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劉曉寧
一、議論文寫作的精神: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劉曉寧(武漢大學博士):孫老師好!很高興您能接受我的訪談,十多年來您一直強調高考作文命題要增加智性含量,要從抒情走向理性,為什么這么堅持?
孫紹振:我最強調的是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問題,這兩點在青少年時期非常重要。總體來說,我強調議論文寫作,目標是幫助高中生建立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把世界看成矛盾對立的統(tǒng)一和轉化,宇宙、社會、人的觀念都是對立的統(tǒng)一,在一定條件下轉化。世界和人類,思想和現(xiàn)實,就是在內在矛盾的轉化中發(fā)展的。對任何一個概念,都要找到其對立面,對矛盾進行具體分析,這是馬克思主義活的靈魂。方法論尤其重要,我們的傳統(tǒng)議論文教學,先有論點再舉例子,以論點為綱是最可怕的,會讓學生對流行共識性的、權威性的觀點無條件盲從,一輩子沒思想。
劉曉寧:這就是您提出“議論文的教學需要重新啟蒙”的原因?
孫紹振:議論文教學的最高目標不完全在作文,而是在做人,要讓學生形成自己的思考能力。我們現(xiàn)在的教育特別強調創(chuàng)新,強調獨立思想,可在教議論文寫作時,是先有論點,再舉與論點相符的例子,那不就壞了嗎?先有論點就是先入為主,先有了框框,但是論點對不對,其實是需要分析的。要有思想,關鍵在于能舉反例。自然科學理論中,有一個著名的命題,那就是一切天鵝都是白色的。中國人看到的天鵝是白色的,外國人看到的是白色的,古人看到的是白色的,今人看到的是白色的,能不能證明一切天鵝是白色的呢?不能。只要有一個人看到一只天鵝是黑色的,一切天鵝都是白的這個命題就被推翻了。相反,并不是一切天鵝都是白的肯定是正確的。所以要形成自己獨立的觀念,就要注意尋找黑天鵝。這是形象的說法,理論化的說法,就是對白天鵝和黑天鵝的矛盾進行分析。比如說,“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似乎是公認的真理,其實是片面的,因為還有一種共識,叫做“三個和尚沒水吃”;“出污泥而不染”,也不全面,另外一面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批判性思維并不是要推翻一切觀念,而是具體分析對立和矛盾,有了白天鵝以后,尋找“黑天鵝”,對現(xiàn)成的觀念提高警惕、進行檢驗,對其不足的部分加以揚棄,對其可行的部分加以發(fā)展、補充。如果一味根據(jù)論點去找跟論點一致的材料,就是羅素所說的“自我蒙蔽”。我強調論點要經(jīng)過反思,材料要全面,正面反面的都要有,要進行具體分析。美國在小學階段就開始訓練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6年級就讓學生去找材料,評論總統(tǒng)的減稅政策,社會上的觀點有贊成的、有反對的,你怎么看。這就是小論文寫作,其實美國的小學生寫得很差,但是這種寫作方法鍛煉了他們在矛盾中進行具體分析的能力。
劉曉寧:抒情性題目的問題在哪里?
孫紹振:抒情從思想性質來說,就是與理性思維相對立的,人是理性的動物,又是情感的動物,二者統(tǒng)一起來才是全面的人。從理性思維的全面性來看,抒情在邏輯上是片面的、極端化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月是故鄉(xiāng)明,確實很美,但是不全面。把抒情當成一切,對學生的智慧發(fā)展不利。2008年汶川地震,四川高考作文出個題叫《堅強》,媒體上說考生寫得熱淚盈眶,我提出了批評,救災是嚴密的科學,意志堅強是其次的。2012年的全國卷,說孩子幫媽媽挑擔,挑不動,媽媽讓孩子把外衣和鞋脫了,孩子一下就覺得擔子輕了。媽媽說脫掉了衣服和鞋,就是甩掉了多余的顧慮。這就是抒情性的邏輯,從理性來說,是膚淺、片面的。從挑不動到挑得動,從失敗到成功的轉化條件是很多的,不能說只要丟掉顧慮,集中注意力就可以了。什么是自由?自由是對必然性的認識,對客觀規(guī)律的駕馭,怎么能把純粹感性的力量當作救災、當作成敗轉化的唯一條件?前些年的命題思想在這方面不是很自覺,基本上是感性的,特別強調要貼近學生的生活經(jīng)驗,稍微有一點議論,就有人反對。2003年全國卷出了個題目“智子疑鄰”,武漢有個中學特級老師馬上說脫離學生實際。如果高中生對“智子疑鄰”這樣的寓言都沒有分析批判能力,具體分析能力,還能叫高中生嗎?高中階段需要初步建立自己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我們的命題要迫使他們做分析性、批判性思考。進入大學之后,考核他們的最高準則就是有沒有創(chuàng)新能力,思維能力,有沒有自己的觀點和獨創(chuàng)性。近幾年我感到很欣慰,高考作文命題在向理性靠攏。
劉曉寧:有研究者認為,應該讓擅長寫抒情類、記敘類文章的考生也有所選擇,這樣才公平。
孫紹振:任何一個問題都要具體分析,都要將感性上升為理性。就是寫抒情散文,內部也有一條線索,或者叫文脈,感情也要一貫到底,在起伏轉折的過程中,不斷豐富,不斷深化。朱自清的《背影》為什么能成為經(jīng)典?起初父親很愛他,但是他不買賬;后來被父親感動,流下了眼淚,但是又不想讓父親知道;回想起父親來,又流下了眼淚。這就符合正反合,有一條完整的線索。為什么冰心寫的母愛散文無法入選教科書?太抒情了,難免比較淺,缺乏思想深度。
更加重要的是,記敘文、抒情文和議論文在高考命題中不存在爭論,世界各國都要求考生寫議論文,美國、德國、法國、新加坡都不能寫記敘、抒情類文章。西方的百科全書中沒有“散文”(prose)這個文體,只有隨筆(essay),是一種分析、思索、解釋、評論性質的,具有一定文學性的作品,是智性的。我們的寫作傳統(tǒng),從孔夫子、孟夫子、老子、墨子、荀子一直到唐宋八大家,也大都是智性的,寫抒情山水田園散文的較少,主要是明清小品,“公安三袁”,到竟陵派就沒落了。周作人又把它恢復了,提出“美文”的概念,將敘事、抒情作為散文的綱領,結果就形成了一個誤解,認為散文只能是抒情性的。其實魯迅的雜文就是散文,但是因為他是發(fā)議論的,竟然沒地方歸類,只能叫雜文。我國傳統(tǒng)散文大品傳統(tǒng)長時期小品化是受了周作人的“誤導”。當代散文從余秋雨開始,特別是南帆、周曉楓等出來以后,就突破了純粹抒情的散,情智交融。
劉曉寧:就我了解到的情況來看,高考議論文寫作中存在不少問題,學生的批判性寫作能力不容樂觀。
孫紹振:老師負有相當?shù)呢熑?,不少有出息的老師寫散文隨筆可以,議論文、論文寫不了?,F(xiàn)在好一點,大量研究生進入了語文教師隊伍。幾年前,我在上海聽完某大學附中的一堂語文課后,提意見說這個課要有一定的批判性,語文教研組組長說在中學里不可以搞批判性思維。他們作為中學老師,還是名校的老師,連批判性思維都不懂,怎么教學生?
劉曉寧:這件事,您在您的書中提到了。
孫紹振:對。前不久還有一個中學老師在網(wǎng)上跟我說,孫老師您德高望重,不要再搞什么批判性思維、具體分析了,我們現(xiàn)在連不批判思維都搞不來。不行!我說這個問題不能妥協(xié)。高中生一定要有非常堅定的世界觀和方法論。
劉曉寧:可不可以說,您的高考作文命題思想,萬變不離其宗的是要培養(yǎng)青少年的批判性思維能力?
孫紹振:批判性思維是一種通俗的說法,從美國人那里搬來的,更科學的說法應該是辯證思維。我的目標是幫助青少年確立一個非常堅定的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確立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方法論。有了這個能力,人才有自己的靈魂。我曾參加過2011年版《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最終的審查工作,我只提出一條,為什么不把“分析”寫進去?有專家說寫進去之后又拿掉了,擔心強調分析會將文章肢解得支離破碎,他是把分析理解成了分段。我就講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活的靈魂……最終經(jīng)過討論把“分析”加了進去,任何觀念,都要在這一堅定世界觀、方法論的管轄之下。我們現(xiàn)在常常講傳統(tǒng)教育與現(xiàn)代的關系,如何把傳統(tǒng)資源轉化為現(xiàn)代人的心理,這就需要用現(xiàn)代的觀念去分析,既要批判又要繼承,包括孔夫子,他的一些思想是不切實際的,我們要用現(xiàn)代觀念去重新解釋與豐富。如果我們沒有自己的頭腦,就只能讓別人蒙蔽。
劉曉寧:您剛才說了這么多,我感覺始終在闡釋您書中的一段話:“其實議論文教學的最高目標并不完全在作文,而在于做人……要活得像人一樣,就要以‘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從流行八股中解脫出來,對之進行反思、質疑,進行層層深入的具體分析?!笨吹竭@句話的時候,我受到了震動,不過有的時候,我又會沮喪地覺得您是唐吉訶德在大戰(zhàn)風車。比如看紀錄片《高考》,毛坦廠中學的一位班主任反復強調的一句話是,你們要完全聽老師的,只要你聽老師的,保證能考上。并且,我們的統(tǒng)一教材、統(tǒng)一考試完全建立在標準答案基礎上。有時會感覺,整個應試教育系統(tǒng)并不支持學生進行獨立思考。提升青少年的思維品質是個龐大系統(tǒng)工程,作文難承其重。
孫紹振:那個老師說這樣的話是非常愚蠢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是立國之本。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任何權威、領導、政策、方針、方法、任何偉大人物所講的話,都要經(jīng)過實踐的檢驗,實踐是最重要的。老師講的話怎么可能一句頂一萬句?太愚蠢、太狂妄、水平太低。
劉曉寧:也許這樣方便管理?
孫紹振:你只要聽我的話就是了,就是你說得對也不能這樣。我跟我家的小孫女對話的時候,都會問她爺爺講的對不對,如果我不對了,你跟我講,我改正。你怎么可以說,你只要聽我的就都對呢?
劉曉寧:作文命題需要探究導向性和開放性之間的平衡,近些年,這一方面的爭議比較大,您認為如何在保持導向性的同時保證開放性?
孫紹振:一方面要有導向,一方面要自由。哲學自由,相對于必然;政治自由相對于專制,作風上的自由相對于紀律,倫理上的自由相對于責任。不能說心里只有一種自由。就是出了帶政治色彩的題目,一定要能夠激發(fā)思考能力,并且不能離開馬克思主義的活的靈魂——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政治是科學,最講實事求是,不能把它簡單化。前段時間,我去長沙開會,聽一位老師講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說“獨立寒秋”是白色恐怖,“萬山紅遍”是革命勢力,“同學少年”是雄心壯志……變成了政治課,還有什么思想?如果要解釋毛主席的偉大,不要這首詞,同樣也可以。我發(fā)言的時候就說,“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這是青年毛澤東放眼世界的雄心壯志;最關鍵的是“問滄茫大地,誰主沉浮?”這個世界誰來改造,這個國家誰來主宰?有了這樣大的氣魄,才能在寒秋里看到艷麗的色彩,毛澤東的氣概是這樣表現(xiàn)出來的。這首詞有對稱的句子、有散句、有三五七言、有二四言、特別是里面有長調的“領字”,比如“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這是長調特有的句法,“問”是“領字”,如果是五言詩,應該讀成:“問蒼——茫大地”,但這在詞的長調中,就可念成:“問——蒼茫大地”;同樣的“看萬山紅遍”,在五言詩中念作“看萬——山紅遍”,這里念成“看——萬山紅遍”。因為句法靈活了,結合著四言、七言,才能表現(xiàn)出深厚的思想和雄偉的氣魄,這是劉禹錫的“我言秋日勝春朝”那樣單純的七言所不能勝任的……他們聽了就比較服氣,政治性解讀也要實事求是,不是開玩笑的。
劉曉寧:您認為高考作文題目應該怎么出?
孫紹振:多元一點、豐富一點,不要太古怪。一事一議、一文一議,文章讀懂了,寫個評論就好。比如學生讀了《三國演義》《紅樓夢》或者《西游記》,拿出一段來評論一下,主要是看你有沒有評論能力,也就是具體分析一件事,一個人的能耐。一個人的語文素養(yǎng)最終還是看寫作能力;就思辨能力來說,主要看分析能力。
劉曉寧:從世紀之交開始,就有一些人非常推崇民國時期的國文課本和考試試題,您怎么看?
孫紹振:其實民國時期作文命題很散漫,每個學校自己命題,隨便寫,沒有我們認真。但是我們有段時間很狹隘,比較政治化。有的題目非常單純,我上大學那年,高考作文題目是《我準備怎樣做一個高等學校的學生》。毛主席提倡青年人要身體好、學習好、工作好,我當時身體不大好,就把一段話寫在前面,作為題記,“假如你愛毛澤東,你就要鍛煉你堅強的體格”。得分可能比較高,很輕松地考取北大。那時沒有人寫“假如你愛毛澤東”這樣富于詩意的句子。
劉曉寧:2019年高考剛一結束,《中國青年報》《廣州日報》《羊城晚報》等諸多媒體都歡呼說自己的社論押中了高考作文題目,這是個好現(xiàn)象嗎?
孫紹振:這個沒有用,是媒體炒作。
劉曉寧:如果是這樣的話,是不是會影響高考作文題目的防套性?
孫紹振:但是題目要求寫演講稿。就在高考前,廈門市高中質量檢查測試就要求以勞動精神為主題寫演講稿,題目和文體都和2019年的高考作文題目相似,遺憾的是很多作文根本沒有演講的特點。高考結束后,網(wǎng)上還出現(xiàn)了不同省份的高二學生寫的數(shù)十篇同題作文,讓人非常失望,連有演講特點的段落都非常少。演講在美國是必修課。
劉曉寧:2000年之后的高考作文題目特別強調“文體不限”,近些年在慢慢往回收,特別是全國卷明確要求寫書信、演講稿等。您怎么看這種轉變?
孫紹振:文體沒關系,一通百通。語言過了關,思維過了關,采取什么形式是很簡單的。關鍵是做題的人有沒有想到這個演講稿到底要注意哪些方面。2019年7月,我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文章,專門談演講稿的寫法,你可以看一下。
二、不能單純強調閱讀,必須和實踐結合
劉曉寧:福建省在高考自主命題時,有些新銳精神。其中2004年的題目我印象很深刻,從10個人物中挑選一個進行寫作,有真實人物,像孔子、魯迅、霍金;也有虛擬人物,像薛寶釵、冬妮婭等。這個題目既考查了寫作能力,又考查了閱讀積累,防套性也很好,當年受到了一些研究者的好評。但是此后再沒出現(xiàn)過這樣的題目,為什么?
孫紹振:應該是因為考生做不來,有一千多份空白卷,當年選魯迅的學生最多,但是他們寫不出來。所以我很懷疑讀得多就能寫得好的觀點。語文課本中魯迅的課文是最多的,但是學生還是不會寫。寫作的指導思想也錯了,一直強調要貼近生活、貼近魯迅,一個孩子怎么貼近文學巨匠?那一年有一個學生寫得很好,不是貼近魯迅,而是讓魯迅貼近自己的理解和感知,寫他心中的魯迅。起初他覺得魯迅很討厭,說中學生,一怕古文,二怕作文,三怕周樹人;后來讀了魯迅寫童年的文章,覺得這個老頭子小時候挺調皮,有人情味,還有些心理經(jīng)歷和自己是共通的,因此覺得魯迅不那么可怕了;在不斷閱讀魯迅的過程中,他慢慢長大了,對魯迅的理解也更加深刻……
寫作要貼近生活,從根源上就錯了。這是機械唯物論對文藝理論的影響,隱含的預設是文章是生活的反映,與《語文課程標準》的精神不相符?!罢n程標準”強調學生的主體性,鼓勵對同一篇課文做多元解讀,只要貼近主體,沒有對錯、真假的分別,解讀的真諦就在于主體的自由,很有點后現(xiàn)代的思想。為什么到了寫作的時候,卻不能對生活做多元解讀,反而強調主體要貼近生活?這里默認生活是真實的、是客觀存在的、是固定統(tǒng)一的本質,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是衡量文章水平的唯一標準。當多元的主體與統(tǒng)一的生活真實無法重合、無法貼近,只能對主體的情感、想象、理念進行剪裁、扭曲。作文的指導思想不應該貼近生活,而要貼近自我。
劉曉寧:您剛才還談到魯迅的課文是最多的,但是學生還是不會寫魯迅,您質疑的是讀得多就能寫得好的觀點?,F(xiàn)在的語文教學思想恰恰特別強調閱讀量。
孫紹振:這個指導思想是片面的。我們當然要強調大量的課外閱讀,這是一個潛移默化、水中養(yǎng)魚的過程。但是不能只強調量,不強調質,量和質一定要聯(lián)系在一起,離開了質,量是沒有用的。比如你強調念10本書,我不念10本,只念5本,或者把每一本書念兩遍、念3遍,行不行?我到現(xiàn)在沒有讀完《西游記》,為什么?看到好多重復的就跳過去,沒有必要看。不能機械地、教條地說書讀得越多越好。量變不能達到質變就是“貪多嚼不爛”,并沒有變成營養(yǎng)。首先,我們提倡在通讀的基礎上精讀、細讀。精讀就是要讀出其中的好處和不足來。克羅齊說,要理解但丁就要達到但丁的水準。就是說要達到比較高的水準,需要精讀,需要有意識地和自己狹隘的知識結構,僵化的觀念作斗爭,一味滿足于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是不行的。要知道,一千個哈姆雷特中有多少假哈姆雷特。我曾經(jīng)有一篇文章,主題是閱讀是一種搏斗,和自己的無知、陳舊的框框搏斗。其次,要讀出最哈姆雷特的那個哈姆雷特,還要學會聯(lián)系、運用,這就意味著和自己原始的寫作能力作斗爭。我家的小孫女看了“三國”,我提醒她在寫作文的時候聯(lián)系上去。她寫演講稿,說同學有優(yōu)點,我要向她學習,我不能像周瑜那樣妒忌人家,我要學諸葛亮。這就活了,不僅讀了,還會用。
劉曉寧:您強調的是讀寫結合。
孫紹振:不要說讀寫結合,太陳舊了。我講的是閱讀和實踐相結合,一個是話語實踐,一個是寫作實踐,閱讀、口語交際和寫作三位一體。這個結合的過程是漫長的、積累性的,是在不斷犯錯和糾正的過程中發(fā)展出來的。閱讀是一種學習,使用更是。比如小孩子剛學一個詞,看見了就認識,但寫不下來;還有些小孩在這一句里認識,換個句子就不認識了,我小時候就是這樣。但是慢慢的、看到的次數(shù)多了就認識了,接著就學會用了,甚至還能獨特地運用。像“燦爛的火光”,只是一般運用,當你會說“燦爛的笑容”,在理論上說,這就屬于把消極詞匯轉化成了積極詞匯。
劉曉寧:有研究者認為閱讀應該扣著寫作來進行,這樣就可以改變“少慢差費”的現(xiàn)象,您剛才說的這段話是否也包含同樣的意思?
孫紹振:不是,我強調的是閱讀和實踐結合起來,要在不斷的實踐當中去提高寫作水平。不是說要拼命讀,讀的量越多越好。最重要的還是要用頭腦分析,不但在閱讀中,而且在寫作和修改的過程中學習、分析,仍然是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問題。有些人讀得很多,但是沒頭腦,寫一堆垃圾文章。
劉曉寧:在語文教學中,閱讀和寫作哪個更重要?
孫紹振:讀更重要,中國傳統(tǒng)把知識分子叫作讀書人。不過要把閱讀轉化為寫作能力,那是萬里長征。50年代教育還比較好,不管是理科還是文科,都讀小說,還會朗誦詩歌,是全面發(fā)展的。我當時喜歡讀自然科學史,讀愛因斯坦傳、達爾文自傳,讀了以后就轉化成了自己的世界觀,轉化成了寫作能力。但是有些同學并沒有完成這種轉化。不要只強調吃得多,不強調消化,也不強調適當?shù)呐浔取,F(xiàn)在學校都提倡讀“四大名著”,讀文學作品,這個很糟糕,只讀這些不夠啊。也要提倡學生讀自然科學史、讀科學家的傳記。
劉曉寧:讀與寫哪一個更重要,其實關系到高考中閱讀和寫作的分值問題。您曾提出語文高考只考一篇作文,能談談您的想法嗎?
孫紹振:我是說“最好”只考一篇作文??婆e就只考一篇作文,我在50年代參加考試,就兩道題,一道作文,一道古文翻譯。沒有什么客觀題,題型比較簡單,也比較好判分。比如古文翻譯,不懂就是不懂,評分誤差不是很大?,F(xiàn)在我們的語文高考試卷主要問題是客觀題太多。我考過托福,明明看懂了,往往做錯;高考語文里的選擇題,我也回答不準。作為一個高中生,閱讀能力不是問題,閱讀能力變成寫作能力才是最雄辯的。最好能提高作文分值,少來一些稀奇古怪的客觀題。
劉曉寧:福建省在分省命題時,作文分值提高到了70分,回歸全國卷之后又重新回歸60分。
孫紹振:福建高考作文重回60分很可惜。高考作文的分值與教師的素質有直接關系。社會和家長不信任教師改卷水平,有些老師的水平也確實比較差,有一些老師根本不會寫作。有些即便評上了高級職稱,也只會寫寫總結。雖然我希望高考只考一篇作文,我也知道根本做不到。作文分值一旦提高,對教師的挑戰(zhàn)太大了。語文改革受制于考試,考試改革受制于教師水平。
劉曉寧:高考命題對閱卷是有影響的,有研究者認為如果適當增加高考作文題目的限制性,會有利于降低閱卷誤差。
孫紹振:為了降低誤差就要向僵化的命題妥協(xié)嗎?現(xiàn)在最有利于閱卷的就是客觀題,特別是選擇題,機器就可以改。那是美國傳進來的做法,但是美國的SAT是國家考試,是考研究學習能力的。而托福考試是公司行為,是商業(yè)化的,當然希望減少人工,效率越高越好,可以賺錢嘛。我們國家組織高考是政府行為,閱卷員的水平不夠,就要加以提高,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來閱卷的。過去我們的中學老師,不大會講課,但是作文改得很好,后面的批語都很長?,F(xiàn)在的老師對批改作文望而生畏,表面上看是手工勞動式的批改,工作量太大,根源是相當一部分老師的語言素養(yǎng)和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能力不足。我們還是要老老實實地把師范大學教師的寫作水平提高,老老實實地把大學生的寫作水平提高,老老實實地把中學教師的寫作水平提高。
劉曉寧:是不是因為您身在師范院校,特別注重這一點?
孫紹振:在歐美國家,寫作是大學必修課,無論什么專業(yè)都要修,特別是法國,哲學寫作不過關,其他的科目就不要考了。我們國家,北大這樣的學校,都沒有寫作課,我念北大,5年沒有寫作課,寫作不成為學問?,F(xiàn)在語文教學特別強調語言,事實上,寫作不僅僅是語言問題,而是思維問題,是審美修養(yǎng)和理性邏輯結合的問題。語言并不是作文,從語言到作文是萬里長征。我們都會講話,農民會講話,文盲也會講話,但是寫文章是另外一回事,需要嚴密的思考能力,要駕馭思路,層層深入,寫出新意來。語言當然非常重要,但是語文能力最終要體現(xiàn)在寫作能力上。
劉曉寧:2018年清華大學開設了“寫作與溝通”課,并計劃在2020年成為覆蓋所有本科生的必修課。
孫紹振:寫作不是那么容易教的,想要教好,一個專業(yè)老師帶學生不能超過10個。我教了十幾年寫作,上課可以一百多人聽,但是我最多只帶30個人,只改30個人的卷子,這樣才有效。我有個美國朋友,每年來中國一次,有個大學請他教外語,他要求每個班只帶20個人,結果來了四五十人,他拒絕了。
劉曉寧:20世紀末的語文大討論猛烈批判了傳統(tǒng)的“語文八字憲法”的知識體系,也就是“字、詞、句、篇、語、修、邏、文”,批判了“雙基”的指導思想。如今20年過去了,有一些研究者開始反思這一做法,重新強調基礎知識、基本訓練在語文教學中的價值。您怎么看?
孫紹振:知識當然是必要的,要不要學習知識是偽問題,關鍵是要把知識轉化為實踐的能力。知識如果脫離了實踐,就是死的。知識要轉化為口頭交際和寫作過程中的能量,轉化為駕馭語言、駕馭材料、駕馭思路的能耐,這個才是活的。
劉曉寧:2019年6月,教育部發(fā)布高中教育教學改革相關文件,其中有一條是2022年之前取消考試大綱,這一規(guī)定對高考作文命題會有什么樣的影響?
孫紹振:取消有好處,不根據(jù)考試大綱,命題更加自由。至少在作文的寫法和題材運用上,更加開放。
三、我不是理想主義者,但我有韌性
劉曉寧:您曾說您是“被卷入”語文教學研究中去的?a
孫紹振:我本身不是這個專業(yè),不做這個。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我看到了語文高考試題,水平很低,卻被吹得很高,非常惱火,寫出了那篇“炮轟”文。當時福建省有個刊物向我約稿,我把文章給了他們,結果受到了批評,說你怎么能議論這個事情。后來《粵海風》創(chuàng)刊,以頭條形式發(fā)出來。我就這樣卷入了高考。我每年寫一篇針對高考語文和高考作文命題的評論,已經(jīng)堅持十多年了。
劉曉寧:您在卷入高考語文命題研究后,有沒有特別沮喪、無奈的時候。
孫紹振:沒有。我這個人不像錢理群那樣理想化,立志改變中國的教育。我只是盡我最大的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事。最近這些年我感到很欣慰,高考作文命題思想在轉變,在向理性靠攏。教育部也非常重視我對高考作文題目的評價,每年都要看,還把我的書作為命題參考書,這已經(jīng)超出了我的預期。本來我一個人要影響國家教育部的命題,很孤獨,但是我慢慢地做,去潛移默化地影響教師、高考命題者、考試中心和教育部的相關人士,把他們的思想一點點“焐”過來,讓他們信服我,聽得進去我說的話。
劉曉寧:還有一批像您一樣的學者,不是語文教學專業(yè),卻耗費大量的心血在這個領域。
孫紹振:其實最先卷入的不是我,是錢理群,還有王富仁。錢理群是理想主義者,他介入之后就感到比較失望、痛苦。事實是,中國現(xiàn)在的教育無法立竿見影地改變,現(xiàn)在小學生補課補得昏天黑地,其實受到客觀形勢的逼迫。中國人口多,就業(yè)壓力大,很多家庭都是獨生子女,都望子成龍,每個人都想考最好的大學……怎么改變?其實,美、英等國家的貴族學校也是很拼的,同樣補課成風。中國人在美國,很多不去上美國免費的公立學校,而去上學費很可觀的私立學校,最夸張的是,同樣做作業(yè)到深夜。我跟錢理群不同,我不是理想主義者,但是我非常有韌性,跟你糾纏到底。
歷史發(fā)展是非常有規(guī)律的,它到了一個熟透了的時候,自然會有效果。我不認為自己有多大本事,但是會盡力做,能做到多少做多少。如果做不好,也不能完全怪我,那是老天的問題;當然也有我的問題,就是積累得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