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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遼闊

      2020-04-15 09:18思之青
      安徽文學(xué) 2020年4期

      思之青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無法準(zhǔn)確地去描述她的樣子,仿佛她沒有具體的輪廓,像一團飄浮于山谷間的白霧,游離不定。當(dāng)我看向她的眼睛時,好像只有那一雙眼睛存在于現(xiàn)實中。當(dāng)我看向她的嘴唇,那微微張開的狹窄的縫隙里慵懶地吞吐著生命的氣息。當(dāng)它們聚合在一起,便成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一個不解的謎。

      那是一張橢圓的蒼白的臉頰,瘦削而沒有力量。她不具備傳統(tǒng)意義上美麗的因素,但那是另一種完美的象征,至少在我記憶中因為奇異的存在與遺忘,她逐漸成為了被幻覺不斷推翻再重建的另一個人。我懷疑她存在的真實性,可也因此,我才能更接近她,更加清晰地去辨別她身上的每一個特征。

      屋子里沒有點燈,窗戶開著,一陣陣狂野的風(fēng)鉆進來,撕扯著屋子里零碎疊加的影子。那是秋夜的高空上肆意蔓延的氣流,它的席卷將會帶來嚴(yán)冬的寒冷與漫無邊際的想象。我想去關(guān)上窗子,可實際上我卻仍蜷縮在被子里一動不動。我想去阻止那風(fēng)的肆虐,可是卻又仿佛只有這樣,我才能驅(qū)趕心底的荒蕪與空白下的恐懼。我只有集中全部的注意力,聆聽在黑暗中翻滾的風(fēng)浪,我胸口涌動的悲壯才能安靜下來。仿佛只有這樣我才能繼續(xù)生活下去,對我來說,此刻遠(yuǎn)比陽光普照的白晝更加有吸引力。

      我從沒有如此過,對一種氣象著迷,為某個流動的場景投入所有的注意力。而這些現(xiàn)象竟然都是在你毫無察覺的情形下突然沖破了你的意識,占據(jù)了所有的思緒。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我都沒有注意過在我房間隔壁會有這樣的一個女孩存在。

      那天下午我因為流感而發(fā)起高熱,向公司請了半天假。外面起著大風(fēng),當(dāng)我沿著樓梯恍恍惚惚走到出租屋二樓的走廊上時,一個女孩正打開門,出來收被風(fēng)吹落在地上的衣服。她走路時的腳步輕飄飄的,身子搖搖晃晃,她似乎是喝了酒,臉上有一種被酒精蒸發(fā)出來的輕快的神情。但她只是彎下腰拾起地上的衣服,便倏地不見了。我扶著欄桿站了一會兒,空氣中飄過來一陣薰衣草的香氣。

      我回到屋子里,頭沉的像塞滿了滾燙的沙子。我從沒有感到過虛弱,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對于像我這樣一個從農(nóng)村躋身到城市里的男人,感到虛弱是一種矯情,我沒有任何借口可以放任自己軟弱,任何時候,只有憑著跌倒再爬起來的勇氣,去抵抗所有的情緒。沒有任何借口,在我身上肩負(fù)著養(yǎng)家糊口的責(zé)任和對塑造自身未來的使命,我必須通過自己的雙手,在千萬個打工者中為自己爭奪一塊可以棲身的角落。在這樣的現(xiàn)實面前,我不相信一見鐘情,更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我拒絕任何有悖于生活常理的事情,覺得它只會無辜損耗我們的理智,別的毫無用途,甚至是幼稚的,可笑的。

      桌子上放著一個玻璃杯,里面有半杯清水。我端起來,就著里面的清水喝下了醫(yī)生給我開的一次劑量的藥片,然后便躺臥到床上迷迷糊糊睡去。

      那天下午的情形,我為何會記得如此準(zhǔn)確?絕不是因為看見了她,說實話,我壓根就沒有看清她的臉,唯一的印象只是那身影消失后的空氣中飄浮著的薰衣草氣味。從那以后,她存在的地方,那氣味便一直跟隨。我記得那天下午的情形,或許只是因為我很少生病,被迫停歇下來的松快感讓我在那個時間段無所事事,我抽離出被壓力捆綁的意識,觀望身邊永不停息的生活節(jié)奏。

      我一直睡到傍晚六點多鐘才醒來,燒已經(jīng)退了,但額頭與后背都?xì)埩糁竦暮挂骸M饷嬗信嗽诩庵ぷ又淞R孩子,男人粗魯?shù)男β暬祀s其中,巷子里狹窄的水泥路上正嗤嗤地響著三輪車碾壓路面的聲音,一番熱鬧而喧嘩的簡陋充斥在這片位于城市邊緣的小鎮(zhèn)。我?guī)е跣押蟮拿悦蓛A聽著屋外此起彼伏的喧囂,反而感到了一種舒適的寂靜。在這種寂靜里,我居住的房間周圍也彌漫著不一樣的氣息。我竟然毫無意識地用手指關(guān)節(jié)去叩擊著床頭的墻壁,一面墻壁便可以將這塊時空分割成兩個世界,在那墻壁的另一端是我所未知的陌生領(lǐng)域。我不禁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荒唐,為了驅(qū)趕這些無厘頭的思緒,我從床上爬起來,打開爐灶煮面,的確感到餓了,中午幾乎沒吃什么。當(dāng)我正坐在窗前的桌子旁埋頭吃面時,那個女孩又不經(jīng)意地穿過我的目光。走廊混濁的燈光下,她穿著一件紅色印花長裙,肩膀瘦削,后背上垂著長長的蓬松起來的黑發(fā)。她從我的窗外一閃而過,腳步輕盈,在我眼前的場景飛快滑逝,我只從側(cè)面看到了她瞇縫著的眼睛和微翹的嘴唇。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看一個女人了,自從半年前失戀后,我簡直毫無欲望再去與女人相處,再熱烈的激情也禁不住那些無休止的、瑣碎的埋怨指責(zé),和不間斷的懷疑與爭吵??晌乙膊幌雰H僅只是為了生理沖動而去享用一些短暫的愉悅,那樣做更無意義,只會使眼前本就蒼白無味的生活更加麻木。

      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注意到了那個女孩,她看起來與周邊的女孩不同,身上有一種脫離于生活的氣息,清冷決絕的目光,你似乎永遠(yuǎn)不知道那雙眼睛在看向何處。她應(yīng)該很早就住在這里,因為近期并沒有任何搬家的動靜,如果不是那天我發(fā)高熱請假回來,我應(yīng)該還不會發(fā)現(xiàn)她,可是人真的有很多奇妙的東西無法解釋,她一旦出現(xiàn)了,從此以后,她似乎總會在各個角落出現(xiàn)。

      或許是想借助流感這個小小的病毒,我想給自己一次短暫消沉的機會。我從來不敢在那密集而匆忙的奔波中去尋找一絲閑暇的縫隙以供自己來瞻仰過去經(jīng)歷的一切在心靈上堆砌的碩果,我也從未試著用自己真切的感觸去撫摸來自于思想深處永不停息流動的那道暗流。我像我眼睛里看到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循著枯燥乏味的節(jié)律追趕著時針的轉(zhuǎn)動。身體上的熱度在藥物的作用下,暫時退去了,但我預(yù)感到還會有下一波高熱。

      我感到疲乏極了。第二天上午,我雖然照常去上班,但整個人明顯不在狀態(tài)。我在一家電氣公司的車間里做接線工作,我需要爬上那足有兩米高的梯凳,然后在那龐大的高壓柜里按照圖紙找出正確的線路,一個線頭一個線頭地去接好,絕不允許出現(xiàn)任何差錯。

      八月里的陽光,從早晨開始便飽滿而熱烈,從那碩大的玻璃窗里照進來,不一會兒,車間里便彌漫著一股滾燙的金屬味道。車間的頂棚架上懸掛的吊扇,在快速的旋轉(zhuǎn)中,掀起陣陣眼不可見的漩渦。

      我蹲在梯凳的頂端,從工具箱里取出鉗子扳手,卻只感到頭暈?zāi)垦?。馮畫朝我走過來,站在梯凳下面昂著頭叫我:“好點了嗎?我們昨天晚上加班到十二點,你倒好,回去偷懶去了?!蔽覜]有理他,悶著頭在旋那個接口,他卻順著梯子爬了上來,站在最上面的一層階梯上,小聲地問我:“白靈要結(jié)婚了,你知道嗎?”

      我扔掉手里的扳手,歪著頭在肩膀上蹭掉臉上的汗:“不知道,但預(yù)料之中的事?!瘪T畫詭秘地嬉笑了一聲:“你不會還在吃醋吧?”我轉(zhuǎn)過臉瞪了他一眼,他立刻舉起雙手:“好,好,是我說錯話了,不過我敢打賭,要不了多長時間,她還會回頭找你的!晚上去喝酒嗎?”

      我真不想和他再啰嗦,憋了半天才悶聲地回了一句:“我在吃藥!”馮畫嗤嗤地笑著,下了梯子:“別扯了,晚上我去找你?!?/p>

      白靈要結(jié)婚了,這絲毫沒有刺激到我,她果真嫁給了那個胖子,這傷害到了我的尊嚴(yán),我感到非常不爽。下午,經(jīng)理看我的狀態(tài)不對勁,讓我不要加班了,早點回去,實在不行就去醫(yī)院輸液。但我哪里也沒去,沒去醫(yī)院,也沒回房間。第一次感覺,如此龐大的城市,找不到我想要停留的一個小小的角落。在我居住的那片區(qū)域里,有一條五米多寬的河貫穿,河上有一座橋,連接著兩頭凌亂破舊的街市。我便倚著橋的木欄桿坐在欄桿底部的石墩上,來往行人的影子在我眼前滑來滑去。

      在那雜亂無章的街頭喧囂聲里,我聽到一陣清脆的鈴鐺聲丁零丁零地從遠(yuǎn)處搖了過來。那是一匹白馬,每天傍晚無論何種天氣都會由一位打扮似流浪的牧人牽來,沿著各條街道巡賣馬奶。白馬脖子上懸掛著一圈鈴鐺,隨著它走路的節(jié)奏發(fā)出悅耳的聲音。那些流動的人影中,一個身穿青色長裙的女孩,像是從水底浮了上來似的,叫住了那位流浪的牧人。牧人停了下來,從馬背上垂下來的一個大口袋里掏出一個玻璃瓶,蹲下身子,對準(zhǔn)馬的乳頭擠了一瓶奶,然后又取了一根吸管,插在玻璃瓶里,遞給了那女孩。

      女孩接過來,用嘴含住吸管,貪婪地喝起來。她偶爾停下來喘口氣,轉(zhuǎn)過頭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看四周。這時,我模糊地看到了她的臉,但很精確地認(rèn)出她就是那個住在我隔壁的女孩。

      我一動不動地坐在石墩上看著她,她用嘴唇含著吸管拼命地吮吸著剛剛從馬的身體里擠出的汁液的樣子,幾乎讓我感覺到詫異。這個地方有許多人喜歡喝這種馬奶,我看到過許多大人帶著孩子來購買,但沒有一個人讓我覺察到異樣。她轉(zhuǎn)過頭的時候,有風(fēng)剛好吹過她的臉,幾縷碎發(fā)沾到了她的臉上,她用另外一只空著的手把頭發(fā)撥開了。她的臉又轉(zhuǎn)了回去,背對著我。我看到她的裙子被風(fēng)吹過的時候,隱現(xiàn)出的兩只小腿細(xì)長的輪廓。我感覺到有點呼吸困難,正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馮畫打來的,他問我在哪兒,我沒有回答他便厭煩地掛了電話。其實我并不是厭煩他這個人,只是這一刻我想拋開因他的存在而會不由自主想起的一切瑣事。我真的有點受夠了眼前的生活,但又說不出原因,正是因為說不出原因,才讓我對自己感到惱怒,煩躁等等。這種情緒是突然爆發(fā)出來的,就在剛才,也許它們本來就存在,只是被某種東西壓著。

      但是很奇怪,當(dāng)這些情緒爆發(fā)出來的時候,卻讓我看清了同樣潛藏在我內(nèi)心里的背對著的東西。我好像看到了在我那崎嶇不平的胸口上隱藏著一塊秘密的寂靜的角落。

      馮畫仍舊將電話打過來,沒有辦法,我只有接聽。我不想讓他誤會我因為聽了他告訴我的那個消息而這么容易就情緒崩潰,他問我到底在哪兒,有沒有問題,我說沒有。他說沒有問題那就喝酒吧,他二十分鐘后到我宿舍,酒菜他自己帶來。電話掛掉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時候我身體所有的不適似乎都被凝固了,我只想趕快回到宿舍里。但是當(dāng)我走到那熟悉的位于二樓上的走廊時,那里靜悄悄的,應(yīng)該說,是那扇門靜悄悄的。她不在屋子里。我有些頹喪地把門打開,過了一會兒,馮畫便提著一大兜的東西過來了。

      白靈會后悔的,終有一天,她會意識到她為此刻的選擇所付出的代價!我咽了一口酒,將頭耷拉到椅子的靠背上,眼睛盯著天花板。馮畫瞅了我一眼有些擔(dān)心地問我:“說實話,你是不是還放不下她?”我苦笑著:“沒有什么放不下,我現(xiàn)在才明白我們當(dāng)初那種在一起根本不是愛情,我只是從一個朋友或者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瘪T畫專注地喝著酒,認(rèn)真地對待我的問題,但我感覺出他咽下的酒里有別的事。他說:“不管將來她會不會后悔,最起碼現(xiàn)在,在她目前的這個階段,她的選擇是她最想要的,我們誰都沒有辦法預(yù)想今后的需求,只有眼前的欲望促使我們?nèi)プ非笤谀壳白钋逦臇|西,這種欲望為我們描摹未來,而未來究竟會怎樣,我們誰都沒有確定的把握。白靈沒有錯,你也沒有錯,錯的是你們彼此的需求無法從對方身上索取?!?/p>

      我的目光從天花板移到了馮畫的臉上,他幾乎有一張女人般精致的臉,但我現(xiàn)在突然開始質(zhì)疑,他能夠如此輕而易舉獲得眾多女人的芳心,絕不僅僅只是依靠那張臉還有他口袋里的票子。他還有別的,正是因為這點別的東西,當(dāng)他以那張臉和口袋里的票子作為誘餌吸引到女人的注意后,女人甚至可以拋開這些誘餌,奮不顧身地投入到他的懷抱。

      他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剛才的嚴(yán)肅與莊重瞬間消逝,又露出一臉壞壞的,帶有些狡猾的笑。他端起酒杯沖我晃了一下,“來,干了?!蔽彝蝗黄鹆伺d致,把頭從椅背上豎了起來,“干!”一道暖流從喉嚨口一直滑到了肚子里,繼而順著那液體流經(jīng)的通道,在我的體內(nèi)好似燃起了一道細(xì)長的火線。我感到無比的暢快,這正是酒到達了最好的興致,然而此刻也是最難以把控的階段,只想一杯接一杯地飲下去,沖破種種纏繞的思緒,讓精神與肉體都飄離起來。

      我沉默著享受這種醉意,然而馮畫卻越喝話越多,話越說越不正經(jīng)起來,他嬉笑著咒罵自己的罪惡。他坐在椅子上,身體東倒西歪地?fù)u晃著,他把筷子豎起來拿著在我眼前比劃著。他的樣子漸漸地變得模糊,我整個上半身倒在了桌子上,我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把我推醒,神秘兮兮地問我:“你隔壁住著一個女孩?”我努力半天才把眼睛睜開,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我甚至都沒有弄清楚他問我什么,但是他似乎是頗為驚訝地嘆了一聲:“那女孩長得真像狐貍!”

      我也一驚,我是被他的話驚住了?!笆裁??你說什么像狐貍?”我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他湊近了我,神情有些緊張,他小聲地說:“剛才我去外面上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女孩從走廊那頭走過來,就在這,在你門外的這個地方,我們擦肩而過……”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浸入了片刻的遐想,又接著用那種驚訝的語氣說:“我看見了她的臉,她長得真漂亮,不,不能說是漂亮,你能說狐貍是美嗎?說不清楚,但是她能讓人一眼見了就為之震驚,你說呢?”

      “我?我壓根就沒看清楚過她長什么樣?”我笑著說,可是馮畫不相信,他說:“怎么可能呢?她就在你隔壁,這么久,抬頭不見低頭見,你怎么可能沒注意過?”

      “我承認(rèn),我注意了,但真的沒看清楚,我看見她也就是這兩天的事,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我隔壁住的是女孩,如果不是昨天請假回來的早,我可能到現(xiàn)在還沒發(fā)現(xiàn)。”我說完瞅了馮畫一眼,故意調(diào)侃他,“你想干嘛?你不會又想打這個女孩的主意吧?”馮畫立即搖頭,舉起一只手掌,掌心正對著我,似乎是要對我起誓似的說:“不,絕不是!這女孩我玩不起!”

      “為什么?”我問他,我的眼睛直盯著他,但看不出來他究竟是認(rèn)真的還是不認(rèn)真的。他說不知道,說不清!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陣不舒服?!八X吧,困了?!彼傻轿疑磉?,我想起來抽屜里還有一包煙,于是又翻身爬起來,找到香煙,抽出一根放在唇邊,用手指夾著,點燃了。我靠在床邊默默地吸著,我以為馮畫睡著了,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說:“給我一根?!?/p>

      那晚的月亮很大很亮,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一張床像干凈平穩(wěn)的湖面,他的聲音也似乎因為浸透了月光的清澈而變得輕柔。他問我:“你說你和白靈不算愛情,那什么樣的才是愛情?”

      我沉吟了許久,最后還是說:“我也不知道,也許怦然心動是只有在不經(jīng)意遇見的那一刻才能明了,遇見了,目光便再也無法離開,遇見了,整個人好像都要沸騰起來。”

      月光透過窗子撒在床面上,然而天花板依舊是黯淡的,在那昏昏沉沉的暗影中,我似乎能清晰地看到她站在街頭被風(fēng)吹拂的樣子。我知道她就在我隔壁的另一間屋子里,我們僅僅只有一墻相隔,我們?nèi)绱吮平?,卻又彼此陌生,我只有通過想象來滿足我忍不住想要靠近她的欲望。然而在想象中感受到的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熟悉的氣息,卻仿佛只能將她的影子推得更遠(yuǎn),更捉摸不定。這是一種荒誕的現(xiàn)象,我將這一切都?xì)w結(jié)為深夜里地球自轉(zhuǎn)所引起的地心引力的改變而對人的意識起到的干擾作用,尤其是這炎熱干燥的天氣與月光下模糊不清的各種物件曖昧的輪廓,更容易讓人的理智失去控制。

      我已經(jīng)毫無睡意,大腦雖然清醒,但酒精在體內(nèi)的作用并未完全消退,我感覺疲憊不堪,流感的狀態(tài)似乎又占了上風(fēng)。我將電扇又調(diào)高了一檔,但更劇烈的轉(zhuǎn)速并沒有讓人感覺涼爽多少,反而直吹得人頭痛欲裂。馮畫在天快亮的時候睡著了,我睜著眼睛,直到房間里的擺設(shè)逐漸清晰,白晝呈現(xiàn)了完整的模樣,我才昏昏睡去。大概近中午時分,我被窗外的嘈雜聲驚醒,渾身已被汗水浸透了,真是一個熱氣騰騰的夏日,然而心里卻感覺暢快了許多。

      馮畫張著嘴在打鼾,我使勁推了推他,把他叫醒。他一頭惱火,沖著我直嚷嚷:“你有事你先忙活,讓我睡一會兒,晚上我還要趕火車,明天一早就得到西安?!薄坝忠霾??”我習(xí)慣性地問了他一句,他閉著眼睛嗯嗯地答應(yīng)著,囫圇不清地解釋:“那邊有個高壓柜出了點問題,我過去看一下。”

      說實話,我最佩服的就是他這一點,平日里看起來痞里痞氣,滿臉罪惡的樣子,但是只要投入到工作中,完全是另一個人,絕對認(rèn)真到嚴(yán)苛的地步。用他的話說,可不得認(rèn)真嗎?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所有與生命有關(guān)的事情必須嚴(yán)肅對待。我有點搞不懂他,明明有一個事業(yè)成功的父親,就等著他回去接管家里的企業(yè),他偏偏喜歡在外面,把自己累得跟猴孫似的,用掙來的血汗錢去游戲人生。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我不懂!我若懂了,無需解釋,若不懂,解釋也沒用。

      桌子上酒杯碟子一次性打包盒擺了一堆,剩的湯湯水水早就餿了,我找了一個大點的方便袋,把這些東西全部裝進去,丟在門外,然后去位于走廊另一頭的衛(wèi)生間里洗漱。

      那天是周末,而且是中午,以這幢老式的居民樓為核心,整個住宅區(qū)呈現(xiàn)出一片安穩(wěn)的生活的喧嘩。但是這里卻很安靜,經(jīng)過她房間的時候,除了一片寂靜,我什么也感覺不到。她的窗子垂著粉紅的布簾,房門緊閉,也許現(xiàn)在她不在屋子里,也許她在。

      我趿拉著鞋子去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門半掩著,我推門進去,里面沒有水跡,但仍舊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洗發(fā)水的味道。我一邊刷牙,一邊感覺到內(nèi)心的溫柔。窗外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樹,葉子被太陽曬熱了,散發(fā)出一股凜冽的清香,那香氣不斷地?fù)涞轿业哪樕希腋杏X一切都變得很溫柔,并且憂傷。

      回去的時候,馮畫正在接電話,他把手機離著耳朵遠(yuǎn)遠(yuǎn)地拿著,一副不耐煩的神情。掛掉電話以后,我沒好氣地說道:“又在躲誰呢?所以又在我這里貓一夜,我勸你盡快解決好,不要把我這里的清凈之地也暴露了,以免造成誤會?!彼袜偷匦χ骸澳阏f清楚,以免給誰造成誤會?”

      我沒理他,從衣柜里翻了一件T恤套在身上:“我出去吃面,你要睡的話繼續(xù),走的時候把門鎖上?!彼⒓磸拇采吓榔饋恚骸皠e,我也餓了,一起去。”

      馮畫走的那天晚上,突然刮起了臺風(fēng)。我沒有收看天氣預(yù)報的習(xí)慣,自然而然接受天氣突變。但是那天晚上,我突然感覺到緊張,所有的情緒沒有緣由地收縮到一起。

      我站在走廊上,注視傾聽著周圍正在被這場臺風(fēng)掀起的陣陣巨浪。似乎有一種龐大的東西被撕裂,世界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完整,但它正在絕望中搖晃、傾斜、破碎。對面樓頂上鑲嵌的鋁篷突然被掀翻,順著墻壁掉落下來。黑暗中,遠(yuǎn)處的燈火變得飄離,人聲隱去,此刻的沸騰仿佛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粗糙劇烈的喧囂。

      大雨開始滂沱,僅僅一刻鐘的工夫,地面上便一片汪洋。天空連著地面,急驟的雨水沖破黑暗,在城市的縫隙里構(gòu)筑成一條又一條洶涌的河流。雨滴打到我的身上,我的喉嚨似乎在痙攣,我回到屋子里,抽出一根香煙點上。屋子里依舊悶熱,但煙氣循著指尖悠悠地往上升騰。緊閉的門窗似乎讓外面的肆虐變得遙遠(yuǎn),最近的聲響是那扇玻璃窗,咣咣地敲擊著試圖不斷凝聚與外界無辜破碎阻隔的內(nèi)心。

      天亮的時候,雨停了,風(fēng)也住了。隔壁房間似乎比往常更加寂靜,她的衣服仍舊掛在走廊頂上垂下的晾衣桿上,一條裙子,一件文胸,還有兩雙長筒襪。襪子被吹落在墻根處,沾滿了污水,裙子被風(fēng)掀起來纏繞在晾衣桿上。我想走過去把襪子撿起來,或者可以幫她重新洗干凈。但我有什么理由做這些?其實若要做這些事,完全不需要任何借口,但我不明白,我必須要尋找到一些理由,才可以緩解內(nèi)心的緊張。

      她的確讓我感覺到了緊張,我已經(jīng)不知不覺幻想過無數(shù)次我們偶遇時我向她打招呼時的無數(shù)種可能,但當(dāng)她出現(xiàn)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只有一片空白。她為什么會讓我這樣?我想不明白,馮畫也認(rèn)為這一切說不清。

      我渴望見到她,哪怕只是擦肩而過,只需看一眼那模糊不清的背影,這一天便會變得具體而有意義。對她的想象讓我超越了目前的生活,但那時,我還不敢承認(rèn)這一切,這一切只是在后來不斷追憶她的線索中慢慢觸摸到當(dāng)時心里凸起的種種痕跡。

      那天早上,風(fēng)雨止息,平靜下來的天空呈現(xiàn)出一片碧藍,陽光漸漸地灑到這座在噩夢中蘇醒的小鎮(zhèn)。我回頭看了一眼那雙遺落在墻根處的襪子,最后什么也沒做,便穿過走廊與樓道,下樓推開院門去公司上班。

      就在我剛要轉(zhuǎn)彎步入另一條街道時,我無意中看見一輛黑色的汽車在院門外停了下來。她打開車門,邁著輕盈的步子走進院子。

      我突然感覺到一陣憂慮。我站在馬路邊愣了片刻,完全喪失意識似的朝前走去。隨著前進的速度,我漸漸冷靜下來。激流退去以后,街道上到處布滿遺留下來的垃圾,撕破的包裝袋,半腐爛的葉片,折斷的樹枝橫臥地面,路面低洼處與下水管道的入口處積聚著灰黑色的泥濘。一片荒蕪的景象,然而空氣卻清涼濕潤,這無疑在此刻給任何一種狀態(tài)的心靈都能帶來些許舒適的安慰。看看街道兩旁林立的店鋪,雖是外表顏色脫落的樓房,但每一扇櫥窗與門洞里都是鮮活的日子。再往前走,便可看見環(huán)衛(wèi)工人認(rèn)真清掃地面的身影,破碎后重建的過程,無疑不是一種新的鼓舞。我的心情漸漸放松了下來,但自從第一次遇見她,以及后來幾次短促的邂逅,關(guān)于她的一切,我在心底不由自主地將這些不連貫的片段疊加到一起,從而在幻想中對她形成一種完整的描摹。她的生活,她每一個肢體動作以及目光里隱現(xiàn)的神情,在我的想象中誕生。

      三天后,馮畫出差回來了。他做完交接工作以后就跑過來找我,同我一起去公司的食堂吃午餐。大學(xué)四年,我們一個寢室同住,畢業(yè)后來到同一家公司,我們之間比別人多了一層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之情。工作方面,他能力強,比我晉升快,才三年時間,就被調(diào)到開發(fā)部。但是他對我仗義,許多我轉(zhuǎn)不過彎的地方,都是他幫我調(diào)停。我們太熟悉了,無需在對方面前掩飾情緒。

      他端著飯盤剛坐下來,就對我抱怨出差的煩悶,喋喋不休說個不停,可我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飯吃了一半的時候,我脫口而出冒了一句:“你說那個女孩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嗎?”

      他翻著眼皮瞪著我:“哪個女孩?”“就你說她長得像狐貍那個?!彼巡弊油嶂倚ζ饋恚骸坝幸埠苷0?!你怎么突然問這個?”“那天早上看到一輛黑色的汽車送她回來,一個女孩子怎么會在早上才回宿舍?”馮畫輕描淡寫地說:“現(xiàn)在女孩子在外面過夜不是很正常嗎?再說是那樣的女孩,有了情人也不意外啊!”

      聽到馮畫嘴里說出這些話,我有些生氣,我質(zhì)問他:“那樣的女孩,哪樣?”馮畫把臉色收了起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反正不是我想要的那種,我勸你也趁早放下。不過,如果你真的喜歡,你可以去追試試,真正的歷練一次總是好的!”他沖我笑了笑,然后收起盤子自己先走了。

      在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和他談起過那個女孩,直到中秋節(jié)那天,馮畫到我這里來喝酒,突然有人敲門。我走過去把門打開,那個女孩正手捧著幾塊月餅站在我的門前。我愣住了,馮畫在我身后故意提高嗓門招呼道:“呆子,還不請人家進來?!?/p>

      她有些羞怯地笑了笑:“謝謝你們,我不進去了,上午房東來過,送我一些月餅,看你不在房間,就托我把這一份轉(zhuǎn)交給你?!蔽野言嘛灲舆^來,她就要走。馮畫卻十分老練地上前招呼她:“別走別走,大過節(jié)的,我們這些在外游子正好借機聚聚,以緩解思鄉(xiāng)之情,來,快進來吧!”

      她有些猶豫地走進房間,我給她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桌邊,她坐下來,顯得有些局促。她一直沉默著,但臉上掛著不易察覺的笑容,這與我平日里見到她的樣子有所不同。

      我簡直不敢想象,一直不敢往前邁出的這一步,沒想到這么輕而易舉地實現(xiàn)了。我甚至已經(jīng)想過要放棄,但她的影子就是揮之不去?,F(xiàn)在她就坐在我的面前,不知道為什么,我卻覺得她的樣子反而更加模糊了,我越向她看去,便越不能看到她的全部。

      馮畫問她喝酒嗎?她搖搖手說不喝??墒俏颐髅饔浀玫谝淮慰匆娝龝r,她看起來像是喝了酒的。我腦子里不著邊際地搜索著,亂做一團。馮畫繼續(xù)客氣著:“那你喝點飲料吧,這里有可樂,來,吃菜,都是在外面買的,你嘗嘗!”馮畫遞給她一雙筷子,將一杯可樂端到她的面前。她接過筷子,夾了一塊牛肉。馮畫問她是什么地方的人,她說是四川。馮畫驚嘆了一聲:“四川妹子?但你的口音不像?!彼α诵?,沒解釋。馮畫又問 :“那你在什么地方上班?今天放假嗎?”她說:“我在城市森林,上夜班,白天休息?!?/p>

      馮畫似乎很明白似的點了點頭,我卻很疑惑。馮畫說:“我和他是大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一個公司,我叫馮畫,他叫李想,你叫什么?”她說她叫辛夷,辛夷花的那個辛夷。

      她只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她離開后好一會兒,我腦子里仍舊懵懵的,屋子里殘留著酒菜的氣味,在這些混雜的氣味中,我辨別出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薰衣草的香氣。那香氣在屋子里久久地彌漫,仿佛愈加濃烈,我不知道是那香氣過于持久,還是因為我過于渴望而滯留在我的記憶里。

      晚上六點鐘的時候,我看到她提著一個類似裝禮服的袋子從窗前經(jīng)過。馮畫轉(zhuǎn)過臉看了看我:“要不要去城市森林看看?”在我們互相對視的靜止目光中,似乎隱藏著一場陰謀,我嗯了一聲。我們立即動身,從這個街鎮(zhèn)上先坐306路公交車,再轉(zhuǎn)122路,到了一個叫青陽的站牌處,我們下車。

      這里距離市中心的位置稍稍往北偏了一點,在那些壯麗高聳的樓房間,依舊殘留著一些隱藏在暗處的古老的小巷,或許這正是這所城市的某種象征。我們穿過馬路,進入一條叫藍楹花的巷子,在那條巷子靠右側(cè)的房間,有一個地下通道的入口,入口的門是用一塊塊整齊的石頭鑲嵌而成,我看到了幾個用黑色金屬雕成的大字:城市森林,我的胸口突然猛烈地震了一下。

      看馮畫淡然的神情,他似乎來過這里,沒等我問,他就自己先說了:“這是一個需要戴著面具進場的地下舞廳,以前跟幾個朋友來過?!蔽颐H坏攸c點頭,跟著馮畫往里走。

      從進入地下通道開始,我便感覺到了一種詭異的氣氛籠罩在四周。通道是一條斜行的逐漸往下降落的狹窄的路,地上鋪著地磚,沒有臺階,正因為路面平整光滑,那種越往前下降坡度越大帶來的地心引力的改變,讓人直感覺頭暈?zāi)垦!Mǖ纼蓚?cè)的墻壁成弧形,完美地連接著頭頂上拱形的天花板,墻壁與天花板全部以深藍為底色,然后用色彩艷麗的油漆畫了各種張牙舞爪形態(tài)怪異的猛獸。我有點站不穩(wěn),用手扶著墻壁往前摸索,但到了通道盡頭,整個人便平穩(wěn)了。推開兩扇銹跡斑斑的鐵門走進去,我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進入了另一個時空。

      有服務(wù)生站在吧臺后面,馮畫先去辦手續(xù),然后隨便撿了兩個面具,我們一人一個戴上。繞過吧臺往里走,來往的人越來越多,全部戴著各種面具,看不清人的臉,只有一雙雙眼睛在面具的后面,窺視著回避了現(xiàn)實世界而聚集到這里的人群。因為真實的臉被遮擋了,我們無法分辨對方的模樣,于是潛藏在內(nèi)心的各種情緒也肆無忌憚地袒露出來。人們在舞池里縱情地舞蹈,瘋狂地尖叫,彩色的玻璃球燈從黑色的天花板上灑下絢麗的光,灰色的煙霧在條條筆直的光束間扭動穿梭飄蕩。

      我好像已經(jīng)忘了我為什么要來到這里,忘了自己。馮畫要了兩瓶啤酒,將我拉到靠近舞池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來。馮畫說:“先喝點酒,等會有好看的?!蔽也幻靼?,馮畫說等會就知道了。

      激烈的樂曲突然停止,隨之舞廳的空中仿佛是從遠(yuǎn)處漸漸飄來一縷空靈悠揚的簫聲。燈光暗了下來,只有舞池中央的頂端放射一束如錐形的白光,一個身穿白色輕紗長裙的女子從那白光的頂端緩緩降落下來。她的兩只手臂呈飛揚的姿態(tài),寬大的衣袖以及那長長的裙擺在空中漂浮出如被晨光點染的波痕。她的臉高昂著,脖頸向后背彎曲,臉上戴著一只用白色花瓣粘貼而成的面具。

      她的身體靜止不動,卻成螺旋式旋轉(zhuǎn)往下降落,舞池的中央有一個凸起達一米高的柱子,快要到達地面時,旋轉(zhuǎn)的速度慢了下來,她的一只腳尖緩緩地接觸到柱子的臺面,身體也漸漸直立。在簫聲的背后,一陣激烈的古箏壓上來,她在白光里綻放開身體,如花朵無聲爆裂。整個舞廳一片寂靜,那層白光宛若一頂白紗帳籠罩著那面舞動的身影??床磺逅臉幼樱麄€人毫無具體的輪廓,仿佛她只是被夜風(fēng)吹來的一片月影,在水中浮沉蕩漾。

      然而,在她瞬間面向我又瞬間背離的過程中,我詫異地發(fā)現(xiàn),那包裹的薄紗下面,隱現(xiàn)出的小腹左側(cè),斜臥著一朵盛開的辛夷花。那一刻,我感覺我的靈魂,我所有來自于現(xiàn)實的觸感全部僵住了。馮畫也一定注意到了,他緊繃著臉上的神情,目光緊緊地鎖住舞臺上的影子。他似乎是不愿確定似的,不自覺地?fù)u著頭, 隨后他拉起我,從擁擠的人群里慢慢擠到臺柱的邊緣。我們都看到了那雙眼睛,確定無疑的那雙眼睛。還是那樣的目光,即使被那華麗的面具遮掩著,即使身披白色輕紗,我確定無疑她就是那個住在我隔壁的傍晚站在街頭喝馬奶的女孩。

      可是為什么她會出現(xiàn)在這里?馮畫說每天傍晚的后半場,她會接受一個人送上的鮮花,然后陪他共舞一曲。馮畫說你知道這束鮮花代表什么嗎?是錢,是需要在幕后掏出厚厚的一沓票子,你只需要付出足夠的錢就可以在那一刻擁有她,擁有那短暫的華麗的一刻。

      我的心突然一陣刺痛。我感覺我被欺騙了,可是誰騙了我?是我自己!是這一段時間讓我不斷淪陷下去的幻覺,我深深地著迷于其中不能自拔。她并沒有撒謊,她沒有錯,她的生活向來與我就沒有存在過任何一點關(guān)系,與之牽扯不清的只是我無法揮去的想象。

      我突然有點想念白靈,想念那個能讓我實實在在感覺存在過的女孩,可是這樣的想念是多么蒼白無力,根本無法撫慰此刻捶打在我胸口上的陣痛。

      從舞廳里走出來,已是凌晨一點。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穩(wěn)穩(wěn)地懸在那幢高樓頂上的夜空中。我像做了一場夢,還未趕上黎明就突然跌回到現(xiàn)實中。因為太過突然,那現(xiàn)實里的影子也仿佛模糊不清,影影綽綽。

      我們站在馬路邊等出租車,我一根接一根地抽著香煙。馮畫突然搖了搖頭笑起來,然后看著我說:“你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即使你能靠近她,她也只會毀了你?!彼牧伺奈业募绨颍骸扒逍岩稽c吧,然后找個平凡的女孩結(jié)婚,一輩子這樣過比較踏實?!?/p>

      馮畫雖然說得如此輕松,雖然此事與他無關(guān),但我看得出來,他的心情和我一樣復(fù)雜。我不想再多說一句話,于是我們就此分別。

      深夜的街頭空蕩蕩的,冷清得有些荒涼?;氐匠鲎馕?,我掏出鑰匙把門打開,她應(yīng)該還沒有回來,我們出來的時候,舞廳還沒有散場,那是個無數(shù)人愿意用高昂價格為寂寞孤獨買單的地方。我想起了那輛黑色的汽車,想起來為什么每個黑夜來臨的時候,她的窗口總是沉默地熄著燈。她在另一個人聲喧嘩光芒璀璨的高處接受一群靈魂孤獨地仰慕,但她為什么又會在即將沖破黑暗的黎明時回到這個擁擠雜亂沉悶的房間里來?

      越來越多的疑問涌上來,但同時我也感到了一種解脫,我終于可以將這一切與自己的心分割開來,因為通過這無數(shù)的疑問,我看到了橫在我與她或者說與我那不切實際的幻想之間存在的無法跨越的距離。我甚至感到了一點點勝利的喜悅,我無法接納我眼睛里看到的一切,不是我心胸狹隘,但凡真正純粹的愛情都無法包容。我尋找種種理由來確定這一點。

      我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起床去衛(wèi)生間洗漱的時候,我看到她的走廊上晾起了新洗的衣裙和襪子內(nèi)衣等。她一定回來了,現(xiàn)在就在房間里,但從此與我無關(guān)了。我十分輕快地走了過去。整整一天,我都處在一種如釋重負(fù)的輕松愉快的心情中。

      傍晚下了一陣雨,天氣有些轉(zhuǎn)涼,我回來取一件外套,以防晚上加班的時候會冷。在路過那座石橋的時候,正好又遇見那個流浪牧人牽著那匹白馬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刈哌^來。一個嗓音有些沙啞的女孩喊住了他,是辛夷,她小跑著從后面追上來。我一回頭看見了她,她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青色布裙,外面罩著一件薄薄的棕色的絨線衫子。她也看見了我,沖我微微一笑,我卻臉色一僵,條件反射似的將頭快速地轉(zhuǎn)了過去。她一定感覺到了什么,所以當(dāng)我拿著外套從房間里出來正好碰見她回來時,她冷冷地從我身邊側(cè)了過去。她的感覺如此敏銳,我有些后悔剛才的舉動。我憑什么這樣去拒絕一個人平常的招呼呢?簡直毫無素質(zhì)可言,下次吧,下次再碰面時,我主動道歉并問候,畢竟她并沒有對我做過什么。

      可是一連許多天我都沒有再碰見她,直到有一天周末下午,房東帶人來看房時,我才知道她已經(jīng)搬走了,我這才想起來,走廊上已經(jīng)許多天沒有她新晾曬的衣物,衛(wèi)生間里沒有那種熟悉的洗發(fā)水的氣味。

      我感到一種慌亂,不可抑制的慌亂。她的突然離去竟然在我不知不覺中抽離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仿佛讓我猝不及防地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整個人一下子空了。我不明白為什么,不能解釋清楚一切。先前那種種自以為是的解脫后的快感蕩然無存,仿佛一直以來只是懸在半空中的以掩飾自己虛弱無望的一面玻璃鏡子,隨著她的離去,一切轟然倒塌破碎。

      她沒有留下任何消息,我如果想要找到她,只能去城市森林。我有點害怕再去那個地方,害怕面對一些我不愿面對的事情,可是如果不去,我就像著了魔似的一刻不得安寧。不能再要馮畫陪我了,他該怎么看我呢?還好有面具,我不會向任何人暴露我自己,這大概就是城市森林存在的原因吧。

      那天晚上我去得很早,找了一個離舞池最近的桌位坐了下來。有服務(wù)生過來要我點餐,我要了幾瓶啤酒,便開始等待。人漸漸多了起來,空曠的舞廳漸漸被撐得飽滿而熱烈,我不會跳舞,也不想擠入那如海浪翻騰的人海里,我只想靜靜地看著那個地方,等待她的出現(xiàn)。瘋狂刺激的音樂在我耳邊叫囂,圓形的舞臺在旋轉(zhuǎn)中被無數(shù)雙蹦踏的腳步震起一圈圈聲浪,向四周蔓延開來,一層一層,飛濺到我的腳踝。香煙,酒精,汗水,被奇異的燈光浸透著,混合成一種奇怪的令人沉迷的氣味。

      我的心出奇的安靜,這一刻是虛幻的,卻又無比真實。我們在虛假的面具下掩藏著我們真實的面目,卻袒露著內(nèi)心最脆弱的渴望。拋卻現(xiàn)實,在清醒的夢里舔舐傷口,從而再次走向棱角分明的白晝里。

      人潮人海掀起的浪花,似乎只為了托舉那一朵在海上盛開的花朵。她換了一件深紅的絲質(zhì)長衫翩翩而來,一頭漆黑的長發(fā)在燈光的掃射下成了暗灰色。我看著她,腦子里不斷地涌現(xiàn)著她站在黃昏的街頭時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我只感到悲傷,悲傷壓過了一切,沖破了一切。

      我一直待在舞廳里沒有走,我想看到她離開舞池走入黎明街頭時的那一刻,我想看到她在那一刻的樣子,真真實實交付于生活與命運的樣子。

      我知道下半場,但我可以面對,如今我可以去面對任何想象的與想象之外的。但是讓我絕沒有想到的是,出現(xiàn)在臺柱上的男子讓我感覺那么熟悉。同樣深紅的絲質(zhì)長衫,京劇小生臉譜的面具,但是再向他一直看去,便可以看見臉譜下面,裸露的脖頸處上下顫動的喉結(jié)。他在那里有一個紋身,一條小小的黑蛇攀爬在那里,馮畫有一個小小的黑蛇紋身攀爬在他的喉結(jié)處。我整個人晃了一下,也許是有點醉了。

      我再也待不住了,我從舞廳里走出來。我背對著站在那用石頭鑲嵌的門洞前,不知過了多久,應(yīng)該是舞廳散場了,人群陸陸續(xù)續(xù)地從里面走了出來。人快要走完的時候,馮畫出來了。他在我身后停下了腳步,我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內(nèi)心的憤懣一下子爆發(fā)出來,我沖他一拳打過去。

      馮畫踉蹌著,扶著墻壁站穩(wěn)了以后,他向我走過來。一邊走一邊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胸口,“你打呀!來,就沖這里打!”我又一拳打過去。我們扭打在地上,當(dāng)我們終于打累了的時候,我們精疲力竭地躺在巷子里的水泥地上,這時候我才感覺到嘴巴里有一股咸澀的血腥味兒。

      我呆呆地盯著矗立在巷口處的那棵藍楹花,馮畫自言自語:“別人可以,為什么我就不行?我只索取別人同樣可以得到的東西,不求更多。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所以我每天晚上都來?!?/p>

      我從地上爬起來,獨自在大街上走著,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很荒唐。我像個瘋子似的嗤嗤地笑著。腦子里一片模糊,好像所有的東西都被涂抹成一團黑色,喪失了存在,卻又擁擠著纏繞著。

      馮畫一連許多天都沒有再來找我,聽說出差了,這次是去沈陽。具體的情形我沒有過問,只覺得這次他似乎走了很久。我站在高高的梯凳上將手里的線頭一根一根地連接到對應(yīng)的位置上,天氣真的變涼了,窗外的陽光被剝成了一層白紗,輕輕地覆蓋在地面上。車間里不時地從各個角落傳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擊金屬的聲響,我們立在這些龐大的金屬器物面前,好似一只柔軟的無力的小動物在嚴(yán)峻的高山上尋找立存的洞穴。突然有人驚慌地跑過來:“馮畫出事了!”緊跟著車間里的人都聚集了起來,我扔掉手里的工具,從梯凳上跳下來。我聽到有人在說,一起去沈陽的同事打電話來說,這次檢修出了事故,有人觸電了,沒有救過來,那人好像是馮畫。

      我的意識僵了片刻,我感到了一種快感從我心頭劃過,可是瞬間,沒等這種快感消失,我便感到了一種巨大的沉悶的悲痛從我的頭頂潑下來。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我的身體一定在劇烈地顫抖,因為恍惚中,好像有人扶住了我,不住地安慰我。李想,你不要急,知道你們是兄弟,但事情還沒有完全搞清楚,你要冷靜!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公司里到處彌漫著壓抑的氣氛,可是出乎意外,馮畫居然回來了。他穿著一套深藍色的西裝,外面罩著一件灰色的大衣,完完整整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他看起來有些緊張,有些憂郁。最后,他扯了扯嘴角,勉強地笑了一下:“對不起,讓大家擔(dān)心了,確實是出事了,但是另一家公司叫馮華的人。”有人上前狠狠地拍了他一下,你這家伙,害得我們白白為你難過了!大家輕松地笑起來,不過仍然為另一個叫馮華的人而感到惋惜。

      馮畫沖我笑了笑:“晚上一起喝酒吧?!蔽艺f好??墒堑搅送砩衔覀兠鎸γ孀谝黄鸬臅r候,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多年的兄弟好像突然間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從中間砍了一刀。我們只是沉默著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喝醉了,馮畫才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靶值埽肄o職了,這次事故驚動了我父親,他無論如何不同意我再在外面漂下去,他讓我回去接管他手里的工作,我明天就走了?!?/p>

      我點點頭,笑了笑:“明天什么時候?我去送你!”他搖頭:“不要送了,以后你自己好好的就行!”

      馮畫走了。我的生活卻日漸黏稠成了一片沼澤,毫無懸念,也無法掙脫,看似風(fēng)平浪靜的原野,卻拖拽著我的雙腿不斷下沉。

      隔壁的房間終于租出去了,是一對年輕的夫妻。他們搬進來時帶了一些家具,于是把原先放置在那里的一些東西挪了出來。有一張桌子放在走廊上,房東問我要不要,不要的話就抬下去了。我說要。房東和我一起把桌子抬進來,放在床頭對面的位置,正好可以當(dāng)寫字桌。還有一盞小臺燈,我也一起拿了進來。

      晚上下了班回來,突然覺得房間里多了一些異樣。隔壁那對夫妻正在嘁嘁說著話,是我聽不懂的方言,新添的陌生感似乎將那個房間原有的朦朧的熟悉一下子推到我的房間里。曾經(jīng)對于那里一切的想象現(xiàn)在夯夯實實地落在我的眼前,那張桌子是她用過的,那盞臺燈,也許她每天凌晨回來時,會用手指摁向那個開關(guān),把它打開,發(fā)出和此刻一樣的光芒。

      總之遠(yuǎn)了又近了,近了又遠(yuǎn)了。我感到深深地疲倦,向床上一頭倒下去,可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于是又爬起來。起來也無事可做,于是把桌子里的抽屜都打開,一個抽屜一個抽屜無聊地翻過去,再合上。在打開最后一只抽屜時,我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沓用過的草稿紙,我把這一沓紙抽出來,我驚住了,紙頁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高等數(shù)學(xué)題的運算過程。

      這是那個女孩寫的嗎?我沒有看過她的字跡,但是那用藍色鋼筆寫下的每一個數(shù)字和運算符號,都讓我感覺是她,仿佛這些數(shù)字和運算符號的形狀為她描摹出了另一個樣子。她在紙頁上舞蹈,我好像碰觸到了她的指尖,聽到了那沙沙的聲音。我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其中有個地方,紙張皺縮起來,筆墨有些被暈染了,好像是被水打濕過的印跡,但仔細(xì)地看,仍然能看出上面重復(fù)地寫著兩個字——淮安,淮安。這兩個字代表什么呢?地名?還是人名?她究竟為什么能像個謎似的把我困住,一次又一次,一個小小的線索便牽引出一張網(wǎng),讓我無法逃脫。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我竟然看到了在拐角處有一個我的名字,確定無疑,她寫的是我,她曾經(jīng)一定想到過我。

      這就足夠了。就這樣,到此為止吧,保留一點點溫柔與想象,讓我可以把眼前的碎片重新拼湊成一個完整的生活,繼續(xù)活下去。馮畫有最后的退路,而我什么也沒有,我沒有自我毀滅的資格,我只有靠自己的雙手去撥開眼前的混沌,或者在混沌中尋求尚有一絲自尊的棲息之地。

      然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她又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那是她最后一次出現(xiàn)。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我下班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多了,我推開院門走進來,恍惚覺得有個人影站在二樓的走廊上。我感到一陣不安,于是順著樓梯快速地爬上去。她整個人都濕透了,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辛夷?”我不確定地喊了一聲,她回過頭來,無辜地看著我?!靶烈模 蔽矣纸辛艘宦?,她似乎顫抖得更厲害了。她在哭泣,壓抑著哭聲洶涌地流著淚水。

      “如果我的感覺沒有錯,你愛過我,是不是?你愛過我,是不是?”她在問我,卻又自我否定似的搖著頭,她把嘴唇咬進嘴里,仍舊那樣看著我,目光直直地,充滿著無辜與哀傷。

      我被震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慌亂地把門打開,然后站在門邊讓她進來。她低著頭,雙臂緊抱著胸口,牙齒咯咯地響。她站在房間里,有點局促不安,頭發(fā)仍在往下滴著水。我挪了一張椅子過去,她坐下來,雙膝緊閉著。我問她冷嗎?她直搖頭,但是她整個身體卻縮成一團。我從柜子里找出一條毯子披到她的身上,她仿佛是沒有覺察到似的,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呢?”她嗚咽著小聲呢喃著,“你什么也沒有對我做過,可是為什么我會覺得你也傷害了,你也傷害到我了,你知道嗎?為什么會是這樣?為什么偏偏是我?我好像是走到了一個死胡同里,出不來,是在黑暗里,到處是漆黑一片,沒有光,你懂嗎?”她把頭轉(zhuǎn)向我,祈求似的看著我。

      我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看過她,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她坐在燈光下的椅子上,銀白的燈光在她臉上晃來晃去,我只看到了那層如水的光暈在她臉上漾起的一層層漣漪,我仍舊沒有看清她的樣子,只記得她的眼睛像是被急驟的雨滴打碎的湖泊。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也許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她把臉轉(zhuǎn)過去,埋進膝蓋里,一頭凌亂的黑發(fā)從背上滑落下來?!八俏ㄒ灰粋€讓我感受到溫暖的人,但是他拒絕了我,他說他不能傷害我!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你有酒嗎?”她突然抬起頭來問我,面對她,我似乎喪失了所有的意志,失去了思想的動力,一句話說不出來,我只能去滿足她的要求,甚至急切地渴望她對我提出各種要求,好讓我知道我可以為她做點什么。

      桌子上還有上次馮畫在這里沒喝完的大半瓶白酒,我問她白酒可以嗎?她點點頭。我給她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她把杯子接過去,有些吃力地咽了一口,但是她看起來安靜多了。時間似乎過得很慢,但因為下雨,初冬的寒涼開始一點點浸入深夜。她的裙子依舊是濕的,渾身的衣物皺縮著包裹在她的身體上。我有些擔(dān)心她會著涼,便試探地問她,要不要把裙子換下來,我這里有干凈的襯衫和毛衣。她遲疑了一下,但還是站起來,解開毯子,把里面的裙子脫了下來。

      我背對著她,把手里的襯衫和一件黑色的毛衣,還有一條牛仔褲,從我身后遞過去。我聽見她站在我身后穿衣服時的窸窣聲和從嘴里發(fā)出的輕微的喘息聲,但我的心里安靜極了,從未有過的安寧與平和。

      她說好了,我轉(zhuǎn)過頭去,寬大的男士毛衣讓她顯得嬌小而可愛,她有些害羞,目光里仍舊帶著哀傷,但神情看上去輕松多了。也許是因為酒,也許因為一些別的,我們似乎突然變得熟悉起來,沒有了剛才的拘謹(jǐn)。

      她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然后放下杯子,將腿拱起來,兩只腳踩到椅子上。她用雙臂抱著頭,臉埋到膝蓋里。她又哭起來,一聲一聲壓抑的沉悶的哭聲被擠在那兩只膝蓋間。她好像醉了,哭聲里不斷地夾雜著痛苦的嘆息。她的哭聲好像震碎了我的五臟六腑,我想上前抱住她,和她一起淹沒在悲傷的洪流里,一起去打碎那無邊的嚴(yán)封的黑暗與冰冷??墒俏也桓?,我怕嚇到她,她看起來如此悲憫與脆弱,像被風(fēng)雪凍僵的一株小花,任何來自外界的力量,溫暖或是霜凍都會使她瞬間破碎。我只能呆坐一旁,無能為力。

      “我的父親,那個忍受了病痛折磨多年的,我唯一的親人竟然是因為我?guī)Ыo他的羞辱而死去,我不能原諒我自己,可是我也不明白我究竟錯在哪兒?”她從椅子上跌落下去,癱坐在地上,用雙手捶著自己的胸口,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她虛弱地看著我,“我想回家送送爸爸,爸爸的靈柩就停在堂屋里,她當(dāng)著我父親的遺體和全村人的面罵我下賤,讓我滾,帶著我那些骯臟的東西永遠(yuǎn)滾出去!”

      “為什么?我們?yōu)槭裁匆ハ鄠??”她揪起自己的頭發(fā)塞進嘴里,過了一會兒,她平靜了一些?!拔以诨疖囌纠?,他把我接了回去,那天晚上我想要他,我想把我完完整整的身體交給他,可是他推開了我,像哄一個嬰孩似的對我說,過了這段日子,我就會忘了,我應(yīng)該有屬于我自己的更好的人生,他只能做一個守護者,他會永遠(yuǎn)做一個守護者站在我身后,而不是我目光里的主角?!?/p>

      她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到處找酒杯。我握住她的兩只手臂瘋了似的搖晃她,“別找了,好嗎?酒沒了?!彼读嗽S久好像才聽明白我的話似的,她把臉抬起來,神情迷蒙地看著我。她的臉好像是被雨打碎的花瓣,濕潤的,破碎的,在我的眼前漾來漾去。

      “李想,謝謝你,讓我見到你遇見你,我原諒了所有的委屈。雖然你沒有走近我,但是我感覺到了你的存在,你永遠(yuǎn)不會消失對嗎?這就夠了!這就夠了!”她從我緊握的手臂里掙脫開來,向桌子那邊走去?!霸俳o我一杯,好嗎?最后一次了,不會再有了?!?/p>

      我上前扶住她,“好,那你等我一會兒好嗎?我先扶你去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我去便利店買,我們這里有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你記得嗎?”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我把她扶到床邊靠到被子上,然后我轉(zhuǎn)身朝街邊便利店奔去??墒堑任一貋淼臅r候,她已經(jīng)離開了。

      十一

      我感到一陣恍惚,疲倦極了,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我竟然睡著了。天還未亮的時候,我猛然驚醒。房間里沒有存留一點她來過的痕跡,我甚至懷疑她是否真的來過,可是我漸漸地聞到那股熟悉的薰衣草氣味。我用力地呼吸,這絕不是幻覺,我記得她坐在椅子上,臉埋在膝蓋間。她對我說了許多話,她穿著那件黑色的毛衣,她真真切切地存在過,卻又消失在黑夜里。我再也無法捕捉她的氣息,她的樣子,一切存在過的瞬間隨著消失變成了記憶里恍恍惚惚的幻覺。

      我的身體好像空了。外面在刮風(fēng),一陣一陣強烈的氣流越過城市上空,拍打著墻壁,在縫隙間擁擠纏繞。它們鉆入我的胸口,唧唧地叫囂著,荒涼極了。但是這樣的荒涼卻讓我對抗了所有的恐慌和不安,我要去找她。

      我等不到舞廳開場的時間了,一刻也不能等。下午剛到了下班的點,我便坐了一輛出租車徑直開到了藍楹花巷口。但是那頂用石頭鑲嵌而成的門洞上卻貼了一張暫停營業(yè)的告示,我立即有了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為什么會暫停營業(yè)呢?

      巷子里正好有一位保潔阿姨在清掃墻邊的落葉,我上前去詢問。那位阿姨聽了我的問話,臉偏向這邊地下通道的入口處瞅了瞅說,不清楚,聽說好像是老板出事了吧,前兩天有警察來過。我緊接著追問,那你認(rèn)識這里面什么人嗎?阿姨搖搖頭,不認(rèn)識。

      我一個人順著地下通道一直往里走,因為停業(yè),所有角落里的燈都熄了,越往里走越黑,眩暈感越強烈。我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一小片亮光頓時像炸開了似的,現(xiàn)出頭頂上和左右兩側(cè)墻壁上用鮮艷的油漆描畫的猛獸的圖形。我忍不住打了哆嗦,腳心一陣發(fā)冷。走到通道盡頭,那兩扇銹跡斑斑的鐵門果然關(guān)閉著,死一般的沉寂,如攜帶了巨大的力量從我的背后壓過來。沒有一點線索,從未覺得世界如此刻這般龐大,可以淹沒一切。

      可是我突然又燃起了一線希望,舞廳是被公安機關(guān)查封的嗎?那么我去附近的派出所是否能打聽到一些消息呢?我立刻奔出去,攔了一輛出租車,找到管轄這個街區(qū)的派出所。但是里面的工作人員說,這個案子牽扯的范圍比較大,讓我直接去市里的部門。我又趕過去,值班人員聽了我的敘述,很謹(jǐn)慎地詢問我,這是一起大型的販賣毒品的案件,你和淮安是什么關(guān)系?我被問得愣住了,根本就沒有想到過會牽扯上這么復(fù)雜的問題,我一點思想準(zhǔn)備都沒有,因為緊張思緒一片混亂。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只是想找一個女孩,以前在城市森林里工作過,是跳舞的,現(xiàn)在舞廳停業(yè)了,我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她,所以想讓你們幫幫忙,能不能聯(lián)系到舞廳老板,他應(yīng)該有員工的住址什么的。那個值班人員再次嚴(yán)肅謹(jǐn)慎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感覺出他似乎對我有幾分同情。他說,你說的情況我記錄下來了,我會向上級匯報的,你明天再來吧。

      走到外面,我突然清醒了,我覺得自己正在做一件荒唐透頂?shù)氖虑?,可是我又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在路邊的臺階上坐下來,拿出手機給馮畫打了一個電話。馮畫在電話里說話的語氣很平和,淡淡的,可以感覺出馮畫離開后的這段時間變了很多,似乎沉穩(wěn)了下來。他問我還好嗎,但沒有提到其他的事情。我沉默了一會兒才告訴他,我在找辛夷,舞廳關(guān)閉了。他聽到后似乎并不覺得驚訝,只是輕嘆了一聲,然后說,“李想,其實從一開始就什么也沒有的,何苦呢?”

      “不,你不懂!馮畫,不知道為什么,如果我不找到她,我不知道眼前的生活要怎么繼續(xù)下去,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讓我如此發(fā)狂,我也想壓抑自己,然后忘掉,可就像著了魔似的?!蔽覍χ謾C大聲地辯解到。馮畫連聲說,“好,好!”等我冷靜下來后,他說,“我?guī)湍阋黄鹫??!?/p>

      第二天早上,我向公司請了假,然后便直接趕往市公安部門,但是里面的工作人員告訴我,淮安只是有嫌疑,他沒有被關(guān)押,目前正在警察監(jiān)控下積極配合調(diào)查,他們只能告訴我這么多了。我立即打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馮畫,淮安仍舊在外面,只要找到淮安,一定可以得到辛夷的消息。馮畫說他曾經(jīng)認(rèn)識里面的一個服務(wù)生,看看他有沒有淮安的手機號碼。過了很久,馮畫才回電話過來,說找到了。他把一串手機號碼的數(shù)字用短信發(fā)過來,我立即撥了過去。電話里傳來一個中年男人低沉渾厚的嗓音,他問,你是哪位?

      我被噎住了,我真的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身份來介紹我自己,以便有充足的理由來向另外一個與辛夷關(guān)系密切的男人來打聽辛夷的消息,我頓了一會兒卻又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我找辛夷?!蔽抑牢耶?dāng)時說話的語氣一定很不好,對方也聽出來了,而且他似乎也知道一些什么,于是他很冷淡地回了我一句,她不在我這里!我努力控制住情緒,試著去解釋,“她曾經(jīng)住我隔壁,前天晚上來找過我,我只想知道她在哪兒,就可以了,好嗎?”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說話的聲音緩和了一些,他說她幾天前就離開舞廳了,是我逼她走的,她已經(jīng)讀完了碩士,西安有一所大學(xué)要留她任教,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去,她沒有理由不去的,你去看看吧,如果不在,她老家在四川,等會兒我給你發(fā)個地址。

      十二

      我和馮畫約好在西安火車站碰頭,然后去淮安告訴我的那所學(xué)校,但是我們幾乎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沒有她的一點消息,只有一種可能,她根本就沒有來報道。只有去四川了,想起那天晚上她說的話,我的心里掠過一片霧霾。

      我們坐在火車站廣場邊的臺階上,馮畫一直在埋頭吸煙,從見面開始,他便很少說話。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事,但是他什么也不說。關(guān)于辛夷,關(guān)于馮畫,關(guān)于眼前的一切,都在沉默著。只有廣場上成群的背著行李的陌生人,帶著疲倦與滄桑,或者帶著初冬的朝陽,在一塊一塊整齊排列的地磚上穿梭蠕動。

      我知道去了四川也不會有結(jié)果,但我只想這樣去走一趟,去過了,心底里壓抑的渴望便會弱一些?;蛟S,沿著她曾經(jīng)漂泊過的路途往前摸索,所有割舍不下的也會隨著她遠(yuǎn)去的身影而平息。

      我見到了那個女人,她坐在村口剝豆子,但是她矢口否認(rèn)有辛夷這個女孩。真正雙腳踩在了這個地方,我似乎才開始懂得那個女孩眼神里的飄忽與絕望。

      三年了。我仍然住在這間屋子里,墻上的白漆開始脫落,窗外的風(fēng)仍舊在拼命地?fù)u晃松動的窗玻璃。我卷縮在被子里,想象著那場臺風(fēng),她那吹落在墻角處的長筒襪子。如果當(dāng)初我把襪子撿起來了,是否會不一樣?

      我在黑暗中搜尋著屋子里重疊的陰影,總有一種熟悉的氣味縈繞其中,無法掙脫。我想象著它是幻覺,卻從未有過一種事物如此具體清晰地盤結(jié)在記憶深處。就在這時,手機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我把手機打開,是馮畫發(fā)來的一條微信,一張旅客拍攝的圖片。我沒有回復(fù),但是緊接著馮畫又發(fā)來消息,你點開圖片,看看在游客的背后,圖片的右上角,那個女孩是不是辛夷?我的心猛然一緊,我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將圖片慢慢放大,一個穿著紅色布裙的女孩站在山腳下,懷里抱著一大束盛開的辛夷花。我看不清她的臉,就如同她站在我的面前,我始終沒有看清過她。

      我的眼睛變得模糊,我的大腦,我的思緒,我整個身體顫抖成一團。她站在人群里,卻寂靜如月明,流動的裙擺蕩漾著山谷里的清澈。

      馮畫說,她就在四川,但應(yīng)該是位于另一個方向的一座小城,那里四面環(huán)繞著青翠的山峰。我們約好依舊在火車站碰頭,先到達重慶,然后再換車。但是,當(dāng)我們來到圖片里所拍攝的那片山谷中時,所有的沖動這時才逐漸明晰成一個冷靜的事實。嬉鬧的人群早已散去,如星辰隱沒在無邊的夜空。茫茫天地,巍然壯闊,只有天上的云在一片蔚藍里寂靜飄移。

      我們沿著游客的足跡攀爬到山峰的頂上,陣陣清脆壯烈的風(fēng)聲越過我們的軀體滾向遠(yuǎn)處的山坡。一片粉紅如云海漂浮在山谷間,朦朧似霞絲,委婉若哀愁。

      “愛上她,真的會被毀滅嗎?”我問馮畫,他卻蹲下來,用雙臂抱著頭嗚嗚地啜泣起來。那一瞬間,我似乎看清了所有,存在的與正在遺忘的,在路途的顛沛流離間固執(zhí)的守望。那一瞬間,我似乎擁有了所有,渴望的與曾經(jīng)背離的,我確定我們已經(jīng)彼此擁有過。

      辛夷,遇見你,我原諒了世間存在的所有委屈。

      責(zé)任編輯 喬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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