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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來小說家與文學(xué)的未來

      2020-06-19 08:02王侃
      西湖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生者小說家死者

      王侃

      沈燁的文字,疏朗而又見密度,順滑中有峭拔,俯仰自如,張弛有度,別具清峻、通透、颯爽和雋永的氣質(zhì)。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這樣的文字或語言容易被消化,就像波爾多的酒不一定能對得上被醬香長年濡染的胃口。如果“小眾”只是一種自矜且不含貶義的話,我相信,這是這位“未來小說家”一直以來持有的、并極可能繼續(xù)加持的寫作方向。我能想象,每次下筆之前,她已先行預(yù)定了自己的讀者:他們都博覽或飽讀,一提喬伊斯就知道都柏林(甚至是它的街景);是斯泰因夫人才使巴黎在他們眼里更具辨識度;不需要有什么交代,蹲踞在南洋僻處的“托拉查”便遽然提著終極密鑰直接奔向生死命題的破解處。她確信,她預(yù)定的讀者當能心領(lǐng)神會,自行補足敘述中的諸多留白,并能切實、完全地感知到最后一個句號圈定時的未竟之言,像做一道又一道難易不等的完形填空一樣。這使得她像一個在高音區(qū)不肯降調(diào)的歌手,自始至終,歌喉在一個細高的聲線上振顫。實際上這也給她和她的小說都制造了內(nèi)在的緊張感:她顯然對小說的各種路數(shù)相當熟稔,卻不想覆蹈其轍;她的閃避也算機敏,但啟承轉(zhuǎn)合間,猶似“穿越布雷區(qū)的舞蹈”。

      沈燁的小說路數(shù)大致可視為是“異次元敘述”的一種。不過,她并不致力于制造“異”,而是在追求“同”。簡單地說,她努力將不同的、發(fā)散的、多叢的“維度”壓進同一個平面,像在科幻小說里祭出的宇宙武器“二向箔”。在《托拉查進行曲》中,陷于父母猝亡的哀痛而不能自拔的主人公,嗣后在“托拉查”見證了“生”與“死”的無限距離如何被歸零,造成陰陽兩隔的鴻溝如何奇妙地被填平,生命也重新被定義;他無意中看到的一個女生在讀書札記里對他的嘉許,他無意中撞見的一個女孩在冬夜里絕望地哀哭……生命中的那些偶遇,那些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飄揚的生命片斷,帶著幽昧、莫測然而深切、堅定的感悟,從不同的方向匯攏而來,被某個“二向箔”收聚,成為他試圖重新啟幕的生命平臺?!段矣孙L(fēng)歸去》中的死者,模仿了兒媳簡羽巾于十年前寫下的小說中的死亡場景(或者說,她以肉體的消滅重新“書寫”了這部小說的死亡場景),這不僅使文本中的虛構(gòu)剎時轉(zhuǎn)換成為現(xiàn)實中的慘烈真相,也使“死亡”重新被拉回到與生者對峙、共處的同一平面,死者以極為竦慄的方式對生者進行了返身“凝視”,被凝視的生者至少包括兒媳簡羽巾、奶茶店老板以及死者的丈夫,即所有與死者生前有過仇隙、憤恚、怨懟的人。這是一場經(jīng)過精心策劃的生仇死報,它使“死亡”本身成為利器,變成了沉重的“實有”,使原本因死者的隱匿而頓感輕松的生者突然墜入冥府的幽暗和深寒。簡羽巾雖然聲稱死者“不會再影響我了”,但是,果能如此嗎?《消弭模仿的戲法》據(jù)稱是早幾年前的作品,但它和《我欲乘風(fēng)歸去》的核心敘事一樣,上演了博爾赫斯式現(xiàn)實與文本互文、互參的“戲法”:“我”對Yellow的暗戀、一個新進小說家對“我”的暗戀,被一個關(guān)于暗戀的小說瞬間敲開了堅殼。就是這樣,它將原本背靠背的“虛”與“實”,將彼此遮斷的“參”與“商”,壓進了莫比烏斯圈的神奇平面,使它們難分彼此,不再相隔。

      我想強調(diào)的是,沈燁的小說有對技術(shù)密度和技術(shù)難度的追求,而不是像我前述的評析文字那樣簡約和一目了然。如若展開,她小說中的很多節(jié)點都值得逐一細論。在我看來,她節(jié)制、洗煉地敘述之下,有著豐沛、多義的蘊藉。這殊為可貴。我得承認,我難掩對這個“未來小說家”的贊賞。很顯然,她寫下的是典型的當代“文人小說”——這是對“小眾”的另一種命名。在這一類小說里,重要的不是“經(jīng)驗”的豐饒,而是對經(jīng)驗的“本體論”提煉,是在某種抽象叢林中的文學(xué)跋涉,是若有若無的哲學(xué)氣質(zhì),是只能在語言中實現(xiàn)、并在語言中止步的美學(xué)圖景。我相信,這樣的寫作代表了文學(xué)的未來方向,即在融媒體時代,在聲像藝術(shù)的逼迫下,文字書寫所能保存的最后的尊嚴——如果文學(xué)真的能不死的話。

      (責(zé)任編輯:戴春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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