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遙
電影《走出非洲》里,女主角凱倫和兩位客人丹尼斯、科爾晚餐后坐在壁爐前聊天。丹尼斯聽說凱倫會講故事,就提議玩故事接龍。他起了個頭:“從前有一個叫秦旺的放蕩不羈的中國人,和一個叫夏莉的姑娘?!眲P倫接著往下講:“夏莉是教士的女兒,會說中國話,秦旺孤身一人住在臺灣街……”凱倫講著講著,蠟燭變短了——丹尼斯看凱倫的眼神亮了,在丹尼斯眼里,這個會講故事的女人閃閃發(fā)光。
戀人的世界和孩童的世界一樣,是充滿想象力的。孩子在聽故事的時候不會考慮新意,他們往往要求講故事的人用完全相同的字句講述同一個故事。戀人也不介意重復(fù),那正是他們不足為外人道的默契,他們會反復(fù)使用一套特定的表情包,重復(fù)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或者講一個傻傻的、類似寶玉給黛玉講的那個小老鼠偷香芋的故事,用這些只屬于他們倆的“?!薄⒍巫雍凸适聛戆凳?、確認、強化他們與眾不同的親密關(guān)系。在這些故事營造的烏托邦里,現(xiàn)實是與世隔絕的。
如果說故事是個烏托邦,那么現(xiàn)實世界就是一個權(quán)力系統(tǒng)。為了顯得正常,人們要走親訪友,要參加聚會,要裝作和十年不見的同學(xué)還是那么親密,要對親友的成就大聲恭維……如果孤身一人去社交,聚會越熱火朝天,內(nèi)心就越容易感到疏離和寒冷,甚至覺得自己被摒棄于他人的言語之外:他們的旅途、別墅、貓狗和八卦與我何干?
倘若一對戀人置身其中,就像李商隱詩里寫的“隔座送鉤春酒暖”,他們會營造出一個只有兩個人的小世界,這個小世界足以屏蔽權(quán)力和世俗對人性的碾壓,隔絕那些客套、交換、心機和欲望,“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而現(xiàn)實世界,就如同隔著咖啡館的玻璃看到的外面來來往往的路人,像魚缸里形形色色的魚,輕盈地游來游去,往來翕忽,對他們倆的世界無法造成煩擾和侵害。對戀人們來說,除了我愛你、你愛我,其他都是小事,沒有什么做不到的。電影《少年的你》里小北對陳念說:“你保護世界,我保護你?!?/p>
當故事聽膩了,就是愛情褪色的時候。在米歇爾·圖尼埃的小說《沉默的戀人》里,妻子厭倦了丈夫車轱轆話來回說。當他抱怨她總是打斷他的話時,她說他的那些故事都講了一百遍,并給了他一個惡毒的建議:給每個故事編上序號。從此以后,他不需要描繪故事的細節(jié),而是僅僅說出它的編號即可——比如當妻子說27號故事,丈夫就會在他的故事庫里找到關(guān)于他祖母的狗誤上了他的漁船,最終被送回去的故事;至于71號,則是他出海時救下兩只海鷗,并給它們喂了食物,它們是如此忠誠以至于若干年后依然能在一艘船上找到他……丈夫也不甘示弱,他認為只消用一個殘忍的方法就可以結(jié)束夫妻間的對話。他說,如果一個人想另結(jié)新歡,他或她僅僅是想找一只還沒有聽過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耳朵來聆聽這些故事。
(娉 婷摘自《安慶晚報》2020年2月4日,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