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鄧椿說:“畫者,文之極也。”似解,而不得甚解。近日讀畫,微有所窺,其然乎,其不然乎,質(zhì)之高明。
一畫一詩,不謀而巧合。
畫為白石老人的《荷影圖》。一枝荷花的水中倒影,似乎散發(fā)著清香之氣,逗引得一群蝌蚪爭相圍攏而來。
詩見《隨園詩話》,佛裔有句云:“魚亦憐儂水中影,誤他爭唼鬢邊花?!濒W邊花水中影的其色其香,也逗引得魚兒爭唼起來。
這詩中魚與那畫中蝌蚪,直是天生一對,傻得有趣。而這趣,說真不真,有悖于事理;說假不假,又合于情理。蓋神與物游,“遷想”而“妙得”之。
試以此畫此詩和“畫者,文之極也”一語對對號。
王國維論詩詞,提到“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且將此語改換一字為“有我之趣”與“無我之趣”。或者有人會說,“趣”乃人的主觀認知,出之于“我”,怎能“無我”?我說,“趣”固然出之于“我”,吟詩作畫也出之于“我”,“趣”與“我”如影之隨形,但有顯、隱之分。詩句畫幅間,“我”有時顯,則為“有我之趣”,“我”有時隱,則為“無我之趣”。
有我之趣,有“人巧”,
無我之趣,見“天機”。
佛裔詩,有我之趣也,
白石畫,無我之趣也。
以此詩此畫證之,似可允稱“畫者,文之極也”。
然而鄧椿此話,應相對地看(詩、畫各有短長),如以另詩另畫設譬,也或許“文者,畫之極也”。所以劉勰說:“才非短長,理自難易耳?!?p>
荷影圖 齊白石
小魚排隊
齊翁有一畫,姑名為“小魚排隊”。小孩子喜歡耍,小魚也喜歡耍,排成一隊像當兵的樣兒,“一二一,齊步走”。玩興正濃,其樂陶陶,你瞧,又一條小魚急匆匆湊攏來了。始而笑小魚,繼而笑齊翁,笑著笑著,忽然憬悟,何謂“物我兩忘”?這就是“物我兩忘”。小魚是我歟,我是小魚歟,此情此狀,不亦童趣歟。既不有意為之;無意又不能為之,是齊翁與小魚神遇而跡化的結(jié)果。而欣賞者也忘乎所以,像濠梁之上的莊子一樣,“知魚之樂”起來。
畫中的荷葉、小魚,逸筆草草,率爾揮毫,謂為小孩兒涂鴉,亦無不可(知乎知乎,卻又正妙在恰恰像似小孩兒涂鴉)。
《蕙風詞話》論詞有言:“若赤子之笑啼然,看似至易,而實至難者也。”我謂“小魚排隊”亦猶“赤子之笑啼然,看似至易,而實至難者也”。
其難何在?就近取譬,且讀齊翁詩:
“痛除勞苦偷余生,一物毋容胸次橫。孤枕早醒猶好事,百零八下數(shù)鐘聲。”這是齊翁自述。反觀我輩,為諸多瑣事牽累,“巧者勞而知者憂”,百物橫胸,自顧不暇,哪有這自得其樂的閑適心情去數(shù)鐘聲,更遑論小魚排隊。
“兒童相聚常嬉戲,并欲爭騎竹馬行?!边@是齊翁題《竹筢》的畫跋,也是童年的夫子自道。將竹筢當馬騎,把死物當活物,不亦癡乎,其中卻有樂趣,是癡中取樂,愈癡愈樂。孩子們玩起來,不問癡不癡,但看樂不樂。而我輩成年人,不問樂不樂,但看癡不癡。這么一來,可就玩兒完了,甭想再讓小魚排隊了。
“客來索畫語難通,目既朦朧耳又聾。一瞬未終年七十,種瓜猶作是兒童。”已是老翁了,猶不減“也傍桑陰學種瓜”的小孩兒嬉戲天性。返老還童歟,天真永葆歟,無此老天垂幸,小魚欲想排隊,不亦“難于上青天”乎。
小魚得齊翁為之寫照,幸哉。
一塊石頭,兩棵白菜,幾株莊稼稈兒,經(jīng)畫筆一擺弄,竟有“頰上添毫”之妙。
比如我,瞅著瞅著,直想一步跨入畫中,坐到那石頭上,作《紅樓夢》中賈政之狀,笑曰:“未免勾引起我歸農(nóng)之意?!?/p>
所以有此魅力,是由于畫中的疏朗恬淡的意境,而且是原滋原味的農(nóng)家本色。再說直白些,就是詩意。白菜、莊稼稈兒也有了詩意,不亦趣乎。趣從何來,只能問齊翁了。齊翁另一畫中曾有一跋:“借山吟館主者齊白石,居百梅祠屋時,墻角種粟,當作花看?!奔饶軐⑺诋斪骰?,又何嘗不可拿白菜玩其趣,甚而借“春雨梨花”流其淚。
“春雨梨花”見《白石詩草自敘》:“己未,吾年將六十矣,乘清鄉(xiāng)軍之隙,仍遁京華。臨行時之愁苦,家人外,為予垂淚者,尚有春雨梨花?!敝星樗?,脫口而出,白傅也當必為之擊節(jié)。
非臨摹所能到也
這畫上也有一跋:“老萍近年畫法,胸中去盡前人科臼,余于家山雖私淑有人,非臨摹不(似應為‘所)能到也?!笨磥硭麑@畫頗為得意,謂為“非臨摹所能到也”??墒恰胺桥R摹所能到也”的得意之筆是指的什么,他沒說,我試揣測其意,八成是指莊稼氣、菜根氣、書卷氣三者渾融一體,大俗而又大雅的境界。此境界,“非臨摹所能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