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斌
《孟子·公孫丑上》一篇中,有段很耐人尋味的對話。公孫丑討教不動心的訣竅所在,孟子特意舉三人行跡為例。首先是北宮黝,此人好勇斗狠,肌膚被刺破而不屈服,看見可怕的不逃避,他不受制于平民,也不受制于國君,因而其不尊敬諸侯,受到辱罵必然要回擊。與之相類者是孟施舍,他堪稱無所畏懼,與敵軍交鋒,從不估量對方實力強弱,也不思慮勝券多大,只是一味死斗。與二者相比,孟子以為,這二位勇士的風范與儒門曾子頗形似,然仔細琢磨,實則神異。差別在于,曾子始終秉承孔子的一句教誨:“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比绱丝磥?,北宮黝、孟施舍僅是逞一人之強的匹夫,而曾子屬于惟義所在、好謀善斷的智者。這也印證了孔夫子當年批評子路的一則觀點:“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贝笳煞蛲α⒂谔斓亻g,光靠勇敢是遠遠不夠的。
時隔兩千余年后,同治五年(1879)九月十二日,已被庶務(wù)糾纏得焦頭爛額的曾國藩,憂心忡忡地給曾國荃寄去一封書信,特意用了《孟子》中的典故來點撥兄弟。
不妨先交代下此信撰寫背景。一年前,因平叛功高謗多,不得不暫時蟄伏的曾國荃復出,先是巡撫山西,后移師湖北。此時之鄂省政情可謂險惡。地頭蛇乃湖廣總督官文,此人“無過人之才”,諸事決于家奴,然雄踞此地達十數(shù)年,必是朝中有大靠山,絕非善茬。故九弟赴任前,曾國藩就致函囑咐其“假滿出山,與各鄰省督撫共事,亦必齟齬者多,水乳者少”,為人處世務(wù)必三思后行。孰料曾國荃永遠是改不了的“暴脾氣”,履任僅半年多,就一封密折狠狠參劾官文“貪庸驕蹇、欺罔徇私”等罪狀,這簡直在湖北官場捅出了天大的窟窿。更要命的是這般大動作,曾國藩事先毫不知情。
言歸正傳,正是面臨老九新惹的事端,曾國藩與之進行辯論。開篇曾氏徑直批駁九弟所謂“自強者每勝一籌”的觀點。在其看來,爭強好勝看似短期易于得寸進寸、得尺進尺,但“凡國之強,必須多得賢臣工;家之強,必須多出賢子弟”,可見即使擁有虎狼之師,亦非永續(xù)長久之道。單就一人而言,所謂強“不外乎北宮黝、孟施舍、曾子三種。孟子之集義而慊,即曾子之自反而縮也。惟曾、孟與孔子告仲由之強,略為可久可?!薄3酥?,無論是憑借機巧,抑或依仗武力所達到的強勢,“有因強而大興,亦有因強而大敗”,“如李斯、曹操、董卓、楊素,其智力皆橫絕一世,而其禍敗亦迥異尋?!?。因此,曾國藩拋出了君子自強的正途所在,“在自修處求強則可,在勝人處求強則不可”。反觀彈劾官文事件,曾國荃尚未立穩(wěn)根基,便意氣用事,與湖北官場泰半官吏鬧翻,“能強到底與否尚未可知”,極可能招致怨恨,禍害自身。果不其然,次年因剿賊無功,朝廷借機摘去曾國荃頂戴,令其回家養(yǎng)病。這一養(yǎng)便是整整八年,老哥的判斷又一次不幸言中。
其實,關(guān)于“自強”境界一事,兄弟間多有交流。粗略看來,曾氏之理解大致有幾層含義:一、既是自強,便不宜時時外露。曾國藩總結(jié)起兵初期的諸多教訓,自以為是,急于表現(xiàn),一肚子不合時宜、不識世態(tài)的言行,招致眾人厭惡,遂影響了湘軍發(fā)展。故,其后來告誡諸兄弟須積蓄能量,強大自身,“一味渾厚,絕不發(fā)露。將來養(yǎng)得純熟,身體也健王,子孫也受用”,事業(yè)自然蒸蒸日上。二、雖不聲張,然自強須有倔強之特質(zhì)。沉潛不等于沉默,和光同塵也不是沆瀣一氣,自強之人理當有定見甚或執(zhí)念,其背后支撐的精神力量是倔強。曾國藩很看重該氣質(zhì),“倔強二字,卻不可少。功業(yè)文章,皆須有此二字貫注其中,否則柔靡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謂至剛,孔子所謂貞固,皆從倔強二字做出”。三、自強一途偏于剛毅,但又非剛硬、剛愎與憤激?;跀?shù)十載宦海閱歷與體悟,曾國藩對自強氣質(zhì)的辨析堪稱精微。首先,過剛易折,自強須剛?cè)岵?。一次,曾氏自感有所頓悟,于是提筆與諸兄弟分享道:“剛?cè)峄ビ?,不可偏廢,太柔則靡,太剛則折。剛非暴虐之謂也,強矯而已;柔非卑弱之謂也,謙退而已。趨事赴公,則當強矯,爭名逐利,則當謙退。開創(chuàng)家業(yè),則當強矯,守成安樂,則當謙退。出與人物應(yīng)接,則當強矯,入與妻孥享受,則當謙退。”對人而言,剛為骨架,柔是血肉,二者融通,方能頂天立地,摧折不倒。其次,倔強太過,便近于愎。倔強絕不是固執(zhí)、任性、抱殘守缺。當年在京城任職,曾國藩時常遭人白眼,“因本性倔強,漸近于愎,不知不覺做出許多不恕之事,說出許多不恕之話,至今愧恥無已”。于是,其強調(diào)自強與剛愎判然有別。如果一個人做不到強制、強恕、強毅和強為善,一味“求以客氣勝人,是剛愎而已矣”。再次,位高權(quán)重若不注意修養(yǎng)反省,原本自強之氣往往會流于忿激。比如曾國荃,隨著戰(zhàn)功日益顯赫,開始忘乎所以、目中無人。所以,曾國藩勸他“大抵任天下之大事以氣,氣之郁積于中者厚,故倔強之極,不能不流為忿激。以后吾兄弟動氣之時,彼此互相勸誡,存其倔強,而去其忿激,斯可耳”。四,自強之化境,應(yīng)是明強??v使自強有萬端變化,到底還要從“明字做出,然后始終不可屈撓”,始于明,終于明。所謂“明”,是明白、理性、堅韌、通透。若不明則是暗昧、橫蠻。早在距彈劾事件發(fā)生三年前,曾國藩就下過一番精辟高論:“至于擔當大事,全在明強二字。《中庸》學、問、思、辨、行五者,其要歸于愚必明,柔必強。弟向來倔犟之氣,卻不可因位高而頓改。凡事非氣不舉,非剛不濟,即修身齊家,亦須以明強為本。”
放低姿態(tài),韜光養(yǎng)晦,洞曉時世,慎終如始,或此之謂“明強”也。惜手捧此函,心存暗昧、憤激、剛愎的曾國荃僅是入眼而未入心,日后官場倍遭蹉跌,倒也在情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