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
摘 要:文學作品關于孤獨主題的探討自古有之,加繆作為荒誕文學的代表人物,也在作品中表達了自己關于這一人類永恒主題的看法。經過研究發(fā)現(xiàn),加繆作品中對于孤獨的表達方式是現(xiàn)實性的,并通過文本分析的方式著重闡釋了其孤獨意識:孤獨不是悲劇,是人類自我意識的覺醒,但對于人類整體所面臨的孤獨感,要用腳踏實地和團結互助來應對孤獨給人類群體帶來的不適之處。
關鍵詞:加繆;孤獨意識;現(xiàn)實表達;團結互助
中圖分類號:I106.4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7836(2020)05-0125-03
孤獨主題一直是人類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緊要表現(xiàn)。在西方文學中,遠在《圣經》中即有上帝為緩解亞當孤獨而造夏娃之說——“人獨自生活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相配的助手。”近在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彼得·漢德克的文學作品中,也時常就孤獨主題進行討論——“他哪里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要——除了孤獨,只有孤獨?!庇纱丝梢?,孤獨是許多文學大家著重思考和探討的問題,這其中就包括加繆。
關于加繆,人們首先會定義的標簽是荒誕,但是孤獨也是加繆文學作品中值得被討論的重要特質。著名學者黃晞耘就表示在加繆的作品中“對孤獨的表現(xiàn)具有一種絲毫不亞于‘荒誕和‘反抗主題的重要性”[1],但是在平時的學術研究中,卻很少有人關注這一點,加繆在作品中如何表現(xiàn)孤獨,以及加繆本人對于孤獨本身的態(tài)度都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一、孤獨的分類與加繆的現(xiàn)實表達方式
(一)孤獨感和形而上的哲學孤獨
弄清何謂“孤獨”是我們探討加繆孤獨態(tài)度的重要前提。周國平將孤獨分為兩類,一為形而下,一為形而上。我們將之借鑒于對文學作品的描述中,則可以將其定義于孤獨感和哲學孤獨的差別。形而下的孤獨是孤獨感,是作品人物在與他人交往或社會中所形成的流離性感受。這種孤獨是淺層次的,是每個讀者都能夠通過閱讀感受到的,比如加繆《東道主》中的達魯,他一個人在高原上生存,自然是孤獨的。形而下的孤獨則是哲學意義上的孤獨,這從古希臘哲學誕生以來就一直被討論和思考,比如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克爾凱郭爾、尼采等等,這些大家的觀念不盡相同,但有一點是共識的,那就是認同孤獨作為哲學概念所具有的的獨特價值。在他們看來,孤獨不是個別人、一群人的感受,孤獨是屬于全人類的,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哲學宿命,問題就在于我們如何去對待孤獨,應對孤獨。
(二)加繆對于孤獨的現(xiàn)實性表達方式
作為荒誕哲學的代表人物,加繆對孤獨的認識自然不會停留在形而下的階段,在加繆的作品中,日常的孤獨感只是他來表達思考的載體。加繆主要是要通過塑造筆下一個個孤獨的個體,來表明自己對于孤獨的認知和態(tài)度,而在加繆的作品中,這種塑造孤獨、描繪孤獨最常用的方式是現(xiàn)實性。
什么是現(xiàn)實性?是指更多集中于通過對日常經驗的描寫來表現(xiàn)孤獨,是相對于寓言性而言的表現(xiàn)方式。在寓言性的表達方式下,作者通過夸張、變形、象征等手段,高度抽象化場景,比如說卡夫卡的《變形記》,主人公薩姆沙一覺醒來之后變成了甲蟲,自此與周圍格格不入而顯孤獨,這是在現(xiàn)實中不可能出現(xiàn)的故事,這種孤獨是寓言性的孤獨。然而,在現(xiàn)實性的表達下,作者筆下有明確的地點和人物,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和我們現(xiàn)實一樣,是可以經歷和想象的,主人公的孤獨也是我們都能夠感受到的孤獨,這就是加繆作品對孤獨的表現(xiàn)方式。
我們縱觀加繆的14篇敘事作品,有11部作品都有著明確的地域背景,那就是阿爾及利亞。即使在沒有具體說明是發(fā)生在阿爾及利亞的另外3部作品中——《墮落》《若納斯》《生長的石頭》,也都有具體的人物和地點,絕非卡夫卡筆下虛構的城堡。而選擇阿爾及利亞,這主要源于加繆本身出生就在這塊原法屬殖民地上,在創(chuàng)作時自然也將這塊土地作為故事的首選背景。比如加繆的名篇《局外人》,某種程度上我們也可以將這部作品譯為“孤獨者”。小說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就是在阿爾及利亞,主人公默爾索是一名公司職員,與我們普通人沒有什么不同,也有著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感情,這都是現(xiàn)實中平常可見的人物,放在我們周圍也會習以為常。如果非要說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默爾索對于升職什么的沒有很大興趣,自愿地將自己與現(xiàn)實割裂開來,這本身也無可厚非,這就是他的性格。在整部小說的前半部分,作者刻畫的默爾索的生活也沒有什么不同之處,只是最后因為一次意外,扣動扳機射死了一名阿拉伯人,最后在法庭上受審,原因是由于太陽等自然因素,這種過渡也沒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一切合情合理。加繆并沒有把我們的主人公置于到極限的境地,他要表現(xiàn)的就是我們現(xiàn)實中的的確確存在的孤獨。再比如加繆的短篇小說《東道主》,主人公達魯是居住在阿爾及利亞高原上的小學教師,有地點,有人物,有身份。另外的兩個人物身份一個是警察,一個是囚犯,也都十分明確,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性。故事描寫的事件非常具體,達魯被警察朋友要求幫忙把囚犯帶到警察局,雖然達魯極力拒絕,但還是礙于情面不得已收留了囚犯。但是在此過程中,達魯不綁犯人,給予食物,可以說給充分的機會讓犯人逃跑,但犯人都沒有實施。最后達魯直接告訴犯人兩條路,一條是通向警察局,在那里他面臨著審判和牢獄之災,另一條則是沙漠和自由,最終犯人還是朝警察局的方向前進。與此同時,犯人的同村人一直誤以為是達魯害了自己的同伴,發(fā)出報復威脅,讓他感受到了誤解和孤獨。加繆在文章末尾描述達魯的狀態(tài):“面對他一往情深的大地,這又是何等難耐的孤獨??!”[2]整個故事有頭有尾,有邏輯、有表達,孤獨感的表現(xiàn)也是現(xiàn)實性和直觀性的,拉近了與讀者日常生活感受的距離,這就是加繆對于孤獨的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方式。
二、加繆對于孤獨的態(tài)度
加繆作品中對于孤獨的表現(xiàn)方式是現(xiàn)實性的,目的卻是通過描寫我們日常所能感知的“孤獨感”,來表達自己對于本體性孤獨的哲學意義審視,這也是一個洞察人類生存命運的文學家所不可避免的思考。具體而言,加繆關于“人類孤獨”這一主題的思考,其態(tài)度我們分析總結為兩點。
(一)孤獨不是悲劇,是人類自我意識的覺醒
人是從眾的動物,如果說在生活中時常產生孤獨感,則對于我們而言似乎并非是件好事,是具有悲劇性的存在。但對于加繆而言,孤獨不是悲劇,孤獨有著自己的價值——是人類自我意識的覺醒。
在《局外人》中,加繆以其現(xiàn)實性的方式描寫主人公默爾索的生活,每天重復著上班、下班的單調日子,就像我們大多數的普通人一樣。在小說中,加繆也通過主人公的視角,向我們描繪了街道上人來人往,匆匆忙忙的眾生相,我們看完會覺得如此熟悉,描繪的似乎就是我們自己。按理說,如果默爾索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選擇融入到這個社會,那么也許也就無所謂有什么孤獨感。然而,主人公卻一直不想融入到眾生當中。當自己被公司安排從阿爾及利亞去法國工作時,他并沒有什么欣喜的表現(xiàn)。從這一角度來講,默爾索是自愿選擇孤獨的,這就是他與常人的不同之處,也是加繆感到可貴的地方。這種可貴在作品后半部分開始彰顯出來。在后半部分,默爾索犯了罪,殺了人,要審判,蹲監(jiān)獄,如果此時他選擇回歸社會,不再顯得格格不入,那么是有可能減輕甚至免除處罰的。特別是在殖民主義時代,作為白人的默爾索,槍殺的是阿拉伯人,某種程度上是有這種特權的,這也是神甫一次又一次過來勸他的原因。但是,獄中的默爾索卻還是一如既往地選擇了孤獨,這其中有一段關于默爾索的獄中感受,值得我們思考。加繆是這樣描寫的:“夜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海鹽的氣味,使我的兩鬢感到清涼。這沉睡的夏夜的奇妙安靜,像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盵3]這是加繆在獄中一個人時的感受,也是他“孤獨”時所能感知的環(huán)境。試想,如果是我們在獄中面臨著審判,甚至有判死刑的危險,我們還能這樣置身事外嗎?在我們看來,默爾索此時的命運是可悲的,但默爾索不這么看,加繆也不這么看。在“他們”看來,正是在孤獨的境地我們的主人公才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這種存在是美好的,正如默爾索自己所說的這個世界是如此愛他,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是幸福的。這讓人不禁想到加繆在另一部作品《西緒弗斯神話》中所定義的結論,“西緒弗斯是幸福的。”即使在外人看來,西緒弗斯一個人一直在重復著搬石頭上山,然后石頭滾落,再將其搬上山頂,如此重復,看似毫無意義。但是因為在搬運的過程中有著充實人心的力量,這在加繆看來就是一個孤獨的英雄,此時的默爾索也是這樣的英雄,加繆稱其為具有“執(zhí)著而深沉的激情”。死亡是我們每個人無法擺脫的宿命,這是不可爭議的事實,但很多人卻無法像默爾索一樣堅守孤獨,活出自我。大多數人害怕孤獨,隨大流,顧大眾,卻沒有遵循自己內心的想法,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變成了為了合群而合群,這也是加繆所觀察到的人類的荒誕之處。默爾索同我們不一樣,相較于社會,他是孤獨的,但這種孤獨卻是默爾索自我存在的根據,這是他本身人生的底色,是他個人自我的選擇,這種底色和選擇彰顯了其作為個體的意識覺醒,這也是加繆所認為的孤獨的價值。
(二)孤獨具有價值,卻并非治病良藥
在加繆看來,孤獨不是悲劇,孤獨具有自己的價值。但是這種價值卻并非適用于任何人,特別是任何想擺脫孤獨的人。默爾索的孤獨是自我的選擇,他并沒有將孤獨作為自己對抗世界的武器,或者說,他本身就是一個孤獨的人。但是對于整個人類社會來說,人生而孤獨的論調本身就帶有宿命論的底色。作為一直在思考人類命運、被稱作是“年輕一代良心”的加繆而言,當然能夠明白這其中的區(qū)別。所以,他在推崇像默爾索此類自愿選擇孤獨的人所彰顯的個體意識的同時,也在為那些不愿意孤獨的大多數群體尋求出路——以團結互助的求實精神去對抗人類孤獨。這種思想在《鼠疫》《長出來的巨石》等加繆中后期的作品中得到體現(xiàn),也表現(xiàn)了加繆對于人類孤獨主題更深層次的思考。
在《鼠疫》這部小說里,加繆依然將故事背景設置在阿爾及利亞地區(qū)的城市。在這座城市里,正爆發(fā)著一場大的鼠疫,這導致了人們被隔離起來,這就是加繆為我們展現(xiàn)的現(xiàn)實性的孤獨感。但這種孤獨不是默爾索式的孤獨,因為對于大多數市民來說,他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他們是被隔離起來,被迫成為孤獨的個體,這種孤獨并不是覺醒,他們自始至終都想擺脫這種狀態(tài)。加繆在這部小說中就是在思考如何解決這部分人的孤獨問題,而這顯然不是默爾索式的孤獨所能解決的。加繆認為,要對抗這種無奈的、不爽的孤獨感,需要的手段是腳踏實地,團結抗爭。在《鼠疫》中,加繆刻畫了不同人物應對鼠疫的方式,有帕納魯神甫的求救于上帝,有朗貝爾最初的逃離,還有十五年如一日習慣裝鷹嘴豆的西班牙老人,但這些都不是加繆推崇的應對之道,加繆的思想集中體現(xiàn)在主人公里厄醫(yī)生身上。這位醫(yī)生奉行的就是腳踏實地的精神,他沒有把自己的反抗當成是圣人和英雄的作為,他認為這只是一個人所應該做出的選擇。里厄不寄望于遙遠的上帝,他關注當下,堅持每天工作20小時,這種堅守讓他身邊集聚了一些反抗孤獨的人,也感化了曾經的逃跑者朗貝爾,最終在這些人的團結努力下,鼠疫退卻了,這就是加繆宣揚的用腳踏實地的求實精神和團結一致的互助精神去應對人之整體的“孤獨感”。
而在《長出來的巨石》這部短篇小說中,其作為加繆《流放與獨立王國》短篇小說集的最后一篇,本身就帶有總結性的意味。在整個的短篇小說集里,加繆在前幾篇小說里,向我們展示了不同職業(yè)、性別、人群所面臨的共同孤獨,對于如何應對孤獨則在《長出來的巨石》中向我們闡釋。小說的主人公達拉斯特是一位在巴西地域的法國人,這種身份的差異就決定了他同其他加繆小說的主人公一樣,一踏上大陸就處于孤獨的境遇之中。小說一開始安排主人公與當地人交談話題,引出巨石的來源和意義,那就是當地的廚子曾經遭遇危險的時候向耶穌禱告,表示如果化險為夷,就會頭頂著巨石,也就是50公斤重量的耶穌像,參加巴西地域的狂歡節(jié)。后來這位廚子獲救了,在狂歡節(jié)上廚子也開始踐行自己的諾言,頭頂著巨石向節(jié)日的場地不斷前行。但畢竟石頭沉,路程遠,大廚在途中逐漸支撐不住,達拉斯特看后接過了那塊巨石,幫助大廚到達了目的地,踐行了大廚的愿望。最終,主人公也是通過這次幫忙,得到了當地人的認可。此時的達拉斯特和《鼠疫》中的里厄醫(yī)生一樣,也是以團結互助的精神消除了身上的孤獨狀態(tài),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王國。
三、結束語
綜上,正如蔣勛在《孤獨六講》中所說的那樣,盜火被罰的普羅米修斯,是人們心中的孤獨英雄,但在整個的人類社會,“我們從來不會覺得一個因為特立獨行而被凌遲處死的是好人?!盵4]加繆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洞悉到了形而下的孤獨和形而上孤獨之間的區(qū)別,通過現(xiàn)實化的表達方式,去告訴我們孤獨并不是悲劇,不是可怕的異類,個體選擇的孤獨是個人自我覺醒意識的表現(xiàn)。與此同時,針對想要擺脫孤獨這一桎梏的大多數人,加繆又指出了腳踏實地、團結互助的救贖之路,這就是加繆整體的孤獨意識,也是一個文學家之于人類命運的勇敢擔當。
參考文獻:
[1]黃晞耘.加繆敘事的另一種閱讀[J].外國文學評論,2002(2):120.
[2][法]阿爾貝·加繆.加繆全集(小說卷)[M].柳鳴九,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405.
[3][法]阿爾貝·加繆.加繆文集[M].郭宏安,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546—547.
[4]蔣勛.孤獨六講[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26.
Abstract:There has been a discussion on the theme of loneliness in literary works since ancient times. As a representative of absurd literature, Camus also expressed his own views on this eternal theme in his works. This paper points out that the expression of loneliness in Camus works is realistic, and explains Camus sense of loneliness through text analysis. Loneliness is not a tragedy. It is the awakening of human self-consciousness, but when facing the loneliness of human beings as a whole, we should deal with the discomfort brought by loneliness with being down-to-earth and solidarity.
Key words:Camus; sense of loneliness; realistic expression; solidarity
(責任編輯:侯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