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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江湖

      2020-04-28 22:37:55安頻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朱老馬中華

      安頻

      1

      華之多最喜歡放假了,特別是暑假,那樣,他便可以釣龍蝦了。他那里溝汊湖陂很多,隨便坐在哪兒,均可以釣到龍蝦。

      釣龍蝦的法子有三種:第一種,找一根結(jié)實的木棍,木棍頭上系一根線,線下扎一條蚯蚓或者小肉塊,扔到水里,繩子被拉動,便可以提竿了;第二種,找一根鐵絲,揉成圓形,再罩上一面網(wǎng),網(wǎng)里綁一塊肉,鐵絲周邊分別系上三根繩子,扭在頂部的一個大空塑料瓶子上,這樣便可以放到水里了,不必去管它,到時提起來,里面會有很多龍蝦;第三種,是那種買來的可以伸縮的蝦籠,里面系上蚯蚓,留住繩子的一頭在岸邊,再扔到水里,便不必管它了。這三種釣蝦法子可以同時進行。譬如:你先將鐵絲網(wǎng)、地籠下水,再坐到岸邊的榆柳下,一心一意去釣蝦子。特別是鐵絲網(wǎng),必須半天一收,切不可過夜,因為倘使網(wǎng)中的蝦子太多,會沉下去,等大瓶子浮上來時,什么都沒有了。

      華之多與王中華精通釣蝦,從小學(xué)一直釣到高中,樂此不疲。當(dāng)然,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適合釣蝦子的。最適合的時候是夏季,蝦子多,亦好賣。這些蝦子都是野蝦子,雖是自生自滅,但繁衍得很快。你看,一個炎夏的阡陌,真像一幀明清時期工筆重彩的秀逸畫卷:無數(shù)的溝渠湖汊,被青綠的水草圍繞,問或有幾片荷葉擎在空中、緊貼水面,忽然來一陣風(fēng),吹皺一池浮萍,機警的幾只蝦子還會彈起水花,沉到水底躲避;田埂間的一排意楊被風(fēng)不停地逗弄,葉子噼啪作響,好像拍著手掌,不單調(diào)、不尖刻,這便打破了鄉(xiāng)野長久的岑寂與悶熱;水牛感到熱了、渴了,會走到水邊,滾到里面,洗一個涼爽的泥巴澡,青葦問總有幾只羽毛潔白的白鷺?gòu)轨o地來去,這畫面,極富鄉(xiāng)土意味,可入詩。

      華之多與王中華喜歡這樣的“家園”。雖然他們是高二的學(xué)生了,卻還是稚氣未脫。班主任黎繼隆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他們早就拋之腦后了。王中華本來就很黑,加上成天在外面跑,又不戴帽子,結(jié)果曬得更黑,黑的程度幾乎要超過醬油了,有很多鄉(xiāng)民私底下呼之為“黑子”。王中華不僅會釣龍蝦,還會釣鱔魚。他在水邊走一圈,便知道哪兒有鱔魚。王中華肯吃苦,撲在岸邊,耐心釣鱔魚,嘴巴里面含一根南荻草,細細品味,等到他吐掉草時,便要提起鉤來了。這時,往往不會落空,繩子下面是一根長長的黃鱔,甩蕩繁轉(zhuǎn),似乎要跑掉——但是,還能跑嗎?

      華之多根本學(xué)不來他的“高超本領(lǐng)”,只能坐在榆柳樹下,聞著水草、陽光、野花與泥巴纏繞在一起的氣味,感到一陣迷醉。這種氣味,說不清、道不明,似乎有點香甜、溫軟。

      村子里的鄉(xiāng)土?xí)彝魺o邊,少小離家,到老了思家心切,于是從青島搬回來了。

      下雨的時候,華之多與王中華沒地方去,便去看汪無邊練書法。汪無邊不會驅(qū)趕他們,還會叫他們坐下,隨便看他的藏書。

      時問長了,汪無邊發(fā)覺王中華的眼睛眼白較多,認為他是相書上說的“大奸大惡”之輩,于是很少搭理他。王中華不計較這些小事,坐在那里翻野史,一看就是一天。汪無邊放在桌子上“裝點門面”的一疊點心——云片糕,被他吃了個精光!汪無邊礙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情面,不好斥責(zé)。華之多偶爾見到了汪無邊目中的不滿,于是拉王中華走。王中華看書入迷,毫不理會他的好意。后來,他們再去時,汪無邊干脆不開門了,他們鬧了一個沒趣。

      他們渴望天晴,天晴了,便有魚蝦可撈了,撈了便可以賣錢了。王中華活潑好動,除了釣蝦子,還要下河去摘蓮蓬。有幾次,天還沒有亮,他便穿著長衣長袖去摘蓮蓬。因為帶著清露的蓮蓬最嫩甜,會賣一個好價錢。華之多知道,王中華的媽媽很早就死了,他的爸爸是一個酒鬼,倘使他自己不去弄點錢,根本沒有辦法交學(xué)費。他知道王中華喜歡班里的班花包艷梅,卻沒有勇氣去追。王中華知道門當(dāng)戶對的意思,他自己又窮又黑,而她家道興隆,父親是鎮(zhèn)上米廠的廠長——他們根本不會有好姻緣!

      這天,華之多早早來到河邊,運氣很好,不到一個時辰,已經(jīng)釣了半桶蝦子了。太陽越升越高,曬得皮膚越來越熱。華之多干脆搬到榆柳下去釣??墒侵θ~問的知了不停地聒噪。

      王中華走過來了,道:“知了那么吵,你不想爬上去趕走它們?”華之多笑道:“知了活著的任務(wù)就是吵人,你現(xiàn)在趕走它們,等一會兒又來了,有什么辦法?!蓖踔腥A蹲下來,放下手里的一個大綠皮西瓜,使勁一錘,成了兩半,招呼華之多來吃。華之多甩了竿子,洗了手,抓過來邊啃邊說:“真甜,真甜!”

      吃飽了,他們并排在樹下躺下來,瞇著眼看飛過藍天的麻雀。周圍起風(fēng)了,葳蕤草木揉了揉腰肢。

      2

      王中華知道包艷梅喜歡華之多,自己卻喜歡包艷梅,雖然得不到,但決不允許身邊的人得到。

      一天,村主任來找華之多,遞給他一封信,轉(zhuǎn)身走了。華之多打開一看,是包艷梅寫來的,主要是問這個暑假他如何在過。到了田里,華之多很高興,自然添油加醋地跟王中華吹噓一番。王中華陰笑道:“拿出來我看看?!比A之多把他當(dāng)作兄弟,拿出來遞給他。豈料王中華看完,便撕了一個粉碎。華之多后悔不迭,問他:“你為什么這樣?”王中華怒氣沖沖地道:“不為什么!”

      之后,華之多幾天沒有搭理他,他反而觍著臉來道歉了。華之多大度地道:“以后不要這么沖動了。我知道你喜歡包艷梅——但是,是她寫信來問我,不是我寫信給她,你也看了,內(nèi)容很平常。”王中華倒有一點兒不好意思了。

      這天,天快黑了,太陽收束了它最后的光芒,那光芒好像燃燒過后的炭火,鐵紅中又有些黑色。華之多提著桶子,走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要去那河邊收蝦網(wǎng)、蝦籠了,不然的話,一天的努力便白費了。

      此時,他看見王中華正在自己放有蝦網(wǎng)的河里摘菱芡,急忙叫道:“快上來,別把蝦子驚跑了!”王中華偏偏不聽,還故意用腳踢打出浪花來。華之多差點流下淚來,道:“我又哪里得罪你了?你這樣害我?”王中華笑嘻嘻地辯解道:“我真不知道這里有你下的蝦網(wǎng)——我剛才追一只青蛙,跟著它跑到這里,卻找不到了,意外看見許多野菱角、野芡實,于是就下來了?!比A之多質(zhì)問:“我剛才喊你,你真的沒有聽見?”王中華一本正經(jīng)地道:“聽是聽見了,只是沒有聽清楚?!?/p>

      王中華抓著一大把芡實上了岸。華之多慌忙去取蝦網(wǎng),幸而那些蝦子貪得無厭,還咬著里面的肉塊不放呢,壓根兒聽不到王中華踩水的“潑刺”聲。華之多轉(zhuǎn)怒為喜。

      王中華手里的芡實還不太飽滿,吃起來有點澀口,但他不在乎,一個個剝開吃完了。然后,他從草叢里取出下午放的幾個鱔魚籠子,來到不遠處的河邊,找了幾個地方,一個個放下去。這時,華之多亦收完了蝦子——整整一滿桶哩!華之多看天黑了,沒有時間回去拿鱔魚籠子了,只能取出樹下的那只備用的鱔魚籠子,刺了一根蚯蚓在里面,沉下水去。華之多喊王中華幫他提一下,王中華聲稱自己還有事。于是,華之多只能自己提回去了。

      夜里,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鱔魚籠子里的鱔魚太多了,全部因擁擠窒息而死。醒來后,天還沒有亮,但他睡不著了。他起來,打開燈,看了看鐘,才早上五點,外面黑魃魃的。于是,他又躺下去。等他再次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連口、臉都來不及洗,慌忙向池塘跑去。

      幾分鐘后,他來到河邊,看見王中華已提著桶子從鎮(zhèn)上回來了。王中華道:“今天賣的價錢很好——你的籠子里有沒有鱔魚?”華之多彎腰,提起水中的籠子,揭掉蓋子,倒過來放在桶邊磕,磕得挺響,只是啥也沒有。

      華之多納悶了,喃喃道:“難道是有人動過?”王中華笑道:“誰叫你起來這么遲呢?天亮了,鱔魚便跑了!”王中華在蘆葦叢里下了鐵夾子,一臉興奮地走在雞腸子似的河埂上,用歡快的、高亢的聲音唱著:

      池塘的水滿了

      雨也停了

      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

      天天我等著你

      等著你捉泥鰍

      大哥哥好不好

      咱們?nèi)ヌ崮圉q……

      華之多扯了一根牛筋草,放在口里嚼,不久又吐了。

      天非常熱,村里的幾只狗趴在樹蔭的沙窩里,吐著舌頭不停地喘氣。綠葉兒蔫了,無精打采。王中華坐在樹下的木凳上大口吃西瓜,沒有出去釣蝦子。幾個小時后,毒辣的太陽傾斜到西邊了。這時,王中華要去河邊蘆葦叢里取鐵夾子了。

      王中華只穿著短褲,甩著膀子,晾著一身黑皮,在小路上大搖大擺地走著??斓侥康牡貢r,他拉過正在河邊釣龍蝦的華之多,道:“走走,跟我取野鴨子去?!?/p>

      華之多只得扔了竿子,跟他走。他覺得王中華體格健壯,真像一頭黑牛,暗自笑了起來。

      靠近蘆葦叢時,里面?zhèn)鱽怼斑冗取钡奈㈨?,王中華一陣激動,沖過去,扒開青蘆,看見鐵架子正夾著一只肥大的麻鴨子。麻鴨子被鐵架子夾久了,沒有力氣叫了。王中華高興地去了鐵架子,提了麻鴨子,笑道:“我回去了,你還去釣蝦子?”華之多道:“對啊,我不去釣蝦子,還能去做什么?今年的蝦子價錢特別好,多釣一點兒可以多賣一點兒錢哩!”王中華招呼他去家里吃麻辣鴨子片。華之多惴惴不安地道:“你爸爸看人,眼睛是斜著的,從來不笑,而且渾身酒氣——我怕!”

      “就你講究多——你不去,我一個人吃!”王中華瞪了他一眼。

      華之多沒有搭理他,因為他看到了對面的小道上出現(xiàn)了一輛轎車,在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停了下來。

      里面下來一個人,卻是亭亭玉立的包艷梅。

      “王中華,你捉了麻鴨子啊……”

      “對,你要不要,給你帶回去吃!”

      “不要,不要,你弄到一只不容易……”

      “無所謂,這蘆葦里多得很,只要我去弄……”

      華之多朝包艷梅笑了笑,向河邊走去,準(zhǔn)備收拾桶子回家。這時,太陽光不是那么熱辣了,遠處吹來了清涼的風(fēng)。甘蔗地里的長葉子如劍,在曼妙飛舞。包艷梅叫住華之多,問他:“汪無邊老師住在哪里,你能帶我去嗎?”

      華之多站在田埂上,影子拖得很長很長,回頭道:“好?!币贿叺耐踔腥A怒道:“別找他,我?guī)闳?!?/p>

      3

      包艷梅聽鎮(zhèn)上的一個老人說,這里有一個老書法家汪無邊。她很想學(xué)習(xí)書法,在征得父親的同意后,坐上廠里的小車來找汪無邊。

      華之多帶她到了汪無邊的家門口。汪無邊正和老伴兒剝蓮蓬呢。汪無邊聽了華之多的介紹,仔細打量這個女孩子:眉目清秀,白凈高挑,穿著粉色藕花連衣裙,手如嫩蔥一般,說起話來溫柔靦腆,蕩漾著一股水波,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淑女。接著,包艷梅講了自己的想法。汪無邊笑了起來,臉上的肉迅速堆積起來,褶皺層層。他看人總喜歡瞇著眼睛,睜開了眼睛,卻不是很大,甚至有些癟小。

      汪無邊起身,把他們到進自己的書房,指著筆墨,讓包艷梅隨便寫幾個字。包艷梅照他說的寫了。汪無邊贊道:“不錯,不錯!”

      隨后,幾個人來到外面。汪無邊交代老伴兒殺一個西瓜,端出來大伙吃。汪無邊吃完了一瓤,冷不丁地問:“你們誰知道西瓜的老祖宗在哪里?”

      華之多與包艷梅面面相覷。

      汪無邊道:“西瓜的老祖宗在非洲,是在五代時期傳人我國的。呵呵……”

      華之多非常佩服他,豎起了大拇指。接著,包艷梅詢問了跟他學(xué)習(xí)書法的費用、上課時問等事項。

      此后,每天的上午,都由廠里的司機接送包艷梅學(xué)習(xí)書法。奇怪的是,王中華亦要來學(xué)習(xí)書法,整天纏著汪無邊。汪無邊沒有辦法,只得答應(yīng)。王中華每天下午用蝦撮子到河里推,推到小鯖皺、麥穗魚、青鱔、蝦虎魚、黃顙之類,均會給汪無邊提一袋來。汪無邊最喜歡這些小魚小蝦了,因此沒有驅(qū)逐他,而是讓他在這里練書法。

      包艷梅練書法累了,會出來看外邊的紫薇。這花很紅,沒有什么香味,沒有鳥兒靠近,卻很熱烈。她喜歡這樣顏色的紫薇,端莊典雅,大方秀逸。紫薇素凈,很少招惹蠅蟲。池塘里的幾只鴨子,有時走到紫薇下歇憩。它們的毛羽是灰褐色的,嘴巴又長又硬,腳蹼是黃色的,但又有一層微紅的色彩,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笨拙得可愛。鴨子們不怕包艷梅,但王中華靠近它們,它們便“嘎嘎嘎”地跑下水了。包艷梅道:“你身上殺氣太重,連鴨子都怕你喲!”

      華之多沒有來學(xué)書法。最近,他的媽媽病了,不能去趕集賣魚蝦了。他只有自己去賣。

      回來的路上,他提著空桶子,高興地走著,雙腳上沾滿了晨露。忽然,一輛小車沖到他的前面,停了下來,下來的人正是包艷梅。包艷梅對司機說:“您先回去,只有幾步就到了。”

      華之多愣住了,道:“你有什么事?”包艷梅笑了,好像臉頰上浮現(xiàn)出了桃色的云,道:“上半年,你在學(xué)校不是跟我講了罐子魚的故事嗎?還有一段沒有講完哩!”

      他忽而回憶起來了,問她:“你還想聽?”

      “還想聽?!?/p>

      “我們這兒溝溝汊汊很多,里面魚蝦也很多。找來一個圓肚子小口的罐子,里面裝一些米糠、豆渣之類,用繩子系住罐子的頸項,然后慢慢放到水里去,繩子的一頭系在岸邊的木樁上。第二天去拉罐子,要慢慢地,等你拉起罐子,一看,里面的小魚小蝦多得不得了,還有泥鰍、刁子魚呢!”

      包艷梅今天的裙子是天藍色的,走起路來衣袂飄香,不過,她走走停停,聽得特別認真。

      4

      汪無邊突然來河邊找華之多,說要他代自己寫一篇龍蝦的散文,說是拿去本地的報紙發(fā)表,報酬是一百塊錢。

      他答應(yīng)了,當(dāng)天夜里就寫了一半,感覺很好,關(guān)了門,自己念給自己聽:

      長江沿岸的河湖陂汊里生長著一種為人們歡欣并能創(chuàng)造財富的生物。你道是啥——嘿!你不知曉吧,它是龍蝦。

      古代中國的“土著”蝦子是淺青色的米蝦,即齊白石氏畫冊上的透明長須蝦子。據(jù)生物史學(xué)者考證,而今赭紅色體格偏大的龍蝦(又名蝦魁、龍頭蝦、大蝦)來自美國。它的頭胸粗大,堅厚多棘(前緣中央有一對眼上棘),外殼堅硬,背腹而平,體長三十厘米左右,呈粗圓筒狀。

      上世紀(jì)30年代,一艘停泊在舊金山灣的中國籍貨船緩緩起航。海灣里的一些龍蝦攀附到了船體外的青苔上,它們隨著貨船遠渡重洋,抵達了上海灘的黃浦江。龍蝦瞬間松開了鉗爪和觸須,開始在此地居住。隨著時間的推移,加上龍蝦旺盛的繁殖力和超常的適應(yīng)力,它們溯江而上,又繁殖開來,最終盤踞在了煙雨迷蒙的江南。米蝦遂退守大江大湖了。

      吾鄉(xiāng)的稻田溝坑里鮮見螃蟹,只見瞪眼舉螯的龍蝦,傲慢地游走、覓食。龍蝦一般棲息在水草、浮萍及樹枝(浸泡在水中的)等隱蔽物里,晝伏夜出。淺水區(qū)是它們活動的樂土。倘使有風(fēng)吹草動,它們迅速彈跳回水里。要想捉住它們,除了釣,還可以用方狀可伸縮的尼龍網(wǎng)。居住在水鄉(xiāng)的小孩子,哪個沒有釣過蝦子呢?撿拾一根長棍,將棍首系上長繩,繩尾綁上青蛙肉或烏黑的蚯蚓,朝水里一扔,濺起水花朵朵。手持長竿,倘使感覺水里有東西在拖,這時,你便可以毫不客氣地提起長竿,也許有二三只蝦子夾著肉,硬是不肯松手。狡黠的蝦子會松手,掉進水里,暫存一條性命。也有貪婪而頑固的蝦子,至死不肯放手,還得你捏住它的殼,才會“善罷甘休”。

      釣一個蝦子,丟一個到桶里,不久,就有了半桶,試提一下,沉甸甸的。上面的蝦子不管不顧,踏在同伴身上,一意向上爬,全然不顧別的蝦子的死活,然則枉費功夫。間或,翻到桶下,總會有氣息奄奄的蝦子。用尼龍網(wǎng)釣蝦子,可以免受太陽炙曬與蚊虻叮咬之苦。譬如說夜晚下籠,清晨便可取了。里面掛有空果凍盒,可填進糠或油餅(榨取芝麻后的廢渣),蝦子聞香進籠,籠口易進難出。解開尼龍網(wǎng)的一頭,提溜著尾部,狠勁抖抖,活蹦亂跳的蝦子遂倒出來了。

      昔日,十字路口有收龍蝦的販子,一手提秤,一手招呼著抓一蝦袋的老嫗與少年。價格是便宜的,兩三塊錢一個。不過,他稱之前會剔除死蝦(活蝦鮮亮飽滿、肉質(zhì)緊堅,富有彈性)。皺巴巴的鈔票上沾有魚蝦的腥臭,偶爾還黏有幾根蝦須。錢的魅力是無窮的。皺如核桃的婆婆臉上,綻放了一朵笑花,少年則手舞足蹈地遠去了。

      近幾年,龍蝦價格一路飆升,販子亦繁多。他們不等你出門,直接“闖”進你家里進行交易。當(dāng)然,死蝦是會信手拈出的。有門道的人家,一天可弄到一二十斤蝦子(十幾塊一斤),就是兩三百塊錢啦……

      王中華感覺包艷梅對自己有些冷淡。雖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與她走到一起,但還是忍不住“示好”。包艷梅對他愛理不理的態(tài)度,讓他對華之多心生不滿,覺得是他在背后搗鬼。

      這天上午,王中華在汪無邊家練了半個小時的字,看了幾卷《民國野史》,磨蹭到中午,回家做飯去了。然而,他心里還是不痛快。那天早上,他看見包艷梅和華之多在路上走,有說有笑,卻不知道講的什么。他問包艷梅,包艷梅不告訴他。他吃完了飯,把碗一撂,筷子便掉地上了。他爸爸叫他撿起來,他粗聲惡氣地道:“你自己撿!”他爸爸喝道:“嘿,反了你了!”

      他去睡午覺,卻睡不著,汗水從額頭、肩胛、腹背一起冒出來,黏糊糊的,煩不勝煩。他真想跑到華之多面前,罵他幾句,讓他下不來臺。

      下午五點以后,他搖了井水上來,淋了頭臉,提了桶子往河邊走去。

      等到華之多來到河邊的時候,王中華已經(jīng)將蝦網(wǎng)投放到每一個池塘了。太遠處的是沼澤地,根本無法過去,還談什么魚蝦呢。王中華一臉壞笑,嘴里嚼著一根狗舌草。華之多沒有察覺異常,還笑著對他點頭哩!王中華提著一個紅色塑料桶,邊沿的污垢黑乎乎的,似乎很久沒有清洗了。

      華之多蹲在岸邊,往繩子上系蚯蚓,還想趁天黑釣幾斤龍蝦。王中華嚷嚷道:“伙計,這一大片水塘,都下了我的蝦網(wǎng),你別釣了?!?/p>

      華之多站起來,去看一個個池塘,果然每一個池塘水面都浮著蝦網(wǎng)的吊瓶。王中華勸他回去休息,明天早點來。

      華之多火了,怒道:“你怎能一個人獨占,總要給我一個地方??!”王中華指著很遠的地方,道:“你可以去那里,那里的魚蝦多得很。”華之多道:“中間隔著沼澤,怎么過去?。俊蓖踔腥A沒有說話,忍不住咧開嘴巴笑了。華之多只能去榆柳樹下了,那里的蝦子雖然不多了,但總可以釣幾只上來。

      此時,王中華走上前來,抓住華之多的竿子,拗成了兩截,甩到了河里。華之多瞪著兩只冒火的眼睛,吼道:“說,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要處處刁難!”王中華很少見他發(fā)火,本來自己心虛,一下子后退了幾步。

      王中華憋出一句話來:“包艷梅為什么對你那么好?對我愛理不理的?”

      華之多道:“我怎么知道?”

      王中華問道:“那天早上,你們在河邊說了什么?”

      華之多道:“不過是我給她講了一個故事?!?/p>

      王中華意味深長地道:“恐怕沒有那么簡單吧?!?/p>

      華之多不耐煩了,道:“信不信由你?!庇值溃懊魈觳灰阉寥剂?,我還要釣龍蝦呢!”

      王中華虎著臉,道:“你是小人。”

      華之多走向前一步,道:“嘿,我怎么是小人了?”

      王中華又罵道:“你卑鄙無恥。”

      華之多遏制住怒火,道:“你這種人,我不跟你爭?!闭f完,他提了空桶子要回去了。

      忽然,王中華又罵了起來。華之多伸手要打他。這時,汪無邊出現(xiàn)了,喝住了兩人,問清了情況,叫王中華先走。王中華有求于他,不敢不聽。

      汪無邊告訴他,那篇文章發(fā)表了,非常感謝他。說完,拿出了一百元錢,塞在了華之多的手心里。

      5

      過了幾天,汪無邊將這件事講給包艷梅聽了,包艷梅更加討厭王中華了。

      包艷梅沒有法子趕走他,只能自己走了,道:“以后我不來上課了。”走前,將學(xué)費全部交清了。汪無邊挽留不住,只得暗自嗟嘆,怪自己嘴長。王中華卻不知道包艷梅離開的事,依舊每天上午來這里練字看書。過了幾天,他忽然發(fā)問:“怎么包艷梅沒有露面了?”汪無邊含糊其詞道:“她家里有事,以后不來了?!蓖踔腥A悵然若失,一張油汪汪的黑臉一下子暗淡無光了。

      汪無邊沒有叫他以后不來,但是從這以后,他也沒有來。汪無邊從此吃不到新鮮的魚蝦了,便出錢買別人的吃,他怕自己找了王中華,得了他的便宜,他整天纏著自己,到那時候,可甩不脫了喲!

      王中華整天在水里捉魚蝦,早上起早去半里外的集鎮(zhèn)去賣,忙得不得了哩!王中華再沒有與華之多爭池塘了。華之多下了蝦網(wǎng)的池塘,他便不去。他下蝦網(wǎng)的地方,華之多也不過來,各自相安無事。

      到了開學(xué)的前幾天,只是中午最熱,其他時間氣溫宜人。王中華又增加了十幾個鱔魚毫子,跑到鄰村去下毫子。華之多看他更瘦削了,又憐憫他靠自己弄學(xué)費,于是對他的怨氣慢慢消散了。

      一天早上,王中華找華之多,讓他幫自己推一大袋魚蝦趕集去賣,不然去遲了便臭了。華之多答應(yīng)了。

      在集鎮(zhèn)賣完魚蝦,一路上王中華很高興,不僅主動道歉,而且還講起了捕魚的技巧。華之多道:“我只想聽你告訴我怎么挖泥鰍。”王中華笑道:“對別人,我是不會講的。你嘛,是兄弟,我告訴你無妨?!?/p>

      王中華是魚蝦的克星,常年在河塘里打滾兒,比起文弱的華之多來,自然是滿肚子經(jīng)驗了。王中華騎著自行車,華之多坐在后面聽他吐露“機密”:“稻田里的泥鰍,滑溜溜的,想捉到,不容易喲!挖泥鰍,要等到稻谷黃了的時候,稻子要割了,爹爹們會挖溝放水,方便收割。注意,水溝下面的淤泥里,藏著數(shù)不清的泥鰍、鱔魚。有些窩窩里還有一些水,泥鰍就順著水鉆到了稀泥巴里。泥巴軟,可以伸手進去捉。干裂的地方,必須小心點用鍬挖,要不然,泥鰍會被鍬切成兩截的。我去年挖到過刺泥鰍,就是書上說的刀鰍——它的脊背像刀一樣。抓的時候小心刺扎手,最好是戴上手套?!?/p>

      華之多聽完,笑道:“等十月份稻谷熟了,我在水田里挖到了泥鰍,一定做成紅燒泥鰍,請你去我家吃!”

      開學(xué)的前一天,王中華去交了學(xué)費,回來的路上,看見華之多還在河邊坐著釣龍蝦。王中華走過去,道:“我在鎮(zhèn)上碰到汪無邊了,他說馬上搬到鎮(zhèn)上,開一個書法培訓(xùn)班。”我說:“您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折騰啥呀?”他說:“我也不情愿呀,兒子買了房子,壓力大呀!我賺一點錢,好歹可以為他減輕一點負擔(dān)。”華之多道:“難怪這幾天沒有在村里看見汪老師了,原來他要去鎮(zhèn)上了。”

      “你怎么還在釣龍蝦,明天開學(xué),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昨天我去學(xué)校報了名,交了錢。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媽媽最喜歡吃蝦子了,我想釣幾斤給她吃——她的病前幾天才好!”

      6

      一天,華之多在上學(xué)的路上,見到了小學(xué)時的文老師,趕快繞道走。文老師不文明,罵打是免不了的,更多的是詛咒似的“欺凌”,他的口頭禪是“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仇一定要報”,不知底細的人弄不明白,八九歲的學(xué)生娃究竟做錯了什么,成了他的眼中釘。

      當(dāng)然,班主任黎繼隆比文老師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倘若某學(xué)生甲與他爭辯了幾句,他當(dāng)時不會發(fā)作,下次遇見某甲走路,他會笑道:“你雄赳赳、氣昂昂,大有跨過鴨綠江的勢頭?!比缓笾車呛迦坏拇笮?。又或者,在課堂上,有學(xué)生調(diào)皮講小話,他會說:“你是人才,只會講小話,以后可以去修理地球了。”初聽不痛不癢,再思卻辛辣至極。學(xué)生們見了他,仿佛野兔之畏鷹鹯,甚至于繞道走。一次,學(xué)生某乙一邊看他,一邊繞道而行。課堂上,黎繼隆怒發(fā)沖冠,聲討某乙的“罪行”,說某乙見了他像見一坨屎,還捂著鼻子,遠遠地繞開。學(xué)生們疑惑了,這句話不知是罵某乙,還是罵他自己。還有一次,學(xué)生某丙上課偷吃橘柑子罐頭,被黎繼隆發(fā)現(xiàn)了,黎繼隆當(dāng)場沒收兩瓶未開蓋的,回到辦公室打開一瓶吃,并喃喃自語:“好好吃!”

      他們的教室在二樓,黎繼隆和其他老師的辦公室在四樓。黎繼隆在教室安插了幾名心腹學(xué)生,因而對學(xué)生們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黎繼隆不出辦公室,坐在椅子上就可以“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其中一名心腹學(xué)生叫西門金,喜歡添油加醋,把一件小事說成驚天大案。華之多在學(xué)校圖書館里看過《舊唐書》,私下呼他為“來俊臣”。西門金眉目問有愁怨,整日陰陰的,看人時眼睛是斜視的。譬如有人的書失掉了,他向黎繼隆匯報,說是出了內(nèi)鬼;有男生為女生提了一桶水,他說他們戀愛了;有人亂丟垃圾,他上綱上線,說是破壞環(huán)境。其他同學(xué)回避西門金,如同回避瘟疫。黎繼隆常常發(fā)脾氣。黎繼隆常掛在口邊的四個字是“秋后算賬”,同學(xué)們聽了人心惶惶。黎繼隆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有陣子說話很和氣,沒有借機整人。時間一長,他又“舊疾復(fù)發(fā)”,毒舌不饒人……

      馬德里不會騎自行車。一次,他約華之多、王中華出來,到1975車站坐公交車,去城東看人釣魚。公交車來了,人滿為患,擠了又?jǐn)D,人貼著人,空氣污濁,人聲嘈雜。華之多、王中華的腳是踮著的,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到了一站,下去一批人,更多的人擠上來,像極了密封的魚罐頭。剎車的時候,背后一群人的重量壓到你身上,簡直不能呼吸。司機駕輕就熟,車少則快,車多則慢,甚至哼起了《走天涯》歌曲。華之多巴不得飛到終點站去,站著太累了。很多尾氣從窗戶飄進來,嗆得人一直咳嗽。華之多打趣道:“嚯,這酸爽,真新鮮,夠味!”有一截路坑坑洼洼,公交車跳起又跌下,整得一車人連五臟六腑都挪了位置。華之多生怕這車輪受不了了,與車體自行分離。前面又堵車了,尖銳的汽車鳴笛此起彼伏,車流依然是龜速。性子褊急的乘客開始小聲叫罵。馬德里透過旁邊的窗子,瞥了一眼后面,是望不到頭的車流。此時,有人搖頭晃腦地哼起了《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唱得比豬叫還差,周圍的人紛紛向他行注目禮。

      “嘭——”的一聲,公交車追尾了。

      王中華在回來的路上,被野蜂子蜇了,痛得大喊大叫。華之多憐憫他,發(fā)揚救死扶傷的精神,背起他走。腫處在王中華右臉邊,看著看著就腫起來了,越來越紅,越來越大,甚至擠歪了鼻眼,卻又奇癢難耐。王中華想伸手去撓,華之多制止了,說破皮后會潰爛。王中華呻吟起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華之多終于把王中華送回了家。王中華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兩眼翻白。王中華發(fā)了脾氣,說沒招它惹它,蜂子都來害人,太痛了——“哎喲、哎喲”直叫喚。華之多分析道,可能王中華的血是甜的——招來了野峰子。王父這幾日打麻將輸?shù)煤軕K,引發(fā)了經(jīng)濟危機,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分錢花,眼看又要出錢診治,于是急火攻心,拍打桌子吼道:“你太沒鳥用了,連個蜂子都欺負到你頭上來了。上個月給你算過命,說你這個月有血光之災(zāi),料不到就是這么個事!”

      王父為了省錢,準(zhǔn)備靠舌頭舔出里面的毒素,但是一碰王中華,他便殺豬般的大叫,讓王父束手無策。無奈之下,王父背上王中華去醫(yī)院,住了七天才回來。華之多去看王中華,王中華右臉邊上還殘留一塊粉紅色的疤,在黑漆一般的臉上鮮明奪目。王中華嚷嚷說太丑,要去整形醫(yī)院祛疤。王父又急了,只得道:“那我賣血賣腎?!蓖踔腥A只得作罷。

      出于關(guān)心,班主任黎繼隆來勸王中華復(fù)學(xué)。王父見老師上門便道:“以后的學(xué)費是一個大難題?!崩枥蠋煹溃骸翱梢哉埵拘nI(lǐng)導(dǎo),減免或全免學(xué)費?!?/p>

      到了第二天,華之多、馬德里來了。王中華還在猶豫,并道:“說客來嘍!”馬德里見到了他臉上的紅疤,深感震驚,并對兇殘的野蜂子予以強烈譴責(zé)。華之多道:“你若當(dāng)我們是兄弟,就去上學(xué)?!蓖踔腥A聽“兄弟”二字,心花怒放道:“好!在家里也悶,還是回學(xué)校,再為人民立新功?!比A、馬大笑了。

      王中華回到學(xué)校,像一個勝利歸來的英雄。課后,包艷梅偶遇王中華,驚愕道:“你還在呀?”王中華道:“哦,你咒我死呀?我還沒死呢!”為了避嫌,包艷梅跑了,她生怕他打開潘多拉的盒子,嘮叨個不停。

      這時,王中華聽說包艷梅失戀了,于是想鴛夢重溫。王中華早已忘卻了“永失我愛”的沉痛,堅信空虛的心靈需要女人的愛撫。雖然不可能走到一起,但走近一些到底是一種很大的“幸?!薄?/p>

      王中華寫了一句話:“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嗎?”托人送給包艷梅,包艷梅原件奉還,并捎回一句話:“我和你難道不是朋友嗎?”王中華失望了,他望著星辰流淚,罵自己沒有女人緣,更不會有桃花運。爾后,王中華見到稍微妍麗的女生,均有一種刻骨的恨意。

      8

      王中華在圖書館搜集資料,為休息的時候擺“龍門陣”做準(zhǔn)備。他可以從《山海經(jīng)》侃到東羅馬帝國之覆滅,從管仲的“花邊經(jīng)濟”侃到美國拉斯維加斯的昌盛。包艷梅呼之為“侃爺”,別班的學(xué)生卻呼之為“孔乙己”,王中華火了,大叫:“怎么不呼孔安國、孔尚任呢?我才不是那窮酸迂腐的人哩!”

      王中華只有找華之多談心,華之多安慰他道:“咱們學(xué)生有力量,不計較那些婆婆媽媽的小事。”王中華道:“連包艷梅都取笑我?!比A之多道:“她把你當(dāng)朋友,才開一點兒玩笑呀,千萬別往壞處想?!?/p>

      一天,包艷梅問他,中國總共有幾個皇帝。他一下子傻了,道:“我哪里數(shù)過喲!”隨即搬出《現(xiàn)代漢語詞典》,翻看朝代表,一個個地數(shù)。華之多道:“別數(shù)了,只有一個皇帝——秦始皇?!蓖踔腥A要他講原因,華之多道:“秦始皇是所有皇帝的祖宗,沒有他就沒有以后的皇帝?!蓖踔腥A若有所悟地點頭。

      王中華性詼諧,一次,有新轉(zhuǎn)來的同學(xué)和他聊天,那同學(xué)問他是哪兒的人,他競道:“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苯淌依镉幸粋€角落,蚊子成堆,王中華謂之“蚊子的集散地”,蚊子從這兒出發(fā),去尋找糧食,或者說蚊子在開會。

      還有一次,黎繼隆老師講到張之洞辦鐵廠的事,后來又講,遭逢亂世,一伙賊人刨了他的墳,拖出他的尸體,甩給狗吃。十幾年后,海清河宴,又有人要重修張之洞的墳塋,就在周圍找了一些殘骸,埋到坑中了。這時,王中華舉手發(fā)言,經(jīng)黎繼隆批準(zhǔn)后,站起來大聲道:“管他狗骨頭、人骨頭,先埋了再說?!币痪湓挵牙枥蠋煻级盒α恕?/p>

      包艷梅說王中華是活寶,是開心果。華之多說王中華是領(lǐng)導(dǎo)我們學(xué)業(yè)的核心力量,又說他是周星馳的祖師爺。反正捧比罵好,王中華欣然笑納。此外,王中華對龔自珍展開大批判,拿起筆作刀槍,說他“教子無方、枉為人師”,養(yǎng)個兒子競做漢奸,帶洋人火燒圓明園。王中華還深入揭批唐人韓昌黎,“圣人請卸妝”,他的死亡與案牘勞形無關(guān),與過食春藥有關(guān)。當(dāng)然,名人簾帷秘事只對華之多講,不敢公開講,公開講就是名副其實的“毒害少年”,這十惡不赦的罪,他擔(dān)負不了喲!還有一次,王中華把整個五代否定了,要打倒所有的文人墨客,直到他念到《花間集》中馮延巳“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方才為五代文人翻案,逢人就道羅隱、韋莊,儼然是綺靡詩詞的“宣傳隊”。華之多道:“你的一條舌頭,強于百萬之師,殺人如麻,獨斷專行?!蓖踔腥A笑了,不置可否。

      9

      王中華對于各種教科書“深惡痛絕”,最喜歡看閑書,記住了金圣嘆與董橋、李清照與瓊瑤,卻忘了ABc與方程式123,在接連的三次周考中,一潰千里,成了第二名——倒數(shù)第二名。

      黎繼隆深入開展“治病救人”的挽救運動,王中華只道是課程太難,不敢提看閑書的事。王中華的語文考了六十分,勉強及格。其他的科目離鴨蛋(0)只有一步之遙了。王中華課后撕了成績單,怕父親看見。黎繼隆或許早料到他會來這一手,委托其他同學(xué)回家時,將成績單遞到王父手里。王中華懼怕得戰(zhàn)栗了,王父卻笑了。王父最近手氣順,打麻將贏了,大度地包容了兒子,并笑道:“你還行,下面有一個墊背的?!?/p>

      而華之多絞盡腦汁,打題海戰(zhàn)術(shù),有時敗了,也丟盔棄甲,當(dāng)一回逃兵。華之多在黎繼隆的鼓動下,立志學(xué)好本領(lǐng),以后再“為人民立功勞”。

      雙休日,王中華貪吃貪睡,連鬧鐘都鬧不醒。有時,華之多找他玩,他才會懶洋洋地爬起來。

      而華之多呢,下課回來,就是一只自由飛翔的鴿子了,打雙節(jié)棍、看安妮寶貝小品文、吃石榴、聽閑人講流言、打撲克,簡直是“柿油(自由)黨”。華父唯一要求的就是叫他不要熬夜,早洗早睡。這時候,華之多又覺得時間太快了,恨不得拿繩子系住鐘表的指針。有時,王中華問他休息的時間,怎么過?華之多如實回答。其實,華之多主要是愛聽閑人講流言。閑人們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也關(guān)心阿富汗的戰(zhàn)況、百慕大船舶失蹤之謎。有一次,閑人甲講了一則赫魯曉夫的逸事,但閑人乙聽到的版本不同,也講了出來,閑人甲不買賬,雙方由吵至罵,又由罵升級至武斗,不明真相的觀眾越來越多,將其圍了個水泄不通。有和事佬出面調(diào)停,才算作罷。閑人甲回家照鏡子,才發(fā)現(xiàn)額頭少了一撮毛,忽而隱隱作痛。閑人乙回家盤點,亦看到右肩上的新襯衫裂了一條大口子,暗自叫苦不已。華之多講給王中華聽,王中華笑痛了肚皮,直接道:“都吃多了,為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開戰(zhàn),糊涂蟲!”其實,很多問題不是忙出來的,而是閑出來的。忙的時候,忍辱負重。閑的時候,一觸即發(fā)。

      華之多生活的村子里,不僅大量生產(chǎn)流言,而且還是“百家講壇”。不久,甲乙又化干戈為玉帛了,因為他們感悟到了老祖宗留下的“和為貴”三字的精義,不愿在戰(zhàn)火中對峙肉搏。

      一次,華之多出了校門,看到一個漢子推著三輪車走進來,并聽到漢子放開嗓子吼道:“江湖的老菱角,用杉木甑子蒸的,又老又香——喲——”動聽的聲音,比京腔更有韻味哩!別人院內(nèi)桂樹的枝丫伸出來,遮住了一大半的太陽光,云雀在枝頭開討論會,唧唧喳喳,熱烈交流,各抒己見,真正的“百家爭鳴”。漢子雙掌皸裂、烏黑,央求他買一點,華之多哀憐他,出資收購了一斤。華之多回學(xué)校后,又聽見漢子亢奮地道:“江湖的老菱角,用杉木甑子蒸的,又老又香——”華之多笑道:“不會是打了雞血吧?”

      華之多忽而想起黎老師要求收集的歇后語——只弄到了兩條,一條是求母親挖掘出來的出土文物:瞎子磨刀——快了快了;另一條是閑人乙無償提供的,豬鼻子插根蔥——裝象。華之多知曉,民間文學(xué)是一所巨大的寶庫,需要用扎實的精神去調(diào)研,但他只想敷衍過去,遂既入寶山而空手歸了。家里本有一冊《歇后語集錦》,只因父親的友人借去后,一直未歸還,便無從尋覓了。

      幾日后,華之多放學(xué)出來,在路上看見閑人甲,閑人甲獨家披露,賣菱角的漢子以為他家無男人,調(diào)戲良家婦女,被他打跑了,并告誡漢子:“終身不可入巷,見一次打一次?!比A之多搬出語文書上的一句話:人之心險于山川。閑人甲憤憤不平道:“媽媽的,吃牛屎也不看堆頭!”

      王中華告訴過華之多,他在星期日,第一件事就是看幾頁《民國野史》,去食尚店吃三鮮豆皮,再找送煤的老漢談石友三、張宗昌、孫殿英,十點買菜,十一點半炒菜、燉飯,十二半睡個囫圇覺,兩點半爬起來,到柜子里翻紅棗吃,之后,用毛筆抄寫《玄秘塔碑》。王中華書法水平進步不大,歸咎于毛筆,毛筆換了一支又一支,水平還是沒有提高,他又歸咎于汪無邊,說老師水平太差。

      下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六,華之多拉王中華去跟菱角漢子推銷菱角。王中華道:“我雖然是無產(chǎn)階級的子弟,但是丟不起這個人,不去!”華之多好說歹說,王中華才答應(yīng)去。

      據(jù)說,菱角漢子生意做大了,連幾家五星級酒店都要貨。漢子拉華之多入伙,打零工,掙點錢花。華之多根據(jù)漢子留的地址來到了郊區(qū),找到了那幢爛尾樓。他讓王中華留在下面,自己悄悄上去,在三樓聽到了自由澎湃的演講,再從門縫中一望,黑壓壓的一片,都在幻想一夜暴富。他發(fā)現(xiàn)講臺上的人正是菱角漢子,穿著蹩腳的西裝,拼命鼓動聽眾,什么1040陽光工程、廣西北部灣,等等。直覺告訴他,這是傳銷!他嚇得渾身是汗,躡手躡腳地走下來了。跑到安全處,華之多道:“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他們商量是舉報還是不舉報,倘若舉報了會怎樣,不舉報又怎樣,約莫半小時后,一致決定不管這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此事之后,王中華心生戒備,只要華之多約他出來,均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婉拒……

      10

      食堂后面有幾株柑橘樹,往往還沒有成熟,青澀的果子就被毛手毛腳的學(xué)生陸陸續(xù)續(xù)地摘光了。校長白樂觀幾番下令讓孫英抓住“幕后黑手”,卻沒有找到蛛絲馬跡,最后不了了之。一天,白樂觀讓孫英在學(xué)校公開宣布,柑橘已噴劇毒農(nóng)藥,誤食者前來辦公室承認錯誤,不僅可領(lǐng)解藥,還可以免除責(zé)罰,過期不候。一個小時之后,“唰”地擠爆了校長辦公室,有男生、女生,有老師、門衛(wèi),更有食堂的師傅,儼然一場“群英會”。白樂觀的目的已達到,吩咐孫英給每人發(fā)一粒糖丸(解藥),并訓(xùn)誡道:“家丑不可外揚,我給你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以后不要摘柑橘了,又酸又澀,也吃不下去呀!”自此,再無風(fēng)波,到了爽朗的秋日,黃果懸枝,亦無人敢動。可見,白樂觀還是有幾把刷子的。

      當(dāng)時,華之多他們班里,還有一個著名的男生,本名杜意如,諢名王安石。這小子從不洗澡,臉上汗垢呈黑色,與北宋不講衛(wèi)生的王安石一樣,故被人叫作王安石。他聽見了不惱不慍,揚揚自得,其實,同學(xué)們稍微念快一點,就是“晚安死”——在詛咒他呢!這小子是老鼠子嘴巴,夜里不吃一點兒餅餌瓜果之類的,壓根兒睡不著覺。他在宿舍床下有一個木箱子,里面有五花八門的吃食,但從來怕人瞧見。每個人都有吃的,沒有誰跟他計較,他卻喜歡找人討要東西吃,吃了幾口,要么評價太干、太陳,要么評價太甜、太酸,讓別人心里很不舒服。大家都不怎么與他交流,他卻喜歡拉別人講,講孔子的飲食、孟子的脾氣、荀子的權(quán)變,讓別人煩不勝煩。

      宿舍全體“上書”黎繼隆,要求“驅(qū)逐王安石”,理由是他嚴(yán)重侵犯了同學(xué)們休息的權(quán)利,一張嘴喋喋不休,比知了還討厭??卦V書到黎繼隆那兒,宛如泥牛人海,再無消息了。據(jù)可靠人透露,王安石的爸爸是黎繼隆的鐵桿哥們兒。

      華之多依舊記得那是在一堂歷史課上,歷史老師交代一定要記得“五胡亂華”“安史之亂”“靖康之恥”,并強調(diào)這是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誰不記得枉為中國人。王安石正側(cè)著頭與同桌在討論龍蝦的幾種吃法,被歷史老師抓了典型,拖他到講臺上,然后冷笑道:“你口才挺好,縱橫捭闔呀——那好,你跟同學(xué)們講講‘五胡亂華,哪‘五胡?”王安石慌張地道:“有胡適、胡風(fēng)、胡傳魁,還有胡蝶、胡璉?!闭f完,惴惴不安地瞥了歷史老師一眼,同學(xué)們大笑。歷史老師道:“我不是讓你講《百家姓》,你胡說什么,什么是‘五胡?看來你還沒有弄清楚,你下去要好好復(fù)習(xí)?!蓖醢彩ⅠR以子彈的速度回到座位。

      之后,華之多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王安石是學(xué)校里的開心果,沒有他的存在,生活將是枯燥的。

      還有一個改變就是王安石被宿舍里的同學(xué)接納了,原因是王安石請他們到大排擋撮了一頓,幾個人喝啤酒醉得東倒西歪,胡言亂語,雙眼迷離,四肢僵硬??磥砀锩皇钦埧?,就是吃飯。而后,王安石又買西瓜給他們吃,又帶他們?nèi)コ抢锟旎?,因此,杜意如的綽號由“王安石”變?yōu)椤岸鸥纭?,變?yōu)椤岸艩敗?,再變?yōu)椤岸趴偂?。至于王安石一名,早就丟到爪哇國了。

      王安石“上面有人”,可以自由出入學(xué)校圖書館,羨煞一幫處于饑渴狀態(tài)的小男生了。學(xué)校不允許一般學(xué)生進出圖書館,理由是看多了雜書會影響學(xué)習(xí),其實,枯燥無味的課程根本沒有多少人愿意學(xué),整日也只是混。學(xué)校寧可學(xué)生們的時間浪費掉,也怕他們看多了雜書,思想各異,不好控制。王安石從不炫耀這一特權(quán),因為只有隱蔽才可以保證他長久地自由出入圖書館。倘若飛揚跋扈,被人告發(fā),那就永遠與雜書無緣了。

      王安石與華之多打得火熱,無話不談。一次,華之多道:“我看過《二十四孝》,知道里面臥冰求鯉的王祥,他是你的本家吧?”王安石驚愕道:“有沒有搞錯?我姓杜,杜月笙的杜,安意如的意如,知道嗎?”華之多認錯道:“抱歉,他們都叫你王安石、王安石,我還以為你真姓王呢!”王安石當(dāng)時追求的是高二的一個女生,花容月貌,走起路來如楊柳拂風(fēng),此女拒談男友,并找人把王安石的情書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華之多料定她必是石女無疑,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見了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流倜儻的王安石,而不動心的嗎?

      王安石沒有掉一滴淚,他寬慰自己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她還小,什么也不懂?!焙髞恚伺s見王安石,王安石神采飛揚,又是沐發(fā),又是穿新衣,結(jié)果卻是高興而赴,鎩羽而歸。華之多追問其故,王安石哭喪著臉道:“她只是找我借飯錢?!?/p>

      11

      在一個秋天的下午,學(xué)校金蕉文學(xué)社決定深入開展全校師生詩歌大賽,并在校內(nèi)公告欄貼出了征文公告,大意如下:

      校園是一本書,一草一木浸潤著文化元素;校園是一門課程,傳遞文化氣息。征稿體裁和內(nèi)容:詩歌10行左右,短小精悍者優(yōu)先采用。所有來稿作品必須是原創(chuàng)作品,貼近生活,有實質(zhì)內(nèi)容且積極向上,文風(fēng)淳樸,邏輯思維通暢,語言運用恰當(dāng),有明確的中心思想。凡被我社采用的文章,都會付予一定的稿酬。歡迎文學(xué)社指導(dǎo)教師以及同學(xué)們向我社投稿。屆時將邀請本地優(yōu)秀詩人海魚先生等人作為評審團成員,最終評出“今日校園新詩之星”。

      這個公告的最大效果是使當(dāng)?shù)貢甑默F(xiàn)代詩集脫銷了,連李太白、蘇東坡的詩選集也被一搶而空。潮流所及,學(xué)校門衛(wèi)大爺也翻出一本破舊而略帶潮霉味的《天安門詩抄》在啃。據(jù)一些同學(xué)透露,獲獎倒在其次,主要是為了見一見威名遠揚的海魚先生。一時,無數(shù)支筆在無數(shù)張紙上生產(chǎn)句子長短不一的詩歌,蔚為大觀,一天的總產(chǎn)量簡直超過了顧城一生的詩作。如若見到華之多的小詩,還會有人點頭叫好,因為他畢竟看過名家名作。至于杜意如,完全辱沒了乃祖杜子美的圣潔名譽,要么寫的是褻詩,不能見人,要么是歪詩、打油詩,讓人噴飯,譬如說:春眠不覺曉,處處蚊子咬。夜來風(fēng)雨聲,不知死多少。又如:床前明月光,疑是甜冰糖。越想越慌張,口水流滿床。

      王安石的成績一潰千里,卻癡情于詩,主要抄寫顧城的《遠與近》等詩,因為看多了覺得精品太少,于是拿筆去修正,要么刪去幾句,要么添加幾句,但功夫沒有到家,往往弄得古詩新詩遍體鱗傷。例如王安石改后的“佳作”如下:

      一會看我

      一會看錢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錢時很親

      截稿的前一天,王安石親自去文學(xué)社上交了詩稿,仿佛完成了終身大事,長噓一口氣。沒有料到評選結(jié)果在三天之后就公布了,并且舉辦了隆重的頒獎典禮。參加那場盛大典禮的有小鎮(zhèn)的幾位重要領(lǐng)導(dǎo),還有詩壇的海魚先生等人。

      下午三點,全體在操場上起立,而領(lǐng)導(dǎo)、評委們站在主席臺上,高高矮矮,參差不齊。全體坐下后,小鎮(zhèn)的一位主要領(lǐng)導(dǎo)拿起話筒,高度贊揚這次詩歌活動云云。接下來是一位高挑的?;ǜ璩8琛段覀冦逶≡谛聲r代的陽光里》,嬌音驚醒了正在打瞌睡的一些學(xué)生,瞪圓了眼睛忙不迭地看?;?。華之多本想坐到前排,無奈毫無空隙可鉆,只得作罷。王安石局促不安,不停地念叨:“我會得第幾名,我會得第幾名?”

      這時候,海魚站了起來,華之多才看見他是一個又瘦又矮的人,不是什么海魚而是干魚。海魚先生手里拿著一張紙,開始念前三名,第一名是杜衛(wèi)星,第二名是宋中,第三名是王安石。海魚先生隆重邀請三位獲獎?wù)呃收b自己的詩歌。王安石第一個沖在前面,搶過了話筒,意欲念自己的詩。海魚先生優(yōu)雅地制止了他。

      第一名杜衛(wèi)星是一個清秀的男生,開口就用普通話念自己的詩:春天/春天,顏色在融化……或許是語速太快,同學(xué)們只聽見了“春褂”,意猶未盡,杜衛(wèi)星卻回首看海魚先生,海魚先生示意他可以“退位讓賢”了。第二個拿話筒的是男生宋中,虎背熊腰,又黑又胖,乍一看,還以為是猿猴的兄弟呢!宋中畢業(yè)以后可以做殺豬佬,不可以做詩人,詩人倘若均是這模樣,恐怕這世間會減卻很多才子佳人的香艷典故。宋中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地動山搖:甘露在清晨/甘露在清晨/夸父渴了/夸父渴了/飲盡了長江的水……一些嬌柔的女生掩住了秀耳,試圖抵擋這“山呼海嘯”之吼。海魚先生認為時間有限,揮手讓他退場,而他擺手向觀眾依依惜別,眼中噙著淚花。第三個上臺的是王安石,他扭扭捏捏,像一個害羞的女生,底下噓聲四起??此迷捦差澏兜挠沂郑芍讱獠蛔?,然而若干秒后,他咳嗽了幾聲,臺下一時“河清海晏”,他親切地道:“領(lǐng)導(dǎo)們,老師們,同學(xué)們,今天我有幸獲得了詩歌獎,感到非常高興,感謝大家?,F(xiàn)在由我來朗誦獲獎詩歌《戰(zhàn)馬》:大海在暴風(fēng)雨中淪陷/勇士的戰(zhàn)馬踏過閃電升上了烏云……”

      剛開始的時候,大家準(zhǔn)備看笑話,等他閃亮登場,才發(fā)現(xiàn)他的朗誦聲情并茂,超過了前面兩個人。等他朗誦完,全場爆發(fā)了熱烈的掌聲,大家站起來向他致敬。王安石出了名,成了人物,連海魚先生都走過來和他握手,說他是當(dāng)之無愧的校園詩星。

      海魚先生附在他耳邊道:“以后到我家來,我告訴你如何寫好詩?!蓖醢彩乓詾檎?,天天在教室里等他的通知,然而半年后,得到的是海魚先生自蹈于滄海的噩耗。他的尸體旁,發(fā)現(xiàn)了四本書,《夢的解析》《惡之花》《幻城》《大淖紀(jì)事》,還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的死與北方的青狐有關(guān),我決計去貝闕探尋靈異的世界”。王安石忽然有些怕寫詩了,覺得詩歌就是毒藥,可以迫害人,讓人整天幻想,最終精神失常。王安石毀掉了全部的詩稿,從此做一個自由的人。

      12

      高三還沒有念完,華之多亦辦了退學(xué)手續(xù),在鎮(zhèn)上的布廠當(dāng)了五年保安。五年后,廠子倒閉了,他只能來武漢打工了。

      華之多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小報《泛?!肪庉嫴孔鍪瞻l(fā)員,包吃住,算是站在了文學(xué)圈的門外。時間長了,華之多與副刊編輯朱福幸熟稔了,無話不談,不是兄弟,勝過兄弟。

      華之多平素呼之為“老朱”,并笑道:“你怎么不改名朱(豬)幸福,偏要倒過來,叫什么朱(豬)福幸呢?”老朱一本正經(jīng)道:“這是父母取的,我改不了。我有筆名,叫石榴客?!睋?jù)老朱自述,他畢業(yè)于武漢某理工學(xué)校,雖學(xué)的是化學(xué),心里卻偏愛唐詩宋詞。老朱說他最討厭晚年的白居易,純粹是一根明哲保身的老油條。老朱否定了許多當(dāng)代詩人,并道:“詩人多如牛毛,詩里水分太重了,連打嗝兒、罵人、放臭屁都寫成詩,完全是惡俗!”老朱從小立志成為有用人,寫出流芳百世的詩篇,羞死大批偽詩人。怎奈眼高手低,寫出的詩作根本拿不出手,于是,老朱總在下班后,抽空背誦《杜工部集》,有時聲音大、語速快,像念經(jīng)咒,樓下的大媽還以為樓上有和尚在超度亡靈呢!

      老朱已經(jīng)在報社做了七年,三十幾歲了,頭發(fā)比女人還長,瘦長的臉上架著一副眼鏡,儼然教授(叫獸)模樣。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寫文章倒挺快。每周副刊有一個欄目,叫“圖說中國”,圖片是別人拍的,配圖文字由老朱執(zhí)筆,印著主編的名字向潛沖。向主編給出的理由是,圖片的拍攝者要求解說詞署名必須是向潛沖,因為主編的名氣更大,會吸引更多的人看。好似自己的兒子養(yǎng)不活,被人家抱走,喊人家爸爸,雖然心懷怨悒,卻又無可奈何。

      老朱有一部十七萬字的長篇武俠小說,向主編拿三千元買斷,用他的名字在副刊上連載,導(dǎo)致報紙一時洛陽紙貴。閑時,老朱還寫了一百多首詩,亦由向主編拿去出版賺錢。當(dāng)?shù)赜幸粋€保安裴清,仰慕打假英雄章慈,通過反復(fù)的比較與研究,決定拿向潛沖祭旗。不久,裴清在江魚貼吧發(fā)文質(zhì)疑向潛沖,說他背后有代筆,一時掀起軒然大波。自有耳目告知向潛沖,向潛沖找人刪了帖子,并找人威脅裴清,叫他識相點兒,別無事生煩惱!

      裴清膽小如鼠,忙不迭地點頭答應(yīng),說:“再不敢亂發(fā)帖了?!笔潞?,向潛沖問老朱,是不是在外面走漏了風(fēng)聲。老朱信誓旦旦地道,天地良心,誰亂說誰被撞死。風(fēng)波平息后,向主編要求他轉(zhuǎn)文風(fēng),老朱暗中叫苦。當(dāng)然,向主編沒有忘卻立下汗馬功勞的老朱,半個月后,老朱榮升編輯部主編。這好比富豪的女人,雖未扶正,好歹是個偏室,勝過露水夫妻,聊勝于無而已。老朱的心情一半仍是灰暗的,他感覺自己好像是不能見陽光的地下動物。

      其實,收發(fā)工作是很清閑的。華之多沒事,便寫一些純美華麗的小詩。老朱在寫一個官場小說。一次,老朱見到了他的詩,大為驚嘆道,想不到我們這兒藏龍臥虎呀!其中的《初戀》云:

      到底是蘋果的味道

      還是草莓的味道

      我的記憶讓桃花汛沖走了

      我只記得她經(jīng)過的河流的形狀

      還有從蒹葭間飛出的白鷺

      她烏黑的眸子在林間閃動

      我只記得她的粉紅布鞋

      唇的火唇的冰

      皓齒咬過的櫻桃

      甜蜜了整個春天

      她放飛的風(fēng)箏

      還掛在高高的碧空

      至于牽的線呵

      融化在了膨脹的夏天

      走失的道路上沒有路牌

      老朱尋思:“我有助手了?!庇谑?,替向潛沖寫詩的“艱巨任務(wù)”就落到華之多肩上了。當(dāng)然,向主編支付的詩作費用,他實施“四六開”政策,他四華六,畢竟他是“轉(zhuǎn)手販子”,得點“中介辛苦費”,亦是合法的勞動收入哩!

      13

      一次,他們坐地鐵從盤龍城到中山公園,老朱只說打個盹兒,卻睡著了,拉鼾聲一聲大過一聲,惹得別人紛紛側(cè)目,投來在豬圈看豬的鄙夷目光。中山公園旁邊是協(xié)和醫(yī)院,但他們直接從地鐵口出來,進入公園,沿著河邊小道漫步,看池水漣漪、重柳揚絲,前面是“二戰(zhàn)”后中國武漢戰(zhàn)區(qū)國民政府受降堂,但凡有“考據(jù)癖”的人,均會好奇地進去瞟一眼的地方。老朱在武漢時間不短了,卻一次也沒有進去過,或許是因為都市生活太匆忙,忽略了它的崇高意義。

      前面還有亭榭,坐在木頭上,可以見到楹柱上的涂鴉,真是百花齊放,其中一條夾雜阿拉伯文、粟特文、回鶻文、英文,到底講的什么意思,誰也弄不明白。老朱認為是全才寫的,華之多認為有人在故弄玄虛。老朱深情講述,高中時追過的一個女生嫌他腳大,沒有接受他的情書,而是與一個瘦長的男生保持曖昧關(guān)系。老朱講的時候聲淚俱下。華之多道:“大腳定乾坤呢!”老朱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悲傷氛圍中。老朱發(fā)毒誓:“多賺錢,住高樓,娶美女?!?/p>

      之后,他們又去看孫中山宋慶齡夫婦銅像,老年人很多,打拳、聊天、下棋,人聲鼎沸,好像一鍋煮熟的米粥。有游客對他們道:“大哥,幫我拍下。”老朱接過手機,對準(zhǔn)孫中山腳下的游客,“咔”的一下,便照好了。他們互相為對方拍照留念,還不忘舉起V形手指。

      出了公園后,他們進了一家小飯館,里面菜倒好吃,只是兩個炒菜的長相奇丑,似乎是女媧造人剩余殘品的苗裔。他們又走在寬闊的街道上,看到數(shù)不清的店鋪、數(shù)不清的牽手情侶、數(shù)不清的豪車,最后看到了一家古舊書店,那是他們最想去的地方。他們還以為里面有什么奇珍異寶,進去一看,盡是一些散發(fā)霉味的過期雜志,破舊的新時期小說。店主虎視眈眈,大有他們不買書就一口吃掉的勢頭。他們瞅準(zhǔn)時機,落荒而逃。半個月后,他們看新聞得知,這店主白天是書商,晚上是賊人,專偷各處圖書館的庫存書刊,一次,被抓個現(xiàn)行,保安移交公安,公安采取拘留措施,涉嫌盜竊罪,估計要判刑。老朱得意:“一落眼,我就知道這個人不是好鳥,賊眉鼠眼的?!?/p>

      老朱愛在楓樹下行走,霓虹光映射在凌亂的楓葉上,光怪陸離。老朱看見了月亮,忽而發(fā)思古之幽情,大講蘇軾兄弟望月的詩詞。路邊來來往往的人與車,風(fēng)一般就過去了。華之多認為月亮已被歷代詩人榨干,還有什么可談的呢?因此,他保持聽而不語的姿態(tài)。沒有人配合,老朱很快癟了,找了個理由說口渴了,便不再談月。

      他們又坐地鐵回去??啃≌?,地鐵吐出一堆人,又吸進一堆人,然后在黑暗的隧道中奮勇前進。老朱只覺得昔日的年華,好似這地鐵,破風(fēng)而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不禁惋惜。出了地鐵站,騎上小黃車,一路輕松,沒花七八分鐘就到了報社。其實,他們還想玩,但是回來遲了,門衛(wèi)會嘟囔罵人,所以,只得打道回府。走在宿舍陳舊的樓梯上,老朱道:“我遲早要買個房子,就在武漢?!比A之多知道,武漢房價很高,恐怕要做房奴哩!當(dāng)然,有理想就會奮斗,總比混日子要好。

      14

      老朱一般在夜里寫小說,一是因為白天沒有空閑,二是晚上思路更流暢。老朱寫小說有一個特點,就是停頓了,隨時可以接上,思路從未“短路”過。報社的電腦鍵盤僅他一人就換了三次,你可以想象他的勞動量之大,然而,都是在為別人作嫁衣裳。老朱善用拼音打字,報社有老朱,不會出現(xiàn)稿荒。

      有時,副刊缺詩,而來稿又庸常無如意者,老朱就操刀寫一首詩,補天窗——當(dāng)然,杜撰一個作者的名字掛上去,敷衍成一個版面。讀友看了滿意,向主編更滿意,認為他知道變通,是辦報紙的料。有一次,一篇來自蘭州的掌故小稿難住了他。小稿里面充斥著異體字、繁體字,還有方言。這小稿整理出來,肯定還有價值,但要花費大量的心血去查證、核對。

      凡是收到這類“老大難”小稿,其他編輯總會轉(zhuǎn)給他。老朱解決不了,就奔圖書館,壓根兒不會置之不理。后來,華之多聽說了他的光輝事跡,豎起大拇指道:“你是一個高尚的人,你是一個純粹的人,你是一個有道德的人,你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你是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崩现煜沧套痰氐溃骸爸x謝,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我要將此生獻給祖國和人民?!?/p>

      但自老朱當(dāng)了編輯部主任后,更忙了,只負責(zé)審稿、簽發(fā),其他的事有人會做。有些作者不知道他高升了,還給他寄稿,每天電子郵箱爆滿,無奈之下只有移交給副刊編輯柳以,自己再注冊一個。老朱提出讓華之多做主任助理,向主編批準(zhǔn)了。他倆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報紙越來越受人歡迎,有些老訂戶甚至直接介紹別人來編輯部訂報。

      老朱為了多寫小說,天天熬夜,兩眼通紅。老朱的最終目的是弄錢買房,而且要住在高樓上,可以鳥瞰城市的大街小巷,并且擁有獨立的書房,有梅里美、博爾赫斯、里爾克、薩特、普魯斯特、米蘭·昆德拉撐門面,窗臺上有水仙,書桌上有毛筆,關(guān)上門就是避世桃花源,當(dāng)然,還要有紅袖添香。不過,老朱還沒有穩(wěn)定的女友,有時是女友甩他,有時是他甩女友,有時是互相甩掉。老朱要求女友有長相、有內(nèi)涵、會廚藝、會交流,可是這樣的尤物是屬于達官貴人的,能走到老朱面前的只是平凡的女人。估計老朱還拖上幾年,只怕沒有姑娘可選,因為女人在這年頭俏得很,恐怕到那時,只有考慮離婚的女人或者年齡大的女人了。老朱不是不知道婚姻市場的狀況,但他寧缺毋濫。其實,老朱有完美情結(jié)。老朱在大學(xué)時追求一個女孩兒,這個女孩兒清純高挑、明眸皓齒,可惜早已與某集團董事長的兒子訂婚。老朱只有羨慕,而無法一親芳澤,常引以為恨事。到了老朱手頭稍微有點錢時,合適的女人又無從尋覓了。老朱常常感到無邊的寂寞,于是選擇寫詩、寫小說,借此排遣剩余的精力。

      15

      華之多高度贊揚老朱拼命寫作的精神,這樣說道:“你把談女朋友的時間都用在了寫作上,真是天才,我拜你為師,向你學(xué)習(xí)?!崩现炜嘈Φ溃骸澳睦镉惺裁刺觳牛课抑皇潜饶阌心土σ稽c。”華之多道:“其實,你可以寫一點兒劇本?!崩现斓溃骸澳菛|西比較費神,可以把人整成鬼,把鬼整成人?!比A之多笑了。華之多道:“你清心寡欲,應(yīng)該可以去當(dāng)和尚?!崩现斓溃骸皠e逗了,我還想過幾天人的生活呢!”

      那年夏天,華之多與老朱在街上隨便行走,熾熱的風(fēng)像從大爐子里飄出來的,熱得人流出的汗黏糊糊的。他們看見小吃店里依偎在一起的情侶,江漢關(guān)的異域情調(diào)建筑,覺得應(yīng)該找一處冷飲館坐下來,喝喝茶、聊聊天,享受一下空調(diào)涼風(fēng)。

      等他們走進店,才發(fā)現(xiàn)很多店爆滿,喝茶無望,只能選擇坐地鐵回去。

      宿舍里空調(diào)太差,要它制冷,偏偏制熱,發(fā)動機嗡嗡嗡嗡不停,可以吵破你的頭。老朱有點胖,熱得幾乎脫水,就差打電話叫救護車了。老朱對破空調(diào)大張撻伐,使用全宇宙問最惡毒的語言去咒罵,順便捎帶了向潛沖,強烈譴責(zé)他沒有做好員工的后勤工作。老朱發(fā)揚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到報社外尋找“牛皮癬”,撥通上面留下的維修師傅手機號,直接呼師傅來。師傅到,深入開展調(diào)查研究工作,最終實施“內(nèi)臟手術(shù)”,空調(diào)才恢復(fù)制冷,房間里涼幽幽的。師傅開價三百,打完折后二百,還說,你們搞文學(xué)的,沒有錢,我為你們優(yōu)惠點。師傅走后,老朱吹嘴(吹牛)道:“二百塊,算個啥,我筆桿子一動,錢就來了?!比A之多不以為然,提醒道:“靠一支筆,過去賺得到錢,現(xiàn)在不一定賺得到錢,現(xiàn)在賺得到錢,未來不一定賺得到錢,未來賺得到錢,不一定永遠賺得到錢?!庇值?,“你要居安思危呀!”老朱笑道:“你是偉大的理論家,我才說一句,你說了一車廢話?!庇值?,“該花的錢必須要花。舍不得錢,就得忍受溽熱潮濕;舍得花錢,就可以享受清涼世界。事情就這么簡單?!?/p>

      華之多吹著涼風(fēng),舒服極了,笑道:“呵,好比上了天堂,真涼快!”老朱架起電腦,又開始烹文煮字,批量生產(chǎn)詩歌。

      老朱寫累了,喊華之多切個西瓜,吃一口,全身滋潤,透心涼,更是甜到了心坎上。

      老朱稍微休息一下,秉承“時問就是金錢”的原則,又在鍵盤上噼噼啪啪起來,一干就是幾個小時。華之多嘖嘖贊嘆道:“勞模,地道的勞模!”

      半夜,華之多被凍醒了,起來開燈,將冬天調(diào)成了秋天。而老朱睡得很甜,張口拉鼾,鼾聲一浪高過一浪,大有敲破華之多的耳膜的勢頭。華之多見桌上還有西瓜,又抓了幾塊亂吃一氣,然后癱在床上睡。翌日早晨,老朱一躍而起,盤點桌上的西瓜,發(fā)現(xiàn)少了三塊,詰問道:“誰吃了?”華之多道:“老鼠。”老朱笑道:“你就是老鼠?!比缓笥謱θA之多道,“昨天吹空調(diào)吹感冒了,待會兒買點感冒藥、消炎藥?!?/p>

      16

      一個女人來編輯部打廣告,華之多接待,覺得這個女人好像是包艷梅。包艷梅的相貌絲毫沒有變化。當(dāng)時的包艷梅是青澀的蘋果,而如今的她已是成熟的水蜜桃,五官精致如畫,笑起來,迷倒眾生。華之多是短發(fā),又戴上眼鏡,包艷梅根本沒有認出來。華之多本想玩玩“讓你猜猜我是誰”的游戲,但看見旁邊挽著她的瀟灑男人,便打消了這個念頭。男人大抵是藝術(shù)家,一頭黑發(fā)比包艷梅的還要長。兩人如膠似漆,難舍難分,十指緊扣,含情而去。好一陣兒,華之多閉上眼睛,似乎還可以看見包艷梅的倩影,嗅得出縷縷衣香。

      過了將近一年半,華之多回老家的小鎮(zhèn)上參加了一次高中同學(xué)會,大家歡聚一堂。每一個人還是以前的性格,只是服飾變了,男的講究帥氣、品質(zhì),女的講究漂亮、優(yōu)雅,有的在國企,有的在私企,還有的在創(chuàng)業(yè)。除了坐牢的、窮酸的、孤僻內(nèi)向的,該來的都來了。不能來的,他們不再去等。下午六點開飯,八點赴KTV唱歌,十點吃燒烤。華之多聽幾個好友講近幾年的見聞,了解到他們都生活得還可以。華之多向他們打聽王中華,據(jù)說,王中華去了蘇州的一家電子廠。華之多又見到了包艷梅。包艷梅與別人交談,卻用眼睛的余光瞟他。華之多與幾個女生談笑,一個女生道:“這么多年,你還是很幽默?!比A之多道:“你姓牛罷?”女生笑道:“姓馬,我叫馬流云,你忘記啦?”華之多回憶道:“我記得有一次在鎮(zhèn)上的泰西書店見過你,你當(dāng)時和一個女生在找瓊瑤的小說,是不是?”女生似乎在回憶,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然后卻道:“沒有,我沒有看瓊瑤的小說,或許你記錯了?!边@時,包艷梅游過來了,向華之多問好。華之多道:“幾年不見,你越來越漂亮了。”包艷梅優(yōu)雅地一笑,葉形金耳環(huán)擺動起來,道:“上次在報社見的是你嗎?”華之多點頭,又問那男人的情況。包艷梅淡淡地道:“早已分手了。”

      半年之后,有舊友告訴華之多,包艷梅在曇華林與友人合伙開了一家花店。華之多羅列出了一百條不去的理由,但終究還是去了。華之多選了一個小雨霏霏的上午,坐地鐵來到曇華林,好不容易找到那家花店,一問,包艷梅前天就走了。華之多索要包艷梅的手機號,女店主警惕性很高,不肯給。在華之多的苦求下,女店主勉強同意接通視頻聊天。華之多見到了素面朝天的包艷梅,大聲問候。他又問她在哪兒?她說:“還在武漢?!彼蟾乓詾樗獊碚宜Σ坏氐溃骸拔荫R上要去杭州了,男朋友在那兒?!彼值溃骸澳阏椅矣惺旅??”他道:“沒什么,只是很想見見你,坐下來聊一聊?!彼α耍f:“別逗了,以你的才華,不會沒有女朋友的?!彼值溃骸爱?dāng)時只道是尋常,高中那幾年現(xiàn)在看來,還是有很多可以回憶的東西的?!彼值溃骸芭?,我今天還有很多事,下次再聊?!庇谑?,華之多結(jié)束了聊天視頻。在離開曇華林,上了地鐵后,他忽而憶起沒有記下包艷梅的手機號。等下次再去曇華林,那家花店關(guān)門了。

      17

      華之多、老朱早早洗澡,鉆進宿舍空調(diào)房享受清涼。老朱一邊吃芒果,一邊看文學(xué)雜志,拍桌叫好。華之多在桌邊準(zhǔn)備了紙與筆,哪怕是半夜起來,亦要記下稍縱即逝的靈感。

      翌日,他們休息,睡到上午十點左右,還不想起床,又躺了半個小時,才晃晃悠悠地起來,感覺沒勁。他們穿衣、洗漱出來,外面熱浪襲人,出門上了公交,坐了八站,下車找了一家秘制牛肉火鍋店,吃吃喝喝,直到下午四五點。老朱的話挺多,喝酒了,敞開心扉,大談他的初戀故事。出門時,老朱說去江漢路,騎小黃車。華之多道:“最好上地鐵,安全第一。”他們到了江漢路,出了地鐵口,漫步在街道上,有幾幢莊嚴(yán)宏大的建筑,據(jù)說是清末建成的,有歐洲文藝復(fù)興的簡約大氣風(fēng)格。老朱道:“洋鬼子走了,洋鬼子的房子卻帶不走。”

      他們走到一所房子前,馬上有人勸離,抬頭一看,原來上面掛有“中國人民銀行”幾個蒼勁大字,下面窗邊有“倉儲重地,謝絕來訪”八個小字。不錯,真正做到了“古為今用”。老朱道:“嚯,好地方,怎么不見一個保安?”華之多道:“保安在里面,專抓擅自闖入者。”

      華之多與老朱又走到別處,見到一個容貌精致的女人彎腰上了一輛豪車,相視而笑。老朱道:“漂亮女人就是走俏。”華之多道:“你以后有錢了,還不是一樣可以找美女?”老朱意味深長地道:“有錢,就擁有一切;沒錢,就丟失一切?!彼麄兇虻娜ゲ稍L小巷作家馮直,順便在半路買了幾斤新鮮櫻桃。

      他們回到報社,門衛(wèi)在吃西瓜,招呼他們吃。他們象征性地推辭了幾下各自吃了一塊,直叫甜。門衛(wèi)道:“這瓜在水中泡了一下午,切開時,‘嘣地裂開,水流一地,脆得很。”回到宿舍,只見書柜倒在地上,狼藉一片。華之多大呼來賊了。老朱檢視書柜,方知是右腿受潮腐蝕,無力承重,自行倒下了。老朱心痛《瓦爾登湖》“傷痕累累”,就一本本撿起來,抹凈灰塵,重新放到書柜里。

      其實,《瓦爾登湖》等書,是老朱從廢品站淘來的,并非什么石渠秘籍。不過,書上錯字、錯詞較多,但也練就了老朱咬文嚼字的本領(lǐng)。老朱心情高興時,寫了幾篇糾誤文章,試投上?!兑慕雷帧冯s志,幾個月后,竟然發(fā)表了一篇。有一次,老朱到武漢市圖書館翻閱資料,覺得很沒有成就感,只因沒有找到一個錯字,讓他不舒服了很久。

      18

      老朱本來有一支竹笛,但遭老鼠子咬壞,他便拋棄了。老朱愛吼歌,一首溫婉清新的《梔子花開》,老朱亦能吼出蒼涼渾茫的況味來。老朱愛吼SHE的歌曲,什么《半糖主義》《星光》《波斯貓》,都被他吼得千瘡百孔。

      其實,SHE的歌只適合女生聽、女生唱,因為只有心思細膩的人,才懂甜美歡暢的歌。還有刀郎的歌曲,是老朱的最愛,特別是《喀什噶爾胡楊》,一聽就高興。老朱在幻影中可以見到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不過,時間久了,老朱便厭倦了。SHE太甜,刀郎太辣,還是聽一聽蕭散的《二泉映月》。老朱雖不是重口味,但口味亦很龐雜,與凡人不同。

      華之多還下載過鄧麗君的十幾支名曲,什么《何時君再來》《甜蜜蜜》《路邊的野花不要采》,應(yīng)有盡有。還有什么《醉酒的探戈》,老朱記不住,干脆呼之為“酒醉的偵探”。

      老朱有一刻真想當(dāng)護花使者。

      老朱在夢中經(jīng)常呼喚一個人的名字,華之多聽成了林黛玉。華之多笑道:“你連情人的名字都喊錯,還追得到嗎?”老朱辯解道:“我在夢里,恍恍惚惚,喊錯了也不稀奇,但是不可否認,我還是喜歡她?!崩现焓峭ㄟ^朋友認識馮美麗的,所以格外感謝這位朋友,選了不少報紙副刊上的小品文送給他,說是讓他“接受祖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空姐在天上飛來飛去,見面的時候少之又少,老朱發(fā)給她的微信,她又沒回,疑心重的他懷疑她外面有了人。見面的時候,老朱笑意盈盈,陪馮美麗去公園,逛街買衣服。老朱的熟人都說他艷福不淺,抱得美人歸。老朱聽了美滋滋的。有時,馮美麗會凝視老朱的眼睛,而老朱則聞到了她衣襟問的芬香。

      每次約會完,老朱會將交往的點點滴滴講給華之多聽,而華之多當(dāng)起了熱心的“業(yè)余情感顧問”,他指出,空姐,特別是年輕漂亮的空姐,是很多有錢男人追求的對象,首先,空姐愛打扮,衣服、化妝品,不可不為她買。其次,別為一丁點兒小事和她爭吵,免得她啟用微信上的“備胎男友”,最終讓煮熟的鴨子飛了。老朱有點兒著急,馮美麗那么優(yōu)秀,自己高攀得了嗎?華之多有所察覺,道:“有一句話叫作:怕什么來什么,別慌,慌解決不了問題?!崩现斓溃骸八@陣子不大和我聊了,我看這女人呵,變起來也快?!比A之多道:“以靜制動?!?/p>

      有一段時間,老朱很閑,常在微信上發(fā)一些甜言蜜語,而馮美麗在飛機上,手機完全關(guān)機,等她休息的時候,才有空回,而那常常是幾天之后。老朱心里各種想法如野草叢生,他想與馮美麗聊聊,馮美麗卻說很忙,領(lǐng)導(dǎo)不批假。老朱有些灰心了。華之多安慰他,道:“空姐見過的人多,什么都知道,倘如她選擇你,是你的福分,倘如她選擇別人,你也不要生氣。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你攔不住的。你或許還沒有了解她,不知道她到底需要的是什么。愛情與金錢,缺少其中一樣,是留不住她的?!?/p>

      老朱想見她,想得茶飯不思,將馮美麗作為心目中的女神,特別是她好像還讀過李商隱的詩,舉手投足更是有一種唐宋風(fēng)韻。華之多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道:“我從她嘴邊的淺笑看出來的?!?/p>

      閑暇的時候,老朱創(chuàng)作了三個武俠懸案故事、六個鄉(xiāng)土小說、一部分現(xiàn)代派詩。老朱寫故事有感觸,認為必須有巧合,沒有戲劇式的沖突便沒有人看。

      馮美麗有時還會給老朱寄來一些蘋果,包裝得很嚴(yán)實,味道甜潤。老朱經(jīng)常熬夜,體力不支,所以決定不再熬夜,早睡早起。老朱這段時間寫了不少抒情詩,向主編認為過分香艷,不宜發(fā)表。可憐老朱白忙活了一場。其實,老朱花更多的時問編副刊,要求做到好看而又不庸俗。老朱選了幾首詩,在微信上發(fā)給馮美麗,她回復(fù)道:“你還是一個詩人?”

      21

      兩個月后,老朱受邀去廬山參加筆會,呼華之多一同去。華之多道:“我又沒有收到請柬,去了恐怕不好?!庇谑抢现旆艞壛藥吧仙饺牖铩钡拇蛩?。其實,華之多準(zhǔn)備去蘇州,找一位商人,贊助他出版一本小冊子。華之多提前幾天買了武漢到蘇州的票,四五個小時,二百多塊,不算貴。

      私企老板曾得懷經(jīng)常在報社打廣告,從老朱口中得知要去廬山,便道:“我要去景德鎮(zhèn),順便帶你一起去。”盛情難卻,老朱只有同意,但是上車時又買了一箱橙子。曾得懷道:“你還愛吃這個?”老朱道:“有時口里沒有味了,吃一個,挺舒服的?!?/p>

      老朱會聊天,告訴曾得懷一些漢唐宮廷的雜事秘辛,曾得懷聽得津津有味。老朱透露,女皇武則天為了誣陷王皇后,達到不可告人的密謀,不惜親手掐死自己的女兒。曾得懷發(fā)表評論:“真是泯滅人性,看來歷代皇帝的心理上或多或少都有一點兒不正常?!崩现斓溃骸昂沃共徽?,有的皇帝干脆就是殺人狂,不僅殺妻子兒女,還殺親戚朋友、文武百官?!痹脩训溃骸芭で?,嚴(yán)重的心理扭曲?!?/p>

      過了一會兒,曾得懷要求老朱別講這些怪人了,聽得頭皮發(fā)麻。老朱“戰(zhàn)略大轉(zhuǎn)移”,開口講民國才子徐志摩。曾得懷一聽就煩,我聽別人講的,這小子另尋新歡,趕了原來的老婆,不太道德,大負心漢。老朱又換蘇曼殊,曾得懷道:“這家伙吃板栗吃多了,撐死的——連嘴巴都管不住,還能做什么大事呢?”老朱又換軍統(tǒng)戴笠,曾得懷一下子來了精神,道:“講,我最愛聽,講幾個他怎樣派人刺殺日寇的事情?!崩现斓溃骸拔铱?,你應(yīng)該看過不少書?!痹脩咽治辗较虮P轉(zhuǎn)彎,又笑道:“看過幾本文摘、雜志而已?!?/p>

      曾得懷的思緒繞著軍統(tǒng)刺殺團飛來飛去,時而高興地大呼,時而為刺殺者捏一把冷汗。前后車輛很多,老朱怕分散他的注意力,引發(fā)不可挽回的車禍。曾得懷大約知曉他的用意,小心翼翼地在車流中行駛,保持不碰車的安全車距。老朱剝了一個黃橙,它特有的芬香彌漫了車內(nèi),吃了一口,水分很足,味道甜潤。曾得懷開車到加油站,等待的間隙,剝了一個黃橙,嘗了一口,大呼好好吃,又連續(xù)吃了兩個。后面加油的汽車師傅等得不耐煩,不停地摁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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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夜里九點,曾得懷、老朱進入廬山下面的某城區(qū),街道邊有很多售賣橙子的人。老朱一問價,才知道這里更便宜。貨主讓他吃一片,老朱嘗一口就吐了,缺水分,還澀口。曾得懷道:“一分錢一分貨?!崩现煲笳乙粋€簡易的旅社,曾得懷表示,太差了不好,太貴了也不好,找一個中等的。曾得懷在手機上搜“附近的酒店”,又一家家實地勘探,終于確定在君樂酒店住。

      第二天,曾得懷的家里忽然出了事情,只得揮手告別。老朱尋思:“既然來了,一個人玩玩吧。”在山上瞥見很多黏在一起的情侶,心里有點酸酸的,在筆會上根本沒有心情與各地讀友交流。三天后,老朱從廬山回來,反復(fù)說馮美麗神秘莫測,難以靠近。他這才記起來,華之多早就對他說過:“在天上飛的人,大約會有點冷傲,像白鶴一樣?!?/p>

      至于華之多,他亦請了假,坐了四五個小時的動車,便到蘇州北了。下車后,華之多就站在這片蒼茫而厚重的大地上,然后就去一家店子叫了一碗紅湯面,面條色澤紅亮,吃起來爽滑帶韌,香噴噴的。面還沒有吃完,手機倒響了。華之多告訴了他地址。幾分鐘后,商人便趕來了。商人名叫邊態(tài),開了十幾家面包店,業(yè)余愛詩,更愛結(jié)交詩友。華之多是他通過網(wǎng)絡(luò)認識的文友。

      華之多驚嘆他的火箭速度,邊態(tài)道:“我本來就在附近轉(zhuǎn)?!边厬B(tài)雖到了油膩的中年,皮膚卻緊致白皙,可見平日保養(yǎng)之功。邊態(tài)翻看了他的詩稿,贊不絕口。邊態(tài)的意見是,一本精品詩集,應(yīng)當(dāng)署名兩人,而他的名字靠前。華之多考慮了半個小時,決定做出讓步。只要詩好,掛上誰的名字都無所謂。

      邊態(tài)找了一處賓館,讓華之多住下,道:“我處理完了事情,就來陪你?!?/p>

      一天,華之多在蘇州園林偶遇初中女同學(xué)何麗娜,這女伢子古靈精怪,連幾個老師都畏她三分。不過,在當(dāng)?shù)氐姆窖灾校腥送鶎ⅰ昂嘻惸取焙俺伞盎钅伬病?,惹得笑聲飛揚。好事者揣測,何父肯定有悲觀厭世的情緒,果然,何父在一個盛夏的夜晚,與人爭吵失敗后,服劇毒農(nóng)藥而亡。后來,何母改嫁離墟村王家,何麗娜改名“王麗娜”,又有人呼作“玩膩啦”??磥恚嘻惸韧瑢W(xué)終身也難走出前父親的陰影。幾年后,姓王的后爸賭博與人爭吵,被人捅死了,兇手至今沒有抓到。反正人死不能復(fù)生,王麗娜“撥亂反正”又恢復(fù)了何麗娜的名字。

      華之多當(dāng)時就是何麗娜的同桌,晚自習(xí)老師不在時,他們偷偷講小話。與何麗娜講話,很輕松,你往往只說了上半句,她就知道你的意思了,譬如她中午吃餅干,你問她在哪兒買的,好吃嗎,她就懂了,拿幾塊塞到你的手心里。

      華之多喊她去喝杯茶,就在西門右邊的茶房里。華之多忽而憶起何麗娜與她母親在菜市場賣過鹵菜,凈是一些劣質(zhì)肉,還有爛海帶,卻還掛著“祖?zhèn)鼷u菜”的金字招牌。不過,何母做的鹵蛋還好吃,有一個醉漢一次性買了五十個,他與人賭氣要吃完,吃到三十個,結(jié)果撐死了。醉漢的家屬來扯皮,何母撒潑道:“沒門兒!我的蛋沒有毒,他不知節(jié)制,吃多了!怪誰?”醉漢的家屬悻悻而去。

      不過,有人制造流言,說何母是克命寡婦,弄得人不敢靠前。賣不動的鹵菜陳陳相因,顧客更不愿意來買,這家鹵菜攤終于黯然關(guān)門。

      據(jù)說,何麗娜之后去了江蘇。當(dāng)時有好事者稱之為“小寡婦東遷”。連槐蔭下的算命先生都經(jīng)常聽人說這對母女,并預(yù)測何母還會有人娶,何麗娜將生不出孩子。然而并沒有應(yīng)驗,何母在三年之后暴疾而亡,何麗娜嫁到蘇州富賈家,生了一個白胖胖的女兒。那時,算命先生早就見了閻王,無緣得知自己算命壓根兒不準(zhǔn)確。

      但在蘇州園林與華之多相遇時,何麗娜還沒有結(jié)婚,一臉青澀。何麗娜道:“這茶室坑爹,提議去寒山寺找雅座?!比A之多印象中的寒山寺尚停留在唐人張繼的詩中,以為有一口碩大的鐘,河上還有漂泊的船。有一次,那是高中的時候,華之多考證出“姑蘇城外寒山寺”一詩的作者是民國民主人士張繼,大為得意。班主任黎繼隆卻指出此張繼非彼張繼,還拿出《唐宋詞舉要》讓他看,華之多承認“考證”失敗,原來還有同名同姓的人。

      他們上了公交,發(fā)現(xiàn)并不擁擠,一問司機,司機說有很多人坐的是地鐵。何麗娜坐下,取出化妝盒,又是描眉,又是涂唇,華之多不知她曾幾何時變得這般愛美了。到了終點,他們一起下車,看見有轎車可以出入寒山寺,而張繼詩中的木舟與黃葉早就消失了。女同學(xué)帶舊男同學(xué)去寺廟,著實有點詭異。里面有各種商店,華之多嗅到了銅臭味。何麗娜帶他在樹林中的石凳上坐下來了。

      23

      何麗娜家并不缺錢,她卻要求出來做事。她告訴華之多,她公公看她時眼睛有一種異樣的光芒,她只想躲避。何麗娜托閨蜜找了一處商場,在里面賣化妝品。凡是想買化妝品的女人,均是追求美的人。很會保養(yǎng)皮膚的人,絕對熱愛生活。當(dāng)然,這些人大多衣食無憂,不然,處于饑寒交迫之際,哪有心情講美呢?何麗娜自詡口才較好,可是碰到刁蠻的顧客時,還是“繳械投降”了。銷售一套化妝品出去,往往耗費很多精力。一個月下來,剛剛拿一點兒保底工資。何麗娜后來聽人講,常有顧客來這兒瞄準(zhǔn)了化妝品,然后到淘寶上買打折貨,這讓她無可奈何。

      何麗娜考慮離開這個家,去東區(qū)的一幢房子里住。何麗娜的男人與父親關(guān)系一直不好,答應(yīng)了。何麗娜的男人要求她辭職,說你不缺吃不缺穿,上什么班呀!何麗娜拗不過他,辭職了。一天夜里,何麗娜的男人醉駕,直接將車開進了湖里。瞬間,何麗娜又成了年輕的小寡婦……

      此后,華之多為詩集付梓之事,又多次赴蘇州與邊態(tài)“商榷”。因留有何麗娜的手機號,于是在辦完事后,與何麗娜聯(lián)系。何麗娜讓華之多到她東區(qū)的房子里住,華之多笑道:“做好事,你想害死我?”

      華之多從來不吹噓自己,當(dāng)著何麗娜只是如此介紹:在報社做編輯,業(yè)余寫一點兒詩。何麗娜立即答道:“我們這兒也有一個詩人,只會寫一句詩: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祁而論,祁而論,祁而論。橋柱下,樹干上,路面中,隨處可見,比海子的詩流傳還廣?!比A之多問:“你見過這個中國人民的‘活祖宗?”何麗娜道:“沒有,只是聽別人講,他不停地寫,用粉筆寫,用毛筆寫?!比A之多道:“他只是怕別人忘卻他,如此而已。”

      每次還是何麗娜帶他去旅社,登記時,那老女人多瞄了他一眼,暖昧地笑了。何麗娜第一次向老女人介紹時,道:“我的一個朋友,詩人?!崩吓似ばθ獠恍Φ氐溃骸芭叮娙?,詩人?!比A之多在房間里攔住何麗娜,著急道:“以后別說我是詩人,一般人不懂?!焙嘻惸鹊溃骸霸娙擞植粊G人,何必藏著掖著?”

      老女人說看在你是詩人的份上,房價打半折,二十五塊。何麗娜搶著要出,華之多笑道:“這點兒錢我還是出得起的?!焙嘻惸鹊腻X包連忙縮回去了。

      何麗娜最近日子難過,只因公公調(diào)戲她,而她不從,公公放話收回房子,趕她走。何麗娜抱著女兒只有啜泣。華之多知道與何麗娜的交往必須把握分寸,別陷進去,背一身臭名。還有一幫輕薄子弟纏著她,她卻待之冷若冰霜。何麗娜的心已如封錮的金井,再沒有一絲波瀾……

      最近,老朱的性格由之前的“黑暗”轉(zhuǎn)為光明,見誰都打招呼。開朗性格的副產(chǎn)品即是廢話,老朱與門衛(wèi)聊天,可從錦衣衛(wèi)談到淞滬會戰(zhàn),兩三個小時,意猶未盡。

      老朱走到哪兒,哪兒就是笑聲一片。華之多問他有什么樂事。老朱道:“在那兒碰見的幾個筆友,跟趙本山一樣,真逗?!比A之多告訴老朱,蘇州美女多、美景多,真應(yīng)了那句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老朱道:“我的女朋友又很久沒有跟我聯(lián)系了,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比A之多道:“有許多事情是強求不了的,順其自然?!?/p>

      24

      老朱越是想忘卻馮美麗,可越是記得深刻。她的明眸皓齒、窈窕身姿,讓老朱夜晚難眠,甚至于在思念中流淚。

      老朱私下為馮美麗寫了十首情詩,都很短,卻直白,不是“哦,我心目中的女神”,就是“我愛你,就像大海愛雅典娜”。不過,老朱不敢交給馮美麗,他怕她會幸福地昏倒。馮美麗的微信名是安琪紫貝,老朱在微信備注名中換成“青鳥云鬢”,因為老朱念過唐詩,受到的影響很深。一次,馮美麗抽空與老朱聊天,說:“你怎么姓朱呀,多難聽?!崩现斓溃骸斑€有別人姓史,你叫他小史(死)呢,還是小史(死)呢?”馮美麗笑了。

      老朱做了一個夢,夢見又去參加筆會,地點就在咸寧九宮山頂上,文壇新秀、老手凡計十八人,坐而論道,深入交流溝通,更多的是聊桃色事件、敘以局勢。一個家伙聲稱正在編纂卷帙浩繁的《中國口舌史》,主要是關(guān)于折沖樽俎、口舌紛爭的故事,希望得到諸位的鼎力支持。這些草根作者紛紛表示一定在精神上給予支持。有人問什么時候出版,這家伙道:“還未定,不過,我想換個書名,就叫《吵架王》,屬于標(biāo)題黨,應(yīng)該暢銷?!?/p>

      另一個伙計之前是搞書法的,下過決心要在三五年之內(nèi)成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超過蘇、黃、米、蔡,可是“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他的書法根本無人要,就在饑寒交迫的時候,有人指導(dǎo)他寫小說,他的第一篇小說就是《蘇東坡的艷史》,并宣布下一篇是記憶文學(xué)《我所知道的黃魯直》,初看這題目,好像他就是黃魯直的密友似的。室內(nèi)還有一個活寶寫《組織部新來的老年人》,那廝寫《食肉家族》,這廝寫《悲傷順流成河》,另一個寫《額爾古納河左岸》。大伙經(jīng)過山道看霧嵐,走著走著就消失了……

      老朱驚恐地大叫,然后就醒了,他揉揉眼睛,對華之多道:“又夢見那些活寶作家了?!比A之多道:“我還以為來了刺客呢!”老朱道:“在山上,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他們都是未來文壇的中堅力量,祖國的語言就靠他們鍛造啦!”

      半個月后,老朱強烈要求去蘇州,華之多只有陪他去,并介紹了儒商邊態(tài)。華之多道:“邊態(tài)白天是教授,夜晚是禽獸。”老朱笑了。華之多解釋道:“邊態(tài)白天安排下屬的工作,夠忙的了,到了夜晚,又拼命地看詩寫詩,可敬可嘉?!边厬B(tài)道:“蘇州寫詩的人估計是中國最多的,好詩估計是中國最少的?!逼鋵崳厬B(tài)就是一個無病呻吟的典型,只會寫什么花呵草呵落葉呵,根本不關(guān)心廣大勞動人民的喜怒哀樂。邊態(tài)自報經(jīng)商發(fā)展過程,他本是拾破爛的,后來撿到十萬塊錢,沒有上交國庫,而是私吞了,接著開了一家日用品商店,效益出奇的好,然后以一年一家分店的速度連鎖下去。當(dāng)然,從奴隸到資本家,他是吃了很多苦頭的。

      邊態(tài)談女人的時間比他談詩長,他向他們透露,他的女人是他在酒店認識的服務(wù)員,專門向客人推銷啤酒,再抽取提成。邊態(tài)去了幾次就喜歡上她了,每次喝得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涂。邊態(tài)身體發(fā)熱,便向她求婚,她竟然同意了。邊態(tài)在心里道:“我不是張伯駒,她不是潘素,我只要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边厬B(tài)連自己都佩服自己,這閃婚本身就是一部傳奇。然而婚后并不愜意,一次出差回來,邊態(tài)在床上翻到了別的男人的內(nèi)褲,于是興師問罪,憤怒聲討啤酒女。啤酒女振振有詞,你們男人到處拈花惹草,就不允許我有一個朋友嗎?邊態(tài)告饒道:“我服了你?!逼【婆送其N,煮飯、炒菜、拖地等一概都不會,邊態(tài)悔道:“太倉促了,太倉促了?!睜柡?,啤酒女不再推銷啤酒,邊態(tài)不再飲啤酒,這真是中國人民啤酒事業(yè)的一大挫敗。

      此外,啤酒女還牢牢控制了家中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并切斷了他的經(jīng)濟命脈,給出的理由是怕他變壞。啤酒女的哥哥是個賭棍,三天兩頭來借錢,邊態(tài)道:“我這里不是金庫,不能無止境地把肉包子扔給狗?!逼【婆[起來,要求邊態(tài)給出一個說法,誰是狗,你說誰是狗?

      啤酒女提出離婚。邊態(tài)方才憶起,之前根本沒有去民政局扯過結(jié)婚證。

      25

      華之多、老朱在蘇州總共玩了十五天。邊態(tài)帶他們?nèi)タ锤鱾€景點與河流。邊態(tài)在撿破爛的歲月里,看了不少地理書,各地風(fēng)景名勝脫口而出,還可以說出大陸主要水系的基本情況,記憶力非常好,令人嘆服,只是還沒有條件去考清華園。邊態(tài)愛看書,包括小說、佛經(jīng)。邊態(tài)撿破爛的朋友看他藏了不少書,以為是奇珍異寶,湊過去一看,盡是一些“斷爛朝報”,勸他賣掉,怕有細菌。邊態(tài)不肯,將這個友人拒之門外。邊態(tài)認為書是臟的,可里面的道理卻是干凈的。他的朋友為了阻止他沉迷破書,提前將附近的破書收購一空,邊態(tài)便處于無書可看的境地了。這個朋友自認為幫了邊態(tài),可以讓他更好地專注于撿垃圾事業(yè),多賣幾塊錢,進而改變自己的命運。

      幾年后,邊態(tài)開了面包店,而那廝還在垃圾桶內(nèi)奮斗。

      提起面包店,華之多倒想起了一些事。華之多從小很貪吃,一口氣可以干掉七八個奶油面包,那時他的理想就是開面包店,那樣每天都有面包吃啦。在華之多十七歲的時候,有人告訴他,鎮(zhèn)上新開了一家面包店,名字叫作皇后面包,聽起來雍容華貴,他到店門口“勘察”,果然有一個二十多歲的漂亮少婦,見了他,正淺淺地笑哩!一幫處于青春懵懂期的高中生背后稱之為“面包西施”,常常來買面包,一邊瞅她,一邊咽口水。有一次,下了晚自習(xí),華之多看見面包西施關(guān)了店門,上了一輛高檔轎車,他道:“這可是皇后的待遇呵,難怪叫皇后面包哩!”

      據(jù)小道消息,面包西施最擅長玩男人,而且玩的還是花樣美少男。面包西施的第七個前男友,一米八高,很魁梧,父親是公安局刑偵隊的大隊長,專抓逃犯及害人精,打造清爽世界。一次,這個氣宇軒昂的男友硬闖她的閨房,與她熱情相擁,她卻推開他,要去先洗澡。男友的手閑不住,去翻她的抽屜,結(jié)果見到了幾個男人的照片,氣得渾身發(fā)抖,大叫要讓這些混蛋消失在人間。面包西施匆匆從浴室出來,奪過那些照片,一口咬定這些都是她的表哥。這廝有那種情結(jié),懷疑她不干凈了,是二手貨,死活不肯上床。面包西施亦不好勉強,拉過床單蒙頭就睡。照片中的一個矮男人,是這廝見過的。這廝離開面包西施,直奔矮男住處,冷靜地道:“你做的好事我都知道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矮男以為是便衣刑警,嚇得啥都招了,包括他偷過女人的內(nèi)衣、砍過人,還販過毒。這廝喜得連忙呼來老爹,說破了一樁大案。而矮男已經(jīng)痙攣了,口吐白沫,雙眼翻白。

      26

      從此,這廝遠離面包皇后,他知道,她白天是人,晚上是雞,什么貨色都通吃。當(dāng)然,警方還傳喚過面包皇后,錄取口供,好從側(cè)面了解那矮男的情況。面包皇后無力阻攔流言的傳播,計劃搬到別處。

      這廝卻有控制欲,自己不想得到的,也不愿別人擁有。這廝出錢請人在面包店門口畫了一只雞,面包西施早上看見,哭笑不得,卻又無奈,只有對那廝聲明:“你再阻撓,我便死在你家門口?!彼紒硐肴?,這廝決定放她一條生路。走的那天,來了五六個男人,幫她將面包店的一些東西搬上車,然后面包西施來到了華之多所在的小鎮(zhèn)。當(dāng)天夜晚,這五六個男人均在小巷里吃了耳光。

      當(dāng)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面包西施的風(fēng)流韻事,就算知道,未必是壞事,生活還在繼續(xù),面包店前買面包的人可以排成一條長龍,羨煞其他幾家本地老面包店。

      星期日,面包西施是不營業(yè)的。據(jù)目擊者稱,經(jīng)??梢栽谏痰?、公園、影院見到她挽著一個成熟帥氣的男人出入其問,好像是她的男友。然而,過不了幾天,身邊的男人又是另一個人了。這讓人感嘆:她換男人比換衣服還快。華之多去買過幾次面包,面包西施約他下個星期日去河濱公園等她,他不敢答應(yīng),怕別人嚼舌根。

      華之多婉拒了面包西施,因為他是正人君子。面包西施沒有恚恨他,他不去,自有人愿意去赴約會。

      華之多把面包西施的故事講給邊態(tài)聽。邊態(tài)笑道:“這個女人不尋常。”華之多道:“有興趣嗎?我給你介紹下?!边厬B(tài)道:“她是交際花,我能力有限,怕管不了喲!”

      邊態(tài)給他們講生意上的事。他指出,必須有好面粉,再精工細作,加上不停地宣傳,形成品牌,但歸根到底面包要好吃。好面包是綱,綱舉目張。邊態(tài)沒有進過學(xué)府,但比學(xué)府里的高才生腦袋轉(zhuǎn)得要快。

      有其他的面包公司想來合伙,邊態(tài)斷然拒絕,道:“合伙終歸以散伙收場,要么你們自己干,要么我出資收購你們。不過,我目前還沒有那么多錢收購?!?/p>

      一次,撿破爛漢子出車禍了。邊態(tài)提了水果去看他。漢子哭道:“看來你是對的,人從書里乖,你現(xiàn)在混好了?!边厬B(tài)道:“等你傷好了,可以來我這兒上班。”漢子哀嘆道:“我又老又丑又窮,你要我?”邊態(tài)告辭后,第二天漢子就跳樓了。

      漢子的弟弟在放高利貸,聽說邊態(tài)混好了,硬拉他“入股”。邊態(tài)看在漢子的面子上,放了一萬塊,漢子每月支付六百元的利息。半年之內(nèi),邊態(tài)沒有吃一點兒虧。漢子的弟弟勸他放十萬塊,邊態(tài)沒有答應(yīng)。漢子的弟弟又去游說別人。半年后,漢子的弟弟連同那些錢一同人間蒸發(fā)。邊態(tài)連同那些債主報了案。后來,邊態(tài)聽說這人逃到緬甸,被人騙到賭場輸光了錢。邊態(tài)總結(jié)了一句話:“你想他的利息,他想你的本金?!?/p>

      有空閑的時候,邊態(tài)注冊了一個微信公眾號,主要是發(fā)表自己的詩歌,有些是華之多代寫的??吹娜瞬欢啵蛸p的錢不多,邊態(tài)卻感到充實。邊態(tài)喜歡黑夜,寫過隨筆《夜頌》,后發(fā)現(xiàn)周樹人亦寫過,便毀掉己作。自從開辦了微信號,他才知道在這個喧囂的世界里,只有詩最干凈。

      寫詩寫到半夜,餓了就吃店里的面包,叫作拉動內(nèi)需嘛!請神容易送神難,為了驅(qū)除啤酒女,奪回經(jīng)濟大權(quán),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幾乎要叫防暴警察了。邊態(tài)沒有把事做絕,給了她五千塊分手費。啤酒女嫌少,邊態(tài)道:“愛要不要,嫌少,一分錢也別想拿走?!边厬B(tài)終于享受了幾天清靜。邊態(tài)的心靈受到了創(chuàng)傷,再不敢相信任何一個女人了。

      27

      華、邊、朱三人天天夜里在千燈古鎮(zhèn)溜達,此地沒有崇山峻嶺,倒有小橋流水、木屋石路。邊態(tài)講道:“這里經(jīng)常發(fā)生艷遇,熱戀中的男女在墻下啃嘴巴,一啃幾個鐘頭。”華、朱相視而笑。

      在古屋的轉(zhuǎn)彎處,老朱瞅到一對鴛鴦,嘴巴啃得吧唧有聲。透過微弱的月光,華之多見到男的年齡偏大,悄聲道:“喲,老牛吃嫩草呀!”偷情男女以為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慌不擇路向前“撤退”,而走了后面的一截石路,盡頭卻是渡口,男女搶上了船。結(jié)果驚醒了艄公,他不耐煩地吼叫,讓他們“有多遠滾多遠”。男女進不能進,退不能退,相擁于河岸,繼續(xù)親吻。老朱道:“看見了沒?還是老男人有力量……”

      巡游古鎮(zhèn)后,邊態(tài)帶華、朱去了東邊的一家小茶店,里面除了綠茶,還有奶茶、冰激凌、紅豆飲品、綠豆飲品,等等。價格是一杯八元、兩杯十元。他們叫了兩杯。只喝了一口,邊態(tài)就吐了,綠豆飲品里只有綠色的水,根本沒有綠豆。華之多喝出了一根毛發(fā),老朱吃完冰激凌,才看見包裝上的保質(zhì)日期——業(yè)已過了三個月。他們?nèi)祟D感失望,華之多瞥了一眼唯一的女店員,只見她左眼白多黑少,根本動不了,估計是壞死眼。

      老朱發(fā)表意見道:“我本有一肚子的詩,吃了過期的冰激凌,全毒死了。不如我們報一個旅游團,跟著導(dǎo)游去領(lǐng)略祖國的壯麗山河吧?!?/p>

      邊態(tài)站起來指點江山道:“第一站西雙版納,第二站桂林山水,第三站天涯海角,第四站福建土樓,第五站蘇杭運河……”老朱笑道:“我剛才只是心血來潮,隨便說說,你卻當(dāng)了真?!边厬B(tài)道:“只要你們想去,費用我包了。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p>

      從小茶店出來,他們都連“呸”幾口,馬上去一家舊書店淘詩集。邊態(tài)道:“這是本地一個六十幾歲的老漢的,他愛書藏書一輩子,現(xiàn)在缺錢,租了地方專門甩賣。他告訴我,鐘叔河還來他這兒淘過周作人的散文集呢!”

      華、朱以為還很遙遠,急匆匆地向前走,邊態(tài)喝住他們,說就在后面一條巷子。舊書店果然小,小到進去三個人就無法轉(zhuǎn)身,灰黃的書一摞摞的,碼得老高。書店左邊是餐館,右邊也是餐館,油煙熏天,嗆得人直想打噴嚏。老漢拿著一冊破舊的《全宋文》,搖頭晃腦地念著,見了他們也不“起身請安”。華之多卻“以禮待人”,請問老漢貴姓。老漢抬起頭來,道:“免貴,姓孔。”老朱興奮道:“哦,孔乙己,你是孔乙己的子孫對不對?”老漢嚴(yán)肅道:“有這么污辱人的嗎?”邊態(tài)在書堆中出土了何其芳的《畫夢錄》,快活地大叫。

      書店唯一的一把椅子似乎得了骨質(zhì)增生,在老漢屁股下“吱吱呀呀”呻吟個不停。老朱指給華之多看,道:“這個老古董,馬上就要四分五裂了?!崩蠞h道:“別鬧了,還是好的,還可以用幾年呢!”邊態(tài)問:“有什么最好的藏書,都可以拿出來?!崩蠞h神神秘秘地關(guān)了門,道:“不可讓外人知曉?!比A之多以為《金瓶梅》《肉蒲團》要重現(xiàn)人世了,結(jié)果老漢拿出了一套《精忠報國》的小人書。

      邊態(tài)問老漢還有什么寶貝,拿出來亮一亮。老漢又拿出一本《處女皇后》,三人相視一笑。

      三人選了一個時辰左右,什么書也沒買。老漢打開門,臉有些鐵青,送他們出門時,冷冷地道:“你們一路走好?!崩现斓溃骸耙欢褟U紙,他還想賣錢?”華之多笑道:“你別損人了,積點德好不好,人家好歹奔六了,半個身子已經(jīng)埋在土里了?!?/p>

      28

      華、朱從蘇州回到武漢,覺得時間真快。他們經(jīng)人介紹,又見了不少詩人,只遺憾沒見過顧城、海子。

      詩看多了的唯一后果是,老朱提筆寫不出一行詩來。

      華之多感嘆:“詩人將在我們這一代消失。”

      向主編包養(yǎng)了一個小情人,容光煥發(fā),見人就笑,每天約會前刮胡子、洗牙齒,然后哼著《甜蜜蜜》出門。

      向主編的妻子早瞎了,有一個保姆在服侍。華之多嘴巴嚴(yán),故而每次約會均是他開公車送向主編去找小情人。那女人腰細,很美,衣襟飄香,相比之下向主編卻長得有點對不起觀眾。

      向主編頭頂無發(fā),只好把邊上的頭發(fā)梳一些到頭頂,全靠“地方支持中央”。前些日子,向主編牙齒掉光了,換了一副假牙,被人稱為“無恥(齒)之徒”。

      半個月之后,向主編死在了小情人的床上,法醫(yī)檢驗,排除他殺,主要是興奮過度,引發(fā)高血壓而死。華之多感嘆,為了拜倒在情人的石榴裙下,愛崗敬業(yè)的向主編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老朱以為自己功勛卓著,應(yīng)該榮升主編,然而,主管部門空降了一個主編,徹底擊破了他的幻想。這個新主編姓石,瘦長瘦長,很保守,整天穿藍布中山裝,不茍言笑,凡事交給老朱處理,大事開會討論。華之多對老朱道:“你是無冕之王?!崩现鞈虻溃骸皼]有當(dāng)主編,卻有主編的權(quán)?!苯?jīng)常有社會各界人士邀請向主編一干人吃飯,石主編支使老朱拋頭露面,老朱樂呵呵吃好酒好菜。幾個月下來,明顯胖了。

      副刊開始改版,主要刊發(fā)漫畫、養(yǎng)生文章。果然見效,一些退訂的老年讀友紛紛打電話來,要求重新訂報看,并強調(diào)道,散文、小說看膩了,你們目前的思路好。漫畫作者太少,華之多為了敷衍版面,讓丁聰、葉淺予、豐子愷粉墨登場,讀友們紛紛點贊道,有品位,有名氣,有意思。

      養(yǎng)生方面的來稿很少。老朱讓華之多寫?zhàn)B生稿,發(fā)一篇換一個名字,不能讓讀友看出破綻。華之多專寫食療養(yǎng)生方面的,翻遍了《齊民要術(shù)》《飲膳正要》《本草綱目》之類的典籍,行文常常引經(jīng)據(jù)典,高雅脫俗,日子一久,有不少讀友來信反映晦澀難懂,于是,華之多問老朱看報紙的主要是哪些活寶。老朱根據(jù)去年的讀者問卷,告訴他,主要的讀者是退休的老大爺、跳廣場舞的大媽,看一張報紙打發(fā)時間。華之多的陽春白雪文章遭遇了“滑鐵盧”,立馬改弦更張,寫一些接地氣的美食文、養(yǎng)生文。于是,表揚的信又多起來了。

      這年的夏初,老朱通過網(wǎng)絡(luò)結(jié)識了武漢一家專做出版的大明永樂公司,這家公司推出過《柳永與媽咪同居的日子》,非常暢銷,獲利很大,剛搬到城中心黃金地帶的一幢寫字樓上,非??春美现斓男≌f水平,計劃將老朱培養(yǎng)成名震四海的簽約作家,寫一部超過《秦腔》的小說,經(jīng)費每月兩萬元封頂,還不必每天來坐班。老朱撿了個香餑餑,他尋思可不能壞了名聲,于是每天玩起命來寫。累了就喝紅糖水,次數(shù)多了,營養(yǎng)過剩,導(dǎo)致鼻血直流。反正可以報銷,老朱經(jīng)常拉華之多下館子吃美食,直到有一天食品安全委員會的朋友告訴他幾乎家家餐館都用地溝油,他才收斂點,到食堂用膳。

      出版公司還謀到了一個筆桿子,他是寫小說的,劍眉星目,比矮人國里的矮人還要矮,還要瘦削,像極了《水滸》上的“三寸丁、轂樹皮”,性格內(nèi)向古怪,吃起飯來比常人多一倍。據(jù)出版公司老總柏咀講,這廝初中就談戀愛,女友的父親瞧不起他,生生地拆散了鴛鴦,從此他發(fā)誓永不結(jié)婚,只因寺廟不是那么好進,他才沒有剃發(fā)遁入空門。他要么不說話,要么一說話就是“且度殘生”。這廝本名閻執(zhí)戟,卻愛改名,有閻菩提、閻星槎、草堂歸客、山谷醒人、摽有梅、江南有嘉木等等,等等。

      最初,問這廝的姓名,他們聽成了嚴(yán)自己,一齊表示好名字,嚴(yán)于律己、寬以待人嘛!后來,他們知道了他的名字,開心地大笑,閻王爺門前的執(zhí)戟小兵,簡稱閻執(zhí)戟。他們在背后稱閻執(zhí)戟為“閻王爺”或“活閻王”。一次,老朱對孟軒冕道:“我們這兒是梧桐樹,來了一只金鳳凰呀!”

      29

      他們笑話閻王為情所困,一腔愁悒無法排解,為自己“閱盡人間春色”而沒有背負“采花大盜”的惡名,一直沾沾自喜。時間長了,華之多覺察到,每個人似乎都有不會輕易告訴外人的心理禁區(qū)或生活習(xí)性。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活閻王把壓抑的情欲轉(zhuǎn)化為寫作的動力,如此甚好,或許會催生出世界名著。

      在華之多所認識的人中間,有被人騙婚的,有專喝枇杷露不喝茶的,有根本聽不得一句批評的,有就愛與女人斗智斗勇的,有吃了鱔魚片會吐的,有三十多年沒有上過集鎮(zhèn)的,有子夜爬起來說餓,點火炒蛋飯吃的,有專門吃橘子皮并向外解釋說橘子皮營養(yǎng)更豐富的,有像夜貓子晝伏夜出的,有一躺下就睡著鼾聲震天的,有說了前半句便忘了后半句的,等等,真可謂人上一百,形形色色。

      出版公司為活閻王安排了一間房,靠近曇華林,吃住不要錢,期限為半年,簽好寫作合同后,只等屆時交出一部三十萬字的言情小說。華、朱的任務(wù)變了,不寫現(xiàn)實主義長篇小說,而寫什么《樓蘭古墓》或者《唐宮懸案》之類,期限為一年,每月每人卡上打一萬元,缺錢可補,用不完不用退。

      曇華林地處武昌西部,只因情侶很多,彌漫著小資生活的情趣。情侶固然很多,但大半是婚外戀,因而此處是周圍縣市著名的離婚策源地,每天有無數(shù)種舊情撕裂,又有無數(shù)種新歡“冉冉升起”,將不道德的情感罩上香艷的面紗,推向社會。

      華之多連南派三叔的《盜墓筆記》都沒有看過,如今操起筆來寫《樓蘭古墓》,談何容易喲!老朱親自指導(dǎo)道:“瞎編,什么內(nèi)容可怕寫什么,你先寫我來改。”華之多無可奈何,看了一段發(fā)掘定陵的視頻,立馬動筆開始寫作,反正是歪掰嘛,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極力渲染古墓的陰森、恐怖。

      柏咀與老朱溝通后,堅信這套寫作班子不同凡響,是精英團隊。柏咀著重指出道:“不管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如何發(fā)展,紙媒如何低迷,歸根到底必須以內(nèi)容為王。你們這三個人非常非常優(yōu)秀,當(dāng)然,一切靠作品說話。我們給你們提供的這個平臺,好多人想上都上不了呢!”柏咀早年自學(xué)過《孫子》,知道“欲擒故縱”的道理,表面上看是尊重他們的選擇權(quán),實際上已牢牢控制了他們。

      他們?nèi)寺o目的地在光谷步行街瞎逛,順便看一些光鮮亮麗的女人?;铋愅跻娏饲懊娴南尻柵H饷?,飛奔起來,道:“快走,快走!”華、朱還以為頂棚要塌了,飛奔出來,卻見活閻王沖進了面館,顯出活潑的樣子。華、朱相視一笑,走進去“現(xiàn)場觀摩”,看他一口氣能干掉幾碗。

      活閻王叫了一瓶啤酒,剛喝半瓶,臉就如同紅棗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我上次在曇華林……見到一個看書的女孩兒……皮膚很白……”

      老朱翻開手機微信,馮美麗又有一些日子沒與他聯(lián)絡(luò)了。

      活閻王不是把初戀看得很重的人,而是初戀損耗了他很多的心血,無法再去面對別的女人。男人可以喜歡很多的女人,但是真正可以相濡以沫,在瑣碎的茶米油鹽中度過大半輩子的女人只有一個。這樣的女人,不會很丑,不會很漂亮,只要緣分到了,你一定可以遇到,但錯過了,你就不要怨天尤人,或許就在你猶豫的那一分鐘里,她業(yè)已走遠,走到白色的梨花樹下,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有空的時候,他們仨穿梭在武漢三鎮(zhèn)?;铋愅跤悬c特別,不愛聽網(wǎng)絡(luò)流行樂,而是愛聽樣板戲《奇襲白虎團》與《紅衛(wèi)兵之歌》,此外,沒有別的癖好。當(dāng)然,他不會去買音響,點開手機上的視頻即可以看。在視頻播放前,他還會站得筆直,咽下一口痰,做好預(yù)報工作的準(zhǔn)備,然后在雄壯慷慨的背景音中,底氣十足地道,現(xiàn)在播放大型現(xiàn)代革命京劇《奇襲白虎團》。然后他便搖頭晃腦地跟著哼唱。華、朱水平有限,不大聽得懂,只哀求他把聲音調(diào)小點,暫且能夠拖到過年。華、朱一致認為他是一個古代的人。

      華之多在報社編完副刊,便利用剩下的時間寫《樓蘭古墓》,對外宣稱是加強學(xué)習(xí),不讓筆生銹。夜里,他挑燈大戰(zhàn),委實困倦了,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老朱鼾聲也大,一時間,寢室里呼嚕聲此起彼伏,是原生態(tài)的夜問奏鳴曲。休息的時候,他一個人去龍王廟、圖書館、江灘公園等等,但發(fā)現(xiàn)還不如不來。沒有來之前,尚葆有一份原始的新鮮感,見了之后又發(fā)出“不過爾爾”的慨嘆。

      電視劇大綱早已經(jīng)通過,需要他們?nèi)她R心協(xié)力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生產(chǎn)出四十萬字。

      一次,老朱介紹道:“還有晴川閣、漢陽造、園博園,去過沒有?”華之多搖頭。老朱道:“大武漢,大武漢,武漢大得很,這些地方都沒跑,敢對人講來過武漢?”

      出版公司天天在催稿,華之多吃住在報社,不敢掉以輕心隨便外出了。在一次碰頭會上,他們仨拿出了各自的作品,互相不惜溢美之詞進行夸贊。只是作品還需打磨,才能交給孟軒冕審閱。

      柏咀要求活閻王講一下自己寫的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铋愅醯溃骸耙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喜歡有錢的資本家。資本家?guī)н@個女人去了上海。這個男人追到上海,去刺殺資本家,但是沒有成功。這個男人被捕了,后來被軍統(tǒng)盯上,勸他加入。男人走投無路,加入了軍統(tǒng)。日本人來后,資本家投敵叛變,這個女人卻跑了。這個男人潛伏在上海,專門刺殺日偽漢奸。一天,這個男人發(fā)現(xiàn)了那個女人,連忙去追。那個女人回頭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身后黑衣人拿著槍瞄著,于是擋在了他前面。他舉槍打死黑衣人。女人死了,他只能走了。過了幾天,軍統(tǒng)上海站通知他撤離到重慶。他遵照執(zhí)行。幾年后,國府還都南京,他作為一名接收人員,回到了上海,大肆侵吞敵偽資產(chǎn),而且找了很多美女做伴……”

      當(dāng)然,呈現(xiàn)在柏咀面前的小說比他講的還要復(fù)雜,還有美女乙、美女丙、美女丁等等。不過,刮去浮言,就是這么個樣子。柏咀草草看后,認為果然沒有看錯人,濃縮的就是精華,這矮小子就是會設(shè)懸念、生波瀾,令人拍案叫絕。柏咀拉來華、朱,讓他們談看法,他們能說不好嗎?他們談到,小說就要這樣寫,越是復(fù)雜,越可以勾起人的興趣。柏咀躺在沙發(fā)里發(fā)布指示:“小閻,你自己看,絕不能有違礙文字出現(xiàn),弄好后再交我。”

      30

      他們沒日沒夜地寫劇本,為了早日拿到錢財,他們并不是按照事先說的那樣,三人分別寫三稿,而是三人一起寫一稿。所以往往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一開始華之多寫一個人寫得眉飛色舞,覺得在此劇中此人必挑大梁,按照以前學(xué)的那些愚蠢的寫作知識來說,此人就是線索,引導(dǎo)整個故事。

      他們回到各自的住所,帶著另一副挑剔的面孔去審查書中字句,結(jié)果“稽核”出不少錯別字,還有詛咒語,一概改正、刪去。華之多為了使小說更真實,與老朱坐飛機直撲西北,老朱在長安下飛機,而他直接坐火車到西域。華之多沒有見到傳說中的鬼神,而是遭遇了剽悍的沙塵暴,差點被埋在沙丘下成了木乃伊。幸而華之多抱住了駱駝腿,伏在它的肚皮下,才僥幸逃過一劫。而老朱在華清池見到一個女的,覺得很眼熟,仔細一看,竟是馮美麗,她正抱著一個絡(luò)腮胡大叔熱吻呢。

      老朱興致索然,掉頭即走?;氐轿錆h,老朱舉起屠刀,讓《唐宮懸案》中的三千嬌娃一時間血污游魂,借以排泄心中塊壘。老朱對華之多道:“天下的女人都是水性楊花的。”華之多道:“這么多漂亮女人,你下得了手?”老朱咬住華之多的耳朵道:“你說的也對,我不用刀了,讓宮廷流行一場瘟疫,那樣更快?!比A之多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佛經(jīng),立地殺人?!被铋愅醴彩歉牡狡G情處,一律換成……讓人浮想聯(lián)翩,效果比文字更好。

      反正不是大兵團作戰(zhàn),而是各自為戰(zhàn),你不管轄我,我不鉗制你,但是在碰頭會上交換作品時,可以提出批評,并不抓辮子、扣帽子。華、朱指出,男人、美女太多了,不得了,看得人一頭霧水?;铋愅醯溃骸耙粋€蘿卜一個坑,男多女少會引起治安混亂,男少女多不合常理,這叫作‘文學(xué)克隆現(xiàn)實,你們懂不懂?”

      華之多道:“你跟老朱同志學(xué)著點,他可是指導(dǎo)附近大部分寫手沖鋒陷陣的文學(xué)指導(dǎo)員?!崩现鞌[手道:“我沒有那么厲害,你別替我吹了?!被铋愅跣Φ溃骸袄现?,你為了中國人民的文學(xué)事業(yè)鞠躬盡瘁喲!”老朱道:“你是贊我,還是罵我?我可不想死而后已?!比A之多與活閻王大笑。

      31

      然而這次,他沒有那樣的幽默感。

      活閻王有這樣一個特點:“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蹦鞘歉吲d的時候,你說一句刺激他的話,他可以反擊三句,絮絮叨叨,簡直像那念經(jīng)的和尚。老朱說了什么呢?老朱一時性急,說活閻王是武大郎?;铋愅醯溃骸拔疑阶钆宸齻€人,第一個是你,第二個是登徒子,第三個是春光燦爛豬八戒?!庇值溃骸拔疑阶钣憛捨浯罄蛇@個窩囊廢了,別提他?!庇值溃骸拔揖粗啬?,是因為你已經(jīng)走進文壇,而我還是文壇門外漢。”華之多居中調(diào)停道:“都是耍筆桿子的,別刻薄了——團結(jié),緊張,嚴(yán)肅,活潑。”

      這天夜里,活閻王一個人喝悶酒,與鄰桌一堆黃頭發(fā)、紅頭發(fā)因酒瓶事發(fā)生肢體沖突,一時興起,拿刀捅了人,血流遍地?;铋愅跻灰姵隽嗣?,忙不迭地奪出店門,亡命天涯。

      華、朱是在第二天下午才知道的。他們在心里道,走了一個競爭對手?;铋愅醯谋?、思維不是他們這種智商可以理解的。

      上報柏咀,柏咀叫老朱他們?nèi)フ倚捩i師傅,找到活閻王住處的u盤與小說打印稿。華之多道:“這就是錢呀!估計這小子還會來的?!崩现旆治龅溃骸霸诠矆龊瞎室鈧?,捅人跑路,罪加一等,而且是網(wǎng)上通緝的逃犯,應(yīng)該不會再來自投羅網(wǎng)?!?/p>

      柏咀召集他們二人開會,商討書稿的事。老朱背來沉重的書稿暾到桌上,道:“人跑了書還在,以后不能用真名出版,用個筆名,人家匪我思存、辛夷塢、霸唱天的名字,既有詩情畫意,又有古典風(fēng)味,況且以筆名出版,可進可退,小閻應(yīng)該會理解的?!卑鼐椎溃骸拔矣X得可以。你們是小閻的同事,應(yīng)當(dāng)有責(zé)任整理好他的遺作,并當(dāng)成一件大事來做。”老朱納悶,小閻只是玩失蹤,作品怎么成了遺作呢?

      夜晚,他們走在江漢路上,看見一個矮人踅進了麥當(dāng)勞。華之多跟老朱道:“看,活閻王進去品嘗外國食物了?!崩现斓溃骸皠e瞎扯,這個人又黑又瘦,哪里會是活閻王呢?”華之多道:“活閻王特小氣,連個油餅都沒買過給我吃?!?/p>

      老朱反思道:“我覺得這事呀,與我有點關(guān)系。我不是笑他是武大郎嗎?或許他悶在心里,受了刺激,沖動之中傷了人?!比A之多道:“省省心吧,人家都是盡力推卸責(zé)任,你還把責(zé)任大包大攬?!崩现斓溃骸拔矣悬c想他,真的?!比A之多唱道:“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喚黎明,追月的彩云喲,也知道我的心,默默地為我送溫馨……”老朱道:“孟總有點哀傷?!比A之多道:“你個傻×,哀傷個屁。孟總巴不得呢!人跑了,小說還在,可以暫時不用支付巨額稿費了。萬一活閻王死了,柏總一定眉飛色舞,節(jié)省了開支,誰不開心?”老朱皺眉道:“你太沒有階級感情了。好歹他是地球上的人類,不要那么貶低他?!焙龆至鳒I道:“小閻跑了,女朋友也讓人奪走,天要下雨,我無可奈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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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朱對活閻王的小說稿情有獨鐘,加班加點地修改、潤色,用來作為對亡(逃亡)友的紀(jì)念,只差仿照許壽裳氏作一部《亡友活閻王印象記》了。而華之多亦是在書中加入了一些驚悚元素,令《樓蘭古墓》更加神秘莫測,一切都在電腦word中進行,輕松快捷,省卻了在紙張上謄抄之苦。一切塵埃落定后,華之多身心舒泰,決定美美地睡上幾天幾夜。然而,人的睡眠度是有限的,好比一個杯子,只能裝那么多的水,剩下的時間里,華之多吃了睡,睡了吃,簡直快成世界上那種最肥最蠢的動物了。不過,他的思緒經(jīng)??M繞著高中時代,最刻骨銘心的事情就是暗戀。暗戀使枯燥的校園生活增添了甜蜜蜜的味道,縱然若干年后回憶的時候,除卻悵惘,一切的苦楚均讓時間過濾掉。只有暗戀,證明這顆紅心曾經(jīng)年輕過,為一個美麗的女生瘋狂過,足矣。

      但生活還在繼續(xù),《樓蘭古墓》《唐宮懸案》與《島嶼》(活閻王遺作)陸陸續(xù)續(xù)出版,然后通過各種運輸工具運到全國各地,進行售賣。出版方柏咀根據(jù)簽約合同上的某某條款,與華、朱解除了合作關(guān)系,并一次性支付了稿費、版稅。華、朱知道,這天遲早會來臨,爽快地簽字拿錢。

      這時,報社根據(jù)上級主管部門的指示,停止所有辦公,合并到省報里。華、朱不想到省報看人臉色討生活,毅然離開了報社。

      華、朱經(jīng)一番商議,奔赴蘇州市,去那兒開一家水果店。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出門遠行了,卻依舊興奮,心里涌動著滿腔的創(chuàng)業(yè)激情,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車廂,向吳依軟語的蘇州挺進。在車上,他們沒有絲毫離開武漢的凄傷,只有對遠方的新鮮感,對未來艷遇的幻想。

      上鋪、下鋪,本是難以選擇的,無論睡哪一鋪都是一種身心的折磨。華之多得到的票是上鋪,而下鋪是一個壯碩的漢子,倒下就睡,鼾聲驚天動地。華之多本想賞鑒窗外的美麗風(fēng)光與水靈靈的女孩兒,怎奈多了這焚琴煮鶴之事,一點兒心思也沒有了。幾個時辰后,壯漢又起來泡面,那酸爽,真夠味,呼嚕嚕往口里吸,如烏龍攪水,熏得華之多直想吐。這些事情,華之多無法改變,只有忍耐。最不可思議的是漢子吃飽喝足后,張口噴著臭氣,競與華之多拉起家常來。漢子一笑,露出小米似的垢黃牙齒,牙縫問夾有幾截勁道的方便面,還有大片黑色的牙板肉,簡直是地府里著名人物黑白無常的“特型演員”。漢子看起來像大流氓,特會吹嘴,他說他在山東見過孔子、孟子的哲裔,在香港同李連杰吃過飯,在東北拜訪過趙本山,在美國與克林頓喝過茶,在英國受到過女王的親切接見,華之多一言以蔽之:夸夸其談。漢子就差說聯(lián)合國秘書長是他表叔了。漢子還吹噓他一輩子為人民服務(wù),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告老還鄉(xiāng),享幾年清福。華之多問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的目光躲躲閃閃,言語支支吾吾不肯說。

      華之多真想叫老朱來扇他耳光,但忌憚他的大塊頭,困獸猶斗,只有忍辱負重,閉上眼睛不管閑事。幸而帶了耳機,華之多插上了手機孔,開始聽馬云的勵志演講,挺有煽動力的。漢子見“沒有市場”,又窩到被褥里呼呼大睡,華之多料想他的前世大約是噦噦豬。困意如海水,淹沒了他的全身。

      夜晚九點,列車??吭谝粋€站臺,窗戶外面燈火零星,據(jù)華之多的判斷,大概是先等前面的列車過去,以免發(fā)生相撞的事故。列車運行的時候,他的精神還好,恍恍惚惚地做著羅曼蒂克式的美夢。待到列車“熄火”,他便感到煩躁,迫不及待地跑到洗手問門口。門敲不開,他憋得直叫苦。忽然門開了,一個人跑掉了,他閃進去就關(guān)上門。

      他出來后,看到一個座位旁坐著一個妙齡女子,便坐了上去。女子正吃著雞腿,吃得津津有味。他覺得大煞風(fēng)景,這么秀美的女子應(yīng)該拈花一笑,明眸皓齒。女子問:“你在這里坐嗎?”他恍然大悟,這不是他的座位。他“嗖”地站起來,要走。女子笑道:“這里沒有人,你可以坐?!彼忉尩溃骸拔疫€有點迷糊,困了就找不到北了?!?/p>

      他很會搭訕,幾句話就打開了女子的話匣子。女子自報家門,說是浙江寧波人,在武漢上大學(xué)。她說她愛上了學(xué)校里一個寫小說的,家里卻很反對。寫小說的人很喜歡吃夜宵,而且話很多,可以夸夸其談地講上一個夜晚。雖然他沒有錢,沒有車,但是她喜歡跟他在一起。女子的眼神期待華之多作出情感方面的指導(dǎo),華之多怎會不知道呢?華之多道:“五個字,你自己選擇?!迸余恋溃骸皬U話,我不是找你拿主意嗎?”

      其實,在情感道路上,有多少人聽過他人的勸告呢?還不是跟著感覺走。最后吃虧或者享福,完全由自己承擔(dān)。華之多覺得這個女子輕而易舉地就把心事掏出來,說給陌生的人聽,估計不是沒有城府,就是腦子有點兒問題。

      華之多找了一個理由,離開了女孩兒。女孩兒還依依不舍,讓他再坐一會兒。華之多回到自己的鋪位,瞧見了老朱,道,真是運氣不好,你在那個車廂,我在這個車廂,害得我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這時車子開始晃動了,華之多還以為發(fā)了地震,仔細一看,才知道列車啟動了。老朱躺在下鋪上,蹺著二郎腿,一副悠閑的樣子。華之多問他為什么不回到自己的鋪位去。老朱說跟那個漢子調(diào)換了——那個漢子的婆娘剛好在那邊睡上鋪。兩個交流了一下坐車心得,然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后來,華之多被粗魯?shù)镊暢承蚜?,定睛一看,原來是老朱。華之多喃喃道:“真是前門走了虎,后門進了狼。”又諦聽,隔壁還有人在打呼嚕,鼾聲四起,此起彼伏,蔚為大觀。華之多無可奈何地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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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輛穩(wěn)重保守的列車在子夜又??吭诹舜笊嚼?,聽說前面的軌道出了事,正在搶修。華之多問老朱還有多遠。老朱哈欠連天,慢慢道:“不要問,越急越到不了,閉上眼睛再睡一覺就到了。”華之多口渴,到處找熱水,卻沒有找到,去找服務(wù)員買水,竟是十塊錢一瓶。無可奈何,他買了一瓶。黑夜沉沉,前路漫漫,他睡不著,在車廂走來走去,但有人要睡覺,對他表示強烈的不滿。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鋪位上了。

      華之多想到了蘇州,或許生活會翻開新的篇章。生活在別處,生活里不啻眼前的茍且,還有詩與遠方。思維的火花刺激了他的精神,讓他今夜無眠。思考需要消耗能量,他感到饑餓了,又泡了方便面,大汗淋漓地吃著。古人有一句話叫作“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稱真名士”,而華之多改為“快嚼方便面,思考人生,方可算作享受愜意的生活”。老朱聞到面香,感到肚子咕咕叫,翻出包里的八寶粥,狼吞虎咽。

      老朱吃飽了,精神亢奮,到處拉人侉天,卻遭到冷遇。無奈,老朱只有叫來在火車上認識的小妹,給她講述自己前半生的如煙往事。小妹一口齙牙,笑起來動物一般兇猛,口鼻卻清秀圓潤。剽悍敦實的老朱與嬌媚玲瓏的小妹坐在一起,真是一對相聲演員。濃郁的脂粉氣沖得華之多一連打了四個噴嚏。

      列車在天明之后,速度提高到了正常值,華之多睜開眼睛看窗外飛馳而過的風(fēng)景,山水洗亮了他的眼睛。下車后,老朱與小妹私奔了,連華之多這個老朋友都不管不顧了。華之多評價道:“重色輕友!”

      華之多在車站附近的小餐館邂逅了馬德里。小餐館非常小,擠進來三四個人,根本就轉(zhuǎn)不動了。服務(wù)員端菜,他們必須起立,就差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了。馬德里一副行吟詩人的裝扮,頭發(fā)很長,胡子很短,紐襻白色襯衣,寬大的黑褲,右手捏著筆記本,隨手記錄下閃爍的靈感。馬德里之前去過上海,見識過花花世界,學(xué)了不少應(yīng)酬的本領(lǐng),這次來蘇州是準(zhǔn)備艷遇的。馬德里愛喝啤酒,開口就道:“上有蘇杭,下有天堂,蘇州的女孩子溫婉柔美,我喜歡?!比A之多道:“吳依軟語,你聽得懂?”馬德里道:“十三點,阿拉上海人,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嗎?”華之多嗤之以鼻,道:“你還不是上海人,就這么得意喲!”出了餐館,馬德里見到了一個身材修長的淑女飄然而過,便瞪圓了眼睛去看,揄揚道:“一卡一包水?!比A之多如墜五里霧中,連忙問:“我看她沒有拿什么卡,也沒有帶水瓶呀?”馬德里大笑道:“這是蘇州話,意思就是說她的皮膚水靈靈的?!?/p>

      馬德里還告訴華之多,自己在一家報社上班。隨后,馬德里幫華之多提箱包,就在他們跨越一個水洼的時候,一輛轎車飛馳而過,將污濁的水濺得飛起來了。自然,他們榮幸地接受了一部分污水。馬德里罵道:“系系特算哉!”華之多道:“我們老家有一句話叫不想活,騎摩托。這個人是不想活,開轎車?!比A之多一語成讖,果然在一千米開外見到了一場車禍,卡車碾壓凱迪拉克,車毀人亡。馬德里半晌說不出一句話,瞧見鮮血從車子里流出來,心驚肉跳。華之多道:“快點離開是非之地?!瘪R德里夾緊筆記本,瞥了最后一眼,匆匆走過。這時,道路立刻堵塞了。

      馬德里到底還是有一些“資源”的。七八天后,他帶華之多來到一所蘇州的私立中學(xué),介紹華之多去運營校文學(xué)社團的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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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式上班那天,馬德里幫他把行李拖到了學(xué)校三樓寢室最右邊的房間里。那天,正好是初秋的一個上午,陽光明媚,窗外的楓葉飄落了一地。華之多爬上樓梯,到最高處俯瞰整個校區(qū)以及附近樓宇,只見街道縱橫,電線亂如麻,人最多的地方是菜市場,那兒污水橫流,老鼠出沒。下班后,華之多發(fā)現(xiàn)跑的均是“黑的”,看見正規(guī)的士反而感到怪異。一次,華之多在路邊等紅綠燈,忽然看見一個矮胖的賊人搶了身邊人的手機,然后扎頭沖過馬路,直接跑到了對面敞開的大門里。華之多指著賊人狂笑起來,身邊人怒目而視,道:“就你愛幸災(zāi)樂禍!”華之多越發(fā)笑得起勁,恨不得敲鑼打鼓,然后道:“你看他個傻×跑進了什么地方?”身邊人定睛一看,原來大門右邊掛著“某某街道派出所”的藍底白字牌子。走了一截路,忽然有一家咖啡店的音響正在播放SHE的《波斯貓》,唱著:

      波斯貓瞇著他的雙眼

      波斯貓踮著他的腳尖

      波斯貓守著他的愛戀

      一轉(zhuǎn)眼卻又看不見

      一轉(zhuǎn)眼看不見……

      但是那一段時間,華之多沒有開心過,一是因為老馬到報社上班去了,二是華之多的紅粉佳人還沒有出現(xiàn),三是投稿多次折戟沉沙,等等,等等,覺得這個世界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華之多喊馬德里去逛街,他們仔細打量這個城市的街道,覺得年輕女孩子很少,估計大部分奔赴上海灘了。他們在某景區(qū)買蘋果吃,一個蘋果十塊錢,出去后,才知道被景區(qū)的水果店蒙騙了。因為外面遍地是水果店,他們走進去見均有蘋果出售,十塊錢一堆,而且還是精品紅富士。華之多對景區(qū)水果店展開評判:“囤積居奇,哄抬物價。”

      馬德里挺大度,沒有絲毫埋怨的意思,反而道:“一點兒小事,不必耿耿于懷,人家也要生存呵!”華之多又買了幾個便宜蘋果,一邊走,一邊吃,吃到一半,吃出霉?fàn)€的內(nèi)核來,頓時變了臉色,開始大張撻伐。馬德里微笑道:“便宜無好貨,好貨不便宜?!?/p>

      一天下午,馬德里來學(xué)校找華之多,發(fā)現(xiàn)他正在辦公室里吃柑橘,剛好辦公室里沒有其他人,于是,馬德里道:“看來你也是來混飯吃的,上班怎么可以吃東西呢?”其實,馬德里在報社并無重要的事,每個月寫幾篇報道,便可以甩手玩。他們沒有什么負擔(dān),還可以拋擲幾年青春的光陰,圖個輕松。馬德里來的次數(shù)多了,發(fā)現(xiàn)校園詩人特別多,只是那詩僅僅是男孩子敲開女孩子心扉的鑰匙,待到將女孩子追到手,詩亦如那枯萎的花朵,隨風(fēng)而逝了。

      反正華之多見到馬德里就喊:“喲,詩人來了!”而馬德里則得桃報李:“嗨,大作家正在創(chuàng)作什么傳世經(jīng)典呢?”

      寢室里面人不多,有一個是甘肅人,在學(xué)校辦公室做文員,叫李游。李游這廝應(yīng)該歸類于甘肅人中“體格茁壯”的漢人,眉毛很淡,幾乎沒有,個子很矮卻黑胖,臉上橫肉直跳,說起話來嚷來嚷去,簡直就像《水滸傳》中的鄭屠戶。大家對他的印象非常深刻,還因為他制造了一個“典故”,一次,他在市圖書館查閱夏丐尊的生平事跡,順便調(diào)查了蘇曼殊狎妓的舊事,還有他的蹊蹺死因等等。

      他第一次知道魯迅在日本創(chuàng)辦《新生》雜志時,蘇曼殊曾給予資金上的贊助,還為該刊配圖并撰文。他從圖書館出來,偶遇一個好友,感慨地道:“想不到民國的一個嫖客竟然還在魯迅的朋友圈中。”

      李游的童年理想是當(dāng)一個豐子愷式的畫家,因為他們鎮(zhèn)上出了幾個名畫家,每賣一幅畫,至少價值一千元,因而他覺得畫家這個職業(yè)非常賺錢??上У氖?,畫畫的人雖然多,而買的人卻偏要買名家的,他屬于無名小卒,畫的畫根本賣不動,連糊口都困難。無奈之下,只有求助熟人,到這里找了一份活計。

      有一次,華之多請馬德里吃飯,到處找干凈的飯館,結(jié)果在學(xué)校大門左拐五百米、再右拐三百米的巷子里找到一問,名日“天鮮配”,招牌下還有招牌——絲絲網(wǎng)咖。華之多點了菜,然后拉馬德里上樓去網(wǎng)吧“視察”,意外發(fā)現(xiàn)有一半的人是學(xué)校的學(xué)生,男生女生都有,里面煙味沖鼻、怪笑淫蕩。這網(wǎng)吧為了節(jié)省空間,密密麻麻地排列,幾乎沒有走道,人進出要從網(wǎng)友身體上擦過去,有時免不了會引發(fā)“肢體沖突”或者“言語沖突”,但這時虎背熊腰的網(wǎng)管會出來勸架,就息事寧人了。

      華之多在這個城市待的時間夠長以后,知道每個學(xué)校均有數(shù)量不少的網(wǎng)迷。這些網(wǎng)迷在課堂上就與眾不同,別人做作業(yè),他們卻在默記五筆打字法,稿紙上凌亂涂抹,看起來很合乎規(guī)范,實際上全是王者榮耀游戲中的囈語。他們經(jīng)常炫耀自己QQ上好友女生最多,恨不能直接說自己就是花樣美少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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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之多在學(xué)校里,結(jié)識了一個密友,名叫鄧?yán)?,這廝平素言語訥訥,一開口說話就結(jié)結(jié)巴巴,可是他喝了一聽啤酒后會夸夸其談,一直到你聽得舉起白旗投降為止。

      話說回來,鄧?yán)吮緛淼尉撇徽?,但是華之多覺得一個人不飲酒太沒有男子漢氣概,于是激將道:“你連酒都不喝,算個男人嗎?”鄧?yán)撕罋飧稍频溃骸拔疫B死都不怕,還怕酒?”喝的次數(shù)多了,他便上了癮。也好,一個人飲酒是喝悶酒,兩個人飲酒是侉天,三個人飲酒是快活。華之多每次不敢叫多,怕人多嘴雜有人去老師那兒告密,而且人多費用多,誰承擔(dān)?

      每次叫人出來,都少不了鄧?yán)?,大概是這廝缺錢花,于是在酒局上撮點啤酒喝、酒鬼花生吃。馬德里淺嘗輒止,推諉的理由是以前做過胃部切除手術(shù),不敢沾酒。鄧?yán)撕攘艘黄科【埔院?,飄飄然,提起了前幾天的“優(yōu)勝略記”,說自己灌了六瓶啤酒,回到宿舍后還可以做完作業(yè)。華之多大吃一驚,自己培養(yǎng)出來的飲酒高手進展神速,幾乎要超過師傅啦!華之多后悔沒有早點知道他的光輝事跡,不然,可以不去邀請他,那么他便可以節(jié)省一點錢了。轉(zhuǎn)念一想,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一遛,看他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鄧?yán)耸孪嚷暶鳎骸笆悄阋液染频?,酒錢得你出?!比A之多在心底里感嘆道:“不愧是小市民的后人,很會斤斤計較?!比A之多爽朗地道:“只要你喝六瓶,我請客,沒問題!”鄧?yán)艘馕渡铋L地道:“兄臺,夠意思!”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鄧?yán)诉B飲三瓶啤酒后,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說去上衛(wèi)生間。但是一去不復(fù)返,華之多連忙去找,發(fā)現(xiàn)他一屁股靠在墻壁下,正在打鼾。這時,馬漢光來了,哭笑不得。兩人把他抬到了門口,叫了一輛的士,華之多只有結(jié)賬送他回宿舍了。當(dāng)然,剩下的啤酒帶回去,不然會造成資源浪費。

      的士到了宿舍門口,兩人又把他抬了上去,幸而樓梯問人少,沒人知道他們喝了酒。鄧?yán)颂稍诖采虾艉舸笏A之多掐他的大腿都沒有掐醒他。馬德里豎起大拇指道:“酒神,確實是酒神!”翌日,鄧?yán)诵训煤茉?,開口便問:“是誰送我回來的?”他瞧見桌上剩余的啤酒,又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伸手去搶,且道:“我還沒有喝夠,我有幾個月沒有喝到這么醇正的啤酒了?!比A之多笑著攔下,道:“馬上要上課了,你愿意老師聞到酒味,罰你錢嗎?”鄧?yán)藷o比艷羨地道:“還是你舒服,他媽的編編微信,不必忍受老師的壓榨?!?/p>

      從這天開始,華之多疏遠了這個大言不慚的小子,而他也隱隱察覺出來,故而自動地與他保持了相當(dāng)?shù)木嚯x,除了寒暄幾句,一般不再做深入的溝通。馬德里要求以后飲酒不再呼鄧?yán)藖?,主要是怕他幾時喝多了死在衛(wèi)生問,那可就成了甩不掉的包袱了。

      之后,鄧?yán)税岬絼e的寢室,但明顯變油滑了。

      鄧?yán)撕染坪瘸隽丝鞓?,朋友越喝越多,酒量越來越大,而且酒德很好,一不賒賬,二不打人毀物??煲尾蛔〉臅r候,就寫了字條托A同學(xué)帶給班主任,說是感冒了。班主任須發(fā)皆白,沒有精力去調(diào)查事情的真?zhèn)?,只要他不死在學(xué)校里便萬事大吉。到了用餐的時候,班主任還叫B同學(xué)給他送飯去。同學(xué)一打開門,他正在津津有味地吃泡面呢!B同學(xué)道:“喲,挺快活呀!我還以為你失戀了,在寢室里埋頭大睡,原來你是弄虛作假的專家,逃課的先行者?!?/p>

      因為天氣炎熱,華之多常常喝啤酒下飯,最多喝一瓶,喝多了脹肚子。華之多從不喝白酒,白酒是毒藥。鄧?yán)撕雀吡?,跑到華之多面前給他敬酒,并祝他“萬壽無疆”。華之多笑了起來,并道:“你這是罵我,還是頌揚我?”鄧?yán)藬x掇華之多去外面吃酒,華之多以人多更快活為由,又拉了兩個男生。三四個人走在街道上,有說有笑,但各懷鬼胎。

      華之多跟一個男生很熟,他使眼色讓該男生把鄧?yán)斯嗯康降厣希嚴(yán)撕攘艘黄烤G茶,頭腦又清醒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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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晚,鄧?yán)送蟻硪患【?,叫了一盆小龍蝦,男生C好像餓牢里放出來的,喝了三瓶啤酒,吃了半盆龍蝦。鄧?yán)诉B忙拜他為師。華之多趁他們不注意,把啤酒倒掉,換了王老吉。男生D才喝了半瓶啤酒,就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雙臉紅得好像初秋熟透的蘋果。鄧?yán)撕鹊脰|倒西歪,眼神迷離了,還不肯認輸。華之多瞧見男生c偷偷溜了,并沒有吱聲。鄧?yán)诉€在吹牛,說還可以喝幾瓶。

      華之多很清醒,又吃了幾個龍蝦,冷靜地瞧著即將歪倒地上的鄧?yán)?。鄧?yán)朔鲋鴫θヮ孪磫栂戳艘话涯槪逍蚜艘恍?,于是喊來服?wù)員結(jié)賬。華之多客套了一句,說我來結(jié)賬。鄧?yán)吮悴辉傺哉Z了。華之多咬牙結(jié)了賬。這時,男生C又回來了,把男生D拖上車。華之多順便把鄧?yán)艘嗳诉M去。

      男生C連連搖頭,大放厥詞道:“都是一些廢物,沒有酒量就不要出來喝呀!”華之多道:“這是一種聚會,圖的是快樂,喝醉了,要么是心底有塊壘,要么是酒量太小,都是一個學(xué)校的,何必展開大批判呢?”車子快到學(xué)校時,開始跳,原來是這路坑坑洼洼,故而有好事者編派了一句話:“學(xué)校到,車子跳。”

      華之多和男生C將兩個酒鬼拉下車,然后分批分次抬進寢室。華之多委實太累了,倒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睡到半夜,華之多被蚊子咬醒,而且很悶熱,爬起來洗澡,方才感覺舒爽一些。天快亮?xí)r,鄧?yán)伺芰耍耸畮讐K錢到他手里,說是昨天的酒錢。華之多道:“算了。”鄧?yán)说溃骸安荒芩懔?,只是昨天我忘記帶錢了,你幫我出了,當(dāng)然要還你?!比A之多由此對他肅然起敬。

      后來的幾天,華之多便沒有呼任何一個人出去,獨自行走在大街之上,觀看眾生百態(tài)。華之多在河邊吹著涼風(fēng)十分舒服,竟然靠著石頭睡著了,醒來星辰滿天。華之多又走回來,拍門喊保安開門,保安不耐煩,吼道:“我已經(jīng)下班了,不再受理任何業(yè)務(wù)?!比A之多氣得無語。華之多懼怕他爬起來大吵大鬧,影響不好,于是繞道墻邊,踩著壘起的磚頭,翻了過去。校區(qū)里面靜悄悄的,華之多躡手躡腳地走著,宿舍大門緊閉,但幸而陽臺沒有封住,他又爬了上去。寢室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他雖然沒有關(guān)羽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氣概,卻很有獲得感,反正沒有擾民便到了寢室。

      但進去時不小心踏翻了一個塑料盆,驚醒了幾個室友的春夢,嚇得他連燈亦不敢打開。

      華之多卻睡不著,他還是有點懷念跟幾個酒鬼吆五喝六的時候,還是人多快活一點兒。他忽然想到,有幾天沒有見到鄧?yán)肆?,早上在食堂吃面,聽人講鄧?yán)说母赣H在工地上摔死,回去奔喪了。他不禁惋惜了一陣。后來,華之多再也沒有見到鄧?yán)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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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比較冷寂,華之多跑到外面買了幾個烤紅薯吃,吃了身體暖和一點,夜里睡得更熟。那幾個室友吃得高大上,不是肯德基,就是燒烤食品,氣味沖天。華之多嗤之以鼻,但又無法表示不滿。洗澡后,華之多抱著熱水袋,一直睡到天亮。由于城區(qū)供電不足,不允許開啟空調(diào),他們只有與寒夜搏擊。特別令人憤怒的是,一連四五天熱水器都沒有熱水提供,讓他們苦不堪言,如同置身冰窖之中。他們聯(lián)名向校方后勤領(lǐng)導(dǎo)反映,才得到解決,終于有了熱水洗澡。

      又過了幾天,華之多提前報名參加釣魚比賽,據(jù)釣魚微信上的宣傳文字介紹,賽場就在校區(qū)前面的金銀潭。潭外有鐵絲網(wǎng)圍著,凡進入賽區(qū)者繳納一百元,能釣多少拿回多少,不限量。到了星期六,華之多早早地起來,買了兩個饅頭,邊走邊吃,因為吃得太急,噎在喉嚨差點喘不過氣來,“噗”地一下全部吐了出來,嚇得旁邊的清潔工愣住了。還沒有到金銀潭,就看見人頭涌動,水泄不通。當(dāng)下華之多感嘆道:“沒有想到這城里還有這么多釣魚愛好者呵!”進去之后,華之多才發(fā)現(xiàn)沒有自備釣魚竿,而活動方提供的釣魚竿又細又小,還要一百五一套,于是懊惱不已。華之多提出租用釣魚竿,活動方同意了,但是必須交押金兩百元。華之多大呼坑爹,沒有租用。華之多做好了蹲在河邊抓魚的準(zhǔn)備。

      從早上到中午,華之多在河邊來回行走,看見別人釣到大魚艷羨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撿到一根破魚竿,卻沒有魚鉤,只能學(xué)姜太公了。河邊圍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可惜沒有地方垂釣,只有抱著破魚竿走來走去。

      有人叫賣椰子,炫耀說什么是西雙版納的正宗椰子,華之多口渴難耐,買一個喝了,微微酸,好像甘蔗水。他本想借助椰子之力,保持清醒,可以拖到下午,然后捉幾條魚,可是事與愿違,頭腦越來越昏沉。華之多終于想起《本草綱目》上的“其性熱,故飲之者多昏如醉狀?!懂愇镏尽吩疲菏称淙鈩t不饑,飲其漿則增渴”。他感嘆道:“喔,原來如此?!?/p>

      華之多想出去吃飯,守門售票的人道:“出了這個門,要想再進來,必須重新買票?!比A之多在心里罵他們奸商,無奸不商。突然,邊態(tài)出現(xiàn)了,大聲呼喊華之多。華之多餓得前胸貼后背,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是點點頭。邊態(tài)容光煥發(fā),一派成功人士的行頭,走到他的面前問:“你什么時候來的?”華之多道:“來了半天了,什么也沒有撈到?!边厬B(tài)道:“我剛剛來,帶了魚竿。”

      華之多完全打消了出門的想法,與邊態(tài)“合流”。這時,華之多又看見李游進來了,提著一個大水桶,大有釣盡池塘之魚的勢頭。華之多有點發(fā)怵,主要是防他在背后打小報告。李游這類人除了混飯吃,還要管一些閑事,踩到別人的身上往上爬。邊態(tài)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一包奶油面包,塞到華之多手里,華之多感激涕零,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面包,隨后又喝下一杯豆?jié){。華之多吃飽了以后,又活了,話亦多起來了。

      華之多還以為下午人會少一點兒,誰知道下午來釣魚的人比上午還要多,還要吵。邊態(tài)把自己坐的地方交給華之多,希望他來個開門紅。先前,華之多在老家和一個叫時未及的小子比賽釣魚,不幸的是,這小子餌料誘魚,收獲多多,而華之多只有幾條粗蚯蚓,后來釣起了不少的龍蝦。相比之下,分不出輸贏。龍蝦漲價以后,小子改行釣龍蝦,每天賣不少錢。至于華之多呢,撿起他拋掉的魚竿,一下子釣起了一條大鰱魚。所以說,華之多對于釣魚還是信心十足的。

      邊態(tài)明確表示,他來這兒是圖個熱鬧,至于釣不釣得到魚,那就不是他在意的了。華之多旁邊坐著一個大胖子,沒有釣到多少魚,內(nèi)心急躁,不停地抽煙,熏得華之多苦不堪言。華之多忍住氣憤,使出伎倆釣魚,第一下就釣起一只大的黃顙魚,邊態(tài)叫好。大胖子眼紅了,可是又沒有辦法把魚釣上來,只有嘟囔著罵狡猾的魚。

      過了一會兒,大胖子主動和華之多說話,討好道:“可以換一個座位嗎?魚都跑你那邊去了?!比A之多瞧著他臉上堆起來的肥肉,大方地答應(yīng)了。當(dāng)時的情況是,華之多放下鉤,便有魚兒來啄食,一旦提起來就是一條魚。大胖子苦笑道:“怎么魚都跟著你走呀?”華之多道:“或許餌料不一樣吧?!?/p>

      讓人感到遺憾的是,那些魚兒太小,但拿回去剖肚曬干魚還是不錯的。很快,兩人換了座位,但是胖子體重超標(biāo),一下子就坐塌了邊態(tài)的小馬扎。周圍的人哈哈大笑。華之多道:“悠著點,魚兒都嚇跑了?!边@還不是最荒唐的,最荒唐的是,大胖子這廝釣不上魚,竟然把手伸進華之多的魚桶里,捉了幾條就往自己桶里面放,華之多笑道:“嚯,你是袁世凱,竊取了辛亥革命的果實。”這廝好歹也沒說幾句應(yīng)酬話,華之多覺得碰到了一個刺兒頭。

      邊態(tài)卻無所謂的樣子,道:“反正也吃不完,你再拿一些吧。”大胖子還有點良心,道:“夠了,主要是回去了有個交代,我那老婆嘴很會損人喲!”

      華之多沒有時間去批評大胖子,因為不停地有魚兒上鉤,大魚小魚一鍋端,令大胖子羨慕不已。大胖子湊過來悄聲道:“有什么秘訣,傳授給我,我付錢給你,嘿嘿!”大胖子一臉諂笑,臉上的肉褶疊起來了。華之多笑道:“沒什么巧,就是要耐煩,讓魚咬住鉤了,你再往上提。”大胖子摸著光頭,道:“很玄乎呀,我怎么知道下面有魚上鉤了呢?”華之多本想講一講釣魚之道的,聽他這么一說,便知他是魯鈍之人,享受生活慣了,哪里學(xué)得會。于是只有推辭道:“等下我再講吧。”說完,又釣起一條金色的大鯉魚。

      大胖子扔掉自己的紅蚯蚓,借用華之多的紅蚯蚓,然后拋下魚鉤,后來拉上來一只螃蟹。邊態(tài)嘖嘖稱奇。華之多道:“你小子行啊,連橫行霸道的螃蟹都可以釣上來。”大胖子飄飄然,道:“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我還要釣更多的鯽魚,鯽魚曬干了,炒著吃,好好吃?!?/p>

      離開金銀潭的時候,華之多的桶子是滿的,連提起來都感到困難。邊態(tài)又分了一些給大胖子,大胖子喜滋滋道:“得到的比釣的還多喲!”華之多不要一條魚,因為他在食堂吃飯,自己沒有購置鍋碗瓢盆,怎么弄呢?華之多把剩下的魚讓邊態(tài)提回去。邊態(tài)不好意思,解釋道:“下午還要陪老婆去買衣服?!庇谑怯踩宋迨畨K錢到他手里,讓他自己去吃個炒飯。華之多卻之不恭,只得收下了。

      回到學(xué)校的第六天,學(xué)校辦公室主任找華之多談話,說監(jiān)控上有你半夜翻墻進校園的錄像,怎么解釋。華之多扯謊道:“因為那天感冒了,出去打針,然后又靠在躺椅上睡著了?!鞭k公室主任問他怎么不敲門,讓門衛(wèi)放你進來。華之多道:“半夜三更的,他睡了,我不想打擾他的休息。”辦公室主任道:“好高尚,下次不要那么晚回來了。以后注意把微信編好,把自己管好就行啦!”

      因為華之多在微信上把學(xué)校宣傳得很出色,所以,辦公室主任不愿意給他一個處分,好讓他踏踏實實給這所“英彥迭出”的學(xué)校積累名譽,繼續(xù)成為附近私立高中的一塊金光閃閃的招牌,好讓望子成龍的父母把孩子們送過來,收取不菲的學(xué)費。

      學(xué)校秉承“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針,內(nèi)部已有談話就算完結(jié),下不為例,只是必須要作一個書面的反思材料。華之多為了“蒙混過關(guān)”,在百度上找出了不少的檢討書,然后拼接、組合、濃縮,最終形成了這么一個文本:

      上次,我因感冒打針,回來晚了,錯過了進校的時間,深更半夜才回來。沒有喊門衛(wèi),而是自己翻墻進來的,影響很不好,也不安全。保證以后再也不滯留外面,一定及時回到校園寢室睡覺,遵守學(xué)校各種規(guī)章制度。

      于是,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了。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這個班的班主任嚴(yán)老師忽然發(fā)現(xiàn)了有些人沉溺網(wǎng)絡(luò)不能自拔的秘密,并且公然在課堂上“大張撻伐”。據(jù)說是李游告密,還偷拍了照片。一次,嚴(yán)老師碰到了華之多,站住道:“你不要把我們班的男生帶壞了,他們還小,不能喝酒,而且上網(wǎng)耽誤學(xué)習(xí),我還計劃培養(yǎng)幾個上清華的學(xué)生呢!”華之多無地自容,好像自己成了“誤人子弟”的罪魁禍?zhǔn)祝B忙道:“沒有,沒有,我以后在寢室少說些話,免得耽誤他們的學(xué)習(xí)?!?/p>

      華之多知道是李游出賣了他,但他不敢保證男生C、男生D沒有吐露一切,事后,他總結(jié)了一句話——任何人都信不過。夜晚,華之多做了一個古怪的夢,他在路邊喊住幾個男生進飯店喝啤酒,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快活得很,忽然,嚴(yán)老師和李游進來了,兩人臉上均掛著詭異的微笑。其他人奪路而逃,只有華之多跑不動,大叫著便醒了,原來雙腳被床單裹住了。

      之后,幾個男生看見華之多就躲得遠遠的,好像逃避瘟疫似的。嚴(yán)老師經(jīng)常講,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個人選擇什么樣的人做朋友很重要。你的朋友優(yōu)秀,你也會進步,你的朋友不優(yōu)秀,你就會退步……有些話華之多聽了很不舒服,但又無可奈何,華之多生怕以后有誰在外面殺了人,說是他教的,那他可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38

      過了幾天,華之多在邊態(tài)的面包店外面見到了包艷梅。華之多的心臟突然加快了速度。包艷梅道:“你好,有些年沒見你了吧?”包艷梅告訴他,她正在這個城市旅游,每個月給一家地理雜志提供幾篇稿件,便可以有七八千塊的收入。她的書法作品沒有她的畫作賣得快,學(xué)傳統(tǒng)水墨畫已然七年了,在畫苑小有名氣。

      包艷梅的臉上有了些微的笑容,兩人走到公園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蛟S,在包艷梅心目中,愛情是看得非常寶貴的,非要碰到讓自己愛得死去活來的人,方才愿意開始一段感情?;蛟S,包艷梅喜歡的人在遠方,而近處的華之多只是可以安慰靈魂的影子,諸如包艷梅一直喜歡吃石榴,而不幸手邊只有柑橘,因此,只有暫且吃幾口,解除饑渴之患,對外宣稱這是借來的柑橘,只是換個口味,遲早要還人情的。或許,包艷梅一直想要找到自己深愛的人,而他總是影影綽綽,釣足了她的胃口,卻不出現(xiàn),于是她傷心極了,覺得自己沒有那個緣分,所以,干脆就不想那樣的情愛事了。

      華之多選擇相信第一種可能。不幸的是,包艷梅選擇的是第三種。

      很長一段時間,華之多不愿意主動與她聯(lián)系。直到連續(xù)下了幾天雨,華之多感到百無聊賴,才在微信上問候了她。包艷梅過了很長時間才回復(fù)一個“喔”字,華之多內(nèi)心滾燙的話語早已經(jīng)冷卻了,競說不出一個字來。下午接到陌生來電,華之多憑借多年的處世經(jīng)驗斷定是騷擾電話,一概不接。下班了以后,又有人打電話來,華之多不理睬,任憑手機鈴聲噼里啪啦。后來才知道,那個堅持不懈的電話是快遞員打來的,眼看無人接聽,便把一包快遞丟在了門衛(wèi)室,然后發(fā)了一條短信過來。華之多呼道:“差點誤了大事!”門衛(wèi)是個小伙子,上次夜晚拒不開門的那廝,華之多認得他,他不一定記得華之多。華之多取了包裹,便揚長而去。門衛(wèi)罵罵咧咧道:“也不說個‘謝字,什么素質(zhì)!”華之多懂得這個道理:人是不可以與狗斗的,拍拍身上的土,繼續(xù)朝寢室走去。

      剛回到寢室,包艷梅的微信視頻聊天就發(fā)過來了,華之多微笑著接通。忽然,華之多聽到開門的聲音,然后,華之多看見她精致五官的身后,一個蓄須的男人粗暴地掐斷了視頻聊天。華之多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美好的念想就這樣戛然而止。時間帶著尖銳的呼哨從他耳邊掠過。

      如今想來,華之多早已沒有了那份羅曼蒂克的幻想。因為他知道,嬌媚的女孩子眼光是很挑剔的,更加崇拜金錢與地位,本來就是無可厚非的事情。誰不愿意生活里充滿了糖果與鮮花呢?窮文人的想法只能是飄浮在長河上的燈盞,到了清晨,會一一澌滅在霧嵐中。

      終于有一天,華之多問包艷梅:“他叫什么名字?”包艷梅冰雪聰明,略加思索,便答道:“一個有錢人!”華之多一時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又過了幾日,華之多喝了半斤白酒,晃晃悠悠地走在荷蕊公園里,忽地撥通了包艷梅的手機,他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曾經(jīng)……愛過你……”包艷梅溫柔地道:“我知道?!比A之多反倒出了一身冷汗。華之多哭道:“你……為什么……跟……別人走,而……不跟我走呢?我……就那么……差嗎?”

      其實,華之多想弄清楚那個蓄須男子與她的關(guān)系,不然的話,他老是感覺包艷梅隨時會離開他,使他永遠找不到她。他自然知道,這僅僅是一廂情愿。有時候,事情的發(fā)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

      不過,華之多的感覺失靈了。包艷梅主動在微信上告訴他,那個留有小胡子的男人只是她的前男友,經(jīng)常騷擾她,如今她搬走了,決定遠離這個曖昧的地方。她道:“我們做最好最好的朋友,因為我不想把一份感情與柴米油鹽拉得太近,太近了就有煙火味?!?/p>

      這是華之多沒有料到的結(jié)局,于是擁有了淡淡的喜悅與淡淡的哀愁。華之多本來在微信上寫了很多直抒胸臆的句子,仔細看過,刪掉了一大半,因為那些話主要是回憶校園生活以及一些暗示性的話語,不如不發(fā),倘使貿(mào)然發(fā)過去,或許連朋友都做不成了。華之多堅信包艷梅喜歡簡潔,于是便回復(fù)了一個“好”字。華之多不希望沖動這個魔鬼來控制他,而是他駕馭魔鬼。華之多知道,女人在心煩意亂的時候,做出的決定往往十分驚人,等到她們清醒的時候,又后悔了。所以,華之多決定等待一段時間,他想知道她在心平氣和時的真實想法。

      幾天后,華之多的微信鈴聲又響了,他惴惴不安,不敢打開。他怕有些東西看到了,心愛的人便會失去。然而,華之多還是忍不住打開了,在他打開微信的那一刻,希望如同泡沫一樣破滅了。離歌是一曲泣血的民謠,滴穿了癡愛者的心。當(dāng)所有真相袒露在華之多面前,他知道,山峰上的冰雪還是要化掉的,誰也攔不住。但是,流過心坎的雪水讓他涼颼颼的……

      39

      馬德里第三次喊華之多吃飯,是在一個慵懶的星期六。那個地方名叫讓魚,只要有顧客進來,服務(wù)員們一齊念道:“歡迎光臨讓魚!”好似念經(jīng)一般,既溫情脈脈,又非常搞笑。里面裝潢的格調(diào)屬于80年代,電視里播放的是《黑貓警長》的動畫片,墻上櫥窗里有變形金剛,小人書、煤油燈、電風(fēng)扇等等,人很多,主要是二三十歲的人。經(jīng)營者深知懷舊的力量,于是將桌子、碗筷、茶杯均換成那個純真年代的,這是一個契合特殊群體心靈的設(shè)計,超過追求新潮、講究華美的食店很多倍。誠然,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然而,當(dāng)人們親自去觸摸那年那月的光滑質(zhì)地時,內(nèi)心的充盈感無以復(fù)加。

      魚是主菜,據(jù)說還是寧波運來的尖嘴魚,先烤后煮,香菜、芹菜之類覆蓋在魚身上,宛如燦爛的春天。還有一些炒生菜、炸春卷、花生米等等,兩人一邊吃一邊聊,完全忘卻了圣人的教導(dǎo)——食不言,寢不語。用餐結(jié)束后,兩人沿著車水馬龍的昆侖北路向前走。走到半路發(fā)現(xiàn)一個綠樹蔥蘢的公園,兩人很高興,于是跟隨人群走了進去,廣場上有人在跳舞,八角亭里有人在下象棋,樹下有人搭了塑料篷在賣書。華之多感慨萬分道:“一個城市要有湖,還要有公園,才算一個合格的城市。”華之多老家的小鎮(zhèn)上,卻只有一條一百多米的街道,平常休息的時候,壓根兒找不到一個休憩的地方,那些可以“玩樂”的地方總是與毒品、暴力、色情脫不了干系。華之多覺得這小鎮(zhèn)無趣得如同勞改農(nóng)場。

      公園里有保安,大多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倘使出了打架斗毆的事情,估計連自己尚且保護不住,還指望他保護別人?兩人在公園后面見到一片空地上種有南瓜、豇豆、胡椒等等,長勢良好,周圍以籬笆圍住,主要是防止游客順手牽羊。林蔭小道上的人川流不息,散步的,跑步的,擁抱在一起談戀愛的……

      兩人沿原路返回,瞧見兩個下象棋的老頭兒打起來了,口里還在罵罵咧咧。保安站在遠處觀望事態(tài)的進一步發(fā)展。旁邊有人勸架,兩個老頭各自走開,周圍的一些看客亦散開。華之多想找一個板凳坐下,卻發(fā)現(xiàn)每條凳子上都是人。毫無辦法,兩人只有出去找公共長凳,最后在公園外面的公交站臺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長凳,于是一屁股坐了上去。不幸的是,這條凳子清潔工剛剛洗過,全是水漬,兩人站起來,發(fā)現(xiàn)褲子已濕漉漉的了。提著水桶、拿著抹布的清潔工慢悠悠地走過來,道:“我在路對面看見你們要坐下來,想喊你們不要坐,剛好連續(xù)幾輛車過來,我便沒有喊成?!眱扇丝扌Σ坏茫挥懈髯曰厝?。

      有一次,華之多看微信,突然一個視頻里面播放一個艾滋病患者將攜帶有艾滋病毒的針頭放在長凳上的消息,有幾個受害者憂心忡忡,生怕感染了病毒。華之多發(fā)表評論道:“要在人性的深處尋找一切弊病的根源?!?/p>

      華之多把這個事情告訴馬德里,馬德里搖頭晃腦地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出門在外,還是小心為好。社會大了,什么鳥人都有!”

      幾個月之后的一天,華之多走路崴了腳,忽然對面走來一個美麗的女志愿者,問他需不需要扶?他連頭都沒有抬,就果斷拒絕了,硬撐著走回學(xué)校,結(jié)果造成腳部膿腫,一個月沒有下床。或許這是過度防備而導(dǎo)致的悲劇吧。

      兩人第二次進公園是在半年之后,公園增加了許多健身的設(shè)施,立刻被男女老少占領(lǐng)。兩人進去看人侉天,準(zhǔn)備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表現(xiàn)一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赝林f的吳依軟語,竟然比英語還要費盡心思去捉摸。只有一個人坐在樹下,說著夾生的國語——賣礦泉水啦,兩塊情(錢)一瓶。此人估計有六十多歲了,皮膚黝黑,枯瘦如柴,兩道眉毛幾乎掉光了。這位大爺見他們過來了,點頭示意,馬德里問有沒有鮮橙多?大爺搖頭,說:“那不衛(wèi)生,誰知道是放了幾年的橙子榨的,還不如喝點純凈水,安全!”華之多討厭那些嘰嘰喳喳的婦女們在亭子里深入交流各種心得。于是,華之多買了兩瓶水,分了一瓶給馬德里。馬德里流了很多汗,一飲而盡,準(zhǔn)備丟瓶子時,瞧了一下生產(chǎn)日期,卻是兩年前的,驚愕不已?;仡^再看老頭時,已然杳無蹤影。

      兩人在公園的鵝卵石上自由行走,還看到河邊有一個漢子在吹笛子,笛聲清越,沒有一絲的雜音。馬德里料定此人一定是阿炳式的民間原生態(tài)音樂家,將來倘使有人提攜,前途將不可限量。

      就在兩人快要出去的時候,突然聽到“撲通”一聲,然后就是河面濺起的一圈浪花,有人大呼救人。河中人摸了一把臉上的水,罵道:“救個屁,我是在游泳!”說完,滿不在乎地游來游去。這時,保安過來了,指著岸上的警示牌道:“先生,這里不可以游泳,水很深。”游泳者吼道:“我還不知道?我的手機掉里面了,我正在尋找。”保安道:“手機落水,找出來也沒有用了,你快上來吧。”游泳者捉住了一條大魚,道:“是它吞下去了,我要找它算賬。這魚異化了?!?/p>

      大概九點的時候,兩人看見游泳者扛著大魚,大搖大擺地走出公園,然后他們也走出公園,沿著太極西路筆直地走,可以見到一塊老城區(qū)。

      這里路段隱蔽、房屋低矮、燈光昏暗,見不得人的曖昧交易大多數(shù)在這里成交,然后在簡陋的出租房里順利完成。走到民國老建筑附近,路燈時明時暗,好像氣血已衰的病夫,門面里有美食店,價格卻昂貴,不是一般人可以駐足的地方。前面的路邊攤子,連板凳都是油膩膩的,華之多親眼見到炒菜的男子撿起一塊掉到路邊的牛肉,根本不洗便放回鍋里繼續(xù)翻炒。然而,不是每個人都如華之多一樣是衛(wèi)生專家,那些吃貨只顧啃食活色生香的燒烤或麻辣滾燙的米線,哪里會瞧出其他的異常呢?在華之多看來,火爆的夜間小攤或許利潤比做別的生意還要大。

      兩人在十字路口向右轉(zhuǎn),發(fā)現(xiàn)路上堵得厲害,各個司機摁住喇叭發(fā)出尖銳的噪音,幾乎要撕裂人的耳膜。路終于通暢了,大車小車慌不擇路向前沖,因為各個開車人手藝精湛,所以快慢節(jié)奏拿捏得很好,故而沒有出現(xiàn)慘絕人寰的大車禍。華之多看見前面有交警在路口盤查,忽然一輛貨車不顧交警的停車口哨,好像瘋了似的向前沖,呼呼的氣勢帶起一地的塵土。周圍的小車紛紛避之唯恐不及。由于貨車用力太猛,等到看見前面堵住路口的車子時,踩剎車已經(jīng)晚了,結(jié)果撞壞幾輛高級轎車,當(dāng)場軋死一名白領(lǐng)。急速趕來的警察將他迅速控制,送到派出所,經(jīng)過反復(fù)提審,他承認是無證駕駛,怕交警查出來受到處罰。

      華之多道:“老馬,這么可怕,我從此不想學(xué)開車?!瘪R德里道:“別那么悲觀,你的運氣就那么不好嗎?”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這時,有一個老人從貨車下面爬出來了,毫發(fā)無損,拍拍身上的土道:“這小子太狂,幸虧我年輕時學(xué)過武術(shù),才躲過了一劫。”華之多走過來道:“大爺,那得多快的速度呀!”大爺?shù)溃骸柏涇嚊_來時,我直接彎腰抓住車下的鐵棍,不然,我可要被碾成泥吶!”華之多道:“高手在民間?!?/p>

      貨車上是一車秭歸臍橙,由于重心不穩(wěn),滾了一筐下來,金黃的果子到處都是,一幫貪婪的小市民撿了就跑,還有膽大的直接上車去抬整箱的橙子。管制的交警見狀,緊急驅(qū)散,可還是被搬走了七八筐。被踩破的幾個臍橙芳香甜潤,汁液流了一地。馬德里責(zé)怪華之多速度太慢,沒有撿兩個來吃。

      40

      這個地方跟武漢一樣,小黃車遍地開花,連樹上都掛著小黃車。不過,有時掃碼完了,一推車子才知道鏈條斷了,又掃一輛,才知道胎是癟的。通過這點小事,華之多知道一些人距離成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華之多決定“常駐聯(lián)合國大使館”之后,花了幾百塊錢從維修電瓶車的禿頭漢子手中,買了一輛組裝的小電動車,亦名“電驢”。都說“聯(lián)袂出演”“最佳組合”,但是華之多在電驢身上看不到希望。電驢主要是脾氣壞,走到半路突然罷工,那么,你只得一路推回來。一次,華之多經(jīng)過一段坑坑洼洼的路,前輪忽然自己跑掉了,害得華之多差點摔掉門牙!華之多撿起輪胎,找禿頭漢子興師問罪,漢子笑道:“沒什么,幾顆螺絲抖松了,輪子自然跑啦!”華之多道:“你好像無所謂的樣子,要是出了車禍,誰負責(zé)???”漢子瞥他一眼,道:“當(dāng)然是你負責(zé)啦!”

      有一段時間,交警在十字路口查無證電動車,華之多惶惑不安。因為辦一張電動車牌照需要幾百塊錢,他覺得不劃算,而騎出去又沒有膽量,于是他想到了把電動車再賣回去。他找到禿頭漢子,禿頭漢子聽完他的敘述,笑嘻嘻地道:“兩百塊,怎么樣?”華之多道:“這么低的價格?”禿頭漢子道:“我賣給你裝的是新電瓶,你騎了一段時間,是不是磨損了呢?”華之多退也不是,進也不是,考慮了半天,還是賣掉了事。過了幾天,華之多偶爾上街,瞥見自己騎過的電驢正被一個臂膊上雕龍刻鳳的人坐著,飛馳而過。失去了電驢,華之多出行又退回到了“原始社會”。有一次,華之多經(jīng)過禿頭漢子的店鋪時發(fā)現(xiàn)關(guān)門了,他問旁人才得知,禿頭漢子暗中“銷售”贓車,被拘留了。

      還有一次煩心的時候,是華之多的毛巾掛在陽臺上被風(fēng)吹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借用別人的毛巾,那時不可能的。華之多決定出去買一條毛巾,當(dāng)時是十點過一分,而學(xué)校外面的很多店鋪已經(jīng)關(guān)門,只有較遠的一家便利店還在營業(yè),直到十一點關(guān)門。華之多是十二點十分回到宿舍的,雙手卻空空如也。這是怎么回事呢?華之多對室友講述,他跟保安打招呼,說買個毛巾了再進來,保安答應(yīng)了。學(xué)校邊的路燈昏暗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倘使不注意,走在人行道上,還可以踩到纏綿的“鴛鴦”。大多數(shù)店鋪關(guān)門了,只有少數(shù)的洗腳房或夫妻用品店亮著燈。華之多走呀走,越走越黑,目的地好像千里迢迢,老是走不到。忽然,有妖艷的站街女拉他去玩玩,他掙脫了,氣喘吁吁地跑掉。他一摸,臂膊上有一片是滑膩的,還有點香氣,似乎是站街女的脂粉。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是要買毛巾,怎么走了相反的方向。華之多于是調(diào)整方向,朝目的地進發(fā)。等到到目的地,那家便利店業(yè)已關(guān)門了。他憤憤不平道:“什么便利店,一點兒也不便利!”有什么法子呢?他又折回來,半路瞧見幾個站街女在拉客,連忙繞道離開。

      后來,華之多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不用半夜出去買東西的好法子,而且獲益頗多。其實很簡單,就是提前囤貨,然后買一個大點的塑料箱裝著,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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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之多熟悉附近的老舊小區(qū)后,開始觀察一些東西,諸如東城區(qū)邊上有一片高檔住宅區(qū),有很多年輕美麗的姑娘住在那里,沒有見到她們上班,卻有花不完的銀子,甚為蹊蹺。還有每到周末,香港、臺灣等地的一些老板會來這里住上幾日,那時,整個地下車庫爆滿,連門口都是幾個英俊的保安在執(zhí)勤站崗。后來,他才知道,老板們在這里安了另外一個“巢”,嘗嘗“新鮮蜜桃”的滋味。華之多稱之為“畸形的繁榮”。他把這些事情講給馬德里聽,馬德里道:“這很正常,你以后有錢了,還不是這樣?!比A之多還不想這么早對女人產(chǎn)生興趣,之后便不再去那片美麗區(qū)域。

      幾個月后,寒假到了。馬德里請他來報社幫忙編副刊,說是經(jīng)過了社長的批準(zhǔn)。華之多答應(yīng)了,因為他過去弄過一段時間,得心應(yīng)手。

      業(yè)余的時候,兩人去圖書館看書,并且喜歡研究古籍,總是翻箱倒柜尋找繁體豎排本或者影印版。華之多驚奇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人在微信聊天中常用的“呵呵”,在《東坡全集》中也有,譬如:1.近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fēng)味,亦自是一家,呵呵。2.一枕無礙睡,輒亦得之耳,呵呵。3.不爾,不惟到處亂畫,題文與可筆,亦當(dāng)執(zhí)所惠絕句過狀索二百五十疋也。呵呵。

      看金圣嘆的一些評點語,簡直就像聽一個直爽坦蕩的朋友說話一樣,愛屋及烏,華之多抽時間看了《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西廂記》等六大才子書,讓他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世上號稱經(jīng)典的沒有幾部,其他的不過是咀嚼古人的唾余。

      他們幾次在圖書館見到一個穿著灰布長衫的年輕人,戴著厚厚的眼鏡,坐在閱覽室一角看書,而且一坐就是一整天。華之多向圖書管理員——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大叔——打聽他的情況,大叔道,這孩子高中念完后,跟幾個同學(xué)去了一趟浙江天一閣,回來后便執(zhí)意要穿長衫、讀古文,他的父母勸他也不聽。華之多好奇了,道:“他的生活來源呢?”大叔道:“他有一個同學(xué),幫他開了一個微信公眾號,他在上面寫一些散文,竟然有人打賞,不管多少,每個月的生活費是不用找家里要了?!比A之多對身邊的馬德里道:“高手在民間,或許幾年、十幾年后,媒體一曝光,又是一個文學(xué)潛伏者?!瘪R德里道:“我看這小子穿長衫,很像一個人?!比A之多道:“誰?”馬德里道:“郁達夫?!?/p>

      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可以輕視另一個人。在你所不了解的地方,別人在你休息的時候,正在砥礪奮進,十幾年過去了,你就被別人甩到了后面。

      一次,他們離開圖書館,走到郊區(qū),人越來越少,車越來越破。一條墨色的河流里沒有水草、魚蝦,岸邊有幾個年紀(jì)大的拾荒者顫巍巍地走著,瞧見癟歪的塑料瓶,好像見了金條、銀圓,瞬間煥發(fā)活力,猛地撲過去,生怕別人捷足先登。還有一對青澀的高中生喁喁情話,往竹林里緩緩走著,似乎察覺了華、馬的到來。沒有公開的戀情,一般來說是隱蔽的,不可以見光,一旦見光就會破滅——至少兩個高中生是這么想的。河邊荒蕪的土地挺多,但不見誰來搞開發(fā),亦不見農(nóng)人種植蔬菜、水果,草長得比人還高。

      這條黑乎乎的河流很長,好像從一個零零星星的村莊流過來。

      他們沿著河邊走到村莊盡頭,又折了一個彎,便走到了城西的一片老舊社區(qū),在骯臟的小巷走了一個多小時,便到了城市的中心地帶。有一家書畫店叫作“蘭亭幾許”,專門售賣各種贗品、書畫,還可以折上打折。譬如一位土畫家自己畫的山水畫無人問津,而他臨摹的張大千山水畫就有人搶著要,這就是浮躁的世界人人想要成名的根由。往前面走幾百米,還有一家書畫店,叫作石渠未央,專門售賣揚州八怪或者豐子愷的字畫,往往是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據(jù)說,店主的父親幾十年前在上??垂苓^抄家大倉庫……店里沒有伙計,甚至沒有柜臺,只有一張白紙貼在墻上,白紙上有店主的手機號碼。

      華、馬兩人反正也沒有事情,繼續(xù)往前走,走到濕地的邊上,忽然見到一個男人蹲著,舉著鐵砂槍在打鳥,“啪、啪、啪”,野鴨子、大雁紛紛墜落。馬德里拿出手機拍照,要舉報,華之多制止他,道:“管那事做什么,你不怕報復(fù)?”就在他們準(zhǔn)備“撤走”的時候,遠處小道上來了一個人,將電動車停好,直接對打獵男人道:“別打了,你這是觸犯國法?!蹦腥藝樍艘惶仡^見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不由得露出輕蔑的神情,“呸”了一口,道:“嘿,你是誰???你管得著嗎?這野鴨子不吃也浪費了,打一兩只也不至于滅種吧?”年輕人道:“我警告你,我是大學(xué)生村官,專門負責(zé)野生動物及農(nóng)產(chǎn)品輸出這一塊,你跟我去派出所,或許可以減輕處罰?!蹦腥祟i項上的青筋墳起,取掉墨鏡,一步一步朝年輕人走來,打了年輕人幾巴掌。年輕人嘴角流血了,轉(zhuǎn)身騎車而去。男人瞟了他們兩眼,惡狠狠地道:“看什么看?想舉報呀?”男人轉(zhuǎn)身去取打下的幾只野味,然后扛在肩頭,上路準(zhǔn)備離開。

      這時,森林公安趕來,抓了個現(xiàn)行。獵物中包括野生鴿子、野雞、大雁、野鴨子等等。經(jīng)過審訊,男人一下子軟了,承認自己的犯罪事實。后來,法院判處他有期徒刑六個月。

      華之多把這個事情告訴馬德里,馬德里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個人出門,就有群眾的眼睛看著,一言一行都有人知道?!?/p>

      學(xué)校外面的電線桿上裝滿了攝像頭,給民警排查犯罪嫌疑人提供了便捷。比較好笑的是,一次在學(xué)校門口,干警抓捕了一個賊眉鼠眼的男子,在派出所審訊查證件時才知道抓錯了,抓到的這個人跟通緝的那個人只是相貌類似,不是一個人。然而,這個人做賊心虛,僥幸心理最終破滅了。為了早點出來,竟然供出了自己偷盜、吸毒罪行,于是,干警依法把他投進了看守所。后來,華之多在深夜發(fā)現(xiàn)街上出現(xiàn)了很多戴口罩的人,行色匆匆,飄然而去。他疑惑是不是“非典”又要來了。半個月后,他聽說抓捕了幾個傳銷頭目,另外一些受蒙騙者經(jīng)過教育后遣送回原籍。

      熟悉了小城,就知曉它是這么個樣子。華之多終于知道,社會不是清一色只有一種人,而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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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之多有一種感覺,這里還不如武漢。在這座小城時間長了,他當(dāng)時創(chuàng)作大部頭的宏偉計劃漸漸被日復(fù)一日的工作瑣事所消磨。其實,一般來講,每個人的休息時間是八個小時,工作時間是八個小時,另外的自由支配時間是八個小時。人與人產(chǎn)生距離就在那可支配的八個小時,有人在這期間玩女人,有人在苦讀,有人在學(xué)習(xí)另一門技能,有人在考察其他項目,有人在準(zhǔn)備出國,有人在寫小說,等等,積累的能力多了,就站到了高處。華之多可不想一輩子編微信公眾號,他隱約覺得這學(xué)校不那么靠譜,或許哪一天就被人擠走了。他知道,憑自己現(xiàn)在的能力不好找工作,暫且做一天算兩個半天吧。至于老家,田都被人承包,根本回不去了。他知道,村里的年輕人走光了,只有老弱病殘在家,沉悶得很。這個世界大多數(shù)單位還是看文憑的,像華之多沒有這塊敲門磚,根本找不到很好的工作。不過,保安、送外賣、送快遞、當(dāng)服務(wù)員,還是有很多單位要他的。他不愿意一輩子籍籍無名,還是想靠寫作來達到揚名立萬的目的。一些念頭在他的心里萌生了,用某些名人的話來說就是“事情正在起變化”。

      馬德里比他還要悲慘,主要是一部詩稿被出版社弄丟了,但他隱約覺得是出版社內(nèi)部有人搞破壞,嫉妒他的詩才,不過,沒有足夠的證據(jù),只能揣測而已。其實,生活往往給人意外的驚喜。一次,馬德里在u盤里找到了詩稿的電子版?zhèn)浞荩幌伦犹似饋?。之后,馬德里接受一個大嫂的好意,去相親,見到了一個很漂亮的女子,但是女子聽說他是詩人,一下子跑了。事后,大嫂對他道:“你怎么能說你是詩人呢?你不知道,她家住的小區(qū)有一個詩人,窮得付不起房貸,直接跳樓了……”

      馬德里后來知道,這家出版社是小城里眾多出版機構(gòu)里的一個,光靠賣書號,一年就吃飽了。但是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根本拿不到安意如、安妮寶貝、張悅?cè)弧⒐疵鞯葧充N書作家的稿子,更不用提獲得余秋雨、莫言、賈平凹諸君著作的授權(quán)了。不過,不得不承認,這家出版社的兩個校對各自出版過幾本書,自封為學(xué)者,能力是非常出色的,“出色”到什么地步呢,連唐人著作中對于黃巢的稱呼“匪”,他們都要改正過來。

      結(jié)果,一部皇皇巨著《全唐文》被改得慘不忍睹。因為他們有職業(yè)病,馬德里怕他們。有一次,他們帶馬德里去吃飯,半路上見到一家店名叫作“衣衣不舍”,硬說人家是錯的。馬德里道:“這是小年輕開的服裝店,當(dāng)然要用潮詞了?!币粋€校對者推著眼鏡架道:“亂套了,《辭?!飞蠜]有這個詞語嘛!”另一個校對道:“漢語的災(zāi)難呵!”馬德里哭笑不得,倘若不是想出一本詩集,他真想遠離這些自詡為“學(xué)者”的人。

      到了六月底,高三快要畢業(yè)的時候,一個班級比一個班級要瘋狂,合影的、寫同學(xué)錄的、唱別離歌的、親吻的,千奇百怪,好像一分開,永遠不會見面了似的。華之多因為要編一條微信宣傳一下,參與到了一個班級的活動之中,看見一些校園鴛鴦依依惜別、潸然淚下,不禁感嘆,還是年輕好呵,可以恣意揮灑青春呵!他覺得這些均是一層迷霧,歲月會讓他們變得麻木不仁,很快就會忘卻青澀的酸疼,奔向明媚的前方,因為前方的風(fēng)景更旖旎,山川更靈秀。

      華之多經(jīng)歷過的畢業(yè),比這要暗淡許多,那時車馬很慢,感情更是清淡,沒有誰敢逾越雷池一步,每一個學(xué)生壓抑著感情到離開校園,然后老死不相往來。在學(xué)校時,學(xué)生懼怕老師,但走上社會后,一些平時成績不那么好的學(xué)生最尊敬老師,反倒是尖子生對老師視而不見。學(xué)校里有自己討厭的人,社會上有自己討厭的人。一位外國心理學(xué)家指出,每個人到一個環(huán)境中,均有一個人是自己所討厭的。處世之道,能相處就相處,不能相處便躲開。生活在滾滾紅塵中,主要的煩惱常常不是來自技術(shù)層面,而是來自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哪個學(xué)生喜歡班主任,還可以請他在同學(xué)錄前面寫上一兩句話,不管是什么話,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十幾年后,你再看,你會覺得是多么親切、珍貴。

      到了這年九月初的時候,學(xué)校又開學(xué)了。華之多忽然感觸很多,很想寫一些詩,但大多數(shù)是一些個人情懷,與宏大主題諸如道德、環(huán)境、人性、貧困等等無關(guān)。華之多后悔沒有在學(xué)習(xí)書法的時候,與包艷梅發(fā)展一種更親密的關(guān)系。到如今,“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太沒意思了。

      他比較欣賞汪無邊,但是前些天看新聞,說他在書法班猥褻少女,被人舉報,已經(jīng)進了看守所。他承認自己是一個懦弱的人,但又鄙視汪無邊式的人物,白天是人,夜晚是鬼,完全玷污了書法的名聲。

      馬德里來過學(xué)校,看著新來報到的學(xué)生興高采烈,好像新生里面就有一個是自己。馬德里對校園生活還是有一些感情的,那時都單純率真,哪里知道世海詭譎、人性險惡呢。他高中畢業(yè),同學(xué)錄上的留言欄被每個同學(xué)寫滿了,好像不是留言,而是遺言。華之多正在拍攝新生照片,準(zhǔn)備夜晚編輯一條微信,剛好見到了馬德里,于是喊他過來,兩人到樹下閑聊。華之多問他:“你是不是看上哪個清純的女生了?”馬德里嗤之以鼻道:“這里還能見到清純女生,做夢!”華之多道:“那我看你喜滋滋的……”馬德里道:“我不笑,我去哭?”馬德里拿出隨身帶的袖珍筆記本,展示一首詩給華之多看:

      古城墻

      找到執(zhí)戟之士的時候

      放下森林

      到北街東頭第三頁

      轆轤上的木桶

      華之多道:“我真欣賞你的水平,新詩就是要讓人半懂不懂,才神秘。淺白的句子,誰愿意看?”馬德里道:“詩歌常常是靈感的一閃念,倘使不及時記下來,就隨風(fēng)飄散了。我愛詩,但如今看詩的人太少?!比A之多道:“不在乎讀者多少,縱使有一個人能夠看進去,你便成功了。你的詩集幾時出來?”馬德里回答:“蓋棺有日,出版無期?!比A之多一下子笑了起來,道:“怎么這么頹廢?有錢就可以出版?!瘪R德里露出痛苦萬分的表情道:“關(guān)鍵是我現(xiàn)在沒有錢了。我準(zhǔn)備結(jié)婚?!比A之多道:“結(jié)婚,結(jié)黃昏?你還想結(jié)婚?你不是說要把整個生命獻給偉大的詩歌嗎?”馬德里道:“想法變了?!比A之多道:“是誰?能透露消息嗎?”馬德里道:“是我在報社認識的一個文員。我沒有追她,是她老是糾纏我,還談什么北島、顧城、《全唐詩》,而我又無法天天來找你玩,于是抱著玩一玩的心態(tài),與她互相談文學(xué),交流心得。通過幾個月的接觸,我發(fā)現(xiàn)我們竟然有共同語言,她長得一般般,心靈卻很美,寫下的詩好像山問的小溪,清澈冰涼。我卻從來沒有直接說她是我的女友,只是太親密了,被別人認為是一對兒的。我也不去管她,由著性子天天侉天,在一起工作的時間久了,感情很深了。前些天,她向我表白,臉一下子紅得像蘋果,嚇得我連忙跑掉,我還沒有心理準(zhǔn)備呢!”華之多道:“那你怎么計劃?”馬德里冷靜地道:“我還要了解她家里的情況,不然,我心里無法踏實?!比A之多道:“你幸福喲,我還是單身漢喲!”馬德里苦笑道:“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陪她逛街買衣服,花了我不少錢呢!”華之多道:“要想娶女人,舍不得花錢,怎么會成功呢?”

      馬德里道:“其實,我還是有點喜歡上次相親見過的那個女孩子,她漂亮一些。只是我不該那么早說我是寫詩的。三四十年前,詩人俏得很。如今詩人滿街走,比狗還賤。女孩子輕輕的一句,有詩,能比得上有房有車有錢嗎?讓我無地自容?!?/p>

      馬德里道:“我始終是清醒的。我知道,我不會在這個城市停留太久。至于女朋友,看緣分吧。有些東西,是無法挽留的?!比A之多道:“嘿,這才個把小時,我看你的情緒有些不穩(wěn)定?!瘪R德里道:“沒什么,寫詩的人是這樣的,跳躍性的思維?!瘪R德里道:“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我還是想寫詩,留下一些詩傳給后世。我知道,筆桿子比一支軍隊更有力量?!比A之多道:“周樹人說過,何似舉家游曠遠,風(fēng)波浩蕩足行吟。聽說浙江寧波有個人叫謝建光,搞文學(xué)的,在1983年便開始流浪,一路歡笑一路詩歌?!瘪R德里追問道:“是乞討嗎?”華之多道:“沒有乞討,他推著木箱式的板車行走天下,比徐霞客跑的地方還要多?!瘪R德里道:“行吟詩人,行吟詩人,可惜我見不到他。想不到詩與遠方的憧憬早就有人實現(xiàn)了?!?/p>

      43

      學(xué)校決定在十月份出一本??赌吧稀罚骶幨歉毙iL金勞士,編輯是華之多,此外,還有一名新招來的女美術(shù)編輯雷喜。

      在學(xué)校黑板報上粘貼征文啟事后,一些從來不搭理華之多的男生、女生,笑嘻嘻地送來稿子,并且要求刊登。華之多道:“這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還有主編呢!”當(dāng)然,??皇菬o病呻吟的處所,需要發(fā)掘新人、推崇精品。金勞士還會拿來一些老師的稿子,讓華之多修改,然后交給雷喜排版。一些老師的文章寫得拖拖拉拉,要下大功夫去修改。有些文章,華之多直接說沒有文采。金勞士悄聲道:“這些老師是我的好朋友,你改了便放上去,編出來就是了。不會有人說什么的。”華之多瞬間懂了,不發(fā)一篇文章或許會得罪人。得罪的人多了,有人會跑到教育局告陰狀,那么他升遷便無望了。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緊張籌備,終于編好了校刊,只是還缺一篇卷首語。金勞士眼睛一亮,看著辦公室的人下班走光了,走到華之多身邊道:“小華,我其實會寫卷首語,只是犯懶,我說幾個重點,你幫我寫一下,一兩千字,很快的。”華之多答應(yīng)了,加了一個夜班,卷首語便出爐了,只是名字變成了金勞士。第二天,打印出來,交給金勞士看,他拿筆改動了幾個地方,然后交給華之多,就算定稿了。由此,華之多想到,很多領(lǐng)導(dǎo)出文集,有多少文章是他自己寫的,有多少文章是秘書或者熟人的代筆,這或許永遠是一筆糊涂賬。然而,這又是一條無法改變的“潛規(guī)則”。

      雷喜還只有二十二歲,大學(xué)畢業(yè),每天臉上涂著厚厚的美白粉,嘴唇紅得像喝了血,還在門口,便可以聞到濃膩的胭粉香甜氣味。她有一個男朋友,本是省里一個廳長的侄兒,只因去英國留學(xué),找到更漂亮的女孩子了,便與她分手。她因此黯然神傷,一直無法釋懷,與華之多混熟后,將一段凄清哀艷的情史講給他聽。華之多只是微笑,不置一詞。雷喜是一個口無遮攔的人,還說她不想在這里久住,有一個叔叔在省城開一家大型房地產(chǎn)公司,以后托他找關(guān)系去省城,那里發(fā)展前途更大一些。華之多道:“你們都是有本事的人,只有我孤苦伶仃,沒有辦法挪動喲!”

      雷喜愛吃橙子,人少的時候,她便剝開一個吃,有時甩一個給華之多。華之多吃了人家的東西,自然少不了要說幾句話。一交流,發(fā)現(xiàn)還挺投緣的。

      ??篌w上定了,金勞士讓華、雷去印刷廠取樣本。秋高氣爽,還可以隨便在公交車上看看路邊的風(fēng)景。兩人高興地答應(yīng)了。郊區(qū)那兒有幾十家小型印刷廠,臟亂差,整個好像煮沸了的粥,喧囂翻騰。公交車到了終點,華之多見到了幾顆柿樹,頂部有一個紅彤彤的柿子,正被幾只鴉鵲啄食。兩人走了幾十米,便到了印刷廠門口,保安門低頭看手機,根本不問不管。進到里面,路邊盡是堆碼打包的印刷品,還有叉車在從貨車上卸一架架的紙張。兩人七彎八拐,才到那家印刷廠門口。門口破爛,望進去是印刷機,轟轟隆隆,上面還有一層,是所謂的辦公室。門邊有鐵制樓梯,爬上去左拐便是一問格子問,幾個男女在打情罵俏。

      里面一個眼袋黑黑的女人站起來問華之多:“有什么事?”華之多說明了來意。女人道:“你們上半年的印刷費還沒有來結(jié)賬哩!”華之多愕然道:“上半年的不是我經(jīng)手辦的,但是我可以向領(lǐng)導(dǎo)匯報?!迸俗屢粋€胖乎乎的男人給華之多打印一本樣刊。胖男人右手不離煙,盯著雷喜看,雷喜把頭扭向別處。

      十幾分鐘后,華之多取了樣刊,交給雷喜,雷喜迫不及待地翻起來了。其實,里面有兩句詩是雷喜寫的,只是用了化名而已。雷喜看見自己的化名印刻在光滑的紙上,仿佛就成了永恒的星辰似的,喜出望外。

      樣刊交上去之后,金勞士改了很多字句,可見頗費了一些工夫。本來詩是連續(xù)幾個版面,看起來很乏味,金勞士調(diào)整為嵌入小品文在后面,分散式的布局,看起來格外輕松。原計劃是黑白版面,金勞士認為不好看,調(diào)整為彩版,印數(shù)相對減少一部分,總而言之,保持費用不增加。華之多告訴了金勞士印刷廠催款的事,金勞士道:“喔,我還忘了,你讓他們開發(fā)票來,到學(xué)校財務(wù)室結(jié)賬?!?/p>

      華之多拿著改后的樣刊,一字一字在電腦上改正。雷喜湊過來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句詩被金勞士刪了,臉頰瞬間變紅了,鼻翼一張一翕,丹鳳眼圓睜,似乎要罵人了。華之多察覺異常,問她怎么回事。她猶豫了一會兒,說那兩句詩是她寫的,用的是化名。華之多道:“這沒什么,我來補兩句詩,下次的樣刊,金主編不會看得那么細致了,可以混過去?!?/p>

      華之多寫的是:整個秋天由黃葉鋪成,王冠被鷹偷走了。雷喜問:“什么意思?”華之多道:“詩無達詁,你可以自己揣摩?!崩紫参⑿Φ溃骸拔抑皇桥紶枌憥拙湓?,沒有你厲害,一分鐘就可以寫兩句?!比A之多差點說:“我過去專門代筆,什么文章沒有寫過,還不會寫一兩句詩嗎?”可是他沒有吹捧自己,只是道:“很簡單,你寫多了,或許比我寫得好。”

      雷喜每天會換新衣服,赤橙黃綠青藍紫,沒有哪一種顏色她沒有穿過,沒有哪一種款式她沒有試過。一些荷爾蒙旺盛的男生經(jīng)常在上學(xué)的路上不懷好意地看她。雷喜呢,察覺他們的陰謀后,高傲地揚起頭,冷艷地走過去。帶起來的香風(fēng),可以讓那幫臭小子陶醉半天。

      第二次,又是他們?nèi)ビ∷S拿樣刊。華之多巴不得出去跑跑,見見路人與綠樹,感到萬分的欣喜。到了公交站下車,華之多見到有人在賣紅柿子,又大又軟,兩塊錢一個,他買了五個,要分給雷喜,她不肯要。華之多口渴難耐,撕開吃了一個,甜潤極了,又借賣柿子的水洗手、臉。雷喜道:“柿子不是飯后才可以吃嗎?你現(xiàn)在就吃,不怕肚子疼?”華之多道:“我出來前,啃了一個面包,不礙事的?!?/p>

      進入印刷廠的二樓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前的幾個人正在吃脆棗,沒人搭理華之多。又是那女的站起來道:“謝謝你,上次我去拿到了印刷費。你們這次還是拿樣刊嗎?”華之多道:“是的,最后看一次,便可以印了?!蹦桥肿雍孟駪言邪藗€月了,肚子挺得鼓了起來,竟然還在把爆米花往口里塞,嚼得咯咯有聲。華之多尋思道:“除了豬是這樣的吃法,接下來就是他了?!笔畮追昼姾螅A之多拿到樣刊,匆匆?guī)氯?。在路上,雷喜蹙著娥眉道:“什么破地方,不是油墨味,就是煙臭味!?/p>

      金勞士將樣刊審閱一遍,改動之處很少,壓根兒沒有察覺華之多代筆的那兩句詩。金勞士交代,待電子版上改好后,發(fā)給雷喜再看一遍,然后讓她發(fā)給印刷廠印刷。華之多改好后,把金勞士原話講給她聽,她非常不情愿,嬌聲道:“幫幫忙,替我看一遍算了。”華之多無可奈何,只得看下去。華之多看完的時候業(yè)已是夜晚八點半,匆匆把最終電子版發(fā)給印刷廠。走出校門的時候,接到了馬德里(以下簡稱老馬)的電話,老馬約他去吃夜宵。華之多道:“吃夜宵,還是算了吧,最近有一個經(jīng)常吃夜宵的小伙子得胃癌死了?!崩像R笑道:“你這么怕死呵?”華之多道:“不是我怕死,而是夜宵也臟,連鼻涕都滴在里面,你敢吃?”老馬道:“好,那你說去哪兒?”華之多道:“去云裳茶室,喝一杯茶,舒服極了。”

      幾分鐘后,兩人在茶室碰面了。華之多注意到每張桌子上均有青花瓷器,中間插著幾朵百合花,或曼妙開放,或含苞未吐,清香裊裊,有一種令人甜蜜的迷醉。兩人各點各的茶,一會兒后,茉莉花茶端上來了,是華之多的,玫瑰花茶端上來了,是老馬的。華之多道:“怎么我看你印堂發(fā)暗,這段時間沒有出什么事吧?”老馬道:“女朋友跑了?!比A之多疑惑道:“跑了,怎么跑了?你不是說她追你嗎?”老馬抿了一口茶,唉聲嘆氣道:“什么女人,全是假的。前不久,她找我借兩萬塊錢,我說只有五千塊,她瞬間就翻臉了?!崩像R又道:“何止,她還在報社里造謠生事,說我嫖娼,說我賭博,說我放高利貸,哼,全是他媽的無中生有?!比A之多道:“你就沒有法子了?”老馬立刻義憤填膺:“咱離開報社,不信她還翻了天?!比A之多道:“你走了,背著黑鍋走了,就這么算了?”老馬苦笑道:“和女人斗,輸贏都不值得。我是干凈的,她把我抹不黑。我不干凈,她把我也貼不白?!比A之多道:“看來你的婚姻是一場馬拉松,但是,好事多磨,說不定有更好的女人在前面等你呢!”

      老馬心情不是很好,沒有接話茬兒,反而用指頭調(diào)戲瓶中的百合瓣。華之多道:“你還是要寫詩,只有靠詩,你才能走得更遠?!崩像R的眼睛紅紅的,咬牙道:“我發(fā)誓,十年不談女人,專心寫詩,弄出名堂來。”華之多繼續(xù)道:“準(zhǔn)備辭職嗎?應(yīng)該沒有比這里更好的了,你好好想想?!崩像R道:“這女的又和報社社長好起來了,估計在社長面前說過什么,連社長都不拿正眼看我,你說我待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呢?”華之多看見老馬眼睛中有淚水在打轉(zhuǎn),于是拿起盤中的瓜子嗑了起來。老馬叫服務(wù)員拿酒,服務(wù)員道:“抱歉!先生,這里沒有酒。”老馬喃喃道:“我愛我們的國呀,可誰愛我們呢?”華之多知道,這句話是老舍《茶館》中的句子,但從老馬口中說出來,卻格外有些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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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之多覺得老馬天生有一種高冷的氣質(zhì),只是不適合這個世界而已。老馬對當(dāng)代詩人不是很喜歡,卻非常喜歡唐代李商隱的詩作,詩意朦朦朧朧,萬千微妙的感受,盡在其中。老馬最反感御用詩人,因為純粹是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看了只會惡心。有一段時間,老馬喜歡宋之問的詩,深入研究后,知道他的人品低劣,于是對他大加撻伐,認為他的詩有毒。當(dāng)然,老馬學(xué)過辯證法,知道對人對事,必須一分為二,所以后來,老馬對宋之問表示寬容,反而去研究造成宋之問性格扭曲的社會真實情況。

      老馬很想學(xué)一些驢友,走遍天涯,寫上一路的詩歌,然而,這只是夢想。因為夢想在遠方,而饑餓在眼前,饑餓很快會將夢想撕碎。一路行乞,不是他能做到的,手頭又沒有那么多的錢去花銷,便只有喟嘆了。老馬常常道:“如今,愛情是稀缺品,愛情只是藤蘿,必須依附在車、房、錢這三株大樹上才能存活?!崩像R并不奢望愛情,但他在夢中時常艷遇,不是邂逅薛濤,便是拜見李清照,竹林溪水,古箏焚香,裊裊的鶯囀,染綠了漆黑的碎夢。

      幸而命運的女神眷顧了他,很快,從遙遠的云南寄來一封信,說是他的詩作全部刊發(fā)在《明久度》雜志上,但是需要繳納印刷費六百元,落款是中國詩歌者西南聯(lián)合會,名頭還挺大的,只是無人知曉到底是不是正宗機構(gòu)。老馬把信件拿去給華之多看,讓他幫忙把把關(guān)。華之多看完,哈哈大笑,評價道:“這分明是騙局,雜志發(fā)表我的作品,不但不給我稿費,反而還要我倒給錢,這不是沒有天理嗎?你別理他,繼續(xù)寫,投到有稿費的地方去?!崩像R立刻懂了,罵罵咧咧道:“騙子真是無孔不入,連我的錢也想來騙!”老馬之后轉(zhuǎn)變方向,把詩作投到大報大刊,有些還發(fā)表了,得到了一些稿費。由此,他十分欣賞華之多的頭腦。

      有一次,老馬把自己暗戀那個女孩子的事情說給華之多聽了,華之多道:“你不是顧城,但你要有顧城追女孩子的勇氣?!崩像R其實對顧城的詩作很了解,但不是很了解他的隱私、婚姻及海外經(jīng)歷。于是,老馬在報社資料室翻到了一本皺巴巴的《顧城沉浮錄》,翻了一下午,終于知道顧城在火車站畫畫,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跑上去追的事情,后來這個女孩子成了他的妻子,此人便是氣質(zhì)優(yōu)雅的謝燁。老馬頓時來了精神。

      這人世的事情是不可預(yù)料的,就在老馬到處尋找女孩子的時候,女孩子出現(xiàn)了,他救了她,從此她成了他的女友。到底是什么情況呢?據(jù)后來老馬自己透露,那一天,他在鄰縣參加筆會,晚上隨主辦方去一家五星級酒店入住,忽見一個女孩兒與前臺收銀員在爭吵,老馬覺得有義務(wù)去了解,于是走過去細細聆聽,終于弄明白了。原來,女孩子出來會網(wǎng)友,網(wǎng)友卻爽約了,而她的錢包在客房離奇失蹤,沒有錢續(xù)交房費了。她懷疑是清潔阿姨偷走了,故而大發(fā)脾氣。老馬大方地給了她幾百塊錢,瞬間解決了她的燃眉之急,從此對他的好感大增。她告訴老馬,她叫張金花,手機號碼是139××××4398。

      老馬回來后,張金花頻頻約他吃飯,說要還錢。老馬道:“你把我當(dāng)小人了。我雖然窮,還在乎那點錢嗎?朋友嘛,互相幫助。”

      從此,老馬與張金花出雙入對,儼然你儂我儂的鴛鴦,羨煞旁人。張金花的父母很快便知道這件事情了,非常焦急,關(guān)上門,一起給她講相關(guān)的道理,主要是說他一個窮詩人,根本養(yǎng)不活你,你跟著他會吃很多苦頭的,到時候后悔也晚了。張金花沒有急躁,而是笑道:“我說過我要和他談戀愛嗎?我只當(dāng)他是最好的朋友,我又不是沒有頭腦的人,怎么會選擇一個各方面都不理想的人結(jié)婚呢?”張父分析,這估計是緩兵之計,嚴(yán)肅地道:“孩子,你和他走得那么近,誰知道你們是戀人,還是朋友呢?孩子,名譽最重要喲!”張母道:“我看他沒有什么前途,連做你的朋友都不夠格!”父母說的話都有一些重,她心里很不高興,“哐”的一聲摔門進自己的房間了。

      其實,她與他的交往,純粹是互有好感,算不上是愛情。或許是他有意,她無意,這樣的局面,只能以破碎收場,當(dāng)然,倘使雙方很大度,成不了夫妻,還是可以成為朋友的。她的畫作,他在其上題寫詩句,珠聯(lián)璧合,堪稱妙品。她喜歡納蘭詞,而他還會填詞,兩人交流應(yīng)無掛礙,她常常會心一笑。之前,老馬本想辭職走掉,接觸她后,不想走了。因為離開報社,等于離開了她。世界上的女孩子千千萬萬,然而,能夠談得來的有幾個呢?老馬和她在一起,錢花得很快,但他心甘情愿,并且在心里希冀每次相處的時間無限延長。

      老馬還去過一次她的家里,當(dāng)然,她的父母并不在,不知道為什么,他有一種恐懼感,害怕見她的父母。老馬在她的家里心臟提得很高,腳踮著走,說話細聲細氣,似乎害怕聲音大了,會驚動房間里的花瓶,撲通一下,砸成碎片。張金花拿出一盒德芙巧克力,分給他吃,他卻道:“太膩?!辈豢铣?。她有些失落,獨自啃著吃,一邊打開電視看陳凱歌導(dǎo)演的《無極》電影。窗外的陽光正明媚,陽臺上的盆栽植物綠意盎然。

      老馬道:“你知道,我過去幻想在很多省份行吟,但是發(fā)現(xiàn)這個愿望很難實現(xiàn),我太天真了?!睆埥鸹ǖ溃骸跋M傄械?,萬一哪一天實現(xiàn)了呢?我沒有去想太多,畫畫,只是因為我覺得在這個過程中很開心,根本不去想以后會不會以畫畫為職業(yè),或者拿畫去賣錢。隨緣,隨性,隨風(fēng),人生的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的?!庇值?,“你想做詩人,可是你想過沒有,這些年頭很多詩人是瘋子……”老馬笑了,道:“瘋子?哪個詩人是瘋子?”張金花目光如灼,道:“顧城不是嗎?他殺了自己的妻子。”老馬愣住了。

      老馬回憶了一下,忽然記起了這件事,原來詩人心里還有一個魔鬼。老馬道:“喔,我記起來了,1989年,詩人海子學(xué)氣功走火入魔了,也是在山海關(guān)臥軌自殺的。說起來挺可怕的。有吃有喝,有什么想不開?非要尋短見?他死了,名氣大得很,他的友人幫他印刷了《海子詩全編》,其實不是全編,還有很多化名的詩作沒有收錄進去。”

      張金花道:“別說這么沉重的話了,我問你,你出來這么久,難道不想家嗎?為什么我從來沒有聽你講過你的家人呢?”

      老馬的表情好像凝固了,但馬上又僵硬地笑了,道:“沒有什么好講的,我們那兒窮山惡水,我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

      張金花道:“我爸爸的一個朋友郝叔叔,給我介紹了一個朋友,很胖,我不喜歡他,可他老纏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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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之多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老馬了,問他去哪里快活去了,老馬說了一句苦味彌漫的話——我的愛情鳥已經(jīng)飛走了。華之多聽不明白,沒有細問,只是表示“慰問”,希望他振作起來。

      老馬后來才知道,張金花沒有去英國,她講的是謊話,而是去了深圳的一家藝術(shù)機構(gòu)上班。然而,老馬已經(jīng)沒有任何怨悔了,因為不管是如意,還是不如意,必須無條件地接受,接受了才能把不如意的事情消磨,否則你便非常痛苦。

      報社的社長又開始處處刁難老馬了,老馬只有選擇辭職,理由是“我要去完成自己的夢想”。

      在那個學(xué)期結(jié)束的時候,華之多接到了山西太原一家出版社的邀請函,邀請他去做編輯。他考慮了幾天,終于答應(yīng),辭職了。華之多問老馬去不去太原,老馬答應(yīng)了。在一個清爽的初夏之晨,兩人踏上了北上的動車,揮手告別這里。

      華之多在與老馬的交流中,提到對這個小城還是有一點感情的,然而走的時候,反而很輕松。那所學(xué)校的有些老師很粗魯,愛罵學(xué)生是豬,學(xué)生私底下罵老師是禽獸。

      華之多念高中的時候,很多老師表面斯斯文文,不當(dāng)面批評人,但是會在試卷上做手腳,讓你不及格,比這里的老師更陰險。華之多討厭這兩類老師,因為師生在人格上到底是平等的,沒有誰有權(quán)利蹂躪另一個人的尊嚴(yán)。華之多當(dāng)學(xué)生的時候,愛在背后給老師取綽號,其實很簡單,就是在老師的姓前加一個“老”字,譬如老徐、老張、老王等等??v然老師聽見,是會覺得孩子們不懂事,因為“老”字屬于中性字,無所謂揄揚或者譏嘲。當(dāng)然,有些老師很關(guān)心學(xué)生,情同父子或者母女,那又另當(dāng)別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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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之多睡上鋪,老馬睡下鋪,時問很多,兩人吃了睡、睡了吃,多余的時間用來侃大山。第二天早上,列車抵達太原站。兩人拖出行李箱,跟在人群后面出了站臺。站臺外面,有很多“黑的”在拉客,有一個矮胖子,形似矮冬瓜,嘴巴很大,忽然一笑,嘴角幾乎要扯到耳朵根子處了。華之多尋思道:“這個估計是女媧造人時殘次品的后裔?!?/p>

      華之多拒絕了他的熱情拉客,走到遠處叫了一輛的士直接去了太原的那家出版社。老馬在路上憂心忡忡,還不知道怎么找工作。華之多告訴他:“你有一支筆,還愁沒有飯吃?”到了地點下車,老馬主動扛起了行李箱。在總經(jīng)理辦公室,兩人見到了出版社總經(jīng)理饒信,他個子很高,桌子上雜亂地堆著書稿,站起來為他們倒茶。老馬的屁股浮在沙發(fā)上。饒信了解了華之多的情況,安排他明天找辦公室主任周飛,去一編室負責(zé)審稿、校對。饒信提出讓老馬維護出版社的網(wǎng)站,他答應(yīng)了。饒信又講了出版社包吃包住,不壓工資,還有加班費。隨后,兩人找周飛,把行李放到寢室里。

      老馬很喜歡吃北方的蔥油餅或者面條,心情比在南方的時候好了很多。老馬計劃再寫一部長詩,立志要超過賀敬之、郭小川、歐陽江河諸人。出版社有二十幾個人,有些人愛傳播別人的風(fēng)流韻事,添油加醋說得有鼻子有眼,傳到老馬耳朵里,流言便消歇了。華之多與同事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因為他并不了解他們,保持距離就是保護自己。

      在春季的時候,出版社舉辦了一場遠足活動,領(lǐng)隊是一個外聘導(dǎo)游,皮膚嫩得幾乎可以掐出水來,說起話來柔柔的、甜甜的,仿佛鄧麗君的歌聲。出版社外包的一輛車子還在路上,所有的人在候車室看手機或者打情罵俏。導(dǎo)游大概是站累了,尋了一個空座位,立刻坐下來了。候車室的水果比街道上要貴一兩倍,譬如香蕉,賣六塊錢一斤,華之多問:“為什么賣這么貴?”賣香蕉的人自豪地道,我的香蕉是菲律賓香蕉,當(dāng)然貴啦!當(dāng)所有人等得不耐煩時,車子悠然而至,所有人立刻提起精神,一哄而上??蛙嚀u搖晃晃地在山路上開了七八個小時,終于來到了平遙古城。華之多、老馬看見平遙古城,還以為穿越來到了明清時代。

      大家把包裹放在車上,帶了一點水、點心便下車了,跟導(dǎo)游來到售票窗口買票,排了很長的隊,自己買自己的票。因為天氣很熱,有別的旅游團的人在排隊途中中暑,暈倒在地,引發(fā)一場騷動。走了幾百米,才終于進城,城里面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纏著老馬,兜售一些所謂的古錢幣,說是地下挖的新貨。老馬義正辭嚴(yán)地道:“你到地下挖到了古錢幣,應(yīng)當(dāng)上交國家,你還敢賣,不怕有人抓你?”那人立刻兇相畢露,華之多連忙拉他走開。

      導(dǎo)游聲音越來越小,似乎被熱得沒有力氣了。進到古城的正街,大家看到冷飲店,紛紛跑去買冰水解渴。導(dǎo)游借此機會休息了一下。有人道:“幸虧沒有穿高跟鞋來,原來這里還是從前的青石板路,坑坑洼洼的?!?/p>

      十分鐘后,導(dǎo)游恢復(fù)活力,又帶著隊伍穿梭在大街小巷、磚瓦民居之間。一些人抓起手機,調(diào)到拍照模式,對著一些具有傳統(tǒng)中國風(fēng)情的建筑拍照,或者自拍。老馬跟在隊伍最后面走,端著一碗搓魚兒吃得津津有味。華之多問他可有靈感,他笑道:“到了這里,徹底放松,看見美食,只想吃,哪里還有心情寫詩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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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逛了大約半個小時后,終于到了平遙縣衙。導(dǎo)游不肯進去,說是自己從來不入古縣衙。一些人在縣衙前的樹蔭下乘涼,一些人走了進去。老馬發(fā)現(xiàn)里面很大,有一些建筑還是元順帝時期的。華之多一邊走,一邊道:“不知道林徽因、梁思成來過這里沒有?”前面有一口銅缸,缸里面趴著烏龜,水下面有很多硬幣,一元、五角之類,熠熠閃光。老馬不知道把硬幣丟到水里面有什么來由,又可以帶來什么吉運,因此沒有隨俗。樹下面的一個老漢,臉上溝溝壑壑,仿佛黃土高坡,吆喝道:“小伙子,我這里可以換硬幣,丟幾個,可以帶來吉運?!比A之多看見他面前有一張桌子,邊上貼著一張白字,上面寫著黑體字“換硬幣”,桌子上擺著不少碼好的硬幣。老馬猶豫了一下,老漢以為是沒有現(xiàn)金,又道:“小伙子,我這里有二維碼,可以掃?!闭f罷,老漢從抽屜里取出一張硬而正的塑料片,正面是微信二維碼,翻過來是支付寶二維碼。老馬忍俊不禁,落荒而逃。

      導(dǎo)游帶大家已經(jīng)走出很遠,兩人連忙追上去,到了清虛觀門口。有幾個算命的人,扯著幌子,上面寫著“今生富貴,算一卦很靈”。老馬笑了,華之多問為什么笑。老馬道:“你看他們天天為別人算命,怎么不為自己算命?一大把年紀(jì)了,還守在墻根下攬生意,弄不了幾個錢?!比A之多道:“話不能這么講,三百六十行,每行都需要有人來做,算命這個職業(yè)很特殊,心誠則靈,不相信最好不要去算。臺灣人劉墉在《人生百忌》中諄諄告誡我們,不要去算命。不算命還好,算了命,往往蹊蹺事情就來了?!?/p>

      導(dǎo)游估計還是新手,只是簡單講了幾句清虛觀的歷史,便讓大家自由活動。導(dǎo)游坐在門洞里面借用門衛(wèi)的電風(fēng)扇,享受一下涼風(fēng)。老馬走到她身邊,道:“這么熱的天,也難為你了。”導(dǎo)游叫苦不迭,道:“誰知道導(dǎo)游這么辛苦,早知道不來了?!?/p>

      約莫過了半個鐘頭,從道觀的后面?zhèn)鱽頎幊陈?,老馬探頭望去,人越聚越多,而且移到前面來了。走在前面的道士揪著一個人,問坐在門洞里的很多導(dǎo)游,這是誰帶的團,想把宋版《老子》偷走,幸虧我看見了,要不然,我可要擔(dān)責(zé)任呢!一些導(dǎo)游面面相覷,忽然那人扔下懷中的《老子》跑了。人群嘩地一下散了。老馬問導(dǎo)游:“是我們團的人嗎?”

      導(dǎo)游沒有言語,只是盯著遠處看。華之多對老馬道:“你不是亂說一氣嗎?我們團里的人都是有文化的人,會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嗎?”導(dǎo)游自言自語地道:“這次旅游結(jié)束,真不想干了,想換一個事情去做?!?/p>

      走了一段時間,導(dǎo)游帶大家到了日升昌票號遺址門口。導(dǎo)游介紹道:“這就是著名的近代中國第一家票號——日升昌,被譽為‘大清華爾街。日升昌票號創(chuàng)建于道光四年,業(yè)績輝煌,以匯通天下著稱于世,分號遍布全國三十多個城市、商埠重鎮(zhèn),遠及歐美、東南亞等國家、地區(qū)……”老馬插話道:“匯通天下,是匯通快遞的前身嗎?”其他人哄然大笑。導(dǎo)游此時心情有點好,耐心地道:“匯通快遞就是百世匯通,成立于2003年,是一家大型的民營快遞公司,2016年,百世匯通正式更名為‘百世快遞。與山西的‘匯通天下只是偶爾巧合,沒有一絲一毫的關(guān)聯(lián)?!?/p>

      老馬喃喃道:“鬧了半天,原來我才是傻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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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有一家茶館,是專門招待旅游團的,喝茶免費、買茶葉自愿,大家涌進去,搶座位坐了下來。有一個大胖子估計是很饑渴了,端著大碗“埋頭苦干”,老馬道:“嘿,兄弟,悠著點,后面還有好茶呢!”大胖子抹了一下嘴角的茶漬,道:“等個屁啊,現(xiàn)在渴了,灌飽了再說?!庇谑牵蠹易谝粡堥L方形的桌子周圍,聽一個太原小伙子講解這種茶葉的特點。服務(wù)小姐給每個人斟茶,華之多品咂了一口,道:“這是不是湖北赤壁羊樓洞的茶葉?”服務(wù)小姐微微一笑,道:“您怎么知道?”華之多道:“我去過幾次羊樓洞,那里的磚茶很有名,據(jù)說遠銷俄羅斯、格魯吉亞、蒙古等國?!崩像R道:“湖北天門人陸羽寫的《茶經(jīng)》我看過,那上面分得很細致,一條河里的水,上面的水、中間的水、下面的水,煮出來的茶味有微妙的區(qū)別,不是深諳茶道者不能區(qū)分。”小伙子瞟了他們兩眼,道:“請大家安靜一下,聽我講一講這種川字牌青磚茶的特點……”小伙子講完了,導(dǎo)游讓大家自由活動一個小時,可以出門,但不能走遠,到點必須回到茶店集合。

      老馬與華之多走到街西,爬上了甕城,在上面隨便走動,發(fā)現(xiàn)有的城磚上刻著“某某到此一游”,有的角落丟著癟了的易拉罐,有的地面還長著野草。下面的街道上,有的店家拉動音響,循環(huán)播放著吆喝廣告,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賣的是美食或者工藝品。老馬道:“焚琴煮鶴,大煞風(fēng)景。”華之多忽然道:“不知道日寇轟炸過平遙古城沒有?”老馬道:“怎么沒有,1938年2月13日,日寇進犯平遙古城,殺人燒房,無惡不作,對平遙進行法西斯統(tǒng)治七年多,直到1945年投降才結(jié)束?!?/p>

      兩人走下去,還可以看見城墻上日寇炮轟城墻的累累彈痕,思緒萬千,久久不能平靜。老馬道:“我在這里無法寫詩,我聽到了歷史的喘息?!比A之多道:“時間估計快到了,我們回到茶店吧。”

      茶店里很熱鬧,原來又有一個旅游團來了,大約都是富得流油的人,還沒有等小伙子講完,便紛紛買茶葉。小伙子介紹道,桌子上有二維碼,大家可以掃,不會用微信掃碼的,我這里還有刷卡機。老馬又笑了。導(dǎo)游邀集大家在門口,然后點人數(shù),接著去協(xié)同慶錢莊。華之多道:“想不到平遙古城可以看的地方還不少呀!”老馬道:“說起錢莊,我想起了我爺爺講過的一個故事,那是在宋朝,荊州有一個人張挺之,出生在名門望族,家業(yè)很大,等他成人之后,他的父親把家族的航運生意交給他。每年年底,一些商客來結(jié)賬,只是有一個開封的郭流透拖欠多年不肯結(jié)賬。于是在一年的春季,他把日常事務(wù)交給管家,自己親自去開封收賬。到了開封,那人倒也爽快,結(jié)了全部的賬,共一萬多貫錢。男人有錢就變壞,張挺之愛在煙花巷中逛,到了年底,錢全部花光了,沒有臉回去,便去開封的一個錢莊里做搬運。因他賣力,錢莊的老板很喜歡他,幾年后,把女兒、家業(yè)全部交給了他。沒過幾年,老板去世,加上金兵進逼,張挺之便把錢莊的金銀偷偷運到荊州,然后帶妻子兒女回荊州。過了兩年,金兵攻破開封府,俘虜徽欽二帝北上,殺死人無數(shù)。消息傳到荊州,張挺之的族人都覺得他有先見之明。”華之多道:“亂世多傳奇?!?/p>

      大家跟著導(dǎo)游在地下錢莊里走,地面很干凈,墻面還是幾百年前的樣子,仿佛還可以想象當(dāng)時金銀滿倉的盛況。老馬道:“來平遙,看了這里,便心滿意足了。《漢書》里有一篇《食貨志》,里面有一句話是私鑄作泉布者,與妻子沒人為官奴婢,有一種錢幣,古人稱為泉,意思就是說錢財如泉水,沒有錢財,一切無從談起,沒有錢的城,只能是一座死城?!比A之多看見另一個旅游團的人,站在巨大的銅錢模型前紛紛請同伴為自己拍照,他亦想去拍一張。老馬道:“到前面去,前面的古錢還有很多?!?/p>

      導(dǎo)游告訴他們,出口有一家店鋪,里面有很多古幣的仿制品,可以買幾個回去作紀(jì)念。老馬跑過去一看,價格貴得嚇人,放棄了買一個的打算。華之多只是喜歡這里的氛圍,至于要他買一樣帶回去,那是不可能的。買的人很少,導(dǎo)游的臉色有些難看。老馬估計她在里面有提成。

      第二天,導(dǎo)游帶大家來到太岳山。本來導(dǎo)游計劃帶大家瞻仰司馬光墓,然而眾多成員反對,無奈之下,只有去了太岳山。導(dǎo)游道:“司馬光墓還很遠,你們不去,我也不強求,還可以節(jié)省一點兒油費?!笨赐晏郎?,最后一站是黃河壺口瀑布。因半山腰沒有參觀,因此,導(dǎo)游安排大家早早在山下就餐。菜還勉強可以吃下去,而米飯在蒸煮之前,似乎沒有浸泡過,吃到口里像鐵砂,硬得很。老馬一邊倒飯,一邊道:“不知道是米的問題,還是廚師的問題?!比A之多道:“權(quán)當(dāng)作是減肥,少吃一口多活幾年,你沒有看過葛洪的《神仙傳》嗎?里面的高壽之人,均是餐風(fēng)飲露、不食人間煙火的。”有些人有備而來,從背包里掏出餅干、水果,狼吞虎咽,掉下的碎屑滿地都是。

      山下餐館空調(diào)壞了,維修的人還在路上。老馬道:“估計等我們下山了,空調(diào)還沒有修好。這么熱的天,誰愿意出來呢?”稍微休息過后,導(dǎo)游在前面走,隊伍稀稀拉拉。華之多看他們估計是還沒有開始爬山,已經(jīng)泄氣了。老馬與華之多帶了很多飲用水,不怕天熱,不怕口干。導(dǎo)游的聲音越來越小,兩人干脆不聽了,走在隊伍的最后面,討論閻錫山生前的一些事情。華之多在念高中的時候,聽王中華講過一些民國要人的故事,所以有談資與老馬交流。老馬很瞧不起閻錫山做的一件事,那就是1949年,閻錫山逃跑前夕,當(dāng)著眾多將士的面,把一包毒藥攤到桌子上,說什么與山西共存亡??墒窃诔峭獾能婈犉瞥侵埃ⅠR扔下親戚、將士,爬上直升機跑了。

      華之多道:“這很好理解,他本是投機政客,保命是第一的,緊要關(guān)頭,他當(dāng)然溜之大吉啦!”旁邊有一個老師模樣的人,憤憤不平道:“你們小年輕的不懂歷史,瞎胡扯。你知道閻錫山為山西做了多少好事嗎?要辯證地看待歷史人物,一味地頌揚或者一味地貶低,都是錯誤的?!崩像R沒有理他,只當(dāng)是狗放屁。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半山腰,每個人身上汗淋淋的,坐到?jīng)鐾だ镄?。老師模樣的人見老馬愛理不理的樣子,很氣憤,又走過來,想繼續(xù)展開辯論。老馬取出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起來了,然后雙眼一閉。老師模樣的人一肚子的廢話只有憋回去了。

      導(dǎo)游道:“現(xiàn)在接近中午了,我們加把勁,爬到山上,那上面有涼茶室,什么酸梅湯呀、王老吉呀、冰激凌呀,都有?!贝蠹一舻卣酒饋恚鴮?dǎo)游往上爬。幸而山路上樹多蔭密,不然真有人中暑嘍……

      第二天去了黃河壺口瀑布。老馬興奮得差點兒掉下去了。下午,導(dǎo)游帶大家去吃了黃河鯉魚火鍋,然后“打道回府”,個個累得趴在座位上,有的甚至打起鼾來。老馬道:“等我有了錢,便沿著黃河源頭而下,寫一路的詩歌,題目就叫作《黃詩》?!比A之多大笑。老馬道:“真的,還沒有一個詩人走完黃河路,我要做第一個人。”華之多道:“路上很艱險,你最好找一個組織贊助你,給你安排幾個人隨行,倘使是官方性質(zhì)或者半官方性質(zhì)的話,你會省力很多?!避噯恿?,門窗緊閉,空調(diào)開了,但是空氣很污濁,各種氣體混雜在一起,讓人幾乎要嘔吐。有一個人放了一個臭屁,把全車人都激怒了,憤怒聲討,但是沒有人站出來承認。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自己干的壞事趕緊撇清關(guān)系,與自己有利的事情,非要轉(zhuǎn)彎抹角攀上關(guān)系。

      到中途已是半夜,入住臨汾一家路邊旅店。窗外常有貓叫,驅(qū)趕不走,只有躺在床上罵它??照{(diào)是十幾年前的格力空調(diào),外殼已經(jīng)朽爛,碰一下,銹斑紛紛墜落,老馬怕引發(fā)火災(zāi),沒有開空調(diào),任憑電風(fēng)扇吱呀吱呀轉(zhuǎn)。老馬道:“這家店的老板估計是小氣鬼,連空調(diào)都是陳年累月的老古董,叫我們怎么用?不過,總比躺在車上呼吸別人的屁要好點?!笔乱阎链耍挥杏冒精神勝利法來安慰自己了。第二天清晨,匆匆吃了熱包子,喝了豆?jié){,然后上車。當(dāng)天下午,到達熙熙攘攘的太原城。兩人背了行李便往出版社后面的宿舍跑,鉆進里面,開了空調(diào),再也不想出去。華之多感嘆道:“還是這里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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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剛好是星期六,可以休息,兩人喜滋滋的,買了蔬菜,自己到食堂弄菜吃,一邊洗菜,一邊唱歌,比富有四海的帝王還要高興。

      之后的七天時間里,老馬成果豐碩,已寫了一部五千行的長詩,藏在手里,不肯示人,生怕弄丟。華之多道:“我估計詩壇上的一顆新星即將冉冉升起?!崩像R道:“扯淡,你說的話太俗了。我寫詩不是為了出名,而是擁有一種使命感,不得不寫,好像有人在后面催我?!崩像R為了改詩,專門請了幾天假,去五臺山小住。結(jié)果華之多在出版社“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在出版社,與其他同事,只是因工作而講幾句話,沒有共同的“三觀”,根本不可能深交。華之多這才發(fā)現(xiàn)找到一個可以隨便說話的人,真的很難。

      轉(zhuǎn)眼已到初秋,黃葉到處飄卷。據(jù)說這個季節(jié)在小道上行走,最適合看美景??墒枪珗@里經(jīng)常有一個老家伙在練吼功,挺嚇人的,由于雷打不動地準(zhǔn)點準(zhǔn)時吼,導(dǎo)致產(chǎn)生了他來鳥就跑、他走鳥便來的奇觀。

      還有熱戀中的情侶,黏在一起,他舔一口棒棒糖,她再伸出舌頭去舔他的舌頭,香艷熱辣,讓一幫老大媽看不下去,便在他們附近跳起了轟天動地的廣場舞。情侶聞聲即遁。華之多不知道明年的今天自己在哪里,這種漂泊,何時是一個盡頭呢?他很想寫一些小說,可坐下來頭腦是一片空白。家里又來電話催他找女友了,他煩得很,干脆不接電話。他嘟囔道,有些事情,是急不來的。太原比南方要冷,夜晚寒風(fēng)呼嘯而過,滿地的落葉,四下里飄散……

      十月的一個星期五,華之多在辦公室和一個作家交流,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叫“抓小偷”。華之多與作家一起跑到窗戶邊看“現(xiàn)場直播”,側(cè)頭一看別的窗戶邊,刷刷盡是人頭。只見下面的商貿(mào)廣場上,有一個大漢抓住了小偷,踹了他一腳,他便沒有骨頭似的,跪了下來。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看他跪得這么容易,看來他的膝下沒有什么黃金。很多吃瓜群眾圍住了小偷,憤怒聲討、群情激奮,大有吊起來打的勢頭。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了不妙,恐懼地大叫,其他不明所以的人亦跟在后面跑了。原來,小偷做過心臟支架手術(shù),大漢的關(guān)鍵一腳,送了他的命,癱成一堆,早就沒有氣了。大漢慌了神,瞅著沒人,溜了。樹下的一個閑人拿出手機,不慌不忙地報警。作家道:“跑啥呢?到處都是攝像頭?!?/p>

      華之多道:“看來那小偷是死了,大漢脫不了干系呢!”華之多倒了兩杯茶,抿了一口又道,“哪里找不到事情,何必偷人家的呢?”作家悠悠冒出一句話,道:“有些人就是不想做事,拿人家的,不必自己辛苦去賺,不是要輕松許多嗎?”

      老馬不知什么時候鉆進辦公室來了,發(fā)表評論道:“這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我正靠在窗戶邊上看藍天,忽然就目睹了一場本來可以避免的悲劇。小偷偷東西不對,但是沒有人有權(quán)力打他。倘使大漢不踹人,事情到此為止,自會有人去依法懲罰小偷。可是現(xiàn)在鬧出了事,都是沖動惹的禍呀!”

      華之多擔(dān)心的是小偷是不是真死了。過了一會兒,小偷的身下流出了殷紅的鮮血,嚇得一些看客奪路而逃。一般的心臟病患者都是心肌梗塞,立馬死掉,而很少有人因心臟破裂流血而死。估計他剛做手術(shù)不久,手里缺錢花,只有出來繼續(xù)做老本行,誰知竟然送了命!

      小偷死后,反而產(chǎn)生了更多的偷竊事件。十天之內(nèi),一共有十二戶人家的內(nèi)衣內(nèi)褲被偷了,但是沒有人知道是誰干的,警察看了很多監(jiān)控資料,還是調(diào)查不出什么來。有好事者道,估計是那個小偷的幽靈干的,唬得一幫膽小的人不寒而栗。有人說:“這是小偷的師兄弟們干的,目的是為他報仇?!毙⊥狄话阃靛X,可是這伙神出鬼沒的賊人為什么專門偷衣服呢?未解之謎時刻縈繞在人們心頭。從此,陽臺外裝了防盜網(wǎng),廣場周圍再沒有人敢把衣服曬在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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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馬在空閑的時候,百無聊賴。

      華之多勸他看一看單位圖書館的藏書,汲取一些營養(yǎng),好在以后找一個更好的工作。老馬竟然道:“那些死人寫的書,我不看。”華之多出于關(guān)愛朋友的目的,道:“你可以去報一個美術(shù)夜校班,不讓時問荒廢,而且練練手法。因為繪畫可以讓一個人平靜下來?!崩像R在初中畫過一幅《故鄉(xiāng)小橋》,還獲過獎,聽了這話,怦然心動,決定下班后干一些有意義的事情。這個城市里學(xué)習(xí)繪畫者多如牛毛,各種檔次的繪畫班“橫空出世”,個個學(xué)徒飛揚跋扈,認為自己就是未來的達·芬奇、達利、齊白石、吳冠中,只是沒有被伯樂發(fā)現(xiàn),而屈居在小城里。公平地講,委實有很多具有繪畫天賦的人,在省內(nèi)外、國內(nèi)外獲得一些大獎,然而,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模仿功力很高,卻不能打造自己的風(fēng)格出來。畫來畫去,只是炒古人的剩飯。

      有一次,這地方舉辦繪畫大賽,所有的參賽選手的畫作都似曾相識,然而,當(dāng)你看出好像是某某古人的復(fù)制品時,突然有一些色彩炫目,卻是后現(xiàn)代主義的風(fēng)格。那次評選據(jù)說是拒絕了暗箱操作,完全以作品的質(zhì)量編定名次,老馬榮獲二等獎。華之多認為他還是有水平的,繼續(xù)堅持下去,估計可以超過徐悲鴻、打敗劉海粟。在出版社里,老馬一時備受尊崇,到處是笑臉與掌聲,不禁有些飄飄然。后來還有別處的繪畫者專門來找他,與他談?wù)摾L畫的技巧與感受。直到半年后,華之多看了一本《豐子愷護生畫集》,才知道老馬的畫是脫胎于豐老,唯有內(nèi)容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抄襲談不上。

      這就是老馬繪畫的一些基本情況。

      后來,有人提出要組建繪畫者協(xié)會,老馬卻拒絕了:“我只是業(yè)余畫畫而已。我的老本行是詩人。你們沒有聽過王蒙的教導(dǎo)嗎?協(xié)會協(xié)會,聚不如散?!?/p>

      現(xiàn)實的情況是,有人想打著老馬的旗號去找企業(yè)家拉一些贊助,然后中飽私囊,可惜愿望沒實現(xiàn)。那些人便在背后毀謗老馬,說他長了四個乳頭,患有乙肝,手腳不干凈。

      流言蜚語傳到老馬耳朵里,他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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