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雯
艒艒船猛烈搖晃,金利源碼頭漸駛漸近。檣桅如林,沙船密匝匝挨擠。嘩響的西洋汽輪船,讓全家人驚作一團。英國軍艦正在入港。煙囪、炮管、彩旗、白制服水手。母親斂了斂衣衽,鼻子甕得透不過氣。父親喊道:“大上海到啦,賺錢吃飯去!”
全家換起體面衣服,系住船,踏上陸地。身體里仍然一漾一漾,宛如趟著看不見的水。這是個油棧碼頭,填高之后,砌成混凝土駁岸。一桶桶洋油,等著被卸下,分運,送往各地。跳板、板車、運垃圾的馬車。碼頭工人穿梭其間。父親留意到,他們衫褲上沒有補丁,“這活我也能干。”他的婆娘張張嘴巴,出不了聲。
父親領(lǐng)頭,哥哥姐姐排成一列,母親背起幺兒押后。他們仿佛一隊盲人,在這光色濃釅的世界里,摸著,探著,互相牽引著。走了一段,漸漸覺出,這輩子踩過的最平坦的路,就在自己腳底下。
西行,街市如織。篾竹街、豆市街、花衣街、洋行街、咸瓜街。街街交通,鋪鋪相連。口音錯綜,人頭如麻。山東的雜糧,徽州的紙墨,杭州的綢緞,紹興的黃酒,寧波的藥品,福建的漆器,江西的陶瓷,無錫的絲棉,廣東的煙草。
一切能想的,不能想的。顏色、聲響、氣味,令人應(yīng)接不暇。孩子們停在“西洋百貨”。牙粉盒、三五香煙盒、倫敦洋蠟燭、英國機制棉紗線團,樣樣新奇。店主的綢領(lǐng)子上,潽出一張肉臉。面皮不動,低垂的眼瞼間,露一線黑眼烏珠,緊隨他們移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