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強
在內(nèi)心裝下一片山、一江水、一座城,往往緣于一個人。
我首登泰山,就來自弓箭手杜甫和他的《望岳》感召,從此揮之不去。每年,又全因劍客李白《峨眉山月歌》的呼喚,讓我擁有了不同季節(jié)和不同氣象的峨眉山。甚至,哪怕是虛構(gòu)的人,同樣有這種吸力,比如金庸在武俠小說《笑傲江湖》中塑造的華山派大弟子令狐沖,正是他的獨孤九劍把我指引到了華山,至今再也搬不走它。
今年,天全這個小縣城,走進我的內(nèi)心深處,則是人稱“大先生”的陳懷炯,以一招“陳氏正骨手法”讓我過目難忘。在天全人眼中,他是武醫(yī),也是儒醫(yī),更是良醫(yī),于是大家都稱他為大先生。
2019年9月30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之際,習武從醫(yī)60年的75歲“大先生”陳懷炯獲得了一枚印著“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的紀念章。面對如此意義重大的獎?wù)?,如果換一個人,可能至少會在微信朋友圈曬一下,以示紀念。大先生的手機幾乎很單純地用來打接電話,他選擇了珍藏在柜子里,仿佛喜悅只是屬于領(lǐng)到紀念章那一刻。放下榮譽,他照常走進病房,繼續(xù)他退而不休的工作,抬手,施展他的“陳氏正骨手法”,糾正錯位的骨頭。只要求醫(yī)問藥的病人沒有散去,大先生的手便停不下來。“其實,我就是一個醫(yī)生。其他工作也干不了,我就喜歡做醫(yī)生。只要有病人,我就不能下班。只要不倒下,我就會一直在中醫(yī)這個崗位上干下去?!?/p>
相貌樸實,說話實在,滿頭銀發(fā)的大先生,究竟是怎樣一個奇人?
從天全輻射川藏等多地的病友圈,坊間流傳的大先生,儼然已是神一樣的存在。不少被他醫(yī)好傷痛的藏族同胞,甚至說,大先生,其實就是看得見的活佛,醫(yī)德高尚、醫(yī)術(shù)精湛的活菩薩。
當我走近他身邊,參與他的生活,又分明感覺這位大先生更像一個很好說話的鄰家大爺。唯有在正骨救人之際,拒絕閑談的他才是深藏不露的外家高手。而他所謂的“大”,在我看來,并非簡單的排行老大或者年齡最大,而是他的眼界大,胸懷大,格局大。
天全,是位于二郎山東麓的一座邊城。下雨,空氣清新。不下雨,空氣也清新。
天全建縣,始于西漢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司馬相如受命略定西南,斯榆之君請為內(nèi)臣,以故徙都(今天全縣始陽鎮(zhèn))置徙縣。史書記載的“天全”二字,可能最早見于元代司治設(shè)始陽的天全招討司。它以天全州的名字存世,則是清代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改土歸流而置,州治就在如今的天全縣城中心的城廂鎮(zhèn),隸雅州府。民國二年(公元1913年),天全州改名為天全縣,縣名從此沿用至今。
何為天全?當然不是字面上的上天成全。有《天全州志》記載,說天全境內(nèi)有座山叫天全山,此山多雨,在遠古恰好立于大小漏天之間,當?shù)厝怂追Q“天漏”。因是天漏,易漏為全,故名天全,意為以缺補全,期望圓滿吉祥。其實,天全多雨的背后往往暗藏著泥石流的危險,還真不是老天垂愛,護它周全。
天全,容易讓人忽略,在于它并非雨城雅安的中心城區(qū),也非碧峰峽之類的熱門景區(qū),就是雅安市西北方向的小縣城。年少時,我曾兩次去康定,途徑橫貫天全全境的川藏公路,要是無雨或者微雨,司機必會在距離天全縣城以西50公里外的二郎山某段盤山公路停車駐留,不是找飯吃,而是讓全車人一起下車打望一下這個千里川藏線第一道咽喉險關(guān),感受懸崖峭壁之險與飛瀑流泉之美。橫臥于天全河畔的天全縣城,這么多年恍若寂靜的遠方,總是與我擦肩而過。直到今年夏天,朋友帶我去探訪一位他們稱為大先生的武醫(yī)陳懷炯,我才真正走進天全,進而把天全存放于心。
說來也怪,車過雅安還是微雨,進入天全便是霹靂大雨,與我劈頭相遇。果真是“天漏”的核心地帶。雨一直下,從傍晚到入睡,我枕在枕頭上的夢似乎也是濕漉漉的一片。
當晚,沒有與75歲高齡的大先生相見,是因為他習慣了早睡早起,而我趕到天全已是天黑。
第二天清晨,天全的天空給我的感覺是被雨水刷亮。而我則是被含著露珠的草木清香喚醒。預(yù)設(shè)凌晨六點起床的鬧鈴,成為多余的擺設(shè)。
拉開窗簾,推開窗戶,便是天晴。成捆成捆的云朵,堆砌在半空中,像是陽光趕早搬運而來,給天全一個明媚的夏日。遠處的二郎山,依舊被重重濃霧緊鎖,相機和眼睛都望不到盡頭。
當我把目光移送至窗外的近處,馬路邊的野花頂著晶瑩的露珠,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憐。這些野花,有的花蕊已經(jīng)凌亂,有的甚至連著莖歪斜著脖子。不過,它們并沒有徹底倒下,只要隨風一揚,又充滿了生機,生發(fā)出陣陣清新的花香。
這樣的場景,我在蒙頂山的半山腰也見過。只是隱藏在蒙頂山茶樹下的野花,多了一層庇護。
天全的野花,尤其是天全縣城的野花,就在馬路邊野蠻生長,要么直面于驕陽,要么全身心與雨水較勁,一副不服輸?shù)臉幼?,煞是搶眼。似乎只有輕柔的風,才是與它們相扶到老的最佳伴侶。
這些天全的野花,有時會讓我恍惚一下,像是一個個天全人,遇雨,總是習以為常的淡定神色。他們黑黝黝的臉龐,恨不得沒收所有的陽光。不論是出租車司機,還是掃街的大爺大媽,只要一提到“大先生”陳懷炯,即使是下雨天,臉上也會綻放出陽光一樣的暖暖光芒。
我懷疑就是這些在雨水中骨折的野花,把我急切地指引到了天全縣城這家中醫(yī)醫(yī)院。因為我要拜訪的這個奇人,就是醫(yī)治骨折病人的武學外家高手——“大先生”陳懷炯。
還不到清晨六點半,這里已圍滿了拄著拐杖的人、纏著紗布的人。這些人有老有小,面孔有黃有白還有高原紅,來自四面八方,因身患骨折之癥,都盼著大先生救治。在他們眼里,能在天全護他們周全的人,便是他們口中的大先生,精于家傳武學“陳氏正骨手法”的陳懷炯。
把脈,問診,正骨,推拿,敷藥……這些醫(yī)治手法,或許傳統(tǒng)的骨科醫(yī)生都會。通過大先生過手一遍,我會發(fā)現(xiàn)有些不一樣,感知到什么叫傳統(tǒng)武學。
正骨治病之前,大先生的眼睛很大,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透射著力道剛猛的光,就像雨過天晴那道強光,可以刮開烏云的強光。什么炯炯有神、精神矍鑠這些詞語,用到同樣白發(fā)蒼蒼的陳懷炯身上,顯得有些淺薄。與大先生的目光對視,我會擔心某塊骨頭被他看穿,曾有骨折的舊疾。
惟有端著茶杯飲茶時,大先生眼中的強光才會暗淡下來,變得柔和一些。要是找到機會茶聊,與他近距離相處,大先生便與鄰家老人一樣很有親和力,看不出是練家子。
若是在病人骨折處展露“陳氏正骨手法”,他那皮包骨的手指就更加與眾不同了,一會兒柔如膏藥滑過皮膚,一會兒剛?cè)玟撫斍碎_鐵鏈,雖無武俠小說形容的那種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神功,或者伸手帶來響風的硬功,但在手起骨響之間確有外家功夫底子,只是這手法并非用來傷人,而是正骨救人。
有時,從病人背部傳出啪啪啪的聲響,充斥整個病房,我會聯(lián)想起詠春拳高手葉問,在木柱上練掌的電影畫面。大先生的推拿,不論是掌心還是指尖用力,皆貫穿著柔中帶剛的外家功夫。這是陳氏一族跨度五代人的武醫(yī)絕技。陳懷炯就因擅治開放性骨折、多段骨折、復合骨折、骨不愈合、延遲愈合、多種筋傷等疑難雜癥,治愈了太多心急如焚的病人,而被當?shù)厝俗鸱Q為“大先生”。
每次看大先生開具處方,他的筆下會有一種行云流水的字,力透紙背。這些帶著古意的字,往往是通過中鋒運筆,潑墨于紙上,寄情于線條,雄渾峻拔,又不失飄逸灑脫。特別是旋轉(zhuǎn)的彎鉤,斑駁而蒼勁。從字的線條可見,大先生的腕力和他的另一種指力,也傾注了武學功底。此時,大先生就是一個隱匿于醫(yī)院的書法家。通看其處方,如同觀賞一幅書法作品。
大先生說,在工作之余,他就好這一口書法藝術(shù)。早在學徒時代,他學書法,便開始領(lǐng)會恩師將武學與書法融會貫通的運筆姿勢與指力去向。如今年紀大了,基本上不怎么再練武功,工作之余多是在家里堅持勤習書法與繪畫,修身養(yǎng)性。雖然身為天全縣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并且多次獲得書法賽事一等獎,大先生仍然認為,書無止境,既要遵循古法,也要創(chuàng)新,化出自己的風骨與逸氣。
不過,對于給病人開處方,精于行書的大先生反對把字寫得過于“瀟灑”。因為看病的人經(jīng)常排成長龍,每個人都是帶著焦灼的心情而來,如果處方上的字看不清楚,病人反而會以為他“不在最佳狀態(tài)”。為了讓病人安心,大先生經(jīng)常會選擇用行楷書寫便簽,力求每一個字都能一眼認識。如同熟人見熟人一樣,不能給人陌生感,否則就有疏離感,難以取信于人。
于是,大先生這些處方上的字便會藏鋒,把一個書法家的狂放一面隱藏起來,也把一個武術(shù)家的錚錚鐵骨藏匿起來。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在大先生的為人處世哲學里,他會把前半句的“外行看熱鬧”改成“外行看明白”。
在天全縣城這家中醫(yī)醫(yī)院,“大先生”陳懷炯和他的兄弟陳懷斌曾先后擔任院長,均是傳承于陳氏骨科第三代傳人陳和義(1914—1968)的武學和醫(yī)學,因擅長“陳氏正骨手法”,救治過數(shù)以萬計的骨科病人,分別被譽為“大先生”“三先生”。
其實,將武學融入醫(yī)學之前,陳氏一族只是普通的醫(yī)生。追根溯源,“大先生”陳懷炯的先祖還是湖北人,于清代初期“湖廣填四川”大移民浪潮中遷移到四川,先是客居于今四川夾江縣行醫(yī)、經(jīng)商,后來把生意做到雅安后才定居于今四川天全縣。陳氏一族行醫(yī)因此至今已達200余年。入川后,川人尚武,走南闖北做藥材生意的陳家人,師從峨眉派僧門,學武功,護家族。可是學武難免受傷,又必須及時治傷,陳氏入川后第十三代祖、陳氏骨科第一代傳人陳寅七便逐漸將峨眉武學和中醫(yī)正骨相融,武醫(yī)結(jié)合,開創(chuàng)家傳武學中“陳氏正骨手法”,接骨續(xù)筋,自制膏藥。原本只是自救,后來用于救人,福澤鄉(xiāng)里鄰舍,陳寅七從此開啟了陳氏一族的武醫(yī)之路。
此路傳承至陳懷炯的伯父、陳懷斌的父親陳和義,他系統(tǒng)總結(jié)并初步形成了傳承至今的陳氏中醫(yī)骨傷理法方藥體系輪廓,成為名噪一時的武醫(yī)。自幼失祜的“大先生”陳懷炯就在這樣的武醫(yī)世家成長,跟隨伯父陳和義一起習武、學醫(yī)、打雜、出診,并在1959年15歲那年成為陳氏骨科的第四代傳人,繼承陳氏武醫(yī)衣缽。陳氏家族的二弟陳懷浦、三弟陳懷斌,也先后因武行醫(yī)成為陳氏骨科第四代武醫(yī)傳承人。
六十年武醫(yī)生涯,彈指間一笑而過,身為“陳氏中醫(yī)骨傷”流派當代掌門人的陳懷炯,實則已經(jīng)退休十五年,盡管其子陳若雷如今也接任了天全這家中醫(yī)醫(yī)院院長,他的生活仍然沒有改變,一直是每天凌晨六點趕到醫(yī)院上班,樂于病人們喊他一聲大先生。
“我這一手功夫,停不下來……”
“我享受不來什么清福。從小就是這樣,要是讓我不看病了,我還真不知道一天該干什么事?!?/p>
陳懷炯如此無奈地向我解釋他退而不休的“退休生活”。己亥年剛剛退休的三弟陳懷斌也是這樣,退休后跟大哥一樣,在這家醫(yī)院各自有一個診病房間,以滿足各地慕名而來找他們看病的骨折病人。
“大先生和三先生堪稱鎮(zhèn)院之寶。整個醫(yī)院,就數(shù)他們的門診病人最多。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叔父,我當然想他們頤養(yǎng)天年??墒撬麄兙桶堰@里當家,而且堅持每年365天都不休息,我也拿他們沒辦法。哎!”現(xiàn)任天全縣中醫(yī)醫(yī)院院長陳若雷脫口而出這些話,臉色略顯凝重。因為常年勞累,陳懷炯已患有高血壓、腸胃炎等疾病,曾經(jīng)還被查出胃出血。
“大先生和三先生那個時代沒有讀書壓力,從小學的就是站樁、打沙袋等習武之道,三十而立那年便是令人敬仰的一代武醫(yī)。我們這代人小時候基本上都不學武了,就是單純的讀書和學醫(yī),難成武醫(yī)。我是樂意他們還能留在醫(yī)院將陳氏武學和中醫(yī)正骨絕活傳承下去。唯一擔心的是他們的身體?!迸阃姨皆L大先生的天全縣衛(wèi)健局局長介紹說。
從15歲坐堂行醫(yī)開始,陳懷炯有長達16年時間都是蝸居于診所,延續(xù)陳氏骨科的醫(yī)者仁心:貧窮百姓來看病免費,富貴人家來求治則收費。
這種情懷起源于陳懷炯和陳懷斌的大爺爺陳治策。他是陳氏骨科第二代傳人,在解放前開診所明確了一條后來載譽川西的陳氏行醫(yī)之道,恪守仁愛睦鄰的祖訓,給貧困老百姓治病不收費,只對有身份有地位的富人收費或以糧食作為診金。歷史地理學家任乃強所著《民國川邊游蹤之天蘆寶札記》一書,簡述過陳氏祖上的武功,點贊過陳治策的醫(yī)術(shù),頌其倡種藥材牛膝之功。
這種仁愛之心升華于1975年。為了給骨科病人提供更好的醫(yī)治環(huán)境,惠及更多從外地來此看病的老百姓,陳懷炯以陳氏骨科第四代掌門人之命,將私人診所交給了集體,建立了集體所有制的城關(guān)鎮(zhèn)衛(wèi)生所,又于1978年改名城關(guān)鎮(zhèn)外科醫(yī)院。1980年,當?shù)卣谔烊h城中心重新選址擴建,建起了如今的天全縣中醫(yī)醫(yī)院。從私人診所到全民所有制醫(yī)院,陳懷炯再次定下一條鐵規(guī):不論物價怎么上漲,所有來此看病的病人,掛號費一律五角錢。這條規(guī)定堅持了28年。
“這不是沽名釣譽,而是他有一顆俠客心腸,就是要讓更多的老百姓看得起病。這28年間,其實有很多領(lǐng)導和同事建議他適當提高掛號費,他都一直不松口。公立醫(yī)院施行藥品零差價銷售,許多人強烈建議將掛號費由1元提升為3元。大先生還是不同意,而且一直堅持個人出診不收診查費(醫(yī)院維持運轉(zhuǎn)收的手術(shù)費和治療費例外)。直到2005年醫(yī)院引進信息化收費系統(tǒng),新收費系統(tǒng)運行增加了醫(yī)院很多投入,他才同意將五角掛號費提高至一元。”鄭智力說,像“大先生”陳懷炯這種比專家還專家的資深武醫(yī),掛號費收個六七十元都很正常,但是由于大先生的一再堅持,整個醫(yī)院的掛號費至今皆是一元錢。
長達28年的五角錢掛號費,運行14年的“一元專家門診”掛號費,讓“大先生”陳懷炯和這家平民醫(yī)院的口碑廣為流傳,骨科病人不僅從天全輻射四川多地,還波及云南、西藏、青海等地。
一方面是減輕病人的經(jīng)濟負擔,一方面是醫(yī)院開支的日常負擔,夾在中間的大先生不論是擔任院長還是退休后擔任專家醫(yī)生都感覺不難,這是因為他有另一手不同于老頑童周伯通的左右互搏功夫。從診所改制為醫(yī)院的四十年來,大先生將武學和醫(yī)學融會貫通,不斷鉆研發(fā)明廉價卻可薄利多銷的中藥,包括獨創(chuàng)各種丹、膏、散、丸。其中,大先生從武學經(jīng)驗研發(fā)的跌打酒、大力易筋丹、萬應(yīng)膏、骨傷中藥制劑等療效獨特,使用率極高,讓成千上萬的骨折病人重新站立起來。
關(guān)于大先生的“一元專家門診費”,四川作家聶作平曾在2013年冬天體驗過。按照聶作平后來講述的故事,那是一次神奇的診斷。當時,長期伏案寫作的聶作平患了一種坐骨神經(jīng)痛,托人從一個名醫(yī)處買來的高價特效藥,用了兩天依然疼痛不減,另一個天全縣的作家李存剛便介紹他去看看“大先生”陳懷炯。
“寒暄罷,大先生為我診斷。照過片嗎?我一愣,糟了,沒照片,看來今天沒法治了。大先生擺手,沒照片也不礙事。說罷,伸手在我腰背上一陣摸索,突然按住某一點,我頓時痛得跳起來。大先生說,就是坐骨神經(jīng)痛。這里是一個痛點,還有這里,這里。轉(zhuǎn)身吩咐李存剛,一會兒到醫(yī)院拿點藥膏,貼貼就行。我老婆在一旁,擔心藥膏貼不準,大先生便掏出一竿圓珠筆,在我背上細心地劃了三個圈。晚上,老婆按圖索驥,用薄薄的藥膏覆蓋三個圈。”聶作平曾在《儒醫(yī)陳懷炯》一文中如此記述這次求醫(yī)看病的經(jīng)過。
最令聶作平驚奇的是,這個大先生手一敲一捏就勝過照片儀器。因為大先生劃圈要求貼向三處的三片小藥膏,他只貼了兩次藥,坐骨神經(jīng)痛就神奇地離他遠去。而且每張膏藥的價錢僅僅為人民幣兩元。這,讓聶作平最是不可思議,并且難以想象。他因此感慨,在成都,像大先生這種級別的專家,即使是掛號費也得好幾十元。
“大先生是一個爽朗而干練的人,雖然至今只見過兩面,但我能從他真誠而謙和的笑容中感受到傳統(tǒng)精神賦予的儒醫(yī)氣質(zhì)?!甭欁髌胶髞砻棵空劦酱笙壬紩f,良醫(yī)成為久遠傳說,魚龍寂寞,江湖冷清,陳懷炯的存在讓我們依稀記起有一種古老而執(zhí)著的精神薪火相傳,在民間,在天全。
在民間,大先生像個神奇的傳說。而在全國衛(wèi)生系統(tǒng),大先生早有多個榮譽加身。自1986年以來,大先生先后獲得“全國衛(wèi)生文明先進工作者”稱號、“全國五一先進工作者”獎?wù)碌榷鄠€先進工作者表彰,1998年又獲得國務(wù)院特別津貼專家,2006年被評選為“四川省首屆十大名中醫(yī)”。
比聶作平更早體驗大先生武醫(yī)絕技的作家,是魏巍。不過,那時陳懷炯還不叫“大先生”,甚至是魏巍一度懷疑有無真本事的小醫(yī)生。
誰是當代最可愛的人?著名作家、首屆茅盾文學獎得主魏巍曾寫過一篇影響數(shù)代人的文章《誰是最可愛的人》。這里的“最可愛的人”,自然是魏巍從朝鮮戰(zhàn)場歸來寫的“解放軍”,或者“志愿軍”。如果魏巍還活著,續(xù)寫的“最可愛的人”一定會有與他生命中有過重要交集的武醫(yī)陳懷炯。因為他,曾讓身患骨折的魏巍站了起來。事實上,魏巍還多次給陳懷炯寫信致謝,如今這些珍貴手稿就珍藏于陳家。
那是1983年夏天。剛剛憑借長篇小說《東方》榮獲首屆茅盾文學獎的作家魏巍開始了新的創(chuàng)作計劃,書名確定為《地球的紅飄帶》。
魏巍從北京來到天全,就馬不停蹄開始采訪紅四軍路過天全的遺址??墒窍募径嘤辏铰妨锘?,他在此次下鄉(xiāng)考察途中,腳部不慎受傷,骨折。魏巍當時已是62歲,突然骨折帶來的病痛,若不及時救治,必然會中斷他的采風創(chuàng)作。陪同考察人員立即想到了陳懷炯。當魏巍被送到天全縣中醫(yī)醫(yī)院時,陳懷炯用手一摸,立刻說出骨折的位置,并斷定是三踝骨折。
手摸,心會,是陳家千錘百煉的診斷手法,也是陳懷炯將武醫(yī)結(jié)合的拿手之道。不過,魏巍并不完全信任陳懷炯,堅持要拍片確認病癥。
當時的中醫(yī)院因為還沒有X光機,縣里便急忙安排魏巍到縣醫(yī)院拍片。結(jié)果片子出來一看,病癥和陳懷炯說的絲毫不差。魏巍驚嘆地說,神了,神了,治這傷,我認定他了。就是這個認定,陳懷炯和魏巍成了忘年交。
慶幸的是,魏巍在中醫(yī)院經(jīng)過陳懷炯精心治療10多天后,就可以下床活動了。魏巍此次天全之行因為治療骨傷,和陳懷炯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此事,以及救治過魏巍的陳懷炯,也成為他晚年的一大牽掛。
陳大夫:
我已回北京。日前又拍了一個片子,骨位甚好?,F(xiàn)腫已漸消除,正在逐日康復之中?;叵朐谔烊氖颂熘?,不但得到您高明醫(yī)術(shù)的治療,而且為您熱情服務(wù)的精神感動。我再一次向您遙致深深的謝意。今寄上拙作《東方》一部留念。請收。祝您在為勞動人民服務(wù)中做出更大的貢獻!
此致
敬禮!
代問全家好。
魏巍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六日
從天全回到北京不久,魏巍還特意寫來感謝信,并隨信寄來他的簽名版長篇小說《東方》,向陳懷炯致敬。這封信記錄了魏巍在天全救治骨傷有十八天。從此,陳懷炯成了魏巍心中難以忘懷的人。
幾年之后,魏巍終于完成了部分取材于天全考察內(nèi)容的新書《地球的紅飄帶》。該書一出版,他又想起了陳懷炯,卻又擔心陳懷炯不在天全這家醫(yī)院工作,便寄來了一封問長問短的信。
陳懷炯同志:
分別數(shù)年,不知你現(xiàn)在是否仍在原處。我描寫長征的小說《地球的紅飄帶》已經(jīng)出版,想給你寄一本去,又怕你不在原處了。
每逢想起在天全時你給我治腿的情形,心里仍懷著深深的謝意。
希望得到你的回音。把通訊處和郵政編碼寄來。
此致
敬禮!
魏巍
一九九〇年六月七日
得知陳懷炯還在天全縣中醫(yī)醫(yī)院上班,魏巍甚是喜悅,于當年7月1日寄出了他的新書,題款是:“懷炯同志:八三年夏我初訪長征勝跡,路經(jīng)天全受挫。承你精心治療,得以度過困難。甚為感謝。謹以此書留作紀念。祝你在工作中取得更大成就。魏巍一九九〇年七月一日?!?/p>
后來,魏巍還給陳懷炯寄過一本簽名書《人民作家人民愛》,述說牽掛與問候。
2008年8月24日,魏巍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8歲。從新聞里得知魏巍去世的消息,陳懷炯也是特別牽掛,只因他的身體狀況特殊,不習慣坐車,沒有去北京送行,這讓他此生頗感遺憾。
鄭智力說,別看大先生一身武功,如今年紀大了,身體早已不如往昔?!按笙壬谔烊?,扎根天全,誰都不會想到他今年75歲了卻一直沒有出川。記得有一次趕時間不得不去雅安開會,他首次坐汽車,就暈了三天,不斷嘔吐。至此,我們再也不敢輕易安排他外出開會、領(lǐng)獎或者出診。他這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成都,因為暈車,他不喜歡外出,就愛待在天全。”
如今回憶魏巍,陳懷炯心如明鏡。“我敬重并永遠懷念魏巍先生,在于他寫出了《誰是最可愛的人》等感動幾代人的作品。至于當年給他治療骨傷,其實不值一提,這是醫(yī)者本分。”
雨,又猛然傾盆而至。天全人早已見怪不驚。我卻禁不住抬頭,打量這片雨霧經(jīng)常集結(jié)的獨特天空,天漏之處,為何會有那么多的骨科病人冒雨前來,等候這個被稱為“大先生”的陳懷炯。
何為大?肯定不僅僅是他在陳家排行老大,或者年齡最大。應(yīng)當還有他的內(nèi)心格局大,大情,大德,大醫(yī),大得像骨折病人的天,遼闊無邊。
腦海里突然跳出老舍《趙子曰》中的“以小見大”這個詞語。我索性把目光聚焦在天全縣中醫(yī)醫(yī)院的水池里,看看雨水泛濫的池水中成群結(jié)伴的紅鯉魚會躲向哪里。這種紅鯉魚在公園里屬于很多人閑時投食取樂的寵物。它們在醫(yī)院的水池里,卻是另一種功德存在。因為這是大先生陳懷炯醫(yī)治過的藏族同胞的心意。他們骨傷康復出院后又專程回到中醫(yī)院,在水池中放生成群的紅鯉魚,以藏傳佛教的方式為他祈福。此刻,它們匯集在池水中的一個角落,似乎在等待天晴,再歡快地游弋。
身后,陳懷炯的診室,從主診桌到延伸很遠的過道,只要他在,永遠是擠滿骨傷病人的場景。這,就是他的全世界。他退休十五年至今放不下的全世界。在此,我隨時能聽到一種比雨聲更響亮的手掌敲背之聲。要是有喊痛的尖叫聲傳來,一定是他又在施展家傳武學“陳氏正骨手法”了。痛,就止痛。有愁容,就變笑容。他的手影,如果用紀錄片呈現(xiàn),一定不單調(diào),反而會很美。
到了病人紛紛散去的中午休息時間,突然接到老伴兒在家中摔傷手骨的消息,陳懷炯再也坐不住了,急匆匆趕回家。我也跟了過去。這個家,是陳家?guī)仔值苈?lián)合修建的一處較為封閉的小區(qū)。一樓過道里,數(shù)十只肥碩的公雞、母雞正咯咯咯地叫著??粗习閮嚎囍啿嫉氖謶铱盏踔?,陳懷炯依舊不放心,又診斷了一次,確認無大礙之后,他才把胸口因為擔心而郁結(jié)的酸水嘔吐出來。
這時,我有點心疼這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也有點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一個行俠仗義的武醫(yī)。怎么家里人突然傷骨,他反而沒有在醫(yī)院看病那樣鎮(zhèn)定從容了?
其實,老伴兒就是陳懷炯一生堅守醫(yī)者仁心的根基。他之所以能夠一年到頭在醫(yī)院安心看病,正是這位賢惠的老伴兒,既要負責全家人的吃飯問題,還常常和他一同制藥隨時解決骨傷病人缺藥的問題。
以武行醫(yī)六十年,外人可以輕松地說:彈指一甲子??墒菍τ陉悜丫级裕?jīng)過他手的骨傷病人不能有事,陪伴他身與他心的家中親友同樣不能有事?;蛟S心里裝了太多的人和事,陳懷炯才積少成多、有了以小見大之“大”,蛻變?yōu)楸娙朔Q頌的“大先生”。
有人曾問大先生:您一手經(jīng)營出的天全縣中醫(yī)醫(yī)院,年門診近50萬人次,如今成了年創(chuàng)業(yè)務(wù)收入1.3億元、固定資產(chǎn)約2.75億元的國家三級中醫(yī)院,是否后悔當初放棄家產(chǎn)將醫(yī)院捐給國家而引發(fā)整個家族收入銳減?
大先生很淡定地說,從未有過一絲后悔?!叭绻粋€醫(yī)生心里想的是掙錢或者掙大錢,那就別當醫(yī)生了。傳統(tǒng)醫(yī)學需要更多人傳承,我的選擇并非不可思議。我的辦院初心就是給更多老百姓提供一個能夠看病的地方。對我來說,錢不重要,能救到人才最重要。醫(yī)生本應(yīng)以治病為先,我所做的事都很渺小,只是盡了一個醫(yī)生的本分?!辈徽撌沁^去身為院長和中醫(yī)骨傷科帶頭人,還是如今退休后堅持十五年坐堂行醫(yī),陳懷炯都是工作時間最長、工作量最大的那一個,幾乎每天問診的病人都有百人左右,然而工資、福利卻和科室一般人員相差無幾。
“其他工作干不了,我就喜歡做醫(yī)生。只要不倒下,我就會一直在中醫(yī)這個崗位上干下去?!?/p>
“大先生,保重?!迸R別之際,我也改口稱呼陳懷炯為大先生。在此之前,我習慣了陳老師長陳老師短這樣的文藝界腔調(diào)。就在臨別的握手之間,我清晰地看見他捏骨多年的手指早已變形。這是一代武醫(yī)之手,也是當世俠客之手。全靠這雙留下六十年時間刻度的手,大先生守護了從他的全世界經(jīng)過的所有骨傷病者的周全,更讓我重新定義了天全。
可以說,天全入我心,全因大先生。
在寫大先生這篇文章之際,我得到一個好消息。2019年9月30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之際,“大先生”陳懷炯榮獲了由中共中央、國務(wù)院、中央軍委頒發(fā)的“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紀念章。因為大先生身體原因不便出差北京,當天還是天全縣委書記余力專程趕到縣中醫(yī)院,為他送來“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紀念章。
共和國紀念勛章,無疑意義重大、十分珍貴,大先生無論是醫(yī)術(shù)還是醫(yī)德,都堪稱“大醫(yī)生”,獲此榮譽自是實至名歸。然而,面對如此巨大榮譽,大先生手里握著“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紀念章,嘴里說的仍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骨折病人,“其實,我就是一個醫(yī)生,我能做的就是減輕病人的痛苦,盡力把每一個來這里的病人醫(yī)好”。事實上,轉(zhuǎn)身,他就去了病房。
“凡大醫(y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fā)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媸,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后,自慮吉兇,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凄愴,勿避崄巇、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yī)?!边@是大唐“藥王”孫思邈在《大醫(yī)精誠論》中對蒼生大醫(yī)的論述。
“大先生”陳懷炯,是不是當世“蒼生大醫(yī)”?他不會回答我這個問題。我的答案就在這篇文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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