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懷

黃義珍是個鐵娘子，憑借一己之力，在武漢的夜宵江湖占據一席之地。然而，留守老家的兒子田凌志，卻成了她的心病。為了拯救兒子，她硬著心腸，使出了鐵血手腕。

家有“混世魔王”：女裁縫大戰(zhàn)夜宵攤

2003年初的一天，正在為晚上的夜市備菜的黃義珍，突然接到兒子田凌志的班主任的電話：“你家田凌志把同學打進了醫(yī)院，你趕緊回來！”黃義珍痛心疾首：“這孩子就是來討債的！”

黃義珍1965年生，湖北省京山市人，是雁門鎮(zhèn)的知名裁縫，丈夫田桂義在鎮(zhèn)上的工廠上班。他們先后育有兩子，1986年田凌志出生，1989年黃翔出生。田桂義不管事，黃義珍在裁縫店忙碌，沒工夫管孩子。有一次，黃義珍難得有空去學校給田凌志送傘。從家里出發(fā)到鎮(zhèn)上小學，一路上，人們紛紛告狀：“你家老大把我家的莊稼糟蹋了”“我廚房的瓦片被你老大錘了”……黃義珍這才知道兒子在外面不斷惹禍?？刹徽撛趺唇逃锪柚径碱B性不改，黃義珍頭疼不已，喊他“混世魔王”。小學三年級，黃義珍將田凌志轉到鎮(zhèn)機關小學，但田凌志毫無改變。

1997年，田桂義下崗，開始跑電三輪，可賺的錢根本不夠補貼家用，無力償還3萬的外債。無奈之下，黃義珍將兩個兒子交給公婆，帶著田桂義來到武漢。

黃義珍又借了3萬元，在漢口西馬街的渣家路口租了個8平方米的小店，裁衣服打扁，一個月有幾百塊收入。田桂義懶散，黃義珍初來乍到，吃盡苦頭，起早貪黑，也只能勉強糊口。家里，田凌志不聽話，一路打架到初中，老師多次聯系黃義珍，說田凌志聰明，再不管就要毀了。忙著養(yǎng)家的黃義珍有心無力。

2002年，田凌志上了高中，小兒子黃翔也進了初中。每天一睜眼，黃義珍就要為錢發(fā)愁。有一天，黃義珍上廁所回來，發(fā)現衣服被人偷了，真是欲哭無淚。為了多掙錢，黃義珍白天縫補衣物，晚上開始賣油燜大蝦。夫妻倆日夜操勞，日子還是緊巴巴的。每天，黃義珍都祈禱一家平安。可她萬萬沒想到，“混世魔王”闖了大禍，發(fā)生文中開頭一幕……

黃義珍夫婦趕回老家才知道，田凌志仗著自己能說會道有才藝，在學校誰也不服，動不動就打架。這次將對方打得頭破血流，要不是班主任說情，對方家長就報警了。黃義珍夫婦又是賠禮道歉又是賠償2萬元錢，交了醫(yī)院費用，對方才放棄追究責任。

黃義珍將田凌志領回家，哭著問他：“打輸了進醫(yī)院，打贏了賠錢，這樣的生活你覺得有意義嗎？”田凌志不服氣：“對方挑事，又不是我先動手……”父母唯唯諾諾道歉的模樣，少不更事的田凌志有些不屑。想到快高三了，田凌志稍稍收斂了些。

一天沒進賬，日子就沒法過。當天，黃義珍就返回了武漢。油燜大蝦生意做了一季就慘淡收場了。好在，田凌志沒再闖禍。2005年7月，出乎所有人意料，田凌志考入了武漢大學法學院。

欣慰之余，黃義珍又為拿不出一年7500元的學費而日夜嘆息。田凌志提議去申請助學貸款，黃義珍堅決不同意：“咱不占國家便宜。你也是，遇到困難想辦法自己解決，不要想著占便宜！”田凌志覺得母親莫名其妙。田桂義也不理解，黃義珍告訴丈夫說：“我不想兒子一遇到問題就靠別人。必須讓他知道，錢有多難掙，他才能安分守己搞學習?！甭爮钠拮拥慕ㄗh，田桂義找親戚借錢，卻處處吃閉門羹。最后，田凌志的舅媽拿出了5000元給他，說：“這是你表姐給我做腰椎手術的錢，你上學要緊，先拿去交學費吧?！碧锪柚镜男模缓莺葚嗔藥紫拢骸俺私o家里帶來負擔，自己還能做什么？可是，自己好像也無能為力?！?/p>

2005年9月，黃義珍夫婦送田凌志去學校。一路上，公交車搖搖晃晃，黃義珍卻淚眼汪汪。她特別害怕，萬一孩子繼續(xù)打架，該怎么辦？見到田凌志的輔導員，黃義珍說出了自己的擔憂。輔導員安撫黃義珍說：“孩子過了18歲，就得對自己負責了?！鄙狭舜髮W，田凌志沒再打架。他對黃義珍說：“同學們都多才多藝，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p>

渣家路的小店，生意一直沒起色，田桂義撂挑子不想干了。黃義珍終于忍無可忍，提出離婚，一人帶個孩子;可一想到田桂義懶散，根本養(yǎng)不活孩子，黃義珍又只得打消離婚的念頭，繼續(xù)在小店里煎熬。

絕處逢生：天才不識愁滋味

田凌志讀大學后，雖然不打架了，但又開始瞎折騰。他在學校廣交朋友，吃喝玩樂。大一下學期，他就談起了戀愛，約會、吃飯、送禮物，向來豪爽。家里給的生活費不夠花，田凌志就自己想辦法。

2006年的暑假，頭腦靈活的田凌志，跟朋友開了家小公司，在京山做教育培訓，一個暑假賺了好幾萬。成功和錢，都來得輕而易舉，年輕氣盛的田凌志，有些不屑父母成天死守著不怎么賺錢的夜宵攤，花錢越發(fā)大手大腳。有一次，他請朋友吃飯，捎帶著連朋友的朋友都能免費吃喝。那次，他一下宴請了13桌，很多人他都不認識，吃串串一頓就花了一千多！

幾個月后，他賺的錢全部花光了。沒了生活費，就找父母要。黃義珍一看他銀行卡的流水，驚呆了：流水過了18萬！她責問兒子到底怎么回事，田凌志振振有詞：“自己賺的。衣服鞋子戒指，談朋友請客吃飯不花錢嗎？”黃義珍沖兒子怒吼：“我們省吃儉用，一塊肉恨不得切開了分幾頓吃，你一下花出去這多？”

黃義珍開始嚴控田凌志的生活費。她要求田凌志周五回家，周末在店里幫兩天忙，她再發(fā)下周一到周五的生活費。手上沒錢，還怎么混？田凌志不同意。黃義珍懟他：“你沒資格講條件！”

兒子好不容易考上武大，怕他玩物喪志，從不讀書看報的黃義珍，開始每天看報紙看電視新聞。只要是有關法律的，她都記上筆記。周末田凌志回家，黃義珍嚴肅地說：“我看報紙，新法律又出了幾條。你給我背誦一下？”田凌志蒙了。黃義珍盯著兒子，不屑地說：“那，要不然我背給你聽下？”說著，黃義珍把報紙扔給田凌志，她開始背了。田凌志面紅耳赤。

每個周末回家不僅要在店里幫忙才能拿到只夠吃飯的生活費，還要被沒多少文化的母親考驗，田凌志心里不忿，可迫于母親的嚴苛，不敢放松學業(yè)。

經營油燜大蝦多年，生意一直沒起色。經過一番調查，黃義珍決定潛心研制香辣蝦，沒想到一下就在渣家路打出了名氣。生意剛好轉，麻煩就來了。有一天，社區(qū)最火的一家店的店主領著一幫人，將黃義珍的店砸得稀巴爛。黃義珍情急之下，抄了一把刀將對方砍傷。派出所帶走了黃義珍。警方了解情況后做了調解，雙方禁止出攤一個月，而黃義珍賠償對方1萬元。就在此時，田凌志欠了信用卡賬，沒法還上。黃義珍太絕望了。田桂義擔驚受怕，一心要回京山老家。黃義珍咬牙說：“富不還鄉(xiāng)，窮更不能還鄉(xiāng)。他們欺負人，我就偏要在這里混！”

黃義珍對自己狠，對不懂事的田凌志也狠。田凌志放寒假，黃義珍將自己的遭遇告訴了他。見兒子面有愧色，黃義珍趁機說：“我給你在韓國料理店找了個兼職，你去打工。”黃義珍要磨煉田凌志的心智，讓他腳踏實地。

2007年8月，黃義珍42歲生日，田凌志送給她一把價格不菲的桃木梳，還附帶一張小紙條：“媽媽，辛苦了！這么多年，我還沒有賺錢的能力，扛不起家里的重擔。以后，我會很努力?！秉S義珍責罵兒子：“又大手大腳！買這么貴的梳子！”轉頭，她就拿著紙條，念給鄰居聽，開心得直掉淚。

2008年，黃義珍的母親突然遭遇車禍身亡。肇事方找關系，治療期間花費的六萬多元，一分也不賠償。硬氣的黃義珍氣不過，要打官司。黃義珍咨詢律師，這起案子可以不請律師，直接去法院提起訴訟。她授權田凌志做代理人。

田凌志嚇得不敢接話。他不想去，正開口要解釋，黃義珍堅定地說：“你學的法律，以后總是要做律師的，那就從這件事開始?！辈糯笕奶锪柚?，被黃義珍趕鴨子上架，代理了外婆的案子。

田凌志咨詢大學老師、律師，翻書查資料，找到依據的法條，一個個字摳，連夜趕寫狀子。幾個月忙碌下來，京山市人民法院判決肇事者賠償黃義珍九萬元。看到兒子成長，黃義珍流下了熱淚。

開公司能掙錢，做兼職能推銷賣不動的套餐，才大三就能搞定官司，田凌志夢想著當律師，黃義珍也對兒子充滿期待。

2008年11月，司法考試成績出來，田凌志出乎意料地沒考過！2009年6月，田凌志大學畢業(yè)，找工作非常不順利。田凌志不服氣，決心繼續(xù)準備司法考試，日后去北京發(fā)展。然而，2010年，田凌志再次爆冷，沒有通過考試。同學們都謀得了好前程，只有他連連受挫。田凌志徹底將自己封閉了起來，每天無所事事，晨昏顛倒，一度胖到180斤。

強勢母親的柔情：煙火人生最幸福

黃義珍擔心兒子會憋壞，強行要求田凌志來店里做服務員。田凌志大叫：“我好歹是大學生，哪能搞這個？太丟人了！”黃義珍數落道：“你打小就是混世魔王，讀到大學，賠了那么多錢，不管是不是大學生，在我看來，一個男人能賺錢養(yǎng)家才是真本事。難道你要一直耗著，當個閑人？”田凌志強忍住眼淚，只同意在后廚幫忙配菜。

幫忙配菜，田凌志也總是心不在焉。好幾次，黃義珍都把活干完了，田凌志才起床。黃義珍看不下去，數落了田凌志。田凌志一氣之下，將家里的攤子掀了，怒吼道：“讓你們做生意！”說完就沖出了家門。晚上做生意，黃義珍一直坐立不安。兒子一向自詡聰明，卻接連遭遇打擊，她怕他想不開。

晚上，見兒子回來了，黃義珍收起壞臉色，語重心長地說：“別小看服務員，這個工作最磨煉心智。不管你今后是當律師，還是窩在這個小店當服務員，都是服務業(yè)，做服務業(yè)的第一要點是笑臉迎客。你不能心高氣傲，更不能老掛著一張臉。男子漢要能屈能伸，服務員干到不想再干了，再去考律師，我也支持?！?/p>

田凌志聽進了母親的話，同意在店里做服務員。他非常清楚，自己在社會上混得開，干啥都有飯吃。可是，父母呢？他吃過父母燒的蝦，挺好吃的，但他們不會推銷。他決定幫忙。

黃義珍上陣燒蝦，田凌志就負責店內服務與外賣。剛開始做服務員，田凌志也有氣不過的時候。漢口老城區(qū)上了年紀的居民居多，常爆粗口。有一回，幾個顧客吃夜宵還喝了酒，莫名沖田凌志罵臟話，還指使田凌志說：“去隔壁湖南米粉給我買碗面！”田凌志覺得屈辱，跟對方斗狠，嚇退了對方?；炜陲埑裕蝗菀?。他看看夜里忙碌的父母，心里有些難過。

沒有電動車，田凌志就踩著單車去送香辣蝦。2011年的一天，田凌志送外賣經過一個路口時，連人帶車摔倒在公交車旁，膝蓋破了皮。公交司機嚇得趕緊下車，要送他去醫(yī)院。田凌志說沒事，司機才松了口氣，說：“這個月工資是完了！”那個中年司機，讓田凌志又想起了父母……真正的生活，有太多的不容易。他曾經打打鬧鬧就賺到錢，不過是運氣好。

在田凌志的參與下，小店生意越來越好，麻煩事也多了起來。有一天，社區(qū)一個混混頭子點了一大份香辣蝦，沒吃幾筷子就高喊：“蝦里有鋼化玻璃，是要我的命？”田凌志說：“那免單好了?！睂Ψ嚼^續(xù)找碴。田凌志不再莽撞斗狠，而是走法律途徑擺平。

在店里當了一年多的服務員，田凌志越來越穩(wěn)妥。田凌志懂管理，經過他的系統安排，整個店運營有序，提升了食客的用餐體驗。他出了培訓方案，幫父母培訓出十幾個優(yōu)秀徒弟，減輕了父母的許多壓力。

2012年春節(jié)后，田凌志跟母親商量，想再考一次司法考試。黃義珍鼓勵他：“好好準備，不要有壓力。”田凌志一改往日的心浮氣躁，專注備考。盡管做了充分準備，但還是差了幾分。黃義珍勸兒子：“你想繼續(xù)考，媽愿意出錢出力支援你。你要不想考，就回來一心一意做生意，你有這個能力?！碧锪柚竞苄牢?。

在母親的小店里做了兩年，田凌志發(fā)現，一爿小店，人間煙火，挺有成就感的。而律師，對他而言，終究已成往事。他決定，回到小店，幫父母擴大經營。

2013年1月4日，田凌志和女友結婚，一心經營店里生意。這年，一對情侶來店里吃飯后，在本地論壇上發(fā)帖。田凌志發(fā)現后，立即抓住機會，在網上做推廣。很快，店里吸引了很多年輕食客。田凌志發(fā)揮自己的長處，陪食客喝酒聊天，天下大小事，他無所不通。食客們不僅記住了香辣蝦，還記住了豪氣又博學的田凌志。時間久了，常客們都知道，去田師傅香辣蝦蟹吃飯，還附贈風趣幽默的“三陪”少東家。

2014年，小店遷往新店址，擴大經營面積。2015年8月，田凌志的兒子出生。黃義珍正式下了爐子，開始了含飴弄孫的閑適日子。生意越做越大，田凌志將大學畢業(yè)的弟弟也召喚了回來。田凌志開朗大氣，黃翔內斂認真，兩個人互補搭配，合作愉快。

生意好了，也不能放松，田凌志發(fā)現食客在他家吃完，還要去隔壁來碗熱干面才吃飽。據此，田凌志和父母一起，研發(fā)了一款定制的面條，大獲成功。2018年下半年，為了尋找更適合武漢人口味的辣椒，他一個人到四川、云南去考察，終于找到了合適的辣椒。在他和弟弟的通力合作下，店里生意紅紅火火。

2018年底，田凌志和他父母受邀參與拍攝紀錄片《宵夜江湖》。2019年7月，《宵夜江湖》開播，田凌志對著鏡頭說：“因為拍這個片子，我才知道，母親有多么不容易。”黃義珍熱淚盈眶。片子播出后，田師傅香辣蝦蟹和它的故事，傳遍江城。

2020年1月，新冠肺炎疫情來襲，黃義珍一家在封城前回到了京山。隔離在家，黃義珍教兩個兒媳下廚做飯，恬靜淡然，自得其樂。因兒子掌店，田桂義2019年就回老家過著栽花種菜的日子。這滿園子的蔬菜無意中派上了大用場。受疫情影響，餐飲業(yè)遭受重創(chuàng)。田凌志的店損失不小?？煽粗患胰她R齊整整，其樂融融，田凌志非常感慨：“我跟我媽交流過，我們一致認為，人生啊，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淡然處之?！?/p>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