真的嗎？現(xiàn)在愿意吃苦？”我對他的話保持懷疑。一個曾經(jīng)混跡于賭場、KTV，沉迷于斗毆盜竊的癮君子，能在短短的幾年里，突然領(lǐng)悟到人生的真諦，復(fù)歸到正常的道路上來？

“媽的，媽的”，我又想起他端著酒杯罵人的那些字眼。

“不多說了，明天我們就要離開江城，所以，沒有多余時間陪你。吃完飯，帶你逛逛江城，也不枉你來一次?！碑?dāng)我說這話時，妻在我對面張大了嘴巴。顯然，這不是面對九江，我會有的態(tài)度。是呀，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給這個不受歡迎的人斟滿好酒，還要做他在江城的向?qū)А?/p>

只能用我那句話來總結(jié)了：人這種生物，誰能摸透呢？

七

夜晚的江城，其實并沒有什么值得向九江夸耀的地方。反正所有的城市，幾乎都是在沿著趨同的標(biāo)準(zhǔn)在發(fā)展。再說，除非身兼城市形象大使的責(zé)任，我是絕對不會向九江把江城描繪得多么與眾不同的。

或者，即便江城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九江會是有慧眼發(fā)現(xiàn)它的美的那類人嗎？不，我認為，在他的那顆天然有病的腦子里，是不存在對美的向往的因子的。當(dāng)我們的車穿城而過時，他唯一在想的，大概是怎樣能從我們手頭弄點錢，然后逃之夭夭吧。一路上他并不說話，只是咧著嘴，茫然地看著車頭前進的方向。他沉默的樣子，更加堅定了我對他的推測。

其實，我應(yīng)該繼續(xù)實施同妻的裝窮計劃的。嚴格地說，我們并不富裕，甚至可以用“城市貧民”來形容。但自從九江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的計劃總是被我單方面打破。妻很不理解，我怎會把那瓶一直舍不得喝的酒倒進九江的杯子里。更讓她無法理解的，明明已經(jīng)向?qū)Ψ酵侣段覀儽仨毜门e債生活，現(xiàn)在卻主動將人家領(lǐng)到副駕駛的位置。

我也無法理解這樣自相矛盾，讓人懷疑的做法。是將生活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給九江看，還是給他虛假的表象，對于我來說，好像不是單項選擇題，而必須是多項選擇。但顯然，在九江那里，這個選擇題很簡單，他直接忽視了我對生活艱難的那部分描述，轉(zhuǎn)而問起這輛車的事來。

“怕是要花不少錢吧？”上車前，他圍著車轉(zhuǎn)了幾圈。

“不多，幾萬?！蔽也患偎妓鞯鼗卮鹚?/p>

“還是你們有本事，不像我?！闭f完這句，他呆呆地看著隔離帶外穿梭而過的車流。從他站在我面前，他的那種特別的表情就一直在眼前反復(fù)著。他總是突然停住話音，兩眼使勁地眨幾次，然后咧著嘴看前方。那眼神里有謙卑、茫然，甚至有淚光閃爍。這種表情，是我第一次見他時，從沒有過的。

八

這一晚，我們的最后一站是中心書城。反正做九江的向?qū)?，不過是可有可無的職責(zé)。我的心思，已經(jīng)在明天的旅程上了。

“還記得幾年前我給你的建議嗎？”在書城的通道上，我問他。

“當(dāng)然，你建議我看點書，靜心。但我大字不識一個?；蛘哒J識字，也看不下去，是那種一看書就會睡著的人?！彼闷疬^道上的一本暢銷讀物，然后啪地放下。

我苦笑：“那是一個字沒讀過？”

“如果讀得下去，就不至于進去改造了。我們這種人！”

“什么你們，我們，”我有些惱怒，“要記得，你和我們，他們，是一樣的人，正常的人。要自信，才能讓人看得起！”

“是，是。”說完，他向右迅速拐到穿著紫色工作服的女職員面前，捂嘴，低頭和對方說什么。

店員皺著眉頭往后退幾步，他又捂著嘴追過去。妻很吃驚地在原地阻止他：“九江，你做什么？”說完，又轉(zhuǎn)頭問我：“他是不是去騷擾人家？”

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那倒不至于，大概是有條神經(jīng)不聽使喚，突然想找人說話來著?！痹倏淳沤龑χ迶[手，示意她不要過去。

“不用管他！我們?nèi)ヌ粢恍?，?zhǔn)備這次旅行看吧?！?/p>

我們?nèi)チ宋膶W(xué)類區(qū)域，選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愛麗絲·門羅的《逃離》《幸福過了頭》。妻則選了一些關(guān)于海南旅游的指南類書籍。等到挑選完畢，我們找遍了書店的四層樓，都未找到九江的影子。妻著急起來。

“是不是剛才騷擾人家，被送進了派出所?！?/p>

“如果是那樣，就該有看熱鬧的人。”我指了指井然有序的書店，“像平底鍋一片平靜?！蔽野参克?。

“倒也是，那是去哪兒了？”

“說不定酒勁上頭，貓在哪個地方睡覺來著?！?/p>

“我倒是無法理解你，為什么給他酒喝。借著酒勁，在江城做出什么事來，我們不好向爸交代。指望他平安離開還來不及呀。”妻焦急起來。

“既然不在書城，那就結(jié)賬出去找吧。”來不及向她解釋酒的事，我拉著她去柜臺結(jié)了賬。走出書店，九江呆呆地立在路燈下面。他點了煙，一邊吐著煙圈，一邊斜斜地站在那兒，他的裝扮很醒目，每個人走過去，都要小心回頭再看他一眼。

“你干嘛！出來不告訴我們一聲？”妻抱著書奔了過去。

“里面悶，出來抽支煙?！彼谠赜樣樀匦χ?，然后遞給我一個塑料袋子?！八湍愕?，姐夫，莫迪，什么……諾全集?！?/p>

“莫迪亞諾？”聽到這個名字，我禁不住大笑起來，伸手過去摟住袋子，然后蹲下去，拿出那些書來“《環(huán)城大道》《撞車》《星形廣場》……天，果然是《莫迪亞諾全集》，你，九江，你怎么知道這個作家，而且知道我喜歡他？”

“去了你的書房，發(fā)現(xiàn)書架上他的書最多，就知道你喜歡，有幾本可能有重復(fù)，但我覺得你們愛書的人，全集和單本感覺大概不一樣?！?/p>

“你姐夫是愛這個作家愛的發(fā)瘋，不過我覺得你也瘋了，這套全集少說要六百元，你哪來的錢？”妻顧不了先前對九江的忌憚，忍不住用手推了他的肩膀。

“我覺得也是，你看你工地上干活，掙幾個錢。六百塊，要掙多久，曬多少太陽。拿去退了！”

“不，姐夫，我來江城，給你們添麻煩了，還讓你們破費。這是我唯一能表示的。讀書好啊，知書達理，如果我能像你，就好了。就不用進去改造了。”說這話時，他再次咧著嘴，狠狠地眨了眨眼睛。那種落寞空洞的神情，就像在荒無人煙的沙漠里獨自行走了幾百年。

最終，我收下了九江的這份厚禮。盡管當(dāng)我抱著莫迪亞諾的書，像抱著九江滴落的無數(shù)汗水、無數(shù)疲憊的不眠之夜，但我仍舊覺得應(yīng)該殘忍地接納他的一番好意。當(dāng)我坐在駕駛室，朝著家的方向行進時，有那么一刻，眼里竟然有些許濕潤。理所當(dāng)然地，我為先前對他的那種態(tài)度感到內(nèi)疚。

我想，或者我可以為他改變什么？

九

為他改變什么呢？接下來，最現(xiàn)實的，無非是怎樣度過在江城的這個夜晚了。在這之前，同妻已經(jīng)商量，在臨近小區(qū)的賓館里，為他開間房。出錢倒也無所謂，反正不能引狼入室。妻最初是有意見的，她認為這樣做，無疑把“不將對方看作家人”的想法暴露得太過明顯。

“那樣一來，回達城說居然晚上睡賓館，怎么說得過去？”

“向誰交代？那個從小把你抱養(yǎng)出去的父親？他在乎過你嗎？在你心里，對他有感情嗎？”我問她。

“確實沒感情……”

“那就對了，為了顧及一個普通人的感受，讓他住進來，天亮發(fā)現(xiàn)屋里一片狼藉。再說，他是腦子有病的人，萬一哪根神經(jīng)錯亂，半夜拿刀闖進臥室，后果不堪設(shè)想啊。我倒是無所謂，但明年的情人節(jié)，恐怕就無法為你送玫瑰花了?！蔽掖蛉さ貒樆Ｋ?。

“倒也是?！蔽业脑?，大概讓妻想起了幾年前，弟弟毒癮發(fā)作，拿著刀逼她借錢的情形。

這樣，在九江來之前，我們就為他的住宿做好了打算：我去為他訂房，交押金，他只需住進去便可。但事情的發(fā)展，卻超出了我的預(yù)想。

從禮儀上，甚至感情上來說，幾年后的九江，在對待我們的態(tài)度上，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你甚至可以說，在有些問題上，他處理得比遍布我們周圍的所謂正人君子們要好太多。

“那么，就讓他回家住吧?！蔽覍④囃Ｔ诹诵^(qū)門口，向前走，便可以帶著他，推開小區(qū)的鐵門，實現(xiàn)在心里對他的承諾。

“抽支煙就上來?！蔽野押髠鋷蜷_，妻拿出莫迪亞諾的書。但她并不著急離開，而是對我眨著眼睛。我知道，她也有了和我同樣的想法。

“去吧，我知道?！蔽野阉葡蛐^(qū)，然后返回，打開那包玉溪，遞給九江一支，給他點上。然后給自己點上。

“回達城以后，好好干。再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聯(lián)系。”我盯著他的臉，就像二十年前去火車站送年幼的弟弟去廣東打工一樣。那時弟弟十六歲，睜著兩只銅鈴似的眼睛，下巴瘦得尖尖的。

“知道，姐夫。我現(xiàn)在能吃苦，你看我身上全曬黑了。媽的說好的每天都有活干，結(jié)果兩個月，只干了十二天活。沒有工上，就沒有工錢。媽的昨天結(jié)賬，包工頭還要扣伙食費，飯錢。不瞞你說，兩個月，我只洗了兩次澡，洗澡還要給錢。老子真想弄他狗日的。”說到這里，他朝地下狠狠地吐了口痰。

“哎，知道要吃苦就好，但還要改掉動不動罵人、打人的習(xí)慣。”對于他的這句話，我?guī)缀跏菦]有任何準(zhǔn)備。這家伙像是帶著接頭暗號來拜訪姐夫，不到對方回答上相應(yīng)的暗號的地步，就會一直把這句話嘮叨個沒完沒了。或者，他這樣間或地將同樣一句話夾雜在聊天中，總會讓人懷疑他是往返于兩個空間生活的人。

“是這樣的，”我低垂了眼簾，改變了主意，“家里房間有限，讓你睡沙發(fā)不是待客之道。再加上你上班太累，肯定想好好休息，所以綜合考慮，決定為你在那邊，”我指了指百米之外的左側(cè)的商務(wù)賓館，“開間好的房子，而且可以痛快地洗澡，想洗多久，洗多久……”

“姐夫，我可以的，睡客廳?！彼驍辔业脑?。

“我覺得那樣做不對?！?/p>

“可是已經(jīng)讓你破費了?！?/p>

“不，就這樣決定了。為你好。身份證給我?！?/p>

要我怎么向他解釋這一切呢？我想起了他那些罵人的字眼和神經(jīng)質(zhì)一樣重復(fù)的話。管不了《莫迪亞諾全集》！即便是為我買下整個江城，也不會讓我將自己的房間提供給一個天生犯罪人！哪怕一個夜晚！不，一秒鐘也不行！我的生活，旅行都將繼續(xù)。絕不允許任何人在生活的軌道上充當(dāng)石塊。

十

付完房錢，在押金單據(jù)簽完字后，我想在賓館的大廳同九江就此分手，卻鬼使神差地跟著他去了房間。我在房間坐下，為他打開電視，告訴他機頂盒的使用方法，無線網(wǎng)的密碼，臨走前同他再抽了支煙，然后去衛(wèi)生間給他試了水溫。

“一切妥當(dāng)，淋浴也好用?？梢允媸娣匆淮卧瑁烂浪淮斡X了。明天早上九點，我送你去車站。”臨走前，我站在門口囑咐他。

“好的，讓你破費了，姐夫?！彼臀胰ラT口，坦誠地感謝我。

我關(guān)了門，迅速地逃離賓館。在小區(qū)幽暗的過道上，我想象他蜷縮在沒有窗戶的房間里的樣子。

推開家門，妻正在小房間鋪床。

“九江呢？”她問我。

“送他去了賓館。”我不敢看她，徑直去了客廳。

“我看得出他已經(jīng)轉(zhuǎn)變了，還給你買書，買煙。就不能讓他住一晚？”她開始質(zhì)問我。

“倒是可以。但你能保證這一晚我們是安全的？”

“為什么不安全？我看得出他變了！”她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兩手扶住膝蓋。

“他又開始同我重復(fù)那幾句話。你不覺得可怕嗎？他的腦子，分明是錯亂的?！?/p>

“他在里面關(guān)了兩年，出來總是需要時間適應(yīng)社會的。我看你是錯亂了?！闭f完這些，她走進書房，把厚厚一摞《莫迪亞諾全集》摔在我面前。

“我也感覺他有好轉(zhuǎn)，但他是……”那摞書，讓我不安。

“天生犯罪人是嗎？去你的犯罪學(xué)，去你的龍勃羅梭！我們這樣做，和天生犯罪人有區(qū)別嗎？”

天生犯罪人？我也不知道，我與他們有怎樣的區(qū)別。甚至無法確定，我的頭顱枕骨部位是不是同樣有明顯的凹陷處。而我唯一能確定的，九江從此不會再出現(xiàn)在江城，不會再以不受人歡迎的角色邁進我家的客廳了。

這一晚，我再次睡到了客廳。

鬧鈴響起，已經(jīng)是我們假期開始的第一天早上了。昨晚我答應(yīng)過，要送九江去車站的。我?guī)е鴮λ麅H剩的使命，在過道上等電梯。電梯到之前，收到九江發(fā)來長短信：姐夫，現(xiàn)在很后悔，那年在達城，如果聽您話，就不會這樣子。但還是感謝您，因為您沒有放棄我。我來江城好久了，是為了能掙錢有出息了來感謝您?？上б恢睕]掙到，一直沒臉來看你。走了，書柜上放了五百元錢，放心，正兒八經(jīng)掙的?？梢再I喜歡的書，比放在我那有用。和姐好好生活。

短信讀完，電梯門豁然打開，我急切地沖進電梯。電梯門合上，我按亮一樓的按鈕，電梯劇烈地搖晃幾下，然后慢吞吞地往下滑，我開始回他的短信：你等等我……但電梯總是在抖，每個字都打得艱難。寫完短信，我按了發(fā)送鍵，茫然地盯著發(fā)送圖標(biāo)，電梯里信號全無，它在那兒困悶地轉(zhuǎn)著圈。十九樓、十八樓、十七樓……我死死地盯著那些紅色的數(shù)字，但眼前開始模糊起來，只有“九江”這兩個字在心里清脆地回蕩……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