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寫詩常常注重視覺之美,對于聲音之美則更多地在于追求音韻,對聲音意象的關(guān)注略有不足。聲音可以是解讀詩歌的窗口。在唐宋詩詞中,“聲音”意象不僅僅是詩歌意境的構(gòu)成要素、美感呈現(xiàn)的載體,也是打開詩人內(nèi)心情感世界的鑰匙。聲音作為一種奇妙的連接物,往往能穿越時空,觸發(fā)人們內(nèi)心的漣漪。
聲音是無形無狀的,詩人往往將其從無形化有形,從抽象化具體,在描摹聲音常結(jié)合其他器官的感受,亦或是將聲音放置到某種情境中,變得可視可感。如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作者將無形無狀的聲音比擬為有形有狀的事物。更為精彩的是,白居易關(guān)切到聲音的流動和曲調(diào)變化的特點,使得描述的畫面充滿動感。如“落”、“滑”、“咽”、“凝”、“破”、“迸”、“鳴”等動詞的使用將讀者帶入到有變化性和流動性的畫面場景中,使比擬的事物有了生命的動感,展現(xiàn)曲調(diào)的起伏和技藝的高超。同時,比擬的事物各有特色,“急雨”“私語”呈現(xiàn)節(jié)奏的快慢與強弱,“珠落玉盤”呈現(xiàn)聲音的此起彼伏、接連不斷,“花底滑”、“冰下難”描摹聲音的流暢與停歇,各種事物呈現(xiàn)的特征與聲音的效果完美切合,使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無形無狀的聲音化為可視可感、富有靈動性的事物,無形的曲調(diào)走入有形的視覺場景中,達到聲視合一的效果。
聲音不僅僅在詩歌中變得有形,而且還能顯示出不同的情境。如在李白《贈汪倫》這首詩歌中出現(xiàn)的聲音為踏歌聲。這里的踏歌聲啊一般理解為汪倫帶著村人邊走邊唱為李白送行。這里,踏歌聲并不是為了慶祝節(jié)日或者活動,而是友人送別的方式。此處的聲音將讀者帶入到一種分別的情境中,如果沒有此處的聲音,只有李白的“離”,而未有友人的“送”。聲音的出現(xiàn)妙在“忽”,妙在出其不意,妙在暗示送別情境的出現(xiàn)。這里雖聞其聲而未見其人,但李白汪倫間濃厚的情感已躍然紙上,聲音“留”住了李白,“送”來了汪倫,將兩位友人、讀者共同帶入到溫馨幸福的分別場境中。
詩人關(guān)注到聲音的傳播性、連續(xù)性等特點,往往將聲音放到廣闊的時空環(huán)境中。在詩歌中,聲音既可以跨越阻隔相連兩地同時也可以相通兩心。張繼《楓橋夜泊》的最后一句“夜半鐘聲到客船”,夜半時分,客船漂浮在江面上,寒山寺的鐘聲傳入江上舟中。聲音的出現(xiàn),穿越時空的局限,將城外的寒山寺與江上的客船相連,寺中僧人敲鐘未眠,舟中客人聽聲未眠,游子哀愁的情緒隨著鐘聲飄蕩也愈加濃烈,使愁情在空間無限地延展,使詩歌畫面愈加寬闊。原本兩處相距較遠的地方,因聲音而發(fā)生聯(lián)系,寺中鐘聲使江上之夜更加靜謐、凄冷和寒寂,也使游子的情感從舟中、江上再到寒山寺,往更遠的方向擴展。聲音的傳播跨越阻隔,連接兩地,實現(xiàn)空間的相連。聲音可以相通兩地。
與此同時,聲音也可以相通兩境。李益的《喜見外弟又言別》這首詩從題目上比較有特點,題目里蘊含著兩種場景,兩份情緒。反復(fù)品讀后筆者認為,連接相見與相別場景,達成情境轉(zhuǎn)移效果的恰恰在于“暮天鐘”三字。此處的鐘聲是一種時間的暗示,它側(cè)面提醒友人時間的推移,巧妙地連接起友人即將分別的畫面。鐘聲不僅僅寄托著相見的那份溫情,同時又是分別的哀愁,綿延不絕。
詩人巧用了聲音傳播的特點,連接起兩種情境,使得友人從相見到分別的場景過渡自然而巧妙聲音不僅串聯(lián)兩種情境,也可以相通兩種情感。如王昌齡《從軍行》(其一)開篇“烽火”二字將讀者帶入戰(zhàn)爭場景,士兵站在城西百尺的高樓上,站到高處視野空闊更顯得荒涼和寂寞,秋日黃昏孤寂一人更易悲傷。此時傳來羌笛的聲音,愈加調(diào)動征人的情緒。聲音既引起征人的愁緒,也飄蕩到萬里外的思婦那里,引起兩處的情思。詩人沒有直接描寫征人內(nèi)心的凄苦,而是寫思婦內(nèi)心的愁緒同聲音飄散萬里而不盡,更顯出情之深沉,聲音跨越時空的局限,引起思婦和征人的共同的思緒,使得相離兩地的夫妻心意相通。
“聲音可以作為傳播的載體,傳遞人們的心聲。如杜甫《詠懷古跡》(其三)這首詩歌尾聯(lián)“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弊詈髢删?,王昭君所做的琵琶曲流傳千年,曲中蘊含著她的怨恨之情。此處,音樂是昭君抒發(fā)情感的工具,她把對自己命運的憤慨、對故鄉(xiāng)的深切思念、對淪落異鄉(xiāng)的無奈,種種情緒通過琴物得以抒發(fā)。此時的聲音擔任著傳達昭君情感的作用。
聲音不僅可以傳遞情感,有時還可以與人結(jié)合,達成聲人合一的效果。晏幾道的《菩薩蠻》這首詩歌在描寫箏聲時,視角從聲慢慢關(guān)注到彈曲之人?!皬椀綌嗄c時,春山眉黛低?!毕玛I中,作者由琴聲轉(zhuǎn)到描寫彈琴的人,關(guān)注到琴與人之間的互動與交流。當琴聲最令人腸斷心碎時,詩人沒有直接描繪琴聲,反而轉(zhuǎn)向人,通過女子的神態(tài)變化——緩緩垂下眉,側(cè)面表達曲調(diào)的哀怨憂傷。此時,琴聲不是《詠懷古跡》中情感傳播的載體,而是琴人合一,琴聲即心聲,琴與人達到共情的效果。彈琴的女子完全沉浸于琴聲中,讀者通過女子哀怨的神情理解“斷腸”琴聲。
品讀聲音意象,從聲音的表達方式上:無形之物進入有形之境。詩人對于聲音意象的把握,常常將其放到可觀可感情境中,使聲音構(gòu)成一幅幅畫面,擔任渲染、提示等不同的作用。從聲音與空間的關(guān)系上,聲穿時空。詩人敏銳地觀察到聲音在時空中傳播和持續(xù)的特點,使詩歌因聲音超越了現(xiàn)實空間和情境的限制,開拓了詩歌的意境。從聲音的呈現(xiàn)效果,連起心中的漣漪。聲與情往往在某種環(huán)境中有相通之感,與人產(chǎn)生“知音”情結(jié)。
唐詩宋詞中,自然之聲——“鶯叫”“杜鵑”“烏啼”等常常出現(xiàn),且它們與某些景物搭配出現(xiàn),如鶯與柳的組合。同時,琴聲在邊塞詩中出現(xiàn)頻繁,“琵琶”、“羌笛”等的出現(xiàn)常常與征人、思婦的形象相連。聲音在意境中的組合方式、以及聲音在意境中起到的效果仍需要近一步探究,且聲音可同時搭建文本意境之外的“第二世界”,它可以在意境之外,使詩歌達到雙線敘事的效果。
作者簡介:吳玥,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