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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拉查進行曲

      2020-06-19 08:02沈燁
      西湖 2020年6期

      沈燁

      湯姆和杰瑞在電視屏幕上竄來跳去,一不留神就會跳出屏幕。那么,杰瑞會一腳踏入金魚缸,撲騰幾下,又利索地躍出,濺出的水撲得湯姆一臉,這灰貓“喵——”一聲,停下了,魚和老鼠,不可兼得。哲學命題跟前,任何活物都沒了準。杰瑞飛奔在陌生的空間,被電視發(fā)出的熒光一照,在白墻上投射出一個巨大的影子,在暗調(diào)子的氛圍里,唬得湯姆一愣一愣,連杰瑞自己也慌了神。屋內(nèi)風云激變?nèi)侩娨暺聊晃⑷醯墓猓S著畫面的變幻,整個房間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灰藍,我們的主人公湯瑞先生正窩在沙發(fā)上,瞇縫著眼觀望著。是一陣寒意逼得他醒來,他掖了掖毛毯的角,身上卻是滾滾的燙。他還沒到電視看著看著就睡過去的年紀,這是他小時候爺爺干的事——在底樓陰暗潮濕的客廳里,爺爺裹著軍大衣窩在沙發(fā)上,盡管電視聲音大得驚人,他看著看著便沉沉地睡,若湯瑞摸到遙控板一換臺,爺爺準能醒過來。

      湯瑞張開身子,努力用腳去勾電視遙控板,一下,又一下,由于重心不穩(wěn),他非但沒有取到遙控板,整個人還重重滑到了地上,這一弄,他清醒了不少。

      在此之前,湯瑞正在看《貓和老鼠》,準備截取幾個片段,為明天的英文口語課準備素材。他的學生將在課堂上扮演湯姆和杰瑞或者其他什么,展開一段即興對話,他會為他們打分,然后聊些有的沒的,把課堂塞塞滿。這學期,他從公共英語教研室調(diào)到了英語系,因著他終于拿到了博士學位,又有幾篇較為出彩的論文發(fā)表。面前的學生從黑壓壓的一眾變成了水靈靈的一小片,本以為在同大家講些七零八湊的笑話時,會響起笑聲,哪怕搓搓手這樣的回應(yīng),沒想到仍是冷冷清清。他喜歡講旅行見聞,比如,在澳洲旅行時為躲雨進了一間小酒屋,和對面的老頭聊起天,發(fā)現(xiàn)對方竟是大名鼎鼎的庫切,遂飛奔至街對面的書店買了一本《恥》想要個簽名,返回時發(fā)現(xiàn)剛才那桌坐著另外二人,自己要去結(jié)賬時,酒保卻否認他曾在這兒喝過酒。他講得眉飛色舞,滿臉的肌肉四處牽引,雙手配合著運動,像一臺挖機在得意地工作,他盡量避免噴出唾沫,不然真成一臺攪得黃泥沙四處舞的挖機。

      “所以,這是真的嗎?”一個女孩的聲音,發(fā)音極其標準,分明帶著些許戲謔和嘲弄。

      湯瑞停了下來,聳聳肩,吐了口氣,轉(zhuǎn)身回到講臺。他本想就此打住,講解下一個知識點,但是沒能阻止一股憋了許久的氣流涌上,他發(fā)狠般來了一句:“你覺得呢?”他并未找準“你”的方位,盯著教室后墻的鐘,不過,他仍保持著嘴角上揚。

      沒有回應(yīng),像極了此時的房間,光禿禿的。系主任與自己的談話在耳畔響著,大致是說讓他多聽聽課,不能按上大學英語的套路來教專業(yè)學生,不然學生的投訴多了,很難處理。湯瑞仍是聳聳肩,大家都清楚,他給學生的打分高了,自然沒有投訴了。但是,他對唇舌位置的精確要求、對口語語法的精確要求和對語音語調(diào)的精確要求不允許他和稀泥。這學期,他給兩個班上口語課,進行了三次小測試,還沒有一個90分產(chǎn)生,第三次分數(shù)出來之后,開始有了所謂的投訴,也有學生或撒嬌或警告,請湯瑞期末成績手下留情,不然會影響績點。除了苦笑一下,他不想做其他選擇。

      巴赫的《G大調(diào)小步舞曲》從手機中流出,這是他為自己設(shè)的鍛煉鬧鐘,夜間八點了,湯瑞無措地立著,窗外黑得很。他按掉鬧鐘,沖到屋門邊,打開了門。外賣晚餐正躺在門墊上,塑料袋松松垮垮,水珠鋪滿了袋子,一晃就要滴落下來。湯瑞拿手一摸:“怎么不打個電話?”他嘀咕著,目光落在門口的紙條上——請把快遞放在門口?!昂冒??!睖鹱テ鸫尤チ藦N房,一轉(zhuǎn)身的工夫,他帶上了家門,按下了客廳電燈開關(guān)。菜糊成了一堆,油滲得一次性餐盒斑斑駁駁,他小心地把飯菜倒入了綠色垃圾桶,把剩下的袋子、餐盒等丟進了灰色垃圾桶。借著客廳的燈光,他看到油膩膩的汁水正在自己手上爬。

      湯姆和杰瑞仍在電視屏幕里上躥下跳,即使按下電視開關(guān),歡快還將在液晶屏上持續(xù)著。湯瑞換上運動服,一手一個垃圾袋走出了門。他從來不坐電梯,為了避免尷尬的沉默和虛偽的寒暄。所幸,他住在五樓,走走就走走了。當他下到三樓,聽到打火機“吧嗒”一聲,三樓和二樓之間的窗邊立著個人,湯瑞剛伸出的右腳往后一擦。

      “怎么不走電梯啊,拿這么多東西上上下下怪累的!”一個大嗓門的老頭瞅著他。顯然,湯瑞被對方認成了送外賣的,他只好笑笑,點了下頭,迅速往下走,手中兩個垃圾袋因為過分熱情顛得直晃。

      經(jīng)過小區(qū)游樂場的時候,思慮已久的想法又一次蹦了出來,這種感覺就像期待下雪,但雪總也不下下來,不過,有的事光想想就足夠迷人。這天晚上,湯瑞那個如雪花般的想法付諸實踐了。

      冬日夜間,整個游樂場只有兩個孩子在玩耍,兩個大人一左一右刷著手機。這個游樂場大概有200平米,主體是一個坑,樣子像一口平底鍋,一圈斜坡上布滿了各種玩意兒,滑滑梯、繩索、攀巖石,特別酷的樣子。湯瑞瞄了一眼,甩開了手臂,開始了夜跑。從搬進這個小區(qū)開始,湯瑞就想在游樂場里玩一次,在長達四年的時間里,他反復說服自己拋棄這個念頭。盡管整個游樂場里找不到“大人不準玩”的提示,但是孩童爬上跳下,從不見大人玩樂其中。他擔心,自己一旦放肆玩起,會成為眾矢之的,小區(qū)內(nèi)四散著的大叔大媽迅速集結(jié)起來,業(yè)主群內(nèi)成天等著“戰(zhàn)斗”的各種網(wǎng)名“嗖”地撲上來。想到這,他頭皮發(fā)麻,立刻掏出手機檢查了一通,確認自己已經(jīng)退出了所有業(yè)主群。很長一段時間,其中紛雜成為他生活的極大困擾,一些微不足道的事被人嘰嘰喳喳無限放大,業(yè)主群內(nèi)常有人因一些細枝末節(jié)被點名道姓或被放照片。在越發(fā)在乎個人感受的當下,有一群人戴著網(wǎng)絡(luò)的面具重復著某種無聊和卑劣。以至于他在家放音樂時會下意識地打開手機看看有沒有誰在嚷嚷“誰家放音樂啊煩死了”,無論多舒緩的古典樂都聽得他膽戰(zhàn)心驚,最后他不得不戴上了耳機。前不久的萬圣節(jié)夜,一群小孩在小區(qū)里橫沖直撞,隨意串門,不給糖就搗蛋,湯瑞不得不理會猛烈的撞門聲,愣愣地盯著身著奇裝異服的不速之客和身后握著話語權(quán)的家長業(yè)主,最后掏出了一盒準備燉梨的冰糖。大家哄笑散開,留下一個有著鉆石棱角的糖罐。那天晚上,業(yè)主群里分了好幾派,有的說“要培育小區(qū)傳統(tǒng),增加鄰里交往”,有的說“傳統(tǒng)要有,禮貌也要有”,有的說“孩子的天性不可違”,有的直接問“你們懂什么西方鬼傳統(tǒng)”……鬧哄哄里,湯瑞按下了“刪除并退出”鍵。大概,分手時候朝對方扇完兩個巴掌轉(zhuǎn)身便走就是這般神氣,不過,往昔種種,總會在某個時刻某個場合突然現(xiàn)出,個中滋味,仍然剩給自己品嘗。

      跑跑停停一個小時之后,湯瑞坐在學校附近一間不打烊咖啡館里。他點了一杯熱牛奶和一個雞蛋吐司,落座時,他瞥見了三米外的呂曉明——一個月前他們在這間咖啡館相了一次親。是裝沒看見還是裝不認識?湯瑞似乎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因為呂曉明已經(jīng)看到他了。

      “湯瑞,這么巧啊,一起坐吧!”她這個路數(shù)和點火抽煙的老頭一樣。

      湯瑞的手隔著外套扯了扯與皮膚粘連在一塊兒的T恤,向呂曉明走去。

      一個月前,在學院工會主席的撮合下,他們二人在這兒見了次面。呂曉明是個海歸,留美八年,目前是經(jīng)濟學院最年輕的副教授。二人年齡相仿,各方面條件基本匹配,湊成一對不成問題。不過,初次見面后,像許多流于形式的相親一樣,二人沒有繼續(xù)接觸。

      “最近很忙嗎?”呂曉明有明亮的眼睛和明亮的音色。

      “不忙,”湯瑞接過服務(wù)生送來的熱牛奶,抿了一口,“你呢?”

      “還行吧,我一直是這個節(jié)奏。”

      呂曉明的面前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和一沓資料。湯瑞不明白,為什么有人要選擇在嘈雜的公共場所獨享備受矚目的專心致志,或者說,“專注”這件事在如此氣氛下可以實現(xiàn)嗎?不過,也有人會不明白,為什么有人要選擇在霧霾沉沉的冬夜讓兩條腿無限擺動獨享喘不上氣的辛苦。他們第一次見面,也是這樣不冷不熱,像兩支足球隊第一次交手,有試探,有防守,有迂回,誰也沒有踢出一個漂亮的弧度,恨得觀眾都想砸了手中的遙控器。

      “你上次說的,”呂曉明很是善解人意,在尷尬來臨前,打破了沉默,“就是那個,課堂上的問題,解決了嗎?”

      湯瑞用紙巾揩去手指縫間的面包屑,又把它們聚在一堆:“好比這些面包屑,它們是不重要的,我就這么想?!?/p>

      “是嗎?”呂曉明合上了電腦,她的眼珠打了個彎,帶著那種小女孩的俏皮。

      “或許,你可以跟學生們聊聊化妝品、直播、美劇或者別的什么。相信我,他們會更喜歡?!?/p>

      湯瑞非常誠懇地點點頭:“我得先去了解了解?!?/p>

      “Mr Tang!”

      三個女孩從側(cè)門走進來,帶著由衷的驚喜模樣,一個狡黠地笑,一個一臉懵,最邊上那個趕忙拉著同伴往里走。她們竊竊私語,簇在點單臺前,不時偷偷望來幾眼。

      “她們很可愛哦,是一群小仙子!但是,你卻把她們當做巫婆。”呂曉明望著年輕的身影,毫不客氣地對湯瑞說。

      湯瑞也回頭朝女孩們看,她們一人端著一杯飲料,正小心翼翼地往正門出去,那個一臉懵的女孩回了下頭,正好撞見湯瑞的目光,她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沒有拿住杯子,她吐了下舌頭,走出了同伴為她開好的門,另外兩個女孩朝湯瑞揮了揮手。瀟瀟灑灑,散在風里。

      “我也要走了?!眳螘悦鏖_始把手提電腦和資料往袋子里裝。她喝光了杯中的咖啡,起身了。

      湯瑞似乎還沒反應(yīng)過來,見呂曉明起身,他也站了起來,迎著呂曉明的注視,他局促地說:“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就不送你了?!?/p>

      “不需要啊,”呂曉明朝湯瑞擺擺手,“再見!”

      玻璃門外紅色的尾燈撲朔,呂曉明駕駛著她的黑色大奔消失在夜色里。上一次,這輛車直接沖向店鋪,穩(wěn)穩(wěn)地停在湯瑞的面前,他的保溫杯輕輕晃動了一下。天還沒那么冷,咖啡館外頭的幾張桌子還在營業(yè),湯瑞身著剪裁得體、熨燙服帖的休閑西裝坐在夕陽里,等待著他的相親對象。呂曉明風風火火關(guān)上車門,快步走到湯瑞面前:“我剛下課,被學生圍著問了幾個問題。”她戴著黑框眼鏡,剛抹的口紅減輕了她的疲態(tài)。一個盛裝翩翩來,一個下班匆匆至,很容易被計較。不過,湯瑞面不改色。

      假如有人在旁側(cè)觀察,會迅速判斷這是一場司空見慣的相親。也許,呂曉明并不想被人識破,才會挑選一個工作日的下午。都不重要,只不過,湯瑞總會把自己纏在一堆絲線中,卻不享受作為繭中之物的安詳。他開始心不在焉,努力理順此時此刻的自己,一個月前的自己在玻璃外調(diào)整著呼吸,被陽光消逝后突然亮起的燈晃了眼。對方的臉上泛起了油光,讓隱匿的毛孔冒了出來,那樣子仍是好看的。他們聊了很多,話題不重要,當時的情緒卻值得回味。湯瑞再一次提到了他故去的父母,像每次相親一樣。

      他著迷于觀察對方的表情、眼神、肢體動作,他覺得可以從中讀到什么。他深信認定的一切,就像那時他深信搬出父母的房子以后自己的生活會更好。搬出去一個月后,他收到了父母在車禍中雙雙死亡的消息。也是在這樣的冬夜,他正在淋浴,電話一直在響,他沒有聽到。退了休的雙親參加了一個旅行團,車在山崖側(cè)翻。他驚慌失措,沖出門外,走到小區(qū)門口,才想起什么也沒有帶,又跑回去,掏不出鑰匙,跑上跑下,讓物業(yè)叫了開鎖師傅,在寒風里,他的頭發(fā)結(jié)了冰。

      “我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但是,卻是我失去了父母?!?/p>

      呂曉明雙手疊在胸前,小聲道著“Sorry”。

      “他們在的時候,我一直拒絕相親,他們不在了,我開始相親了。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對對方不公平?!?/p>

      呂曉明在車上反復回味和湯瑞的聊天細節(jié),他的捉摸不透令人玩味,在等紅燈的時候,她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我們可以試著交往一下。

      湯瑞一直沒有回復。不過,微信運動里,他的步數(shù)正在不斷增加,他可能正在回家的路上。

      他確實在回家的路上。路上沒什么人,車也很少,路燈直挺挺地堅守在路的兩側(cè),低著頭,謙卑而有力量。那天晚上,他一路摸著路燈桿子在黃光的籠罩下跑到大馬路上才打到車,司機問他去哪,沉默良久,他報出了父母家的地址。旅行社在電話中不斷與他確認信息,他將搭乘最早的飛機前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在陌生人的簇擁下,見到兩具冷冰冰的尸體。出租車司機侃侃而談:“你知道嗎?這前半夜坐車的勉強算人,后半夜坐車的啊,全是鬼?!睖鸩豁?,可能司機覺得索然無味,加了句:“我看你挺正常。”車窗外,寒風凜冽,他開了點窗,整個腦袋立馬僵了。住在父母家的時候,媽媽總要看著他吹干頭發(fā),才放心轉(zhuǎn)身,而爸爸總是對他這一頭過長的頭發(fā)不滿。湯瑞很快將“我家”改口作“我父母家”,回家的方向也迅速有了新的規(guī)劃,媽媽天天打電話來,他回應(yīng)得不冷不熱,但毫不掩飾一個人住的喜悅。漸漸地,電話少了,那種喜悅更加透徹。城市的夜一幀一幀飛過,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條路如此之長。司機一個勁加速,儀表盤慌亂地變化,只有前方扭過臉的紅燈前來解救被他人掌控的自己?!罢埬汩_慢一點。”湯瑞沒有等來司機的回應(yīng),又被一腳油門往后一甩,心臟和胃扭在了一起,像一碗沸騰的面,沒有等來關(guān)火,繼續(xù)糊成一團?!霸谇懊嫦萝?。”在下一個紅燈亮起時,湯瑞叫了起來。司機在綠燈乍起時踩下油門,又一腳剎車,把湯瑞放在了一個陌生的公交站臺,賭氣般一言不發(fā)。頭發(fā)還沒有干,城市還沒有完全入眠,只剩一陣惡心彌漫在他的胸前。他準備攔下下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請把速度控制在50碼以下”。

      然而,沒有一個司機愿意辜負這樣的夜,愿意放棄風馳電掣的快感。

      劈頭蓋臉的寒風襲來,湯瑞跑了起來。跑步的時候,腦袋好像被撕開一道口子,雜念、亂麻、壓縮在一起的各種膿包呼啦一聲滑了出去;身體表面的皮屑、角質(zhì)和無數(shù)無意存活的細胞在風里盲目地轉(zhuǎn);雙腳安上了輪子,只覺得疲乏但也停不下來……他也變成了一陣風,吹向遙遠的春天,去往溫暖的熱帶,或者在海上發(fā)怒,又折回陸地帶來一片狼藉。他媽在他臨走前總是問:“你是一陣風嗎?”湯瑞上了樓,屁股還沒坐熱,轉(zhuǎn)身就走,不吃飯不留宿也不多說話?!皟鹤影?,我給你的備注變成‘風了,洋氣嗎?”媽媽發(fā)來的這條短信,他還沒想好怎么回。即便往后的日子,他回復了無數(shù)句子,已經(jīng)沒有人迅速回復或打來電話。他這陣風怕是無法溯源了,在城市縱橫交錯的交通路網(wǎng)上,他胡亂地走,并不是在追逐自己的杰瑞,也不是在躲閃自己的湯姆。他不過是想找到回家的路。在眾多黑洞洞的窗口,他尋不到家的窗戶。事實上,他也掏不出家的鑰匙,鑰匙可能被拋在了城市立交的一個縫隙,他太想告別得徹底一些。再年輕一點的時候,沒有一種情緒真正值得銘記,好比路上的車,總是一輛一輛地開過去,除非記憶超群,才能記下每個車牌號碼。當他精疲力盡到達曾經(jīng)的“我家”,發(fā)現(xiàn)那扇門換了指紋鎖,那上面還沒來得及添上他的指紋。

      “你在家門口放聲大哭了?”

      湯瑞側(cè)著臉,夕陽打在他的半邊臉上,硬朗的輪廓一覽無余,父母的全部優(yōu)點恰到好處地遺傳給了他。他想了一下,回過臉,看著呂曉明:“哭了,但沒有放聲。我,怕吵到別人?!?/p>

      “你應(yīng)該哭一次,毫無顧忌地。這樣,就會好?!?/p>

      這種“毫無顧忌”應(yīng)該類同此時正在小區(qū)游樂場發(fā)生的這一幕。但湯瑞只聽見聲音,沒有看見狀況,是個年輕的女孩,哭得讓人心痛。他正斜躺在小區(qū)游樂場的那口“鍋”里,靜靜地盯著冷冷的星空,觀察每一顆星星的挪動。此前,他考察了許久,游樂場周圍的人家都已入睡,也沒有人在窗口點著煙。他放心大膽地坐上了滑梯,“嘭——”重重一聲響,體重、速度和不銹鋼材質(zhì)共同給了他一個下馬威。他記得上次有幾個小孩也讓這不銹鋼斜面發(fā)出了怪叫,然后,他們起著哄說“滑梯放屁”,又大笑著跑散了。輪到他了,只存一抹尷尬和一抹擔憂。他坐在地上,調(diào)整呼吸,靜默許久,又去試了小型攀巖和爬繩,他還是有些忐忑,沒放開好好玩。玩了幾圈,一直以來的期待和初刻的驚喜便消逝了。他靠著“鍋”的內(nèi)壁,像一個剛注射過毒品的吸毒者,有迷幻的滿足。果然是一個如雪花般的愿望,在沒有下雪的冬夜開出了花又迅速凋謝。

      年輕女孩像一個發(fā)條零件破損的玩具,隨時要炸裂,也隨時要停擺。為著俗不可耐的情感故事,她在耗盡自己。湯瑞一動也不敢動,他想等女孩離開后再從“鍋底”鉆出來。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女孩仍在歇斯底里地咆哮,如果溫度再低一點,她的眼淚和鼻涕該成為一件冰雕作品了。女孩口里念叨的事激不起湯瑞心中任何波瀾,也許,別人聽到他訴說父母離世那些事時也是這樣。波瀾只屬于一片水域,在各種力的助推下有了動靜,一點一點的漣漪散開去,而在其他的湖面,仍是平靜如砥。

      “吱——”一扇窗玻璃被拉開了,無盡的憤怒壓抑在窗戶軌道里。沒有人說話,又是一陣拉動窗玻璃的聲音,似乎緩和了一點。緊接著,有人走過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北風的攪動下顯得鋒利。

      “你別在這兒喊了,業(yè)主都投訴了!”一個男聲壓著嗓子說。

      女孩仍在抽泣。

      “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p>

      除了持續(xù)的抽泣聲,只剩下風聲。

      湯瑞站了起來,穿過滑滑梯的欄桿,迎著穿制服的保安的目光——滿是狐疑的目光,似乎要將他看透。湯瑞抖了抖雙腿,一個箭步?jīng)_上了斜坡。保安仍打量著他。路燈下,身著家居服的女孩蜷縮成一團,如待宰的羔羊等待著命運的奇跡。他可能遇見過她,取快遞的時候,倒垃圾的時候,或出小區(qū)道閘的時候,他也可能從未遇見過她,和其他同住一個小區(qū)的住客一樣,彼此無感。然而,但凡與自己有些許關(guān)聯(lián),都能生出共情,女孩的這般模樣讓他心中多出一絲惻隱。

      “你們認識?”保安試探著看著湯瑞。

      湯瑞與年輕女孩對望了一眼。她披著頭發(fā),身體哆嗦,哭腫的眼睛里沒有任何內(nèi)容。她似乎是他教過的某位學生,曾經(jīng)端坐課堂一隅,望著窗外做著自己的夢,兼帶著聽聽無聊的故事,然后畢業(yè)工作,與人合租在大學附近,擠著公交去CBD上班,希望某一天能在這座城市收獲面包和愛情。

      “走吧?!睖鹩脽o法拒絕的口吻說。

      年輕女孩起了身,她踉蹌了一下,保安扶了她一把。她走在前面,兩個男人走在后面。湯瑞回頭看了一眼游樂場,月光下,那里好像鋪上了一層霜。在一個單元樓下,女孩走了進去。保安仍是迷惑地盯著湯瑞:“怎么回事?”

      “我家住3幢,你不用送我,”湯瑞擺了下手,指著那個女孩,也可能是告別,“但凡過得去,沒人愿意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狽?!?/p>

      他準時出現(xiàn)在了第二天下午的課堂上,湯姆和杰瑞并未一同前來,他醒得太遲,沒有工夫再準備一遍上課的內(nèi)容。他打算和學生純粹地聊聊天,聊聊化妝品、直播、美劇或者別的什么,說不定可以在拉近距離上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他信心滿滿。湯瑞用抹布擦拭著講臺上的灰塵,又將粉筆槽里的粉筆灰揩入了垃圾桶,當他從衛(wèi)生間洗完抹布回來,教室里竟然還是沒有一個人。他好像站在深夜的街頭,為撲面而來的川流不息驚訝。又等了一會兒,湯瑞掏出了手機。系教學秘書的留言蹦了出來:

      您好!根據(jù)教務(wù)處統(tǒng)一安排,英語系大一、大二學生于明天下午統(tǒng)一參加***教授的講座,屆時停課半天。收到請回復。

      湯瑞拍了一張“空無一人的教室”給教學秘書發(fā)了過去,教學秘書迅速回復:抱歉,湯老師,因為您從來不回復,所以我默認您知道了。

      他打了“好吧”二字,想了想,還是沒有發(fā)出去。

      教室里涼嗖嗖的,他的呼吸都有回音。他坐在第一排靠走廊的座位,從抽屜里翻出了一本喬伊斯的英文版短篇小說集,看上去舊舊的。書的主人讀了大半,每一頁都留下了備注筆記,上面是單詞的釋義,語法的解讀,甚至自己的情緒。涂注滿滿的閱讀很少真正有趣,看得出,閱讀者非常細致,也很投入,他可能已經(jīng)無數(shù)次漫步在都柏林街頭,閉著眼睛就能畫出每一條街的位置。也許,書的主人是英語一班那個頭發(fā)短短的戴眼鏡的女孩,她總是安靜地坐在這兒,站起來發(fā)言會臉紅,兩頰跟著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她看上去是那種會花心思讀書的人,要知道這年節(jié)鮮少有學生愿意讀原著,哪怕是中文版。在別人逛街的時候,她坐在這間教室,去都柏林游蕩,有風吹來,是三葉草的清香,時間隱身了,她偶爾翻翻詞典,偶爾在草稿上畫幅小畫,累了就趴在桌上瞇一會兒。三篇小說之后,她開始書寫花體英文字體,看得出她剛開始接觸,字母之間并不連貫,有些地方彎得也很突兀,但是,一筆一劃極其用心。湯瑞眉心出汗,翻書的手開始抖,像個經(jīng)驗不足的偷窺者。隔壁教室放起了披頭士的《Yellow Submarine》,然后傳來一陣拖動桌椅的聲音,伴隨著鬧嚷的人聲,變化不大的旋律在海浪中顛簸,敲擊鐵鏈的聲音劃開了一個縫。湯瑞不由自主晃動著身子,跟著哼了起來。鉆進一個黃色潛水艇,無憂無慮地在浪花里忽上忽下,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不用擔心氧氣會不夠、燃料會耗盡、世界會有盡頭,不斷地向前、向前,重要的是什么也不帶。音樂停了,隔壁教室響起了掌聲。湯瑞側(cè)耳傾聽,再也聽不到什么。

      “感謝他,為我打開了這個世界……”

      短篇小說集的末頁空白處,花體英文像灑下的花瓣翩翩起舞,湯瑞不確定要不要繼續(xù)看下去,但是,他已經(jīng)不由自主掏出筆,改了一個句子,像批改作業(yè)這么自然。

      “是的,是他讓我對這個專業(yè)產(chǎn)生了興趣,之前蹉跎的一年實在太浪費了……”

      湯瑞繼續(xù)看下去。

      “Mr Tang真是個有趣的人?!?/p>

      猝不及防地,結(jié)束了。湯瑞緊緊拿著書,把書頁從頭到尾撥了一遍,深深吐了一口氣,他很開心,從來沒有過這般感受。他總是站在講臺上,坐在父母家的沙發(fā)上,躺在自己家的躺椅上,迎接著別人的注視或?qū)徟?,他小心翼翼地,哪怕風吹過都會扇動他鼻翼的絨毛。他拿出手機,給這一頁拍了張照片。

      “Mr Tang,你在???”英語一班唯一的男孩走了進來。

      “哦,是,你——”

      “講座太無聊了,我就回來了,”男孩坐在窗邊的位子上,“其實是太深奧了,好像不太適合我們?!?/p>

      湯瑞點點頭。

      “你們的座位固定嗎?”

      “是啊,這是我們班的專用教室?!?/p>

      大半個學期過去了,湯瑞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學生每次都坐在同樣的座位。在男孩低下頭翻抽屜的時候,湯瑞迅速把那本小說集還了回去。

      “你忙吧,下次課見。”

      “……Mr Tang,可以請教你幾個問題嗎?”

      湯瑞撤下了腳步,看著那個男孩,回答道:“好。”

      上個暑假,湯瑞去印度尼西亞旅行,常駐當?shù)氐拇髮W同學周然帶他去了一趟南蘇拉威西的望加錫。他特別怕熱,要不是機票便宜得驚人,他也懶得出這趟門。在綿延險峻的山里穿梭,風吹來熱帶高原的涼意,華萊士線上的獨特風景讓他不斷按著手中的快門。盛夏的甜酸無處不在。油油的綠遍布山野。一扇扇門被打開,一層層油彩被剝開。司機大聲講著電話,出來的每個單詞隨著身體顛來顛去。全身上下的平滑肌聯(lián)動作業(yè),一個勁兒地惡心讓大腦呈現(xiàn)放空的狀態(tài),什么都來不及想就駛出了平坦地帶。

      “在這個世界上多待一天,我們就有義務(wù)去了解萬千風情?!?/p>

      周然變黑了,但仍是當年的詩人才子。

      “你終于來了!邀請你多少次了!”周然把手搭在湯瑞的肩上,喝了一口啤酒,因為顛簸,泡沫流了他一身。

      湯瑞仍看著窗外,沒有風景。父母在的時候,一直計劃著一家人一起出來走走。他父親是個人類學學者,常年在國內(nèi)開展田野調(diào)查。他說過很多次,要去塔納托拉查看看。

      雖然聽了無數(shù)遍,但那兒可怕的白事場面還是讓湯瑞驚了神,周然倒是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裹尸布沒有讓他卻步。幾百頭水牛倒在血泊中,空洞的眼中淌下淚水,湯瑞側(cè)過臉,在旁人的歡呼聲中肅立。從棺材中爬出的尸體被換上了新衣服,存世的家人簇擁在尸體兩側(cè),面露笑容雙手比心一起合影。湯瑞瞠目結(jié)舌,一轉(zhuǎn)身卻被周然熟識的當?shù)厝私榻B給了躺在家中棺材里的祖母——她已過世一年了,被甲醛保護的皮膚依然緊致。湯瑞忐忑地向衣著考究的祖母問了好,他的心“撲通”直跳,好像要蹦出來看得更仔細。死亡在這密林深處是現(xiàn)世的一部分,以身體的永生表達“死生契闊”,讓初來乍到者為眼前的一切驚嘆。湯瑞不再驚嘆,他很容易恢復平靜,可能只是表面上的平靜。

      “你要是托拉查人,會試著離開這兒嗎?”周然問他。

      他想了一下:“這個假設(shè)不存在?!?/p>

      周然聳了聳肩:“如果必須回答呢?”

      “我會拿起一把刀,捅向水牛的頸部?!?/p>

      “我會忘了這一切,再次出發(fā)。”

      湯瑞和男孩聊了很久,最后互加了微信。不過,他告訴男孩,自己不太看微信,但都會回復。男孩點點頭。湯瑞順便處理了一下微信上的一連串紅點,一個個點下來,他看到了呂曉明的信息。

      他感到全身燥熱,扯下了外套。

      好啊。謝謝你。

      發(fā)出了,他又覺得不妥,但他不知道有個“撤回”的功能。他又補了一句:

      抱歉,我才看到。

      又補了一句:

      晚上一起吃飯吧。

      他盯著手機屏幕,臉上像澆了一層油。呂曉明很快回復了他:

      好??!不過,不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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