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小牯牛穿鼻孔,是我人生憂患之始。那是個春天的下午,陰云低垂,村西的兩棵大柳樹下圍著好多人,就是在看給牛穿鼻孔。我獨自遠離人群,孤零零地站在二三十米外的草地上,歪著腦袋張望。我就像一只已經(jīng)被吃掉了的卒,遠遠地扔在棋盤之外。
人群疏疏朗朗的也不算密。最外面一層是七八歲十來歲的小孩,散落在周邊,東走西走,伸著脖子,賊形狗勢的,努力往里看。老六和洪海還鉆進了人群,很快被大人拎了出來,還得到了告誡:“小鬼頭,這種地方不要亂躥,當心畀牛踢死?!崩锩嬉粚邮鞘畮讉€大人,都是男的,嘰嘰啯啯的,就數(shù)他們說話最多,聲音最響。內(nèi)層是三個人,爛眼劍華、長腳阿光和“老師傅”楊國端,他們向小牯牛動手。
最里面就是那只小牯牛。柳樹下打下了大腿粗的兩根木樁,再用手臂粗的兩根橫木和一根斜木搭成一個架子。小牯牛長長的腦袋就架在架子上,被人用這些木條和麻繩固定住。它起初還無所謂,老老實實的,也沒什么表情,只是噗的打了個響鼻,可它忽然發(fā)現(xiàn)轉不動腦袋了,就很不服氣,眼睛睜圓,皮肉皺起來,呼呼地噴著粗氣,兩條前腿死命撐住地面,后腿彎曲著往前挪,屁股就沉了下去。它掙了幾次沒能掙脫,就抬起屁股,后腿猛烈地左右奔騰著,搞得像巨人跳舞??刹弊涌ㄔ谀緱l里動彈不得,它只能奔出一個個扇面形狀。它一奔騰,人群就嘩地往外逃散,顯然不敢惹上它。我就是在它第一次奔騰之時,逃到了遠處,不敢走近。
我好似處在了郁躁的靜默之中,聽不到任何聲音,天色也陰沉沉的。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躲得這么遠。這讓我覺得放心。他們在看小牯牛。
小牯牛剛出生時,不過一只山羊大小,走在村中心卵石鋪地的大路上,四條腿細得顫顫巍巍,身子歪歪倒倒,沒有一點威勢。它漸漸長大長高,就成了少年牛,背脊挨到了老黃牛媽媽的肚子,額頭上也長出了兩個短角。兩個角慢慢變長,身子也長得豹子一樣茁實。它一直像老黃牛一樣沉默,兩只眼睛總是睜得很大,眼神老實謙卑。
偶爾它會調(diào)皮一下,拿它的角頂一下老黃牛的身子,或者用它的臉、身子磨擦老黃牛。老黃牛也由得它欺負,從不反擊,最多就走開兩步。這時候它眼中似乎會慢慢閃過一道微微的亮光。我想這就是它的笑。
它的角長到了一托長,灰黑的顏色還鮮嫩著,不像老黃牛的角,黑沉沉的老舊厚拙,還破了一小塊。它走路也很輕巧,不像老黃牛那樣滯重。它的皮膚和毛也鮮嫩著,不像老黃牛那么粗礪皮實。我看見過它抖動皮肉趕蒼蠅,細細輕輕的,像一小片馬陸草葉落到水面的微漾。老黃牛趕蒼蠅時抖動皮肉,像扯棉布一樣,是很厚實很有重量的。
可是它的少年時代就這么輕易地結束了。人們在柳樹下給它搞了一個陰沉沉的成牛禮。它穿鼻孔了。
人群挪動時露出了縫隙,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腦袋閃了幾下。這是老師傅楊國端的頭,很好認。他個子比較小,面對小牯牛也不用怎么低頭,所以我能猜出這時候小牯牛鼻子的位置。有一次老師傅露出腦袋的時間比較久,我看到他猛低了一下頭,又猛地后仰,仰到我看不到的地方,這時人群倏地散開,像風吹散了落葉。我看見小牯牛又在跳舞了,跳得很兇猛,后腿上濺起許多泥,木架子都給它扯動了。
老師傅一只手緊緊抓著木樁,穩(wěn)住自己的身子,大聲罵道:“腦子呢腦子呢,介木馨馨的啦!”他的兩只眼睛探照燈一樣,狠霸霸地瞪著爛眼劍華。我看見他另一只手還拿著黑乎乎的什么,我猜是一個牛鼻環(huán)。
老六曾傳過一個消息,說爛眼劍華一心想學做耕田師傅,到老師傅家送過桂圓荔枝的包頭。老阿哥說,這也是奇了,耕田師傅又不是簟匠木匠,從來沒聽說過要送什么包頭,風氣都賊啦娘地給他搞壞了。老六說,他不是要搞壞風氣,他說他要長個志氣。
我相信爛眼劍華是要長志氣。他和我哥、曉豐阿哥都是同齡人,因為眼瞼上長了個青色的疤記,腦子又似乎慢了一拍,所以從小挨玩伴欺負,不是被嘲笑爛眼,就是故意不帶他玩,或者送給他一個惡作劇。
回家跟哥哥一說,哥哥大笑道:“他七歲開始就說,將來要爭口氣。這句話他說了十多年。”
老師傅當著圍觀人群的面,這么黑龍麻虎地責罵爛眼劍華,那果然是收他當徒弟了。我想。
還沒等小牯牛跳完舞,人群就圍了回去,我又看不到老師傅和小牯牛了。青頭站在外圍,忽然回過頭來,一臉茫然,看到我,咧開嘴笑,向我揮了揮手,又轉過頭去。我的心怦怦跳了好幾下,臉上發(fā)燙。我想我怎么給他看到了呢,他恐怕已經(jīng)窺破了我的秘密,知道我是一個膽小鬼了。
那年我九歲。我是第一次看穿牛鼻孔,還是遙遙偷看。我隱隱覺得這頭小牯牛是被冤枉的,它還小,還不能穿鼻孔。
人群逐漸散去。有幾個大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聽到他們在商量晚上去誰家打撲克。青頭和洪海走過來,遠遠招呼我一起去學校操場跳房子。我裝作沒有看見他們,歪著頭看著小牯牛。它晃動著尾巴,慢慢地走進了弄堂,我看不到它是不是流了鼻血,也看不到它的鼻子上有沒有裝上鼻環(huán)。它這么憋屈,痛過就算了,默默地承受,不發(fā)脾氣。要是換了我,起碼也要“哞——”地怒吼一聲,告訴人,我很氣。
過了些日子,在供銷社的墻后,我看見那頭小牯牛已經(jīng)在耕田了。老六坐在路邊的石墻上看。
那是一塊新田,名叫“祠堂背后”,在供銷社和溪邊小井頭之間,以前是一片荒地,后來開了荒,種過花生、桑樹,再后來變成了稻田。這塊地一共分成了五塊稻田,三塊是一隊的,兩塊是二隊的。那些荒地、花生地、桑樹地,也只是我隱隱約約的印象,開荒時我最多只有三歲,并不了解大人們做的事。我只記得我坐著玩泥沙,看見人們不知從哪里挑來了一擔一擔的泥,倒在地上。我還記得在西邊挖了一條水圳,又深又窄又暗,長腳阿光這么一個長子,站在圳里挖土,腦袋都露不出來。這條圳隔開了這塊地和一個毛竹園。
祠堂背后是最東邊的一塊田,靠著大路。我在路邊站住了看,慢慢繞到另一邊的田塍上。爛眼劍華一腳深一腳淺的,與小牯牛并排走著。老師傅走在后面,扶著一張犁,犁軛架在小牯牛的脖子上,他拿起毛竹烏筱打小牯牛的背,嘴里還喊著:“對——去去去!對——去去去!”
如何喚家里的動物,我那時很感興趣,在一個本子上記錄過:
喚雞:“糾糾,糾糾?!?/p>
喚鵝:“哎嗬,哎嗬?!?/p>
喚狗:“窩羅,窩羅?!?/p>
喚貓:“咪哦,咪哦。”
喚豬:“妞妞,妞妞。”
我不知道怎么喚牛,我只知道怎么吆喝牛,就是“對——去去去!”或者單聲喊“對!對!”。“去去去”似乎有點轉彎的意思,“對對”則是向前走。我是有些困惑的。家里所有動物,都是吃現(xiàn)成飯的,從來不需要做生活,就算狗號稱要管家門,它不管家門也沒人罰它;貓要捉鼠,它不捉也沒辦法。牛卻不能不耕田,還時時挨毛竹烏筱打,輕的“噗”一聲,重則“噼呀”一下子。牛是我們村子中最苦最累的動物,照理說,人應該心疼它值鈿它,但人從不叫喚它,總是吆喝它。人類對牛說話,只有一種情況,驅趕它,叫它走。有時候叫它走到溪邊吃草,有時候叫它走回牛圈睡覺,有時候又叫它走在田里做生活。我從沒感覺到對牛吆喝有什么心疼或尊重。
牛是否聽懂了這樣吆喝,我也很懷疑。你喚豬喚狗喚雞喚鵝,都能得到直接的反應,它們會奔過來。狗的反應最靈敏,鵝反應遲鈍些,所以有個“呆頭鵝”的綽號,但遲鈍的反應也是反應,聞聲就伸長脖子,“崗崗”叫著,側著頭觀察。牛不一樣,你遠遠向它吆喝,它不會扭頭看你一眼;你走到它身邊吆喝,聲音再急迫,它也是波瀾不驚,慢慢挪步;你不吆喝,它也這么慢慢挪步。它一步步挪動,你不知道吆喝聲起了什么作用。牛也許只對身體接觸有反應,比如手掌拍打,或者烏筱抽打,或者蒼蠅叮它。那么,“對——去去去”這樣驅趕它的吆喝,也許其實并不能驅趕它?
也就是說,從牛的角度來看,牛也不見得認為這種吆喝是不尊重,也許它從來沒在意過這種聲音。
既然穿了牛鼻子,說明小牯牛也長大了,它也吃不了現(xiàn)成飯了。
小牯牛的鼻環(huán)上系著一條灰色的繩子,繩子的一端在爛眼劍華手中。它在田里“擴”一下提起蹄子,又“擴”一下踩下去,泥水汩滋汩滋地冒上來。
耕到了田邊,小牯牛一腳跨上了田塍,踩落一小堆泥。爛眼劍華拉緊繩子,將小牯牛的鼻子向右牽轉過去。老師傅拖著犁橫過來,一邊還用烏筱打它的左肚皮。這又拉又打,是告訴小牯牛,到了田塍邊,就要調(diào)頭了。小牯牛與人語言不通,有些摸不著頭腦,慢騰騰地往各個方向試探,又被爛眼劍華拉回,好容易轉對了方向,調(diào)過頭來。它的表情一直沒有變化,爛眼劍華不斷拉扯它,它也沒有困惑的神色,只是沉默著走動,好像在猜測人的意思,好像沒有猜測,只是想著可以往哪走就往哪走。我想它年紀雖小,臉皮卻已經(jīng)蠻蠻厚。
“小牛也會耕田了?!蔽艺f。
“哪里會耕了?你沒看見老師傅在教它?”老六說。他轉過頭,不屑地看看我。他讀四年級,就總是以為比我懂得多。
我忽然想到,老師傅這次是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小牯牛,一個是爛眼劍華。
小牯牛這次走得很急,用力搖了搖頭,竟開始小跑了。它向我這邊沖來,將犁拉得飛起。老師傅拿不住犁柄,犁就掉落在田里翻倒,拖在小牯牛身后。老師傅口中出現(xiàn)新的吆喝聲:“屈屈屈屈屈,屈屈屈屈屈!”一口氣發(fā)出五個音,又發(fā)出五個音。爛眼劍華落后了半步,幾乎已經(jīng)蹲下,好像是靠繩子吊在牛鼻子上,身子的重量將牛頭拉得向左偏。
我從沒見過這么奇怪的牛:腦袋向左別著,嘴鼻繃著繩子,身子卻筆直往前小跑,還拉著一張犁。它就像我曾剪過的一匹紙馬,因為脖子部位有一道深深的折痕,馬頭就斷了一般折向一邊。小牯牛也是有脾氣的,我想,心里暗暗替它鼓勁——它一定是要告訴老師傅,你穿了我的鼻子,可也拉不住我。
“讓開讓開?!睜€眼劍華說,“這是頭生牛,你別站在這里。”
我看得高興,沒想到爛眼劍華這是叫我趕快走開,還以為他是在跟老師傅說話。老六奔過來,將我一把拖開:“牛要碰角的你曉得勿?不怕性命出脫?”我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聽到爛眼劍華“啊唷”叫了一聲。他摔倒在田水里,樣子像一只大蝸牛,手里抓著牛鼻繩不放,被小牯牛拖著走。老師傅提著毛竹烏篠沖上兩步,大聲喊:“放手,放手?!?/p>
小牯牛呼地跳上田塍,靈活得像小山羊。老六臉色煞白,退了兩步。我聞到小牯牛呼呼喘出的爛青草氣味,和它身上的牛糞氣味。它圓睜著眼睛,在田塍上突然站住了,抬著頭,長嘴巴在空中劃了小半個圓圈,得意洋洋地叫道:“哞——”
這生澀的聲音幾乎就在我的頭上。我差點嚇癱,兩腮亂晃著,兩腳打軟,嘴里一陣陣發(fā)苦。我曉得了大人常說的“心都拎起了”是什么感覺。我半伏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托住小牯牛的叫聲,別掉到我的頭上。小牯牛離我還有一丈多遠,就算老六不拉開我,它也不會碰到我,但它身子結實,動作兇猛,又無法預料它的動向,我擔心它會朝我沖過來,踩扁我。
小牯牛黑黑的眼睛陷在一塊手掌模樣的黑色皮毛之中不甚分明,我離它這么近,才看出它眼睛的表面瑩瑩浮動著一層光,憂傷陰郁,夾雜著一些殘忍。我猜它是沒看到我,否則它會毫不猶豫地將我一角碰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慌夜夢,夢見那頭小牯牛舉著它的兩只角橫沖直撞,到處尋找我。別的人明明就在它身邊,它也不去碰,我拚命逃奔,它偏偏不放過我,只追我一個人。我從祠堂背后逃到楊柳樹下,從楊柳樹下逃到上壩頭,還是給它追上了。它一低頭,兩只短小的角就戳在我的肚子上,我能感覺到牛角插入了我的肚子,將我的肚腸挑出來。我驚醒時,手腳還在舞蹈。
老師傅教牛而爛眼劍華被牛拖倒的事,轟傳了好幾個村莊。我再也沒想到,我見到的這個平淡的情形,竟是所有人眼中的一起重大事故。我以為爛眼劍華只是摔了一跤而已,前面半個身子的衣服浸濕了,沾了許多泥巴,臉上也弄得烏鬼灶貓,樣子確實是很好笑,可也沒有多大危險。也許我年紀太小,經(jīng)驗太少,還無法評估事態(tài)有多嚴重。我想,當時最危險的是我啊,牛是向我沖過來的——差點被牛踏死、碰角碰死的人,是我啊??蓻]有人提起我,都在替爛眼劍華慶幸。他們說,劍華,你真是運道啊,竟然一點沒傷著,祖墳冒煙了。
此事我越思考越困惑,爛眼劍華這一摔,倒是鬧得光彩奪目名聲遠揚,而我就這樣被忽略掉了?要是我被小牯牛一角碰死,他們是不是也一樣忽略掉我?聽著他們的談論,我只好暗自悲傷。我想讓人知道我遇險也是值得談論的,正如我不想讓人知道我躲開穿牛鼻孔的膽怯,但我說不出口。
在牛蹄下危險,被忽略就更危險了。我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不值得人們關注——我這種狼狽處境,真是危險透頂。
小牯牛不甘心長大,但反抗沒有成功,還得繼續(xù)耕田。我曉得我也一樣,長大不可避免。這一年我為此憂心惶恐。我不再盼望過年,不愿意大一歲。再大個一歲,我的歲數(shù)就有兩位數(shù),與所有大人一樣了。我用鉛筆在小本子上列出了未來我長大成人之后要面對的二十三種危險。排在第一的危險是耙田,第二是在懸崖上爬上樹砍樹枝,第三是臺風季節(jié)抗洪。
打稻也有危險。割稻時,小孩子會去稻田撿稻穗,所以打稻的危險近在眼前。但我其實不怕了,我早已掌握了打稻機的性格,小心對付,不致出錯。它可怕之處是一個飛速轉動的長筒輪子,上面釘滿了V字形的鐵條,尖角朝上。聽說有人給卷進了稻桶,軋斷了手指頭,滮出了好多血。但我并不怎么害怕打稻機,說明我還是有點兒本事的,這讓我覺得我人生的前景也不是一片黑暗。
上山的危險,不只是可能摔死,也不是會遇上老虎豹子,而是毒蛇和九里頭黃蜂。洪海的叔叔砍柴時,給一條五步蛇咬了手,他是最血性的人,當機立斷,三刀砍斷自己的左手臂,才保住了性命,后來斷臂一直用石灰腌在缸里,死時一起安葬。黃蜂叮人更加常見,整張臉會腫成豬頭,皮肉變得厚厚的像橡膠皮袋,眼睛陷入豐腴的眼泡皮中。聽說有個人被黃蜂叮了,在溪邊喝水,伏在水里死了。最可怕的是你根本無法逃脫九里頭黃蜂的追擊,它長著翅膀,飛行極快,倏來倏往,可以追你九里路。
有的危險是無法預計的。比如去年的下雪天,長腳阿光打完牌半夜回家,路過井頭滑了一下,掉入井里。他是個長子,掉到一半,架在井壁上了。幸好有人路過救了起來,否則架到天亮,恐怕已經(jīng)凍死。這類危險沒有記入我的小本子。到海涂挑泥石筑海塘,也有人陷死在泥涂里,我哥哥說,爛眼劍華還從船上落水,差點卷入漩渦死掉,嚇哭了。但挑海涂是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挑了,這類危險也沒有記入我的小本子。
做危險的生活,是要有技術的。耕田師傅就是有技術的人,技術好,遠近知名,很有威信的。犁田還不怎么能看出技術好壞,耙田耖田就不同了,你去種田耘田時,一腳踏進田里,腳底心會告訴你耙田師傅的技術高低。
種田的技術高低,也能一眼看出。很多田的田塍不直,彎來彎去的,高手插秧,始終與田塍同彎曲,從田塍對頭看過去,七條平行弧線絲絲整整的,露出的白亮亮的水也整整齊齊,像尺子量過一樣,真是爽心悅目。所以種一爿田,第一個下田種的人,往往就是這位種田的大高手,他緊靠著彎曲的田塍,一手七株,倒退著插了三四排,給人做好樣子,別人才下田開種。有的田方方正正,技術差的,會拉起線;高手插秧不用拉線,卻種得比拉了線還直。高手的技術真當叫人服氣,所以很威風。
這也是我害怕的事。我想我將來種田一定也亂七八糟。我去試過的,我哥哥說我種的是“煙管頭秧”,根部折彎了,長不大,會爛根的。我還看過爛眼劍華種的田,也比較散漫,遠遠比不上我哥哥。
李長生也很笨拙。他在學校的講臺上憶苦思甜,講兩個小時不用打草稿,可他種了一輩子田,還是種得歪七歪八,沒個樣子。玉珠嬸嬸也是種田好手,說到李長生種田,就側過臉,眼珠子斜著轉向左上方,翻出一個極輕蔑的白眼,一雙鳳眼立即變成了一雙三角眼。她的白眼層層疊疊堆滿了我的腦子,我看到她就心虛氣短,我覺得將來我長大了,她一定也會向我翻一大堆白眼,我肯定無法抵擋。
時間已經(jīng)很緊迫。十五歲就能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可以掙工分了。只要再過六年,我也十五歲了,需要做這些危險的生活。不安全是一種危險,技術差是另一種危險。我長得瘦弱,個矮力小,膽子又細,腦子又亂——老六常常用“矮子多肚腸”這句話,諷刺我無端端地多思多想,喜歡肚子里做功課——我對未來原本已經(jīng)很恐懼,如今又發(fā)現(xiàn)我是如此害怕埋伏在未來的危險。既害怕未來的危險,又害怕讓人知道我害怕危險,人生便越加灰暗。我想我不是一只熱鍋上的螞蟻,我是一只沉浮在水里的螞蟻,極小幅度地揮舞手腳,沒有力氣掙扎。
并不是每個壯勞力都會輪到做耙田的生活,可是我曉得的,我如此害怕一件事,這件事就必定會降到我頭上。
牛的眼神都差不多,憂郁中夾雜著一些殘忍。那點兒憂郁殘忍的光澤,也會奇怪地變幻,有時是忍耐,有時是慈悲,有時是溫順。
我永遠搞不懂牛的想法。
家禽家畜的思想,是可以揣度的。飯粒掉到腳背上,雞會過來啄掉,有的雞輕輕一啄,有的雞會啄痛我,我就曉得哪只雞是善良的好雞,哪只雞是兇惡的壞雞,如此我算是了解了雞。鴨也一樣。狗跟著我跑到山坡上,我坐下休息,它在附近柴叢中轉過一圈,也在我身邊坐下休息,吐著紅舌頭,看著我看的方向,此時我與狗心意相通,我覺得我了解此時狗的想法。去喂豬時,豬在圈里抬頭看著我叫,耳朵晃動,我知道豬饞癆而不害臊,我饞癆而害臊,想法倒也相似。
牛的想法封閉在他的眼神里,我無法搞懂。牛還有一層厚厚的皮,頭頸上的皮皺得像波浪,也很嚴密地保護住了它的想法。只有蒼蠅飛擾時,牛會閉一下眼睛,偶爾露出一點調(diào)皮的眼神。但牛這么龐大嚴肅沉默,那眼神真的是調(diào)皮么?我也吃不準。
我們村一共有七頭牛,都關在村南的一排牛圈間里。三頭是水牛,四頭黃牛。黃牛是一家子,一頭是老黃牛,三頭是老黃牛生的,最小的一頭就是剛穿了鼻孔的小牯牛。
看牛有幾戶固定的人家。他們上午趕牛出去,讓牛在溪灘邊或者山坡上找食,傍晚再趕回牛圈間。牛圈間經(jīng)常連門也不關,里面就釘著幾條橫木攔著,牛臥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咀嚼著,從不逃出去玩。牛走路也從來不著急,晃悠著尾巴,腳步篤一下篤一下,慢慢移動,有時用勁皺幾下皮,想嚇跑蒼蠅,效果并不好,遠不如揮尾巴趕蒼蠅。我常替它們著急,尾巴不夠長,沒法趕走前半身的蒼蠅。看牛人趕牛時,也是像牛一樣慢慢走,像牛一樣沉默。我覺得他們和牛一樣,都不大好接近。他們不與牛在一起時,倒是與我們沒有區(qū)別;一旦和牛在一起,他們就神秘起來。除了看牛、耕田之類顯而易見的事情,他們也從不與我們說起牛事。
我們家從沒管過牛,所以我不熟悉牛,而是怕牛。我常常與牛擦肩而過,聞到牛身上沉郁的牛糞氣味,我偶爾也會伸手拍一下牛背牛屁股,宣示一下我并不怕牛。我還騎過水牛,拿著一根木棍舞動,想象自己是一個騎馬的戰(zhàn)將。但我沒有進過牛圈間,沒有就近觀察過牛的私生活,也沒有聽到過牛與牛之間的交流。
所以我覺得看牛人家掌握著牛的秘密。他們和牛共同守著這些秘密,形成了一個堅實牢固的同盟。我內(nèi)心深處有點無處可說的障礙:我是永遠不可能了解看牛人家的了。
因為無法了解,我就只能敬畏。我也許是世上最懼怕牛的人。
我所在的這個世界,牛是最龐大的動物,強壯而沉重,像我這樣的人,經(jīng)不起它小小一蹄。譬如你在田間小路上走,它也只是自顧自走路,緩慢移動,你不得不讓路,一不小心就會給它的肚子擠下田去。它真的沒有一點惡意,也沒有主動推你撞你,它只是抖了一下毛皮,身子微微向前挪了一寸兩寸,鼓凸的肚皮輕輕一挨,你就擋不住,掉到水田里。狹路相逢道隘不容人,我曾好幾次被牛擠下田塍,落在水田里,或落在水圳中,有時是急忙一跳,跳到另一條小路上。牛就是這樣,看著也不算威風,也不算兇猛,可是擠死你不費力氣,也無動于衷。我觀察過牛在這種時候的神色,它總是毫無表情,不得意,不蔑視,連眼睛也不眨,好像并不知道它已將人活活擠下田去了。
我當然也見過牛與牛碰角,人是沒辦法拆開它們的。它們一碰上了角,也不會在乎毛竹烏筱抽打,也不會在乎你向它扔石頭,更不在乎你吆喝它。它們的腳蹄踏在地上,能看出巨大的力道,簡直連石磨也踏得破,要是踩著了人的肚子,只怕立即踩個對穿,將肚腸從后背踩出。沒有人敢走近碰角的牛,只敢遠遠地徒勞地喊:“對!對!”直到它們打夠了架自行散開。有一次我看見兩只水牛在溪對面打架,一只站在路上往下攻,一只站在路下的坡上往上攻,那條路就這么封鎖了,行人給堵在兩邊走不過去,聚了幾十個人,空手的坐在石頭上看,挑擔的放下了擔子。這是我們村的牛最光榮的一次碰角。
有時候牛還會激情勃發(fā),在溪邊狂奔,從西頭奔到東頭,再從東頭奔到西頭,也不知道它何事焦躁。這時我們都會遠遠避開,要是擋在它奔跑的路上,就會畀一腳踩扁了。我從來也不了解牛突然發(fā)瘋奔走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它是憤怒還是開心。我還有點好奇,牛的身子如此龐大,四腿雖然粗壯,撐住牛身已經(jīng)夠吃力的了,怎么還能這樣狂奔,屁股沉重地一顛一顛,像長了四只大腳的坦克,踏得大地震顫。
牛的塊頭長得這么大,誰指揮牛耕田,需要極大的威嚴罷,也不知道長腳阿光、老師傅他們是怎么做到的。換了我,恐怕根本指揮不動。
那只皮色黝黑的老黃牛曾在耕田時耍賴皮。也許是累壞了,也許是心里有火氣,也許是不愿做事了,老黃牛忽然躺倒在田里,不肯起來。那爿田灌滿了水,只露出一些泥塊,它這么大的身胚躺下去,一朵朵泥水濺上了牛背,水在牛身下一漾開,整爿田都動蕩了,浪花沖上田塍。我當時拎著菜籃在田塍上剜豬草,看到老黃牛這副鬼模樣,甚是驚奇。我總算了解了一點牛的心思,它也會偷懶,且是明當響亮地偷懶。
老師傅黑著一張臉,大聲吼叫著,在牛身邊“夸扎、夸扎”地走來走去,還拿著毛竹烏筱痛打,一條白痕又一條白痕在牛背上出現(xiàn)、消失,閃電似的。老師傅下手這么毒辣,簡直是不計后果,他的內(nèi)心有我無法想象的強大和兇暴。我擔心牛畀他打急了大怒反抗,老師傅打得過牛嗎?力氣有牛大嗎?我站在田塍上,覺得老師傅與老黃牛之間關系緊張得隨時要爆炸,嚇得手心腳底心酥癢,隨時想逃,他每一記烏筱,都像打在我的背上。
牛揮動著尾巴,腦袋慢慢地轉來轉去,樣子沉穩(wěn),既不憤怒也不害怕,似乎也不怕痛,只有烏筱打向它的頭部時,它才會瞇一下眼睛。躺了大約半個小時,它似乎想明白了,慢慢站起,它的后腿一跳,竟有些輕盈。老師傅急忙扶正了犁,又開始耕田。老黃牛躺過的地方留下一個大汪凼,渾濁的水中有幾條小魚冒頭。
我又弄不明白牛的想法了。它這樣就算發(fā)過脾氣了嗎?為什么不反抗得猛一點?吃了那么多打,就算了嗎?我想我雖然懶惰,常常不情愿做生活,也會被迫去做,但如果打著我去做生活,我必定飛奔逃走,殺頭也不做了。我如果發(fā)了脾氣,就會有那么一點兒特權,做些小小的破壞也不會受到懲罰。這只老黃牛卻什么都不破壞,又老老實實耕田了,它這樣甘心聽話,心里不憋屈嗎?我看著它在田里走,不知道該憐憫還是尊敬。我記得有一次玉珠嬸嬸和老公吵架,一邊啼哭一邊跟著大家到畈里做生活去了。我記得有一次隊長罵了爛眼劍華,爛眼劍華也沒有回嘴,悶著頭給番薯地削草。也許大人是不同的,大人和牛一樣,需要一邊委屈著一邊做生活。我不曉得大人和牛為什么放棄發(fā)脾氣所獲的特權。我隱隱覺得,也許這種特權不是他們自愿放棄的,而是到了某個時刻,會自動失去。
那肯定是一個非??植赖臅r刻。
穿鼻孔就是牛失去特權的時刻吧。穿了鼻孔,就像蓋上了印章,牛就歸人類役使了,從此就害怕給它穿鼻孔的人了,比如老師傅,比如長腳阿光。所以耕田這門技術活,是這幾個有技術的人做的。
牛不會說話,不認得字,它心里不知怎么想的,為什么穿了鼻孔就降伏就害怕?這事太奇怪,我終于忍不住,問了老阿哥。我簡化了這個問題:
“牛為什么害怕老師傅?”
老阿哥是個五保戶,雖然老了,也有發(fā)脾氣的特權。他就是輕便農(nóng)活也做得馬馬虎虎,別說耕田,連種田也不會,可他對誰都不服氣,從來不承認別人農(nóng)活做得好。他怒氣沖沖地回答:“誰說的?誰說牛害怕國端了?家浩不是也會耕田?法式、伯生,還有長腳阿光,哪個不會耕田?”
“那牛為什么會害怕他們呢?”我心想,現(xiàn)在就連爛眼劍華也會耕田了。
老阿哥哼了一聲,說:“你知道什么?牛眼睛與鵝眼睛長得相反,鵝眼睛看見大的東西就變小,所以它會來咬人,覺得人比它還小;牛眼睛看見小的東西會變大,覺得人比它還大,所以它怕人——它連蒼蠅都怕,你沒看見嗎,蒼蠅飛過去,牛會怎么樣?又是眨眼睛,又是擺頭,又是甩尾巴?!?/p>
似乎確實如此。我經(jīng)常聽人說:“鵝眼看人小,牛眼看人大。”有時候會簡化成“鵝眼看人”和“牛眼看人”。我還聽我哥哥說過,人眼睛看東西,都是倒著的——為什么看見的還是正著的呢,因為習慣了,腦子里又自動倒過來了。所以眼睛從來不講道理。只是我心里還存著一個疑點:為什么人眼睛顛倒了,腦子會給正過來,鵝與牛眼睛看到的變小變大了,它們的腦子卻不會改回來呢?它們的腦子這樣偷懶,難怪不會反抗。
但我總算明白了:不是因為楊國端曾穿過牛鼻孔他的威懾力變大了,而是牛本來就怕人。
曉得了牛怕人的道理,我的膽子也沒有變大。老阿哥的話我也沒有全信。在石窟堡誰都知道,雖然會耕田耙田耖田的人不少,但要數(shù)老師傅楊國端做得最好。同樣耙過三遍田,別人耙的田,泥中多少會有些硬塊,老師傅耙的田就特別調(diào)勻。所以老師傅指揮牛,還是另有一套的。
我對未來的憂懼,大半因為耙田。
犁田之后,需要將水田里的泥弄細弄平整,才可以插秧,這就是耙田。實際上耙田看上去很氣派:牛拉著耙往前走,人赤著腳站在耙上,騰云駕霧一般滑過去。
耙長方形,是五條木板做成一個的“曰”字。兩腳就踏在前后兩條兩寸來闊的長木板上,人側著身子,一手持烏筱,一手拎著一條繩子,繩子另一端系在耙上。牛肩上架了軛,拖著耙走,人拿著烏筱,一下一下打在牛屁股上,嘴里“對!對!”吆喝。
這時的田里,水映著天光,白亮亮地漾著,田水中有許多高出水面的泥塊,像排隊的小島,每個島的周圍都有一圈亮光。牛拖著耙經(jīng)過,一個個小島都變作了灘涂。
以前我很羨慕老師傅、長腳阿光、李法式他們站在耙上的派頭。騎摩托車哪有這樣威猛?騎牛騎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有站在耙上,映在水光之中,從田的這頭滑到那頭,才算得風神瀟灑??勺詮目吹竭^小牯牛搗鬼和老黃牛賴皮之后,我變得細心了,我注意到耙的“曰”字的中間一橫。
這一橫是一根圓木條,插滿了鋒利的鐵刀,刀刃雪亮,刀背烏黑,牛拖動了耙,鐵刀就急速滾動,將田里的泥塊扎得粉碎。人威風凜凜地站在耙上,鐵刀便在身子下不斷滾著。
我想,耙上漾滿了泥漿,滑溜溜的,赤腳踏上去,一不小心打個滑,一只腳就會卷進鐵刀,扎裂絞爛,流出一大片血水泥漿,肉會翻出來,白色的骨頭也會露出來。
犁田和耖田,不用站在滾刀之上,我沒有那么害怕。我恐懼耙田,怕的就是那一把把鐵刀,像螳螂前臂舉著的大刀——而你腳下一旦打滑,完全來不及讓牛停下,你也叫不出來,牛會當你是一束爛稻草,連人帶耙一起默默地拖著走,刀片依然不停地轉著,割著你的腳,沙沙沙。那種疼痛就算還在想象之中,也讓我渾身打抖。
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擔憂。也許別人也擔憂,也沒有說出來。也許所有人擔憂著,所有人不說出來。老師傅每次去耙田之前,是不是很害怕?他在犁田或耙田時,神情很嚴肅,我們就是站在田塍上,他也不會來看一眼。這個時候我們也不叫他“老師傅”,他在做生活,你叫得再響亮,他也不會理睬。你試都不用試,大人們都這樣子,只有另外的大人跟他說話,他才會回應——他不理睬我們,是不是因為做犁田或耙田這種事,必須十分小心?那么他也是害怕的,那么犁田說不定也是一樣危險,只是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
一種可怕的想法糾纏住了我:等我長大了,會輪到我去耙田,萬一我不小心打滑,一只腳就廢掉了,也許兩只腳一起廢。
我常常害怕將來。我擔心長大了不會做農(nóng)活,會沒有飯吃;擔心力氣太小,上山砍樹別人不肯和我抬樹;擔心將來我到了二十多歲,生產(chǎn)隊評工分,建山、青頭、維立他們評上了正勞動力,一個工十分,我卻評不上,一個工只有九分八分,丟盡臉面。這些擔憂隱隱地藏在心中,不時撩一下,讓我發(fā)愁,卻又說不出口。
但我從來沒有像這樣,時時刻刻恐懼耙田。
看到他們站在耙上的威風氣派,我已沒有半點羨慕,我的內(nèi)心飽受折磨,小腿不時癢癢起來,發(fā)一陣抖。當耙擱在圳邊時,我偷偷摸過“曰”字的兩個長邊,感覺似乎也不算太滑,不過我吃不準漾上泥漿之后有多滑,我沒有涂上泥漿再摸。我也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我內(nèi)心的怯弱。我想知道別人是怎么看耙的,想了好多個問題,可一個也問不出來。
有一天我終于裝作不在意地對青頭說:“我摸過,耙上的刀,很快的?!?/p>
青頭說:“那還不如庖刀快?!?/p>
我說:“你也摸過?”
青頭說:“沒有?!?/p>
我問不下去了。我問錯了問題,也問錯了人。
那天我背了一只菜籃去割豬圈草,看到爛眼劍華提著耙趕著一頭老黃牛出畈,就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茅灣口。割了半菜籃草,就坐在樹下,悄悄觀察他耙田。茅灣口在西山下,算是偏僻的,與其他人割稻種田的地方距離很遠,目力所及,只有我和爛眼劍華兩個人。
他身子站得筆直,斜對著前面的牛屁股。耙平穩(wěn)地滑行,像一條小船。鐵刀滾動著不斷甩出泥水。他高高卷著褲腿,兩只腳踏在木板上,泥漿從他的腳趾縫里汩汩冒出來,我能感覺到那種酥癢,比泥鰍從腳趾縫鉆出來還舒服。老黃牛走到了田塍邊,停了一下,耙也停下,耙上的鐵刀就不動了。爛眼劍華下了耙,一邊揮烏筱趕牛,一邊拖著耙,走到田塍上。老牛懂得轉彎,挪動笨拙的屁股轉過頭,又停了一下。爛眼劍華“豁嗒”一聲將耙扔下田,自己也從田塍上下來。
牛慢慢走動,耙也向前移,爛眼劍華提起了左腳,踏上了耙的后木板,身子向前,右腳跟著提起,但他的身子沒有跟上,右腳又踏回田里,向前拖了幾步,再提起,這樣試了幾下后,右腳輕輕一邁,踏上了前木板。他就乘在耙上滑行。
他下耙上耙已很熟練了,并不費事,身子也不大搖晃。我想,這個爛眼劍華倒是蠻有本事的,春插時他跟著老師傅教牛,摔了一大跤,到雙夏短短幾個月時間,他就練成了真正的耕田師傅,還敢獨自在茅灣口耙田——這么說來,耙田也許并不太難?
不知道小牯牛練得怎樣了。
耙田在技術上就算不是特別地難,那又怎樣呢。既然有滾動的鐵刀,便有巨大危險,一碰上就會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我看了老半天,猜想最危險的就是上耙,第一腳踏實之時一定要穩(wěn)當,第二腳一定要踏得準。
我很想問他一句:“踏在耙上,你的腳底心,滑不滑?”這句話在我心里轉了很久,摹擬著各種語氣,委婉的,隨意的,好奇的,總之不能帶有一絲不敬,還要讓他聽明白我問的要點,是耙移動時腳底是什么感覺,會不會滑下來。忽然聽到山上烏鴉“啊哦啊哦”的叫聲,我頓時泄掉了氣,跳過一條小溝,去割草了。我不可能聽到了烏鴉叫還這么亂問。烏鴉一叫晦氣生,問這種話太犯忌。
傍晚收工后,耙就放在大會堂門口。這個簡單的裝置,只有木頭、麻繩、鐵刀,光禿禿的,比我們玩的滑輪車還簡陋。我們玩的滑輪車,雖然不到耙的一半大,只容一個小孩乘坐,但釘了一塊方木板,可以坐下,前后各釘了兩根豎木條,前面的當扶手,后面的當靠背,既享受又安全。耙在享受方面就差勁了,頂多是木板多刨了幾下子,讓腳底心感覺平滑,可是這平滑,正是我擔心的。
人踏上耙之時,牛拉著耙正在前進,人的身體必須立即適應移動速度,否則失去了平衡,站不住腳,就算不摔倒,踉蹌幾步,也很容易踩到鐵刀,搞得血肉模糊,筋斷骨折。我曾經(jīng)試過倒坐滑輪車,車一拉動,我剎時俯仆,撞得鼻血長流。因為是倒坐車子,背對著前方,所以我撞上的是當靠背的木條。我想,站上耙時,人的身體是斜對著前方的,比倒坐車子要安全一些。
為了我長大之后的安全起見,最好能改良一下耙。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這種沒出息的恐懼,因此也沒有人可以商量,只能獨自鉆研。
我起初想,如果人不踏在耙上,牛不是也一樣將耙拉遍整爿田的么,那人為什么還要站在耙上冒險呢?但我很快想明白了,耙田需要加上人的重量,才能滾動鐵刀扎碎泥塊,否則只是一塊木板拖過,耙不了田。
我又想,如果給耙做一個殼,殼上釘一張椅子,人豈不是可以坐在椅子上風風光光耙田,且不用擔心鐵刀了?說不定連衣服也不會弄臟。就算沒椅子,也可以在殼上放置石頭增加重量,人跟在后面走,雖然不威風,至少安全。想到這個高明的主意,我興奮了好久,覺得自己已經(jīng)成了發(fā)明家??稍僮屑氁幌耄X得還是不成。耙田本是一個人就可以操作的,加了殼,增加了重量和體量,一張耙恐怕要兩個人抬到田畈去,在田里掉個頭,也需要兩個人。
要是耙自身有動力就好了。就像汽車火車,或者抽水機碾米機,那就既不用牛拉,也不用人搬——可是這么一來,我又顧慮叢生。抽水機碾米機的輪子轉動之快,遠遠超過牛力拉的耙上的鐵刀,看也看不清楚,手指頭只要輕輕一碰,立馬就斷掉。我連耙上的鐵刀都害怕,更害怕碾米機自動會轉的輪子,耙如果有了如此強大的動力,我只好魂飛魄散。我覺得碾米機輪子上的傳動帶也很無情,卷著人的衣角,就會將人絞扁——我害怕的便是機械的無情。人的手抓到一個火球,會疾速放手,就好像裝了個彈簧,一發(fā)覺不對就彈開;或者說,人有一層自我保護的無形的毫光,能瞬間警示危險并讓人作出反應,這是知止。機械就沒有這樣的彈簧和毫光,連神經(jīng)都沒有的,它需要外力制止才會停止繼續(xù)闖禍,而外力未必能及時制止它。外力是靠不住的,它不知止。
我害怕一切機械,不管它是抽水機、碾米機還是耙。因此,我的發(fā)明事業(yè)就到此為止,我沒能發(fā)明手扶拖拉機,也解脫不了內(nèi)心的憂懼。
想想老黃牛老水牛笨重的身子,其實也無情如機械。它如果踩上了你的腳背,并不會馬上浮起蹄子防止踩壞,就算你高聲尖叫,或者有人拿棍棒驅趕,它還是慢吞吞地挪動,一點不急,踩你的那只腳也必然先踩實了,然后等其他腳踩實,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匾崎_,此時你的腳背已給它踩成肉餅,一點辦法也沒有。
而我九歲時的恐懼,好像也不是直接害怕機械和牛,或害怕耙田砍樹,而是害怕可以預見的未來,未來的兇險。
老黃牛一天天衰老,到秋末終于倒掉了。我聽見人們在說“牛倒了”,路上還聚起一群人,跑過去看熱鬧。老黃牛并沒有倒下,它在路上走著,楊芳娣拿著烏筱,跟在牛屁股后面,老黃牛走得極慢,好像每步跨出都需要深思熟慮。牛一點不著急,楊芳娣也一點不著急,嘴里連“對、對”也沒說。大家擁著老黃牛,好像擁著新娘子。
爛眼劍華笑嘻嘻走在楊芳娣邊上,對站在路邊的阿七奶奶說:“是的是的,這牛要倒了,趕到溪灘去?!?/p>
“倒?!边@個詞的具體含義,我有點懵懂。它似乎就是指牛死掉了,老死或者意外死亡,有時候又似乎也指牛已衰老無用,或受傷難治,所以那些愛偷懶、無所用心的人,也會被稱作“一頭倒牛”。我想起這只老黃牛曾經(jīng)臥在田里不肯起來,那時候它是倒著的,卻還不算倒牛。
跟隨老黃牛的人群中,我看到了青頭、洪海和老六,他們很興奮,走路蹦蹦跳跳的。洪??吹轿?,大聲說:“嗨,晚上有牛肉吃了?!?/p>
老六哈哈笑著說:“你們這幫小鬼頭,只曉得食祭?!?/p>
我記得我從沒吃過牛肉。我吃過豬肉,過年時候還吃過雞肉鴨肉鵝肉狗肉羊肉。我甚至吃過好幾塊野豬肉和角麂肉,那是山中打獵的親戚送來的。牛肉——我從沒將牛和肉聯(lián)系起來,沒想到過牛也是可以吃肉的。我想牛肉的吃法大概與豬肉差不多,切成小塊,紅燒或者與干菜一起燒。
“這是一只牛大哥,它年紀比你還大你曉得不?”老六又說。
“呸,”洪海說,“你才是牛的年紀呢。”
“老黃牛幾歲,芳娣姐也不一定知道?!崩狭f,“是吧,芳娣姐,這要你爸才知道,他是老師傅?!?/p>
“我怎么會不知道?”楊芳娣笑著說,“它十九歲了,比你也大好幾歲。”
我和洪海、青頭不禁啊啊啊地驚嘆。這么老。十九歲。高中都畢業(yè)了。我看看老黃牛的表情,很沉著,似乎有點沮喪,我猜不出它此時的想法。它可能已哭過一場,眼角結著白色的眼屎,鼻子里滴下一條液體,像是清水鼻涕,滴得長長的,發(fā)著亮光,突然斷掉,一半掉到地上,一半縮回它的鼻子。它真的很老了,不像十九歲的老,是七老八十的老,脖子上的牛皮皺得像百褶跳舞裙。
玉珠嬸嬸性子最急,挎著一只小菜籃從家里出來,跟了沒幾步就不耐煩,快步搶到前頭去了,說:“嗬唷,走得有介慢的,我還是先去割兩株白菜?!彼齽傋哌h,又有兩個女人拎著小菜籃跟上來。
一伙人隨著老黃牛慢慢轉出弄堂,到了大柳樹底下,我看見溪灘的草地上已有好幾個人等著,長腳阿光和老師傅都在。那里還擺著一個木頭做的殺豬臺,又像桌子又像椅子:比桌子略矮些,桌面幾根長木條,像公社里的長椅,不過沒有涂漆。在供銷社用剝皮法殺豬時,就是將豬放在這個臺上,殺豬師傅用嘴從豬腳吹氣進去。
不曉得是誰先動,我們幾個突然撒腿就跑,奔到溪灘上,回頭一看,人群簇擁著老黃牛,還在大柳樹底下,慢得像老太婆挨步,新娘子梳頭。
老師傅半個屁股坐在殺豬臺上,笑著對長腳阿光說:“幾個月前我就知道老黃??斓沽?,虧得小牯牛已經(jīng)教出?!?/p>
長腳阿光含含糊糊地說:“牛嗎,總是要倒的。”
倒牛是村中大事。分牛肉也是村中大事。曉豐阿哥坐在石頭上,無聊地東張西望。他膝蓋上放著一個大本子,我從他肩頭看了一眼,本子左側一列寫著一長串名字。這是分牛肉的記賬本。曉豐阿哥是生產(chǎn)隊記賬的。我想,我長大了要是能做個記賬的,那真當是無憂無慮——可惜已經(jīng)被曉豐阿哥做掉了。
老黃??偹阕叩搅?。長腳阿光用斧頭在草地上釘了一個木樁,將牛繩拴上。老黃牛輕輕晃著尾巴,低著頭,耳朵微微動著,清水鼻涕從鼻子一串串滴下,滴到草地上。它眼睛眨得很快,可是好像沒了生的興趣,連草也不吃一口。
“走開些,都走開些?!遍L腳阿光一邊大聲說,一邊揮手,團團走了一圈。大家退開了幾步。他把斧頭遞給老師傅。
老師傅笑瞇瞇地用拇指試了試斧刃,又用掌心在斧背上摩挲,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好像是在稱贊真是一把好斧頭。我看不出這把斧頭有什么特別,生了好多銹的。他右手提著斧頭,左手摸著老黃牛的腦袋,摸在耳朵后面的部位。
他摸到牛頭之時,我已有些心驚了?!八艘恢豢煲懒说呐??!蔽蚁?,“他摸了一只快要死了的牛。”
這時老黃牛略略抬起頭,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我又差點驚叫出聲。它怎么能突然用力眨眼睛?它想暗示什么?
老師傅忽然將斧頭扔到爛眼劍華的腳下,說:“你來?!?/p>
“我?我來?”爛眼劍華說,看看老師傅,又看看長腳阿光,“我來?”
“你運道好,我們村已經(jīng)十年沒宰牛了,你師傅讓給你。”長腳阿光笑著說。
爛眼劍華提起斧頭,掂了掂,雙手握著斧柄,咬著嘴唇,兩眼盯著老黃牛,繞著它慢慢走,繞了一圈又繞一圈。我看他想動手又不動手的樣子,心里像有一潭水在狂漾。幾個女的已轉過頭去不敢看。他忽然拋下斧頭說:“我……我……下不去手?!北嫉较叾紫拢瓤鹊馗蓢I。
“你也真是沒用。”老師傅說著,彎腰撿起斧頭。
我想長腳阿光長得高大,身強力壯,讓他來宰牛,恐怕一斧頭就將牛頭斬下來了。不過殺豬是一刀刺進豬脖子放血,宰牛卻用斧頭放血,這也是長了見識。
老師傅雙手握著斧頭,慢慢轉過身子,猛地轉回去,斧頭掄了過去,“勃”一聲,斧背砸在牛的耳朵后面。許多人“啊、哦”地驚叫。
老黃牛好像沒什么感覺,穩(wěn)穩(wěn)地站著思考著什么事。也許它驚得悶住了,從來沒想到會挨這么一下子。它的身子開始微微晃動,一只腳提起,似乎想走路,忽然間四腿一屈,側著身子,轟地倒在草地上,像倒了一座小山。它的四條腿全都離了地,猛烈地抽動,擊打著空氣,像是要抓住什么。可它或許忘了,它腳上長了蹄子,沒有手指頭,抓不住的。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