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國藩看來,器局最為重要,才干之大小取決于器局之大小。器局者,胸襟也,度量也,見識也,多半來自天賦,少半來自修煉。古往今來,凡成就絕大事業(yè)者,必有絕大之器局。
曾國藩致沅弟
咸豐七年十月初四日
沅甫九弟左右:
家中諸事,弟不必掛慮。
吉字中營尚易整頓否?古之成大事者,規(guī)模遠大與綜理密微二者闕一不可。弟之綜理密微精力較勝于我。軍中器械其略精者,宜另立一簿,親自記注,擇人而授之。古人以鎧仗鮮明為威敵之要務(wù),恒以取勝。劉峙衡于火器亦勤于修整,刀矛則全不講究。余曾派褚景昌赴河南采買白蠟桿子,又辦腰刀分賞各將弁,人頗愛重。弟試留心此事,亦綜理之一端也。至規(guī)模宜大,弟亦講求及之。但講闊大者,最易混入散漫一路。遇事顢頇,毫無條理,雖大亦奚足貴?等差不紊,行之可久。斯則器局宏大,無有流弊者耳!頃胡潤芝中丞來書,贊弟有日“才大器大”四字,余甚愛之。才根于器,良為知言。
湖口賊舟于九月八日焚奪凈盡,湖口梅家洲皆于初九日攻克。三年積憤,一朝雪恥,雪琴從此重游浩蕩之宇。唯次青尚在坎客之中,弟便中可與通音問也。潤翁信來,仍欲奏請余出東征。余頃復(fù)信,具隙其不宜。不知可止住否?彭中堂復(fù)信一緘,由弟處寄至文方伯署,請其轉(zhuǎn)遞至京?;虻苡袝史?,末添一筆亦可。李迪瘡近有請假回籍省親之意,但未接渠手信。渠之帶勇,實有不可及處。弟宜常與通信,殷殷請益。
兄國藩手草
唐浩明評點
點評此信前,必須先交代一個背景。咸豐七年(1857)二月初四日,曾國藩之父曾麟書病逝于老家,享年68歲。十一日,訃告遞到曾國藩駐營之地江西瑞州城(今江西高安市)。曾國藩當(dāng)即向朝廷奏報丁憂開缺,不等朝廷批復(fù),便帶著六弟溫甫(曾國華)自瑞州兼程回湘。與此同時,九弟沅甫(曾國荃)亦自吉安啟程。
身為統(tǒng)帥,且正當(dāng)軍事吃緊之時,曾國藩置江西軍務(wù)于不顧,擅自離開前線,此種做法的確有悖常理。故當(dāng)時湘贛兩省官場一片嘩然,紛紛指責(zé),時為湘撫高級幕僚的左宗棠甚至破口大罵,弄得曾國藩灰頭土臉的。
許多人都以為朝廷要嚴責(zé)曾國藩,但出乎意料,朝廷并沒有指責(zé),反而準假三個月,撥奠銀四百兩,令其假滿即赴江西督辦軍務(wù)。曾國藩再上奏堅持在家終制,朝廷仍申前諭。待到三個月假滿時,曾國藩又上了一道奏折,將多年積蓄在胸的苦惱一吐為快。他說他有三大難處:一、他的軍隊皆為募勇,雖能保奏官階,卻不能補實缺,所升的官其實是虛的。他本人雖居侍郎之位,而權(quán)勢不如一提鎮(zhèn)。二、籌餉需經(jīng)地方官之手,而他無地方之權(quán),不能號令地方官。三、頭銜常變,官印也跟著常變,不能取信于人;奉朝廷之命出省打仗,但朝廷又不與地方通氣,得不到地方的支持。
就曾國藩原意來講,本希望朝廷看到這道奏折后會體諒他的難處,即便“勇”暫不能變?yōu)椤氨?,若能授一個地方實職,如巡撫、總督,那么第二、第三兩大難處則迎刃而解。不料朝廷來了個“著照所請”,準他“在籍守制”。曾國藩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其實,曾國藩所言皆是實情。
二十多年后,王閩運撰寫《湘軍志》時發(fā)出如此感嘆:“夜覽滌公奏,其在江西時實悲苦,令人泣下……”“聞春風(fēng)之怒吼,則寸心欲碎;見賊船之上駛,則繞彷徨?!冻鰩煴怼窡o此沉痛?!蓖蹰}運替他說了幾句公道話。
朝廷只是叫他當(dāng)奴才賣命,卻并不為他辦成事提供相應(yīng)的條件。江忠源三年功夫,便從知縣升到巡撫;胡林翼兩年功夫,便從道員升為巡撫。朝廷都很大方地給了他們一方諸侯的實職。唯獨曾國藩,早就是侍郎了,卻一直對他吝于督撫之授。分析此中緣故,或許又可以追溯到五年前的《討粵匪檄》上去了。
曾國藩當(dāng)時的心情該是何等委屈沉重!他的小女曾紀芬晚年自訂年譜,在“咸豐七年”中有如下記載:“……黃金堂之宅相傳不吉,賀夫人即卒于是,其母亦卒于是。忠襄夫人方有身,惡之,延巫師禳祓。時文正丁艱家居,心殊憂郁。偶晝寢,聞其擾,怒斥之。未幾,忠襄遂遷居焉?!?/p>
曾國藩當(dāng)時心情惡劣,遷怒于弟媳,幾至釀成兄弟不和。這種惡劣心情源于何處,當(dāng)然一是江西軍事不順,一是朝廷淡薄無情。
八月,江西巡撫耆齡奏請起復(fù)老九(曾國荃)回吉安。老九遂于九月初離家赴贛南,總領(lǐng)吉字營。此信即寫在這個時候。
信中有兩個命題頗值得我們重視。
一為:“古之成大事者,規(guī)模遠大與綜理密微二者闕一不可。”規(guī)模遠大,指的乃是大抱負、大規(guī)劃、大目標。對辦大事者而言,這好比是旗幟,是方向,是北斗星座,它能使人不滿足于小得小成,也不會走人誤區(qū),不會被前進路上的各色誘惑所迷惑。光有此還遠遠不行。在邁向高遠目櫟的途中,每一步路都得走好,每一件事都得做好,這靠的便是綜理密微。
曾國藩曾親自督促打造數(shù)百把腰刀,用以獎贈立功將領(lǐng)。所費不大,卻讓受贈者感到溫暖親切,有一種被統(tǒng)帥視為親信的感覺,得此殊榮的將士莫不愛重珍惜。這本是一樁小小的事,但卻有籠絡(luò)人心、激勵士氣的大作用。曾國藩告訴弟弟,所謂綜理密微,便是從這些看似小的事上一樁樁地做好,那么遠大目標便不至于落空。蔣介石終生極為敬服曾國藩,行軍打仗,一部《曾文正公全集》常帶在身邊。他的“不成功則成仁”的“中正魂”短劍,無疑典出于此。
二為:“‘才大器大四字,余甚愛之。才根于器,良為知言?!薄安糯笃鞔蟆边@四字是胡林翼稱贊老九的。曾國藩認為這四個字很好,固然有贊同胡林翼肯定弟弟的一層內(nèi)容在內(nèi),但更主要的乃是從原則上肯定胡的“知言”。
在曾國藩看來,器局最為重要,才干之大小取決于器局之大小。器局者,胸襟也,度量也,見識也,多半來自天賦,少半來自修煉,正如曾國藩所說的:“器有洪纖,因材而就。次者學(xué)成,大者天授?!惫磐駚?,凡成就絕大事業(yè)者,必有絕大之器局;具有絕大之器局者,也必可鍛煉而成絕大之才干。所以,在后來的一封信中,他將“識”與“才”作了一個排列:凡辦大辜者,以識為第一,才則次之。這個“識”便是器局。
世事紛紜,人事迷離。辨?zhèn)未嬲妗⒍聪は葯C最為難得,也最為重要。此中本事皆源于“識”!
(責(zé)任編輯:亞聞)
(郵箱:2003xyw@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