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媛媛
摘 ?要:浮士德精神是人類永不滿足的生命意志在人生荒原上的無限擴展,是個人英雄主義的充分體現(xiàn)。根據(jù)心理學(xué)家貝克爾的看法,從精神分析角度來研究浮士德精神,這樣的英雄主義始終是對人類的精神困境的應(yīng)對方式,是對死亡恐懼的一種拒斥。在《浮士德》一劇的結(jié)尾,浮士德最終達到了對“不朽”的追求,這也是貝克爾提出的信仰觀念體系的表現(xiàn)。
關(guān)鍵詞:浮士德;死亡恐懼;信仰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12--02
貝克爾在其著作《拒斥死亡》中,深刻地闡釋了人類的精神困境問題,探討了人類英雄主義的失敗和幻滅,并提出了宗教——形而上學(xué)——心理學(xué)結(jié)合,使心理學(xué)成為擁有深度和廣度的宗教信仰系統(tǒng),以此來面對死亡恐懼的解決方式。
自歌德偉大的《浮士德》問世以來,無數(shù)的批評家試圖從各種不同的角度詮釋和解構(gòu)這部宏大晦澀的長篇詩劇,而貝克爾的理論,無異于給《浮士德》提供了一個具有全新視角和研究價值的方向。
一、在死亡恐懼中重構(gòu)浮士德精神
浮士德學(xué)識淵博,德高望重,受人敬仰,他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學(xué)者所能達到的巔峰。他本應(yīng)該滿足和驕傲,但是正好相反,浮士德極端不安和煩躁,他陷在自己的書齋之中,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發(fā)出哀嘆:
“唉!我還枯守這個牢籠?
……這是你的世界!也算個世界!”
這段著名的浮士德式的抱怨,深刻地傳達了浮士德乃至人類對于自己狀態(tài)和處境的焦慮??藸枑鸸鶢栒f:焦慮誘惑著我們,成為我們大部分能量活動的激勵物。浮士德焦慮于他的處境,而這種焦慮,像天上或地獄傳來的聲音一樣,無時無刻不都在誘惑著他,督促他去進行斗爭。
然而,浮士德“斗爭”的第一個做法,卻是給自己倒了一杯毒藥。
貝克爾在討論死亡恐懼的時候,提到了精神分析的奠基者: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兩次莫名的昏厥,也許——如果我們認可貝克爾的推論的話,榮格提到的沼尸,抑或他一直想去卻又一直沒有到達的代表著死亡和黑夜的冥界的埃及,這些關(guān)于無意識的死亡意愿就是弗洛伊德的生存焦慮。他甚至認為,如果弗洛伊德從第二次昏厥醒來之際,耳邊有人在對他低語:死必定是多么甜美的事情。——那么一點兒也不奇怪!
浮士德的耳邊,必定也響著同樣的低語。他對于生存困境的焦慮,無意識的死亡意愿,最終的選擇是舉起一杯毒酒。這或者,就是浮士德第一次——絕望的一躍。
但是,如果僅僅到此結(jié)束的話,浮士德不過也只是一個庸人。讓我們拋棄那些說膩了的說法——諸如“浮士德是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進步的知識分子,他所追求的是為人類社會謀求自由和幸福”,《浮士德》是“資產(chǎn)階級整個上升時期的歷史的藝術(shù)概括,是當(dāng)代德國社會的一面完整的鏡子”,浮士德的精神就是“自由進取,奮斗不息”。這些說法都沒有錯,都是《浮士德》這部巨著里面所反映出來的思想。但一部偉大的著作之所以偉大,往往就在于其思想的復(fù)雜性和多元性。
浮士德精神,可以說,是人類永不滿足的生命意志在人生的荒原上無限擴展的一個過程。浮士德是一個英雄,他的一生,就是個人英雄主義的不斷拓展。而英雄主義的本質(zhì)又是什么?按夏勒的說法:英雄主義最首要的就是對死亡恐懼的反映。對死亡的恐懼,并不一定就是消極的,面對死亡的勇氣,才值得給予最高的尊重。浮士德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去與死亡恐懼相對抗。壓抑并非僅僅是消極的力量,壓抑還寄生在各種生活能量之上,并且對這些能量加以創(chuàng)造性的運用:“死亡恐懼可以謹慎地加以回避或者被實際地吸收到生命的擴張過程中”。浮士德就是貝克爾所贊美的“最后一種類型”的人:他們反叛自身軟弱,努力把握自我。他努力成為自己的上帝,成為自身命運的主人?!巴度肟梢苑稚⒆⒁饬Φ膫ゴ笫聵I(yè),他將成為不安的精神……他希望忘卻……或者在感官享樂中去尋求忘卻,或者在淫逸放蕩中去尋求忘卻……”
還有什么能比這段話更能勾勒出浮士德永無止境的追求過程呢?
二、肉體和自我的生存悖論
歌德是偉大的天才,也是個惡趣味的詩人。正如骷髏的微笑一樣,他在高雅和諧的文字之下,對著讀者露齒微笑。
勿需置疑,浮士德對格蕾辛的追求,幾乎都屬于性本能的沖動。梅菲斯特給他的靈藥,形容得如此神奇美妙,不過就是一劑春藥。格蕾辛在性的本能驅(qū)使下,與浮士德私通,她的哥哥和她的母親都因此而死。她犯下了罪孽,而她溺死孩子被判死刑后,用自我懲罰來救贖自己。
當(dāng)浮士德進入到了古希臘世界里,他對于肉欲的渴望似乎一下子就褪色了。他那么高貴,高貴到了乏味的地步,完全就像是一個旁觀者,或者是個偏執(zhí)的柏拉圖的愛好者,他追求的與其說是“性”,不如說是“美”。一般的觀點無外乎是:浮士德追求精神上的美,而惡魔站在他的對立面,追求的是肉欲。當(dāng)然,跟古希臘古典之美格格不入的來自北歐、屬于浪漫主義一派的惡魔,總是被希臘古典的妖精們所耍弄,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這些還并不能完全表現(xiàn)歌德的惡趣味。最集中的描述,應(yīng)該在于對于“母親”的戲擬。歌德對于“母親”是什么說得含含糊糊,甚至故弄玄虛?!澳赣H之國”,普遍的看法,包括歌德本人對愛克曼的解釋,是從普魯塔克的《神喻與沒落》借用而來的概念,我們可以把母親之國理解成為柏拉圖的理念世界。這個理念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理念是永恒不變的、絕對的,不依賴時間和空間而存在。
然而,在如此嚴肅的概念之后,隱藏的又是什么?讓我們再引用一次“母親之國”相關(guān)的詩行:
浮士德:小小的東西!
梅非斯特:先把它拿好,不要加以輕視。
浮士德:它在我手里膨大!發(fā)出光輝!
打開通往母親之國道路的鑰匙,竟然是陽具的戲擬。事實上,從這一幕的結(jié)束,一直到第二幕,性暗示的存在隨處可見,直到瓶中小人見到伽拉忒亞之美,帶著強烈的感情——我們可以稱之為情欲——投入他的虛空之中,絕望地自我毀滅——或者是精神的重生。
性并沒有帶給浮士德任何救贖。對格蕾辛的追求,是性的勃發(fā)與泛濫,帶來的僅僅是歌德對世俗愛情的破滅和格蕾辛近于自我懲罰的死亡。通過陽具般的鑰匙,浮士德找到了下降(或者上升)到母親之國的通道,帶回了海倫的形體,然后他對于古典美的迷戀又開始蓬發(fā),最終失敗:海倫消失在他懷中,他們結(jié)合所生的孩子也摔死在他們的面前。
無論如何,人畢竟不能只有精神而拋棄軀體而存在,而這個軀體注定了就是屬于動物的存在。這個軀體,提供給人以經(jīng)驗和“快感”。所以,性仍然是永恒不變的話題,用貝克爾的話說:性是人對自身生活意義之迷惑中的不可避免的組成部分,這種意義毫無希望地分裂為兩個領(lǐng)域:符號(自由)和軀體(命運)。貝克爾認為,性是實施個人自由投射的一個積極方式。性作為一種投射,代表了一種從社會標(biāo)準(zhǔn)化和壟斷化的撤退。他認為,兒童時期的“秘密的手淫形式”就是人們沉溺于其中的表現(xiàn),而蘭克指出,對于性的這種運用,解釋了各種性變態(tài)——從最初的手淫形式到各種最為稀奇古怪的性變態(tài)。
有趣的是,在《浮士德》里面,大量地存在著關(guān)于手淫的隱喻。浮士德因為勾引了純潔的格蕾辛,他的負罪感讓他來到了山上,在大自然的懷抱里,他渴望暫時忘卻自己的罪惡感。惡魔梅非斯特對他進行了一番嘲諷,就包含了這樣的隱喻。
如果我們接受哈羅姆·布魯姆在《西方正典》中的說法,那么,所謂難以啟口的方式就是手淫。確實,我們都擁有靈魂;但是同時,我們也有肉體。亞當(dāng)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神話,無外乎就是自我意識和生理肉體的對立統(tǒng)一體。正因為我們都是靈與肉的混合物,所以我們無時無刻不感到焦慮的存在。
當(dāng)然,從另一個方面來說,這俄狄浦斯的投射的軀體,總是要升華的。性特征一旦升華,那就社會化了。浮士德并沒有僅僅局限于對普遍的性的追索,他在追求更高貴的事物。比如更理念化的古典美,比如為宮廷效力企圖改變社會,比如臨終前對自然的改造。當(dāng)然,在惡魔不懷好意的協(xié)助下,浮士德改造環(huán)境的工程,最終也走向了滅亡。
于是我們又回到了開頭:死仍然是人最本源的焦慮的存在。
三、死亡情結(jié)符號的轉(zhuǎn)化和超越
《浮士德》的結(jié)尾,可以說是全書里最晦澀難懂的篇章之一。浮士德結(jié)局是對《神曲》的模仿,但本質(zhì)上跟但丁發(fā)自內(nèi)心的凈化之旅:地獄——煉獄——天堂,絕不是一回事。僅僅是,一種帶著不懷好意的戲擬而已??v觀歌德一生的言論,和他在臨終時跟愛克曼對于教會的談話,實在很難想象他對于教會能有多少好感。
雖說《浮士德》最后是一個基督式的結(jié)尾,但所謂的浮士德精神,跟基督教教義本身并不能劃上等號。浮士德精神,在對外方面,以亞歷山大東征的氣勢無止境地擴張,人類面對死亡的恐懼和拒斥變?yōu)榱藢ψ匀坏母脑炝?,最終轉(zhuǎn)化成了改造外部世界的力量。而在對內(nèi)的方面,浮士德不斷自我壓抑,把死亡轉(zhuǎn)化進入一個擁有宗教性質(zhì)的范疇里面,或者,我們可以說,是把死亡閉鎖在了基督教的圓頂教堂之中。詩意和崇高的結(jié)尾,眾天使的吟唱,永恒的女性為浮士德的飛升指明了路。上帝最終違約,從惡魔手里搶來了浮士德的靈魂,而梅非斯特在最后居然被天使的臀部所誘惑,莫名的情色意味竟然出現(xiàn)在最圣潔崇高莊嚴的時候,歌德的惡趣味一直維持到了最后。
好了,現(xiàn)在也許可以下結(jié)論了:浮士德精神,與其說是在傳達上帝的意志,與上帝達到完美的契合,不如說是人類在面對無處不在的死亡焦慮的時候所找到的一個解決方式。跟上帝達成共識,人自己似乎也變成了至高無上的英雄。無論如何,浮士德是經(jīng)由了千辛萬苦才進入了永恒的但歌德這個充滿懷疑和異端的玩笑,在《浮士德》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不能再明顯了。我們能在歌德在跟愛克曼的談話中找到佐證:如果不用這樣一個基督式的結(jié)局,他幾乎不知道怎么收尾。
但是,歌德也說:基督教本質(zhì)上就擁有能力,墮落的蒙受苦難之人往往靠著它來提高自身的精神。所以,格蕾辛得到救贖,而浮士德到了天堂。暫且不管那個天堂,究竟是以什么樣的標(biāo)準(zhǔn)來接納罪人的。
“基督教常常足夠多地被分裂瓦解,它必須始終不斷在十字架那里重新找到自己的合一。”這是歌德臻于圓融的宗教觀,也是浮士德最終“大結(jié)局”的宗教思想直接來源。
四、結(jié)論
就連浮士德(或者是歌德本人)這樣滿懷英雄主義的偉人,都沒辦法在死亡面前若無其事,那么普通人呢?正如貝克爾所言,科學(xué)最終是一種信念,一直把生與死的恐懼吸引到自身之內(nèi),一直試圖拒斥這種恐懼。
浮士德的精神,不能簡單地等同于常說的“西方新興知識分子階級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浮士德精神表面上看來,是對上帝的虔從和追隨,事實上仍然是對人類本身困境的焦慮感的掙扎和反抗。歌德對于宗教始終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浮士德也一樣。
歌德曾寫下他對信仰的著名告白:“世界史和人類史真正的、唯一的和最深的主題……乃是不信與信之間的沖突?!?/p>
浮士德的信仰,就在信與不信之間——也在封閉與創(chuàng)造之間。
參考文獻:
[1](德)歌德,錢春琦譯,浮士德[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4.
[2](美)厄內(nèi)斯特·貝克爾,林和生譯,拒斥死亡[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0.
[3](美)哈羅德·布魯姆,江寧康譯,西方正典[M].上海:譯林出版社,2005.
[4](德)愛克曼,洪天福譯,歌德談話錄[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