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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記什錦小菜

      2020-06-30 10:05:05周建新
      北京文學(xué)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什錦陳升腌菜

      1

      芒種時節(jié),遼東灣的海風(fēng)強硬地吹著,吹進(jìn)了醬菜廠的破大院。

      院子里,人頭攢動,兩伙人對峙著,誰也不肯退讓。一伙來自鎮(zhèn)里,鎮(zhèn)長陳升坐鎮(zhèn),派出所長和司法助理助陣,推土機殿后,泰山壓頂之勢。另一伙是群腌菜工,背靠腌菜池子,粗壯的胳膊鐵鏈子般挽在一起,師傅李堿蓬居中,眼睛盯著推土機,背水一戰(zhàn)。

      對峙成了僵局,沒人妥協(xié)。

      太陽越升越高,白霧拱出腌菜池子上的秫秸斗篷,裊裊擴散,院里的腥咸味更濃了,熏得太陽都結(jié)了一層鹽痂,蒼白地照射著。

      僵持得這么久,海風(fēng)都吹煩了,鎮(zhèn)長陳升怎能不煩,多大個屁事兒,腥味熏天,招得蠅蟲滿天飛的幾個腌菜池子都碰不得,鎮(zhèn)政府的顏面何在?權(quán)威何在?

      歸根到底,陳鎮(zhèn)長天天摔打在基層,有斗爭經(jīng)驗,曉之以理不好使,強制執(zhí)行還欠點兒火候,那就喻之以利。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新東家孫利別藏著掖著了,趕快過來,醬菜廠改制,這個大院歸你了,鎮(zhèn)政府都替你打工呢,別烏龜頭總縮著,一百多萬買下的,你就肯撂荒?

      大老板孫利轉(zhuǎn)戰(zhàn)商場好幾十年,最會計算得失,早成了商界精英,大腹便便不假,裝的是一肚子算盤珠子,哪兒多哪兒少他再清楚不過了。收購集體資產(chǎn),他練得比狐貍還精,利益調(diào)整,就是矛盾的風(fēng)口浪尖,他才不駕船出海呢,讓政府打先鋒,風(fēng)頭過去就可以坐收漁利了。

      收購鎮(zhèn)里的醬菜廠,最大的障礙就是老師傅李堿蓬,廠子的創(chuàng)辦者是他們家的老祖宗,小菜的種植、腌菜的配方都在李家的手中,孫利不想得罪這個老師傅。得罪李堿蓬和他的徒弟們,就是和自己的明天過不去,買下鎮(zhèn)里的醬菜廠,需要干活的人,特別是會腌咸菜的。他還要建設(shè)一座現(xiàn)代化的醬菜廠,生產(chǎn)規(guī)模翻上一千倍,沒人怎能行?

      鎮(zhèn)長陳升不是善茬,他在電話里直截了當(dāng)沖孫利吼,我這兒風(fēng)高浪急,你卻穩(wěn)坐釣魚臺,再敢躲貓貓,我讓你一百萬打水漂。

      這話太有震懾力了,孫利來得比坐直升機還快,顯然在附近盯著呢。名揚天下的醬菜廠,商機無限,煮熟的鴨子不能飛,老婆丟了也不能丟廠子。眼下,鎮(zhèn)長與李堿蓬形成水火,逼得他必須有所取舍,只能豁出去李堿蓬了。再說了,腌咸菜么,以后就用流水線了,老經(jīng)驗不一定都管用,那么一大幫徒弟呢,還頂不上一個諸葛亮?

      商人孫利,不會像鎮(zhèn)長那樣強硬,有錢能使鬼推磨,能不得罪人,盡量不得罪人。他以開工資為由,端著花名冊來現(xiàn)場點名,誰過來提前預(yù)領(lǐng)高出原來一倍的工資。若是怕錢咬手,就意味著此處不留爺,土豆搬家,滾球吧。

      簡單的一招兒,無須強拆的氣勢,也無須推土機的嚇唬,李堿蓬隊伍的銅墻鐵壁開始松動。兩倍的工資呀,誰舍得下這么好的差事?到底是新老板有氣魄。既然新老板不覺得老池子有多重要,死犟著跟隨師傅保池子,有啥意義?惹爹媽也不能惹老板,養(yǎng)家糊口得靠老板。他們先是瞻前顧后地左右瞅幾眼,隨后胳膊便一個接一個地松懈下來,最終圍向了領(lǐng)工資的簽名簿。李堿蓬的聯(lián)盟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土崩瓦解了。

      時機成熟,鎮(zhèn)長下令,強制執(zhí)行,推土機徐徐開動。

      李堿蓬額頭青筋暴起,操起腌菜池子旁的鐵鍬,高高地舉過頭頂,撲向人群。推土機的司機本來就猶豫,見此景,立刻熄火。強制上來的人群看著李堿蓬眼里噴血,一副玩命的樣子,嚇成了受驚的兔子,生怕腦袋撞在鐵鍬上,就連派出所長也不例外,他沒帶槍,也怕鐵鍬。

      鎮(zhèn)長被閃成了孤家寡人,直接成了李堿蓬的發(fā)飆目標(biāo),他嚇傻了,呆呆地等著鐵鍬落下,腦袋搬家。

      出了人命,再有理也是犯罪。

      女兒百合穿過人群,風(fēng)一樣跑過來,伸出纖纖細(xì)手,抱住父親青筋暴起的胳膊,輕輕地在耳邊吹了句,我媽咋辦?李堿蓬被念咒一般,立定不動了,百合輕松地摘下了那把閃著寒光的鐵鍬。

      這一刻,連天上的太陽都松了口氣。

      驚魂未定的陳鎮(zhèn)長,面對天使般掉下來的百合,一時手足無措,呆呆地瞅鐵鍬的眼睛變成了呆呆地瞅百合,只是眼里少了驚恐,多了劫后余生的溫情。

      難怪鎮(zhèn)長眼里的暖意來得那么快,百合確實耐看,典型的黑牡丹,鴨蛋臉兒黝黑發(fā)亮,杏眼佛鼻四方嘴,尤其是比臉還黑的長睫毛,忽閃忽閃的,多沉重的心扉都能被打開。陳升還沒有升華到仙,他也是人,直面相視,怦然心動,強拆的欲望頓時矮下了一截兒。

      百合未曾開口,笑出了一排雪白的牙,她給陳鎮(zhèn)長鞠個躬,勸他別生氣,忙替父親道歉,說她父親只瞅得見咸菜,見不到大勢所趨,若有長遠(yuǎn)眼光,不也當(dāng)鎮(zhèn)長了?別跟他一般見識。

      放下鐵鍬的李堿蓬,并沒放下憤怒,尤其聽到女兒對鎮(zhèn)長的奉承,怒火重燃,迸發(fā)出一句國罵,震天動地,回蕩在整個硝鹽鍋村。那句國罵,直至幾年后,陳升升任了縣長,到村里視察,人們還嬉皮笑臉地重溫,弄得陳縣長的臉一赤一紅。

      那一刻,百合仿佛沒有聽到父親的國罵,繼續(xù)哄著陳鎮(zhèn)長,咸菜池子是父親的命根子,強行拆了,他肯定接受不了,給我一天時間,我保證能說服父親,拆遷的事兒,不勞鎮(zhèn)長大駕,晚上我?guī)藖聿穑鸩煌?,明天再讓推土機來平,行不?

      看著百合滿臉的真誠,陳鎮(zhèn)長不好意思說不行,也不愿意草草收場,畢竟挨了罵,又差一點挨一鐵鍬。百合說,您是父母官兒,孩子犯了錯,父母哪有不原諒的?

      陳鎮(zhèn)長被弄得哭笑不得,好在百合鋪了個臺階,他可以借坡下驢,只是虎著臉說,我要的是結(jié)果。

      百合說了句,沒問題,當(dāng)場簽下免費拆遷腌菜池子的保證書,如果不能如期完成,承擔(dān)所有后果。寫完,她還舉過頭頂,讓所有人看,還把保證書交給了鎮(zhèn)司法助理保管。

      一片云彩就這樣散了,人群亂哄哄地離開,醬菜廠空無一人,寂寞地等待著壽終正寢。

      鎮(zhèn)長是最后走的,海風(fēng)中,百合聽到,鎮(zhèn)長對陪在身邊的派出所長狠狠地說了句,你等著。

      2

      醬菜廠就在海邊兒,天天享受著海浪的輕拍,廠子通往村子的路,鋪滿了細(xì)碎的蛤蜊皮。硝鹽鍋村的人喜歡把吃空了的蛤蜊皮扔在路上,長年累月,海邊的爛泥路變得越來越干爽白凈而又有彈性,踩上的感覺超過紅地毯,特別舒服。

      走在這條小路上的李堿蓬,并沒有因此舒服下來,他的心像堵了塊水泥,把整個渤海的水都澆給他,也澆不開那塊心結(jié)。百合成了膏藥,粘在父親的胳膊上,甩都甩不掉。她邊走邊撫父親的胸脯,想方設(shè)法讓海風(fēng)把父親肚里的怒氣捎走。

      父親罵著鎮(zhèn)長,王八羔子操的,那幾個腌菜池子,是康熙初年挖出來的,蝦油浸了三百多年,海泥都浸出了小菜味兒,康熙、乾隆、道光、咸豐,哪個皇帝不挑剔?誰嫌咱家的腌菜池子臟了?鎮(zhèn)長卻說臟,不但賣了,還要毀掉。

      百合糾正,不是咱家的腌菜池子,是鎮(zhèn)里的、集體的。

      父親說,鎮(zhèn)里的?那池子是咱李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傳到了你爺爺……對對,公私合營了,鎮(zhèn)里的。說到這里,父親長嘆一聲,不是鎮(zhèn)里的,也傳不下去了,誰讓我絕戶了呢?

      百合生氣了,立定不走了,她說,我不是你生的?

      父親擺擺手,他可以嬌女兒、慣女兒,可這個獨生女早晚要嫁人,成了別家人,傳不了李家的香火。

      百合說,就算你再生了個兒子,也不一定比我強,好女頂三郎,今天我就讓你看場好戲,咱立馬去買十幾口大皮缸……

      女兒的話還沒說完,李堿蓬眼睛突然一亮,拍了腦門,猛然醒悟,閨女答應(yīng)鎮(zhèn)長自己動手拆遷,原來不單單是為了緩和矛盾,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罵著自己糊涂,醬菜廠不重要,池子不重要,康熙乾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池子底下淤積的蝦泥,那是儲藏了三百多年的精華,也是李家腌的小菜的獨門絕技,只是別人不懂得罷了,以為李堿蓬的鬧僅僅是反對改制而已。

      憋了一肚子的怨氣,被女兒一下子疏導(dǎo)開了,郁結(jié)的塊壘像夏日的洪水,一泄入海,李堿蓬頓感身輕氣爽,閨女真是貼心的小棉襖,老池子沒了,蝦泥再埋了,他真的會憋出病來,沒準(zhǔn)和老伴一樣,得上肝癌。

      穿過街巷,進(jìn)了家門,李堿蓬看到,老伴的臉黑里透黃,過了小滿,還戴著帽子,遮掩化療后的光頭。此時,她正趴在炕沿上,褪出屁股,給自己扎嗎啡,錯過了時辰,疼痛會立刻彌漫全身,她會無法忍受,恨不得用鋤桿把壞透了的肝頂出身體,別再遭這份兒罪。看見父女二人進(jìn)了屋,她提上褲子,對李堿蓬說,讓我走吧。

      百合沒聽懂,問,去哪兒?

      母親的眼光跳出窗外,望向遠(yuǎn)處的一道山巒。那道山脈叫小虹螺山,從海邊橫跨遼西走廊,行走三十多里,就到了小虹螺山。山坳里的一面陽坡,靜臥著一片墳頭,那是李家的祖塋,接二連三地埋著給一代代皇上腌過咸菜的人。

      想說的話,都在眼神里,百合突然明白了,她說,又出新藥了,媽,你的病能治。

      母親搖著頭,媽的心病沒人能治。

      媽的心病就是李家的心病,把醬菜廠盤回來,重新姓李。前些年,鎮(zhèn)里沒有別的產(chǎn)業(yè),像窮人家看老母雞下蛋般,看著醬菜廠的利稅,好給鎮(zhèn)干部發(fā)獎金,幫鎮(zhèn)政府養(yǎng)敬老院,修海浪損毀的碼頭?,F(xiàn)在鎮(zhèn)里終于松口了,允許改制,母親卻是病來如山倒,治療肝癌花掉了近百萬的積蓄,原本衣食無憂的李家,重歸一無所有,睜眼看著醬菜廠歸了別人。

      母親悲觀地說自己,作孽了。

      百合并不悲觀,哪怕母親能多活一天,她也沒白努力。再說了,母親有兩手絕活,她還沒學(xué)會呢,一是種菜,二是切菜。

      鎮(zhèn)里醬菜廠的廠長不知換了多少茬,有的當(dāng)了副鎮(zhèn)長,有的改任村支書,不換的只有李家夫婦,李堿蓬負(fù)責(zé)腌菜,母親負(fù)責(zé)種植各種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菜。

      醬菜廠的主打產(chǎn)品叫什錦小菜,由十樣特殊的小菜組合而成,是清朝的皇帝們最愛吃的那種,名兒也是乾隆爺起的。當(dāng)年乾隆爺沿遼西走廊回盛京祭祖,吃慣了雞鴨魚肉的乾隆,得了厭食癥,駐蹕錦州府時,忽然想起進(jìn)貢給爺爺康熙帝的小菜。反正硝鹽鍋村離錦州府不算太遠(yuǎn),乾隆爺心血來潮,快馬加鞭微服私訪,嘗到李家小菜之后,頓感清爽,飯量大增,欣然留下題聯(lián):名震塞外九百里,味壓江南十三樓。橫批:什錦小菜。事后,錦州巡撫派人叩頭索字,李家才知道,家里來了皇上。巡撫辦事很講究,找工匠把皇上的字做成了門楣,敲鑼打鼓地送到李家。

      什錦小菜說起來容易,吃起來鮮爽,做起來可不那么簡單,上百道工序呢,一毫也不能差。貨走天下,德行千里,這是李家老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人死了不怕,還有下一輩,一代一代往下傳。

      這么多年,兩口子看家虎一般守著什錦小菜,咸了淡了,長了短了,老了嫩了,鮮了陳了,差一點就要吼。尤其是李堿蓬,比老牛還執(zhí)拗,無論誰當(dāng)廠長,都不讓染指腌菜池子,生怕有人瞎指揮,壞了規(guī)矩,那是他和徒弟們的世界。

      正是因為李堿蓬的苛刻,小菜的產(chǎn)量總也上不來,徒弟們按部就班,各守各的池子,死板得一成不變,所以,從沒出過差池。天天如此,表面看,腌菜就這么簡簡單單,沒啥技術(shù)含量。

      只有百合知道,就像平如鏡面的大海,不動聲色的下面卻是各種生物的絞合,各種暗流的交匯。同樣,什錦小菜的各種原料的配比,各種火候的把握,千差萬別,一時不慎,便會走味。嘴糙的,當(dāng)就飯吃的菜,無所謂;嘴刁的,品出的味兒不對,肯定扔進(jìn)垃圾桶。

      對于父親的手藝,百合從來沒覬覦過,她在沈農(nóng)大念書,學(xué)的是土壤栽培,大四了,她的就業(yè)方向是考進(jìn)哪個研究所,當(dāng)個有學(xué)問的人就夠了。恰巧家里有各種各樣的菜田,有祖?zhèn)鞯男〔朔N子,都是她的研究方向,還能邊實習(xí)邊照顧母親。

      今天的偶發(fā)事件,突然讓她改變了主意,反正鎮(zhèn)里的醬菜廠改制了,父親本事再強,新的醬菜廠也不可能留他。沒有機會再腌小菜,父親肯定會抓心撓肝地難受,與其被動地等待痛苦,還不如主動出擊,她瞬間作出決定,和父親一道,靠十幾口大缸,幫父親找回尊嚴(yán),為李家祖先恢復(fù)榮譽。

      于是,她催促父親,馬不停蹄地出去買缸,買得越多越好。

      父親前腿走,百合背著母親下了地。家里的地很分散,高崗、坡地、下洼地都有,需要繞很多圈兒。百合走得并不累,病了三年多,母親只剩下皮包骨,快瘦沒了。家里的地種的不是莊稼,是各種特殊蔬菜,腌菜專用的,按生長習(xí)性的不同,種在不同的地塊。

      比如地螺,有爍石的沙土地才好,地薄和缺水限制了地螺生長,才會是小巧玲瓏。比如小黃瓜,喜水喜肥,不想讓它們長大,靠鹽堿和密植,結(jié)得又多又小,所以適合洼地。比如豇豆,愛生蟲子,又不能打藥,種在院子里最好,從開花起,看住蛾子和蝴蝶,晚上掛滅蛾燈,白天不讓它們落,還得先用大水催長,然后突然斷水,旱它幾天,豇豆就會又細(xì)又長,不能長粗。最為講究的是芹菜,什錦小菜,芹菜為君,最好是立秋后的,頂著露珠去掐,不能掐芯,也不能掐外層的老莖,一棵芹菜只能取中間的那兩根不老不嫩的莖。

      地里的這些菜,有的剛冒芽,有的剛種上,母親閉著眼睛,趴在百合的背上,似乎覺得滿地綠意蔥蔥,一宗宗一件件地講各種小菜的特性和妙處,比農(nóng)大的教授講得透徹,直至累得喘不上氣來,還沒忘強調(diào),這些小菜都不許打藥。

      回家的路上,百合這才告訴母親,父親出去買皮缸的真正用途,李家因禍得福,光宗耀祖的日子不遠(yuǎn)了,她讓媽好好活下去,許多好消息等著她呢,不能那么著急地去那個地方,否則列祖列宗會失望的。

      母親的眼淚打濕了百合的脊背。

      回到家中,母親躺在炕上,還在叮囑百合,摘黃瓜要頂花帶刺的,從冒芽到長成,只有兩個多時辰,黃瓜不能攥,也不能捏,得用手心捧著。小黃瓜僅有寸把長,小拇指粗,摘下時,不能硬擰,也不能留蒂,更不能用金屬觸碰,最好是把指甲留長,用指甲掐斷。給黃瓜除草時,不能傷根,傷了根的黃瓜苦,腌出的是硬芯兒。

      百合一向認(rèn)為,什錦小菜好吃,那是父親的功勞,靠調(diào)蝦油,調(diào)鹽鹵,增添鮮味兒,沒有想到,小菜的種植,也需要這么精細(xì)。看樣子,天下不可多得的好東西,都是來之不易。畢竟身在農(nóng)大,百合懂得母親的甘苦。小菜之所以叫小菜,奇妙之處在于菜長得小巧,除了選好種子,采摘的時機特別重要。

      母親的身體日漸枯萎,今后菜怎么種,怎么蒔弄,怎么采摘,全指望百合了。自然,小菜也可以采購,可誰能保證不施化肥、不打農(nóng)藥?既然大皮缸能把蝦泥搬回家中,那就意味著,李家做的小菜又將是獨一無二,興奮讓母親的疼痛化成了麻木。

      歇息了一會兒,母親接著喚百合,她還沒教會女兒怎么下刀切苤藍(lán)呢,她要看著百合親自操刀,告訴百合,苤藍(lán)要切成菱形,薄厚大小需要完全一致,誤差不能超過一毫米。

      說完這些,母親累得渾身虛汗,氣喘吁吁,再也說不動了??蛇@僅僅是小菜種植表面上的事情,還有許多經(jīng)驗,還沒傳授給女兒呢,她要堅強地活下去,不能把本事帶進(jìn)小虹螺山的李家祖墳。

      百合心疼母親,來日方長,不能一下子講這么多。然而,母親卻覺得來日不多,即使再虛弱,也是不吐不快。

      這時,已夕陽西下,百合有些神不守舍了,她不斷地瞅著窗外,看父親把大皮缸拉回來沒有。她承諾,今晚把露天的老腌菜池子拆掉,一旦大皮缸買不到,她不去拆,鎮(zhèn)長也會帶推土機強拆,三百年的蝦泥就會毀于一旦了。

      沒有蝦泥,小菜種得再好,能有什么意義?

      百合實在擔(dān)心,父親買不到大皮缸,這個時代,傳統(tǒng)的老物件,消失得比晚霞還快。塑料桶又輕又薄又結(jié)實,想要多大就能做到多大,誰還用又粗又笨又重的缸?大皮缸是泥燒的,原理和腌菜池子差不多,既有密封性又不缺滲透性,既能承接陽光雨露,又能保持日月的精華,蝦泥保存在這種容器中才不會變質(zhì),這是她和父親心照不宣的共識。

      正在擔(dān)憂之時,父親的電話打了進(jìn)來,到醬菜廠了,等她呢。

      百合喜上眉梢。

      3

      買大缸,上下嘴唇一碰容易,做起來卻不容易,鎮(zhèn)上早就沒人賣缸了,裝水腌菜,用的都是塑料桶,想買缸,要跑到更遠(yuǎn)的地方。硝鹽鍋村位于遼西走廊里的兩座城市之間,李堿蓬幾乎在兩城跑了一天,最終在錦州一家土雜公司的倉庫里,找到了庫底子,他們把積壓多年的貨全抖摟給了李堿蓬。

      雇了一輛大卡車,李堿蓬馬不停蹄地往回趕,隨著卡車的顛簸,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太害怕鎮(zhèn)長反悔,趁著沒人,用推土機把腌菜池子推平了,那樣的話,女兒的妥協(xié)變得毫無意義。

      一路上,他不斷地給徒弟們打電話,拿著鐵鍬鋼鎬鐵釬,到腌菜池子旁等他。這樣既表示出主動拆除腌菜池子的姿態(tài),還可以讓徒弟們替他看護(hù),免生意外。徒弟們對背叛師傅,沒能手挽手地堅守在師傅這一邊感到愧疚,電話打過來,沒人怠慢。電話中,他再三吩咐,他不回來,千萬千萬不能動手,他要帶著徒弟們,先祭拜一番老祖宗,否則會遭天遣的。

      李堿蓬緊張得用天遣來嚇唬徒弟們了。

      百合沿著蛤蜊皮的小路,連跑帶顛地去醬菜廠,一路上快活得像朵盛開的百合。路旁的不遠(yuǎn)處,有條河,叫紅香河,河喇叭口一般,敞向大海,接受大海的狂吻。紅香河就是這樣,河水投入海里,海水浸進(jìn)河里,日復(fù)一日地?fù)韥肀?,每天都要談上兩次戀愛。戀愛的結(jié)果,河床生滿了紅色的堿蓬草。

      日薄西山,晚霞正紅,滿河床的堿蓬草,像鋪著漫天的紅地毯,紅得耀眼,火得燃燒。百合一掃母親患病以來的焦灼,覺得家里的好日子,就像這堿蓬草,經(jīng)歷過冰封雪埋,枯萎重生,還會生機勃勃。

      看到紅堿草,百合就會想到父親,當(dāng)初饑饉之年,糧荒菜光,奶奶靠吃堿蓬草生存下來,后來,奶奶生下父親,怕養(yǎng)不活,起了個賤名。半輩子過去了,父親如堿蓬草,堅忍地扎根在這片鹽堿地,一門心思地腌小菜,若不是突生巨變,腌菜池子面臨毀于一旦,他會一生默默無聞。

      透過醬菜廠的大門,百合看到,腌菜池子上蓋著碩大的醬斗篷。斗篷是用秫秸篾子編成的,結(jié)構(gòu)像把巨傘,風(fēng)能進(jìn),露能進(jìn),發(fā)酵菌也能進(jìn),雨雪蠅蟲不能進(jìn)。父親和三個徒弟合力將醬斗蓬搬了下來,隨后,赤腳下到腌菜池中,一鍬接一鍬地挖漚成了泥狀的蝦醬,然后裝進(jìn)已經(jīng)洗涮干凈的大皮缸里,每口大缸,只裝了三分之一。

      隨著蝦泥越來越多的挖出,濃烈的腥味伴隨著奇異的香味在醬菜廠的大院膨脹,這等美味,豈能人類獨享?蚊蟲蒼蠅聞訊而來,齊聚醬菜廠的燈光下,眼瞅著往腌菜池子和大缸里撲。

      李堿蓬喊,趕快灌上鹽鹵水,蓋住蝦泥味兒!徒弟們拎起一只只塑料桶,從腌菜池往外舀鹽鹵水,往大缸里灌。看到百合走進(jìn)院里,也不顧女兒是否害羞,張嘴就喊,脫布衫子,轟蠅子!

      做腌菜的,最煩蒼蠅,蒼蠅特喜歡在醬菜里下蛆,盡管有人會說,蛆能證明食品安全,李堿蓬卻認(rèn)為,那是不衛(wèi)生的標(biāo)志。一旦醬缸入蛆,平時悶聲不響的他,突然會成為驟然暴發(fā)的悶雷,會把徒弟們罵個狗血噴頭,然后,毫不猶豫地毀掉一缸菜。

      百合深知父親又倔又悶又拗的性格,像揮舞著一面旗幟,甩動自己的衣服,驅(qū)趕著蠅蟲。

      忙了一個多時辰,挖凈了幾個腌菜池子里的蝦泥,下面的泥盡管依然濃香入味,那也不挖了,因為下邊是真正的泥,海泥,腌了三百多年。海泥不比蝦泥遜色多少,也成了腌料,可是皮缸是有數(shù)的,怎能裝下幾百年的沉淀?李堿蓬選擇了放棄。

      腌菜池子空了,李堿蓬的心也空了,徒弟們拄著鍬,大眼瞪小眼地瞅師傅。李堿蓬說,愣啥神啊,底下的海泥,也是百年不遇的寶貝,回家取家什,裝回幾壇子。

      徒弟們大眼瞪小眼,誰也不動,師傅挖走蝦泥,有師傅的道理,人家十幾輩子的家底兒,不想白白地被埋掉,他們挖走池子下的泥,啥意思,想跳單蹦,自己干?師傅跟陳鎮(zhèn)長、孫老板對著干,那是鐵板釘鋼釘了,師傅拉走蝦泥,意味著今后誰也不會容下誰了。他們不行,挖了幾壇子海泥,傳到新老板耳朵里,丟了差事,不值得。

      所以,他們誰也沒動,只等師傅下令填池子。

      百合的承諾還沒有兌現(xiàn),腌菜池子留下的深坑,必須在天亮前填平。李堿蓬催促女兒,趕快把皮缸里的蝦泥拉回家,他帶著他的徒弟們,繼續(xù)留在腌菜廠,做他們最痛苦的事情,毀滅自己的心肝寶貝。

      在填埋腌菜池子之前,他們先在每一座腌菜池子上點燃三炷香,李堿蓬帶著大家磕頭祭拜,為祖先,也為自己。隨后掄起大錘,灑淚砸向挺立了三百多年的腌菜池子,每向池中扔下一鍬沙土,都像是埋葬祖先。

      百合長嘆一聲,康熙年間的沉淀著古往今來滋味的腌菜池子,應(yīng)該和古城古物古建筑同樣寶貴,卻隨著陳鎮(zhèn)長的一聲令下,蕩然無存了,說理的地方都找不到,不幸中的萬幸,蝦泥取出來了。可是,蝦泥需要有海味兒的海泥養(yǎng)護(hù),從此,它們被連根拔起,浮萍般回歸李家,能不能守住原味,他們的心里也沒有譜兒。

      站在大卡車上,百合舞蹈一般揮舞衣衫,護(hù)衛(wèi)著十幾口大皮缸,防止蠅蟲落在缸上,玷污了蝦泥。不消幾刻鐘,這些浸透著李家十幾代人汗水和淚水的蝦泥,認(rèn)祖歸宗了。

      母親似乎預(yù)料到了,大皮缸到家,最缺的是啥?她硬挺起疲憊的腰身,展開一捆沙窗,剪下十幾塊,往竹篾子上縫。竹篾子彈性十足,圍成圓圈,需要力氣,母親沒能力完成,喊來了鄉(xiāng)鄰幫忙。十幾輩子的鄉(xiāng)鄰了,吃李家的什錦小菜,把口味都吃高了,比乾隆帝還難伺候,最會評判。李堿蓬經(jīng)常從廠里買回小菜,讓鄉(xiāng)鄰們對他的手藝評頭品足。當(dāng)然,李家有什么事兒,大伙兒也愿意來。這不,母親剛喊了一嗓子,滿炕都是幫忙縫紗窗的人。

      竹篾做的紗窗,能大能小,伸縮自由,大缸一運到院里,不等卸下,就被大家套在了大缸口,阻止住了蠅蟲對蝦泥的覬覦。百合終于收回晃了一路的衣衫,跳下車,向幫忙的大媽大嬸們鞠躬致謝。

      勞累一夜,太陽都沒喚醒一家三口,醬菜廠的大喇叭卻吵醒了他們。

      鎮(zhèn)里在醬菜廠召開鎮(zhèn)醬菜有限公司奠基大會,陳鎮(zhèn)長在喇叭里高聲宣布,招商引資,擴大再生產(chǎn),建現(xiàn)代化的流水線,告別污泥濁水,腥臭蚊蟲,廠區(qū)會干凈得一塵不染,讓鎮(zhèn)里的小菜銷售進(jìn)全國的每家超市。

      李堿蓬起來洗臉?biāo)⒀?,百合給母親按摩的手停下來,側(cè)耳傾聽陳鎮(zhèn)長的講話。含著牙刷的李堿蓬,聽到污泥濁水,特別刺耳,聲音含糊地說,別聽他放屁。

      百合沒理會父親,還在聚精會神地聽著“放屁”。

      李堿蓬從嘴里拔出牙刷,清晰地告訴女兒,別聽他放屁。

      百合噓了聲,意思別打擾她。

      李堿蓬大聲強調(diào),別聽他放屁!

      百合好像沒聽到父親吼什么,直至把陳鎮(zhèn)長的話聽完,才對父親說,商場如戰(zhàn)場,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

      李堿蓬不知道《孫子兵法》,但他知道,別看昨天女兒和鎮(zhèn)長好話說盡,可行動上真的要和鎮(zhèn)里對著干了,因為她說了戰(zhàn)場。既然這場仗要打,必須打勝,他要在家建一個自己的醬菜廠,他想好了,醬菜不用鎮(zhèn)里的名號,改回李記。

      給母親按摩完身子,百合開始梳洗打扮,黑臉龐涂的是護(hù)膚霜,嘴唇擦的是無色口紅,一根大辮子梳得油光锃亮,這朵越端詳越撩人的黑牡丹,就這樣靚麗地走出了家門,連早飯都沒吃。

      百合去了鎮(zhèn)工商所,用自己的名字辦營業(yè)執(zhí)照,經(jīng)營項目是加工小菜,她還特意強調(diào)了家庭小作坊,不和鎮(zhèn)里的沖突。所長爽快地答應(yīng)了,簡化了辦理程序,還說了句,市場經(jīng)濟(jì),鼓勵平等競爭。順便問了句,你老爸真有骨氣?百合瞅著所長,露出一排小白牙,撲哧一聲笑了,她突然明白,鎮(zhèn)長只顧排場,新醬菜廠的奠基儀式請了縣長,請了局長,就是把具體辦事的所長撇在了一邊兒。

      服侍老伴喝藥,吃早飯,又給老伴打了一針嗎啡,李堿蓬去了碼頭,找老伙計張老塢去了。張老塢是老漁翁,常年活在海里,海里沒啥可撈已經(jīng)十幾年了,沒人出海,船上的柴油機都卸回家里了,碼頭剩下的大多是空殼船。張老塢不喜歡上岸,也不圖打魚賺多少錢,哪怕?lián)u著瓢岔子小船出海,釣藏在礁石底下的魚,只要能養(yǎng)活自己就行。

      張老塢有手絕活,打烏蝦。烏蝦是海里最小的蝦,小到只有一厘米,比晾蝦皮的水蝦還小一截兒,誤入水蝦網(wǎng),晾干了極易破碎,成了蝦糠,還得費力氣篩出去,可拿烏蝦做蝦醬,經(jīng)過發(fā)酵,鮮美異常,是海鮮中的極品。漁村里的人吃飯,哪怕啥菜也沒有,有口蝦醬伴飯,就吃得噴香。

      烏蝦發(fā)酵的過程中,會浮出一層蝦油,便是極品之中的精華,小菜的鮮味兒,全靠蝦油浸出來的。許多人家,寧可不吃燉大魚、烀蝦蟹,頓頓卻少不了一碟什錦小菜。

      烏蝦平時分散在大海里,只有小滿到芒種時的某一天,突然從四面八方涌進(jìn)紅香河,在剛剛冒出的堿蓬草下繁殖,隨后又一哄而散。張老塢的本事是在烏蝦離開紅香河的那一潮,在海河分界處突然下網(wǎng),截住它們的歸路,這樣才能不影響烏蝦的種群繁衍。

      就像李堿蓬做咸菜,張老塢撈烏蝦的本事,也是一家獨有,別人想學(xué)也學(xué)不會。李堿蓬找張老塢,就是要把那一潮的烏蝦全訂走,拉到自己家,在大缸里漚蝦醬。既然陳鎮(zhèn)長和新老板不憐惜腌菜池子,也不會懂得烏蝦對于腌菜的意義,他先下手為強,靠多年的老感情,買斷烏蝦資源。

      張老塢也在犯愁呢,現(xiàn)代化的醬菜廠,鹵水靠的是各種配方,不屑于傳統(tǒng)工藝,根本不需要烏蝦。除了做蝦醬,烏蝦一無是處,打上來,賣給誰去?

      見到張老塢,李堿蓬再也沒有拿鍬砍鎮(zhèn)長的豪氣了,搓著粗大的手,聲音小得像蚊子。張老塢知道,多年的老哥們兒遇到了難處,老伴得了不治之癥,卻非要去治,結(jié)果蕩盡家財,沒錢買烏蝦。

      張老塢豪爽地說,賒著賒著,賺了錢再還。

      就這樣,李堿蓬把一年只有一次的烏蝦拉回了自己的家。

      百合已經(jīng)回到家了,向父親顯示營業(yè)執(zhí)照,李堿蓬揉了揉老花眼,忽然看到負(fù)責(zé)人那一欄居然是李百合的名字,馬上不悅了,閨女太著急了,還沒學(xué)會咋腌菜呢,就搶班奪權(quán)了,一下子成了老板。

      看著女兒燦爛得如牡丹的臉,李堿蓬嘆了口氣,咕噥一句,早晚的事兒。黑著臉對閨女說,長著眼睛瞅著點,錯過一步,就會走味兒。

      說罷這一句,李堿蓬再也不說話了,一門心思干活。他先量出五十斤大粒鹽,放進(jìn)一口空缸中,灌滿一缸鹽水,拿起一根木棍,不停地攪拌,攪得大缸里轉(zhuǎn)起漩渦,看得人天旋地轉(zhuǎn)。直到缸底的鹽全部溶化,他才丟下木棍,抄起紗網(wǎng)勺,抵在大缸的漩渦中,過濾掉泡沫和漂浮的顆粒。

      大缸里的鹽水漸漸平靜,李堿蓬在家門前支起一口大鍋,把缸里澄清的鹽水舀進(jìn)大鍋,晾曬半個時辰之后,開始給大鍋加柴,先文火后大火,燒個滾開,然后量出三十斤烏蝦,快速將烏蝦倒入鍋中,不停攪拌,等到燒成響邊水之后,快速地用大笊籬把汆熟的烏蝦撈出,放入另一口有蝦泥的大缸中。等到汆蝦水涼了,才把水舀進(jìn)缸里,讓蝦和水重新融合在一塊兒,讓時間去發(fā)酵。

      這是腌制小菜的第一道工序,他讓女兒清清爽爽地看了一遍。

      只顧在家門口教閨女汆烏蝦,漚蝦醬,一眨眼兒,小半天過去了,李堿蓬忽然想到老伴又該打針吃藥了。進(jìn)到屋里時,大吃一驚,屋里一地的高粱秸,炕上坐著六七個老伴的好姐妹,正在一心一意地劈出高粱篾子,編下了十幾個直徑一米多的醬斗篷,正好適合蓋在大皮缸上。老伴深知,紗窗只能臨時擋住蠅蟲,卻擋不住雨水和灰塵,編醬斗篷迫不及待,想著今后替丈夫分憂的機會越來越少,她實在無法閑下來,趁爺兒倆都出門的時候,又一次喚來了自己的姐妹們。

      百合急得來不及脫鞋,跳上炕去,抱住母親,眼淚小溪一樣流,她埋怨著母親,不要命了?

      母親疲憊地閉上眼睛,眉宇緊緊地皺在一起,顯然疼痛又一次襲來,她緊按著胸部,強忍著騰出一只手,摸著女兒說,媽這半條命,留著也遭罪,跟你爸好好學(xué)本事,讓媽安心地走。

      大家都陪著母女二人掉眼淚,只有李堿蓬眼中干澀,堅定不移地給老伴打針喂藥。針是止疼針,藥是索拉菲尼,靶向治療,一盒就是二萬五,花在老伴身上,李堿蓬一點也不心疼。老伴心疼了,她知道,不是自己得了該死的病,醬菜廠還能落到別人家?她再次央求李堿蓬,別治了,讓我走吧,給閨女留點兒嫁妝。

      百合大慟。

      老姐妹們紛紛告辭,李堿蓬的手摸摸索索地伸到房梁,從里面摳出一個紙包,哆哆嗦嗦地送到女兒的手中,對老伴說,女兒的嫁妝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不是錢,也不是物,是老祖宗留下的無價之寶,什錦小菜的配方。李家沒有兒子,就這一個閨女,不給她,還能給誰?

      李堿蓬說,一招鮮,吃遍天,咱還沒山窮水盡呢,留錢干嗎?

      百合打開紙包,里邊是泛黃的宣紙,紙上是一行行雋永的蠅頭小楷,上面書寫著:

      小黃瓜30斤

      豇豆角40斤

      油椒20斤

      苤藍(lán)10斤

      杏仁4斤

      鮮藕4斤

      地螺6斤

      芹菜24斤

      生姜2斤

      小茄子2斤

      小蕓豆2斤

      蝦油60斤

      原蝦醬60斤

      百合瞅著父親,不過是小菜的原料而已,不是秘密呀。李堿蓬沖著女兒笑了笑,讓女兒接著看。百合打開第二張紙,便是密密麻麻的流程,包括選什么樣的烏蝦,漚多長時間蝦醬,十樣小菜怎么種,怎么摘,怎么晾,怎么腌,怎么汆,鹽水怎么打,蝦油怎么撇,一宗宗一件件都是細(xì)致入微。

      李堿蓬說,第一張紙是入眼,第二張紙入腦,第三張紙入心。

      百合愣了,祖?zhèn)髅胤街挥袃蓮埣垼谌龔埣埬兀?/p>

      李堿蓬展開了自己一雙粗大的手,聰明的百合立刻明白了,手就是李家十幾代人日積月累口傳心授的經(jīng)驗。李家的什錦小菜之所以鮮嫩翠綠,味道鮮香,清脆適口,數(shù)百年無人可以匹敵,那就是數(shù)百道工序,環(huán)環(huán)相扣,一絲不茍,不能出現(xiàn)絲毫紕漏。不傾盡全心地領(lǐng)悟,不把自己像小菜一樣腌在歲月的滋味里,恐怕天天泡在醬菜廠,也難悟小菜是聚天地之精華的真諦。

      百合對母親說,活下去,勇敢地和身體里的壞蛋做斗爭,她的小菜會比父親做得還出色,讓母親天天品嘗。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從這一天起,百合成了父親唯一的真?zhèn)鞯茏印?h3>4

      蝦醬漚了半個月,漚透了,李家滿院飄著鮮香,香得直嗆鼻子,擋都擋不住,許多人在院門口探頭探腦,大聲問李堿蓬,啥時賣小菜呀?李堿蓬答,菜還沒摘呢,哪兒來的小菜?鎮(zhèn)上的醬菜廠停產(chǎn)擴建,李家的小菜還沒下缸,小菜斷貨了,人們饞哪,李家卻吊著大家的胃口。

      李堿蓬不是故意的,天地間任何事情,都需要個分寸,再著急賣小菜,也不能破了分寸。半個月之后,蝦醬漚好了,腌菜的時機才成熟,他開始帶著閨女摘小菜,擇小菜,曬小菜,切小菜。有的小菜需要生腌,有的需要開水汆,有的需要冷水浸,有的需要扎幾個孔,有的要先用鹽水腌,有的趁著鮮直接下缸。反正一種小菜一個味,各有各的腌制辦法,各有各的腌制時間,不能一股腦一塊兒倒進(jìn)一個醬缸,每個缸各有各的用途。只有到最后的工序,才能把十種小菜按比例匯集在一起包裝。

      從生長到腌制,每種小菜都是一個世界,每種小菜的入味道理,李堿蓬給閨女講得津津有味,耐心得好像自己也腌在了小菜里。

      小菜全部下到醬缸里那天,母親喚來百合,給她梳洗打扮。百合摸著母親的身子,瘦得只剩下骨頭了,摸哪兒哪兒硌手,她心里一陣酸楚,卻忍淚裝歡。頭不用梳了,化療掉的頭發(fā)還沒長出來,臉是浮腫的,涂得再多的化妝品,也是蠟黃,掩蓋不掉持續(xù)三年的病容。

      母親堅持說,給我打腮紅。

      百合扶著母親走出了屋門,夏至的太陽,正懸在頭頂,明晃晃的,母親扶著帽子,眼睛屈瞇著,巡視著院里,瞅也瞅不夠,那身新衣服,套在身上,像衣服架子。那時,李堿蓬正在做最后一件事兒,把在鹽水里腌了一晝夜的豇豆撈出來,扔進(jìn)醬缸,看到百合扶著老伴走出來,滿臉的疑惑。

      母親走過來,一個接一個地?fù)崦绮烁?,然后堅定地說,送我上醫(yī)院。

      李堿蓬遲疑一下,還沒到下一輪的化療時間,老伴為啥急著住院?他把最后一笊籬豇豆扔進(jìn)缸中,蓋上老伴帶人編的醬斗篷,起身回到屋,換掉滿是蝦醬味的衣服。

      去醫(yī)院已經(jīng)輕車熟路,只不過老伴提出了從未有過的要求,住單間,不愿意有人打擾。李堿蓬心里有些不快,畢竟每天多花一百塊,老伴的病再加上家里做小菜的投資,他已經(jīng)捉襟見肘了,錢花在床費上不值得,用在治療上該多好。雖然如此,他沒有拒絕老伴,病人最怕心情不好,一家人住進(jìn)了單間病房。

      第一天,只是簡單的化驗,沒有治療。第二天清早,一切平靜安詳,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然而壞事情卻真真地發(fā)生了,一覺醒來,李堿蓬發(fā)現(xiàn),老伴沒有醒,躺得安安靜靜,帶著一種滿足和微笑,永遠(yuǎn)地睡過去了。

      李堿蓬父女倆瞅著那張釋然的臉,如五雷轟頂。

      醫(yī)生檢查過后,才知道,昨晚老伴趁人不備,喝了整整一瓶安眠藥。她到醫(yī)院唯一目的,就是讓自己體面地走,不讓人議論家里死過人,不把一絲晦氣留在家,讓李家的小菜永遠(yuǎn)是干凈清爽的。

      護(hù)士把母親推向太平間,百合拉扯著,不相信母親已死,盼死的人怎能主動去醫(yī)院呢?

      此時,李堿蓬倒顯得很冷靜,他拉住百合說,別哭別喊,讓你媽安心地走,你媽心細(xì)如絲,把辦喪事的時間都預(yù)留出來了,小菜的腌制時間是七到十天,她就選了這個空當(dāng)。她去意已決,誰也攔不住,就是不想死在家里。

      百合哭著說,她咋就不想想,我是沒媽的孩兒了。

      安葬完母親,百合沒有選擇留在村里幫父親做小菜,返回沈陽,不是領(lǐng)畢業(yè)證,更不是找就業(yè)渠道,而是讓老師幫助她,到食品學(xué)院當(dāng)旁聽生,專門研究蔬菜的保鮮與腌制。

      臨走前,她看到父親正在用荊條編小菜簍子,簍子的里邊和外邊,各糊上兩層浸過豬血的牛皮紙。父親正在恢復(fù)老傳統(tǒng),即使是包裝也不例外,哪怕塑料的簍子賤得如同白送,外形和傳統(tǒng)的老簍子一模一樣,他也堅決不用,寧肯荊條把自己的手扎出血來。

      父親的老簍子真神奇,紙做的居然滲不出一滴鹵水,口封得看不出一絲痕跡,整個小簍渾然一體,像個工藝品,不像裝不值幾個錢的什錦小菜。

      百合把一摞彩色的印刷紙塞進(jìn)父親的手,告訴父親,別忘了把商標(biāo)綁在簍口,一個也不能少。商標(biāo)是百合設(shè)計的,和父親描繪的李家從前的商標(biāo)一模一樣,只是商標(biāo)的名稱不再是李記,一律冠上百合。

      拿自己的名字做商標(biāo),就是對母親最好的紀(jì)念,她的名字是母親起的。

      回到沈陽,重回校園,百合這名旁聽生,比在校生還認(rèn)真,涉及實際問題,較真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教授喜歡她,勸她當(dāng)什么旁聽生,直接報考他的考研生,專業(yè)課由他給補。就這樣,百合一直留在沈陽,除每天和父親通個電話,寒暑假也不回家,一直到三年后研究生畢業(yè)。

      沒有老伴和閨女陪著,三年的時間,父親老了一層。三年前,李家的第一缸什錦小菜,百合沒有嘗到,李堿蓬本想給閨女郵寄出一簍,出缸那天,卻被大家一搶而光,精制的小簍都沒用上。吃慣了這一口的人們,已經(jīng)斷供了一個多月了,就像酒鬼忌酒,煙鬼忌煙一般,吃什錦小菜上癮的人們,也是抓耳撓腮。

      李堿蓬不給女兒郵的原因還有另一層,盡管大家沒有挑剔,盡管咸味依舊,鮮香不減,菜味兒照常,他還是嘗出了味道的寡淡。三百多年的老腌菜池子,醇香味兒是深入骨髓的,盡管有老蝦泥做底兒,可找到老滋味,一缸兩缸的小菜就能腌回來?就算是把大缸都腌透了,也恢復(fù)不到從前了。

      他望著鎮(zhèn)醬菜廠的方向,悵然若失,那里正大興土木,浸了三百年蝦油的海泥被挖掘機輕松地埋葬,原來的痕跡一絲不剩。

      三年后,百合是帶著一堆儀器回到的硝鹽鍋村,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家。李堿蓬迎接女兒的晚餐并不豐盛,一碟什錦小菜,一碟豆腐。小菜就豆腐,一咸一淡,一鮮一素,絕配。百合夾起小菜時,李堿蓬睜大眼睛盯著女兒,等著女兒的評判。

      百合夾起小菜,每嘗一口,都要咀嚼好久。李堿蓬期待地問,怎樣?百合回答,咸。李堿蓬接著問,吃沒吃出老滋味?百合說,苤藍(lán)老了。李堿蓬失落地嘆氣,我真是老了,嘴也遲鈍了,老祖宗的老滋味讓我弄丟了。

      百合調(diào)皮地笑著說,我是學(xué)食品的研究生,天上的仙桃都能挑出毛病,不吹毛求疵地給老爹挑出毛病,老爹不是白供我上學(xué)了?天底下的什錦小菜,誰敢和老爹相比,就差把乾隆皇帝從墳?zāi)估镳挸鰜砹恕?/p>

      李堿蓬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三年的功夫總算沒白搭,老蝦泥和新蝦醬在大缸中共同發(fā)酵,釀回了腌菜池子里的濃香,總算沒給老祖宗丟臉。

      百合搬過旅行箱,掏出了若干個塑料袋,里面裝的都是各地生產(chǎn)的什錦小菜,她一一地撕開包裝,裝進(jìn)碟子里,擺在父親面前,讓他嘗。每嘗過一種,父親都會搖頭,不是香的假,就是鮮得過,要么是汆小菜的火候不夠,有的小菜甚至沒腌透。

      女兒讓李堿蓬最后嘗的什錦小菜,色澤最好,小黃瓜頂花帶刺,豇豆、芹菜翠綠無比,杏仁兒潔白如雪,小茄子泛著紫光,甚至還有細(xì)細(xì)的姜絲,把什錦小菜妝扮得色彩繽紛。李堿蓬怔了下,姜絲提味兒,是李家的獨門絕技,只是在腌制過程中添加的輔料,包裝的過程中,姜絲要剔除掉,原因是乾隆皇帝不喜歡姜,姜與將同音,皇帝被人將住,那還得了。再說了,什錦等同于十錦,加上了姜,便成了十一錦,名不副實。

      直覺告訴李堿蓬,做小菜的人,得到過自己的真?zhèn)鳌?/p>

      果然,女兒告訴他,這個小菜就是鎮(zhèn)醬菜廠的,新老板孫利已經(jīng)把小菜賣到了全國各地的超市,順便被賣掉的還有乾隆爺,設(shè)計精美的包裝上,印有乾隆爺嘗小菜的故事,只不過李家變成了孫家。

      鎮(zhèn)上的人,不但李堿蓬沒有嘗到過孫記什錦小菜,別的人家同樣如此,孫利找的是大批發(fā)商,小菜進(jìn)入大的流通渠道,貨全供給了大城市的超市,家門口的人們反倒嘗不到了。

      夾過一箸,放在嘴里,李堿蓬“哇”地一口,全吐了,味道雖然很像,卻騙不了他的嘴,小菜居然不是烏蝦的蝦醬和蝦油腌的,甚至連水蝦、毛蝦、青蝦和其他的汆蝦水都不是。究竟是什么鹵水腌出這種似是而非的味道?完全超出了李堿蓬的經(jīng)驗,他一臉的茫然。

      女兒用儀器解答了父親的疑問,蝦鹵水是海水、化學(xué)香精與味素勾兌而成,可以成噸成噸地制造,小菜的綠色是氧化銅保持的,可以長久地鮮艷下去,況且還有防腐劑,保質(zhì)期可達(dá)三四年。

      李堿蓬恍然大悟,難怪方圓百里的小菜都被孫利買光,甚至不惜千里之遙,到山東壽光買芹菜,原來化學(xué)鹵水也能腌小菜,居然騙過了所有的消費者。

      這么作踐什錦小菜,李堿蓬承受不了,他到處尋找鐵鍬,還想找陳鎮(zhèn)長拼命,三百年的老廠子,被姓陳的給毀了,天理難容。百合攔住了父親,陳升不再是鎮(zhèn)長了,早就升了,升任了副縣長,還是常務(wù)的。鎮(zhèn)醬菜廠改制,一舉成功,小作坊一下子成為全國知名企業(yè),成為全縣納稅大戶和支柱企業(yè)之一,陳升功不可沒,職務(wù)怎能不升遷?

      女兒安撫著父親,我三年苦讀,只有一個目標(biāo),恢復(fù)李家的歷史榮耀,你一鐵鍬下去,自己解恨了,后果是啥?李家的什錦小菜絕根了,我媽也白死了。女兒繼續(xù)說,蝦泥咱們拉回來了,老根本沒丟,這是最大的幸,斗而不破,才算本領(lǐng),誰說隔山不能打死牛?我就用這種方式,不出三年讓鎮(zhèn)醬菜廠自己破產(chǎn)。

      李堿蓬不找鐵鍬了,改成了跺腳,他說,不是破產(chǎn),是回歸,我還有一群徒弟呢。

      百合知道,父親的心腸還是柔軟的,徒弟們?nèi)撑蚜怂€惦記著他們。商場如戰(zhàn)場,心軟了,就會打敗仗,她下定決心,不讓父親插手經(jīng)營。

      重新回到飯桌,百合如同變戲法一般,瞞過父親的眼睛,把自己家的什錦小菜重新端上飯桌,對父親說,嘗一嘗這個。父親嘗過,頻頻點頭,稱贊道,這個最好,最像我的,只是苤藍(lán)老了,有筋。

      百合撲入父親的懷里,說,老爸,這就是你的,你最棒,全國的什錦小菜你做得最好。

      李堿蓬老淚縱橫。

      5

      李堿蓬到底沒忍住,跑到了孫利的醬菜廠,大吵大嚷,罵孫老板利欲熏心,不守腌菜行業(yè)規(guī)矩,把化學(xué)藥水當(dāng)蝦油鹵水,坑害城市的消費者。新醬菜廠引進(jìn)的是流水線,一個蘿卜一個坑,機器追著人干活兒,任憑李堿蓬如何吵嚷,沒有一個人來應(yīng)和。李堿蓬吵煩了,索性跑到電閘前,把電停了。

      霎時間,燈滅了,所有的工序都停了,人們怔怔地瞅他,像瞅怪物。有徒弟喊了聲,師傅,你干嗎呀,電腦的程序被你毀了!

      李堿蓬才不管程序不程序呢,腌菜的程序在手上,在幾百年口口相傳的經(jīng)驗上,啥都靠電腦,人長腦袋還有啥用?

      車間里靠電照明,沒有電,大白天也灰蒙蒙的,誰也看不清誰,沒人過來圍觀,更沒人搭理腌菜廠的老功臣李堿蓬。原來腌菜辦法被現(xiàn)代化流水線撕個粉碎,看不出一絲痕跡了,李堿蓬不再是腌菜廠的神話,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經(jīng)可有可無。

      等到有人合上電閘,車間里重新燈火輝煌時,有人已經(jīng)站在李堿蓬的面前,一把手槍頂在李堿蓬的額頭。那人便是鎮(zhèn)派出所長,所長來鎮(zhèn)里快三年了,只是李堿蓬不認(rèn)識罷了。所長說,找鐵鍬啊,像對陳縣長那樣,舉起來,往下砍。

      李堿蓬傻了,他不明白,犯了多大的事兒,值得用槍頂著。

      所長繼續(xù)說,別把我當(dāng)成前任的廢物,再敢亂來,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

      李堿蓬不但不知道新所長是誰,就連“前任的廢物”叫啥名也不知道,更不知道“前任的廢物”因為沒有挺身而出,在縣公安局待了三年,除了打雜兒,沒啥正經(jīng)活兒,已經(jīng)待“廢物”了。

      新所長把李堿蓬當(dāng)成了慣犯,扔手銬子的動作快如閃電,沒等李堿蓬弄明白,雙手瞬間被銬住。

      百合從錦州回來,鄰居告訴她,你父親又惹事了,被派出所抓走了。百合怔住了,幾句過后,她就聽明白了,父親真是活爹,老腌菜池子被毀,留下了病根兒,心結(jié)始終打不開。改制后的醬菜廠,推翻了老廠所有的痕跡,尤其是破大門,被寬敞豁亮而又雪白的海鷗展翅替代了,不是廠里的老人,根本找不到老地方。

      雖說新廠子和父親一毛錢關(guān)系沒有了,可父親依然盼老廠子好,畢竟干了一輩子,情感的根兒還在呢。技術(shù)改良是好事兒,可再改,腌小菜也得用原漿原味兒,不能離譜,更不能拿化學(xué)藥水替代,那是坑人呢,父親不憤怒就不是父親了。

      百合不贊成父親使用暴力,暴力不解決問題,畢竟人被抓走了,她得到派出所把父親領(lǐng)回了,然后給父親講道理,動手是最無能的表現(xiàn)。好在這一次父親沒有危險動作,只是拉了下電閘,能有多大事兒?

      派出所卻不這么認(rèn)為,扣了好幾頂大帽子,尋釁滋事,破壞生產(chǎn),不但要拘留,視其造成的損失,還要入刑。派出所長之所以小題大做,是他深知鹽從哪兒咸,醋從哪兒酸,陳縣長在哪兒丟過臉面,根本沒想呵斥一番,治安罰款了事,而是準(zhǔn)備定罪,親自送到縣看守所關(guān)押。

      百合平時只顧研究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食品安全,不曉得法律,可她懂得,醬菜廠不是鋼鐵廠,腌菜水不是鋼水,停了爐就會損失巨大,停了幾分鐘電,能把咸菜腌臭了?

      解鈴還需系鈴人。從鎮(zhèn)派出所出來,百合徑直去了醬菜廠,求老板孫利,只要孫利能放過父親一馬,這事兒就不算事兒了。

      孫利恰好在廠里,坐在寬大的老板臺后面,等著百合呢。百合剛進(jìn)來,孫利就把雙腳搭到老板臺上面,閉合著眼睛,待搭不理的。百合求他時,他故意裝成聽不到,讓百合靠近他的那雙鞋說話。

      盡管百合的臉燦爛如花,卻挑不開孫利的眼簾。孫老板是經(jīng)歷過女人的,不像當(dāng)年陳升當(dāng)鎮(zhèn)長時,見到這朵黑牡丹,腿都不會邁了,不由自主地中了美人計,本來一大鏟車就能粉碎李堿蓬的螳臂當(dāng)車,顯示鎮(zhèn)政府的權(quán)威,偏偏給了臺階下,弄得一個學(xué)生娃也成了鎮(zhèn)里的人物。

      那雙腳在百合的眼前晃來晃去,百合感受到了百般的羞辱,可為了父親,還是忍了,好在她的臉是黑的,即使黑著臉,孫老板也看不出。百合好話說了一火車,孫老板左耳朵聽進(jìn)來,右耳朵冒出去,一句也沒留心里。

      百合不會知道,孫老板肚子里的油太多,把心眼都擠小了,他不希望有競爭對手,哪怕對手只是個螞蟻,咬腳背子也疼,不如一腳踩死。所以,寬宥李堿蓬,百合找錯人了,除非李堿蓬永遠(yuǎn)不做咸菜了,否則總會有人拿李家的小菜埋汰他的醬菜廠。

      腳還在百合的眼前晃動,臭腳丫子的味道從里邊冒了出來,百合忍無可忍,扔下一句話,你要清楚,我父親是來拯救你的,不是害你的。轉(zhuǎn)身就走了。

      直到百合走了出去,孫老板才把腳從老板臺上拿下來,透過窗戶瞅著百合的背影,嘲笑著說,螞蟻拯救大象,天方夜譚。

      百合再度去錦州,走上了蚍蜉撼樹之路。

      既然沒人想饒恕父親,百合索性放棄了把父親撈出來的想法,反正沒啥大事兒,又能把她父親怎樣?看守所不是沙漠,有吃有喝有人管,死不了人。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她的百合牌小菜做起來,把孫利的小菜趕出市場,讓他窮得連鞋都穿不上,省得臭顯擺。百合什么都能承受,就是不能承受無端的污辱。她求孫利對父親高抬貴手,央求的口氣只差自己脫褲子了,殺人不過頭點地,用腳和人說話,有意思嗎?

      百合知道自己人單勢孤,必須騎在巨人的肩膀上。她把希望寄托在錦州小菜廠身上,那家的小菜遼西走廊規(guī)模最大,實力也最厚,注冊資本達(dá)一千多萬,比孫利的新醬菜廠大一倍還多。小菜本小利薄,能有這么大的規(guī)模,也算同行業(yè)的佼佼者了。

      打敗敵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給敵人找個更強大的敵人。百合做足了功課,找到了許多說服錦州小菜廠老總的理由。

      小菜廠的辦公樓里,財務(wù)部、生產(chǎn)部、運輸部、技術(shù)部應(yīng)有盡有,不但有國內(nèi)市場部,還有國際市場部,居然把小菜賣到了國外。

      百合直接去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偨?jīng)理姓康,長得干凈利索,一看就是精明人,對百合也是客客氣氣,有時也多瞭幾眼百合。百合習(xí)慣了有人欣賞她,誰見了美女不多瞅幾眼,尤其像百合這樣別具一格的美女,她落落大方地請康總嘗一嘗李家的什錦小菜。

      康總沒嘗,翻過來掉過去地看古樸典雅的小菜簍子,像把玩古董,舍不得弄壞包裝,還追問一句,沒有塑料,一滴鹵水也滲透不出來,什么原理?

      百合露出一排小白牙,神秘地一笑,祖?zhèn)髅胤健?/p>

      康總放下小簍子,直言不諱地說,別兜圈子了,我承認(rèn),你家小菜比我們廠做得好,你想方設(shè)法把小菜賣給我,不會沒有目的吧?

      百合也坦率地說,想做你的合伙人。

      康總說,你家不過是個小作坊,做我的合伙人,也不般配呀。

      百合說,你家廠子再大,不過三十幾年,和三百多年醬菜的老底子比,你們還在幼兒園呢。企業(yè)做大了,沒有文化,那是虛胖,沒有底氣。

      真是寸有所長,尺有所短,康總被說樂了。

      百合說,這是個合作共贏的世界,李家的老鹵水、老品種、老絕技、老故事,還有她苦學(xué)七年的一身本領(lǐng),就是你們廠最缺的肌肉,有了我們的加盟,你們才是真正的大力士。

      康總琢磨著百合的話,覺得有道理,微笑著點頭,鬼丫頭。

      其實,百合來了錦州好幾趟,特意調(diào)查康總,康總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立刻反過來調(diào)查百合。兩個人未曾謀面的人,其實已經(jīng)過招兒了。他有聘她做助手的意愿,沒想到人家胃口更高,一分錢不拿,就當(dāng)合伙人。

      真是到了合伙人時代,哪怕工資再高,有本事的人也不愿意當(dāng)雇員??悼傆X得人才難得,機會也難得,接納百合,就等于把什錦小菜的正源正宗接進(jìn)自己的廠子,其效果無異于當(dāng)年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合作成功,就意味著將來什錦小菜的行業(yè)標(biāo)準(zhǔn),就由錦州小菜廠來制定。

      兩個人當(dāng)即簽下互惠合作合同。

      百合不找派出所,派出所來找百合了,李堿蓬蓄意拉掉電閘,造成鎮(zhèn)醬菜廠直接經(jīng)濟(jì)損失五萬元。如果李家能配合,主動賠償損失,這場糾紛便可化解,公安部門可不移交檢察院起訴,立刻釋放李堿蓬。

      五萬元,對于研究生剛畢業(yè)的百合來說,那是天文數(shù)字,她還靠父親供她上學(xué)呢。三年間,父親辛苦勞作,做什錦小菜的收入,早超過了這個數(shù)??伤f啥也不認(rèn)可這筆賠償,她很清楚,斷了一次電,對于腌菜的損失微乎其微,要價五萬,明目張膽地訛人。

      孫利不依不饒,即使李家山窮水盡,他也不會心軟,誰讓李堿蓬手欠嘴賤,到醬菜廠蠱惑人心,損害企業(yè)形象。

      幾個來回過后,百合答應(yīng),家里的房子抵押給鎮(zhèn)醬菜廠,李家離開硝鹽鍋村。孫利當(dāng)即同意了,把李家連根拔起,掃地出門,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沒有立錐之地了,看你們還在哪兒做小菜。

      百合有百合的打算,反正李家的小菜不會留在硝鹽鍋村了,留個空房子干啥?院子再大,也是個作坊,百合小菜也就是賣給四鄉(xiāng)八鄰,能走多遠(yuǎn)?父親的功勞就在于保住了積累了三百年的老蝦泥,那才是李家價值連城的本錢。可惜的是,孫利不識貨,假如他把眼睛盯在了蝦泥上,讓派出所強制執(zhí)行走,那才是打在他們的七寸上了呢,除了像父親一樣豁出命來,她這個弱女子真的沒有別的辦法。

      趁著孫利沒反過腔來,趕快把十幾缸蝦泥拉走,拉到錦州小菜廠,履行她和康總達(dá)成的協(xié)議??悼偸鞘∪舜蟠?,還當(dāng)著工商聯(lián)副主席,和孫利又不屬于一個地區(qū),孫利的勢力范圍延伸不到錦州,況且孫利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百合可以背靠大樹,心無旁騖地乘涼了。

      李堿蓬被百合接出來的那天,站在硝鹽鍋村自己的家門口,哭成個淚人,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老了老了,弄得自己無家可歸。拜別了鄰居,拜別了老伴生前那些好姐妹們,李堿蓬特意帶著百合去趟碼頭,拜訪村里唯一的老漁翁張老塢。

      一見到張老塢,百合突然雙膝跪下,高低認(rèn)張老塢為干爹。李堿蓬直眉瞪眼,閨女事先沒和他商量,怎么突然認(rèn)人家為干爹?百合對張老塢說,沒有您賒給我們家烏蝦,父親的什錦小菜真的做不下去了,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張老塢一生孤老,半路上白撿個大閨女,喜出望外。

      百合這一拜,貌似平常,實則意味深長,從此以后,紅香河里的那一潮烏蝦,只歸百合所有了,別人想爭也爭不去。哪兒有當(dāng)?shù)牟恍奶坶|女的?何況張老塢還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前往錦州的路上,李堿蓬說,閨女,你有見識,爹以后全聽你的,你不發(fā)話,爹放屁也得忍著。

      百合“哏哏”地笑出了聲,摸著父親的一張老臉,亮出一排小白牙說,爹,至于嗎?

      李堿蓬說,沒錯,你是爹的主心骨。

      6

      錦州小菜廠的百合牌什錦小菜,突然間風(fēng)靡一時,高速公路上的所有超市,都有配給。超市的玻璃門上貼著一對招貼畫兒,一幅講述乾隆爺東巡祭祖,李家小菜治好乾隆爺厭食癥的故事。另一幅是長途大貨司機一邊喝著紅香河牌米粥,一邊就著百合牌什錦小菜,廣告詞是——家在遠(yuǎn)方。

      百合對什錦小菜太咸做了改良,健康生活理念是少鹽,老工藝把小菜做咸,那是為延長保質(zhì)期?,F(xiàn)在,康總把一條生產(chǎn)線專門讓給了什錦小菜,還配備了真空包裝設(shè)備,即使減少一半鹽度,保質(zhì)期一年沒問題。鹽度降了,鮮香之味反倒突顯出來,百合的改良讓頑固的李堿蓬贊嘆不已。

      紅香河米粥,是百合新研制的,把產(chǎn)自盤錦蟹田大米和遼西丘陵的紅小豆煮在一起,熬成米粥,裝在易拉罐中,和什錦小菜搭配在一起,無論是口味還是營養(yǎng),都是絕配。大貨車司機一般都是惜時如金,夫妻輪班開車,紅香河米粥加什錦小菜,比吃快餐還有吸引力。

      正像百合設(shè)計的那樣,一時間,這種吃法在大貨車的微信群中不脛而走。有的大貨車司機群里曬邊開車邊喝粥吃小菜,竟然成了網(wǎng)紅,最終讓交警找上門來了。

      什錦小菜走紅,是百合意料之中的,紅香河米粥,不過是家常便飯,反倒被熱捧,實在出乎百合的意料。其實,給米粥命名時,百合先想到的是母親,母親常用這種米粥加小菜給她吃飯,她特別愛吃。母親的名字,不像百合豁亮,沒法叫成粥名,思鄉(xiāng)之情讓百合想到了干爹張老塢,想到了家鄉(xiāng)那條河——紅香河。

      不管怎么說,被逼出家門,百合還是耿耿于懷。

      高速公路像一條無處不達(dá)的血管,把百合什錦小菜的故事傳遍了四面八方。有一次一位中央大領(lǐng)導(dǎo)考察工作上了高速公路,瞅著那幅招貼畫,居然笑了,稱贊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無處不在,還特意付款,買來一袋嘗一嘗,結(jié)果陪同來的人都跟著買,把服務(wù)區(qū)的什錦小菜給買光了。

      這番情景被服務(wù)區(qū)的銷貨員拍了下來,康老板敏銳地抓到商機,花大價錢買下了原始視頻,做成了企業(yè)內(nèi)部宣傳片。誰來企業(yè),都先放一段,以此證明百合牌什錦小菜從古到今,從廟堂之高到江湖之遠(yuǎn),一直受到青睞。

      當(dāng)然,什錦小菜的生產(chǎn)車間裝扮得古香古色,車間里按照李堿蓬的口述,恢復(fù)了四座腌菜池子,車間的四壁畫了一圈兒連環(huán)畫兒,是乾隆東巡到硝鹽鍋村的李家微服私防的故事。車間的大門口是仿制的大門樓,門兩側(cè)的對聯(lián)是:名震塞外九百里,味壓江南十三樓。門楣上的橫批是:什錦小菜。

      這些字真真切切是乾隆的御筆,有照片為證,那是公私合營時,李堿蓬的父親歡迎新廠長時,在老醬菜廠門口照下的,可惜的是,老牌子破四舊時被劈成柴,燒了。新牌子康總找人作了舊,和照片里的一模一樣,分不出真假。況且,即使是老牌子,也是工匠刻上去的,不是宣紙上的真跡,真跡在哪兒,誰也找不到了。

      百合感慨萬千,假作真時真亦假呀。好在三百年的老蝦泥還在,新腌出的百合小菜盡管寡淡了一些,老味道卻還在。

      一種擔(dān)憂爬上百合的心頭,李家小菜即使是公私合營了,也是限量生產(chǎn)的,產(chǎn)多產(chǎn)少是由蝦醬和鹵蝦油多少決定的,不能拍腦門,沒有控制地生產(chǎn),那樣會砸了牌子。

      百合和康總的矛盾終于爆發(fā)了,他們發(fā)生了激烈的吵嚷。百合強烈要求必須限產(chǎn),流水線的生產(chǎn)方式會把三百年蝦泥里的精華全部抽干凈,到那時,百合牌什錦小菜會名存實亡。

      康總說,供不應(yīng)求啊,總不能把大好的市場白白放掉,企業(yè)以贏利為目的,我是總經(jīng)理,這點兒決策權(quán)還沒有嗎?

      百合堅決地說,沒有,咱們是合伙人的關(guān)系,合伙人的概念是好聚好散。

      康總攤開雙手,我也不想蘿卜快了不洗泥,總得有個解決的辦法。

      百合想了想,說,我一直研制新配方,毛蝦、水蝦、青蝦、對蝦,甚至皮皮蝦的汆蝦水,同樣可以提煉鹵蝦油,同樣能腌制什錦小菜,除了口味不夠醇香,和別人家的小菜比,還是高出一籌,敢不敢另起爐灶,注冊一個新的什錦小菜商標(biāo)。

      康總?cè)f般無奈,他不想結(jié)束伙伴關(guān)系,只好讓百合試試。

      百合重申,不許打老蝦泥的主意,必須保護(hù)住百合牌什錦小菜的純粹性。

      康總說,姑奶奶,你贏了。

      百合說,是雙贏,好的企業(yè)要思考百年。

      鹵水蝦、鹵青蝦、鹵對蝦、鹵皮皮蝦,百合沒日沒夜地實驗,配比四種汆蝦水,提煉各種鹵蝦油,終于實驗成功了。盡管不是烏蝦的油,畢竟是真材實料,調(diào)制出的海鮮味兒,依然別具風(fēng)味,與百合牌什錦小菜相輔相成。除了小菜,百合還替小菜廠開發(fā)了真空包裝的蝦皮、蝦仁、鹽水大蝦等即食產(chǎn)品。各種蝦都是鮮活時下水汆的,馬上真空包裝,速凍,即使相隔一個月,吃起來也是鮮的,不愧為食品專業(yè)研究生,百合用各種辦法保持住食物的原有鮮味。

      李堿蓬以技術(shù)總監(jiān)的身份,品嘗閨女新研制的什錦小菜,嘗出了他從未嘗出的滋味,不住地點頭,感慨青出于藍(lán)。

      百合把新的什錦小菜命名為百康牌。

      康總說,弄錯了,應(yīng)該是康百牌。

      百合揚起黑牡丹似的臉,笑出一排小白牙,對康總說,沒辦法,天意如此,老百姓喜歡健康,不信,咱就讓市場檢驗一下?

      康總撓撓腦袋,認(rèn)了。

      如同老干媽火在美國,錦州小菜也風(fēng)靡全國,甚至搭了一次老干媽的順風(fēng)車,行銷美國,讓美國人拿起刀叉吃小菜??悼偯硷w色舞,好像賣到美國就是資本,還以此為理由向中國銀行申請美元貸款。

      百合制止住了康總擴張的欲望,踩了一腳急剎車。她不贊成開拓美國市場,一方面資源是有限的,尤其是海洋資源,大海里蝦的產(chǎn)量急遽萎縮,毛蝦、烏蝦很難成汛,養(yǎng)殖的青蝦、對蝦、基圍蝦提煉不出更好的蝦油。更何況,地方小菜,就有地方的局限性,遼西走廊入海的河就那么幾條,河水太大,養(yǎng)不出堿蓬草,河水太小,斷流了,堿蓬草沒有淡水滋養(yǎng),也活不成,只有紅香河這樣文文靜靜的河,才能養(yǎng)出紅成地毯的堿蓬草,才會有烏蝦急匆匆地進(jìn)來產(chǎn)卵。

      紅香河的烏蝦,撈出來時是黑的,汆熟了是紅的,鹵出的蝦油是黃的,香油一般純凈。百合曾嘗試過其他河口的烏蝦,但鹵蝦油是黑的,不但色澤不好,品味也不清香,沒法做什錦小菜。

      沒有那么多上好的蝦油,什錦小菜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盲目擴大再生產(chǎn),遲早會壞了企業(yè)的名聲。李家長期小作坊,鎮(zhèn)醬菜廠長期不能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就是被條件限制住了??悼倢Υ肃椭员?,用酒廠不冒煙,用酒精勾兌白酒的事實說服百合。百合用她食品專業(yè)的知識告訴康總,酒精是殺菌的,腌小菜的鹵水是經(jīng)過發(fā)酵細(xì)菌培養(yǎng)出的,加入工業(yè)鹵水會產(chǎn)生強致癌物,通過不了食品安全檢測。

      康總對此不以為然,天天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到處張羅上生產(chǎn)線。遺憾的是,百合總給他潑冷水,遲遲不拿出新的鹵水配方,讓康總的愿望停留在紙上談兵。蠢蠢欲動的康總,用孫利的醬菜廠為例,批評百合,和她父親一樣固執(zhí)。

      百合反駁,我不固執(zhí),我是講究科學(xué)。

      正當(dāng)百合與康總在打冷戰(zhàn)中僵持的時候,醬菜行業(yè)傳來個壞消息。食品安全大檢查,孫利醬菜廠幾個批次的產(chǎn)品不但不合格,還存在有毒有害成分。

      康總派出的商業(yè)間諜,剛剛從孫利的醬菜廠偷回配方,他正想按此辦法炮制,壞消息傳來了??悼傮@出一身冷汗,幸虧沒來得及做,否則悔之晚矣,他對百合豎起了大拇指,沒有百合擋著,這一次,他非跟著折了不可。

      一條魚拐得一鍋腥,就像當(dāng)初牛奶行業(yè)的“三聚氰胺事件”,小菜行業(yè)立刻陷入了冰霜期,各大超市紛紛下架,只剩下錦州小菜依然留在貨架上,理由是得到了QS食品安全認(rèn)證,獲得過高層的賞識,更重要的是,幾個批次抽檢,質(zhì)量毫無問題。

      盡管如此,錦州小菜也受到了傷害,由暢銷變成了滯銷。生產(chǎn)由狂熱變成了平常,百合長舒了一口氣,安慰康總,東西不好賣,不是壞事兒,逼著企業(yè)做得最好,這是今后的新常態(tài)。

      孫利的醬菜廠元氣大傷,一蹶不振,縣里的稅收也隨著下降,縣財政也出現(xiàn)了狀況,一些剛性支出吃緊。

      7

      所謂的蝴蝶效應(yīng)就是如此吧,小菜行業(yè)突遭寒流,幸虧錦州小菜廠頂住了倒下去的多米諾骨牌,才轉(zhuǎn)危為安。驚恐之余,康總順應(yīng)百合的思路,調(diào)整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重新搭配主輔業(yè)。

      遼西走廊的另一座城市,經(jīng)濟(jì)工作會議如火如荼地召開,本來形勢大好,市長講著講著,突然講到了醬菜廠的事件,在大會上拍起了桌子,質(zhì)問坐在下邊的常務(wù)副縣長陳升,這不是你的項目,你的政績嗎?鼓勵造假,坑害消費者,毀滅傳統(tǒng)文化,搞形象工程,耍領(lǐng)導(dǎo)權(quán)威,還有什么你沒有做?真是全市的奇恥大辱,限你一個月的時間,把李家父女給我請回來,讓百合牌什錦小菜重新落戶硝鹽鍋村,否則,主動向你們縣人大請辭,別給人民政府丟臉。

      上百人參加會呢,市長單單揪住陳升不放,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剛剛散會,陳升馬不停蹄地找到孫利,想辦法,咋樣能把李家父女接回來。想來想去,兩個人都沒想出招法,懊惱之余,兩個人都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用生命護(hù)衛(wèi)的東西,別輕易碰,不是至關(guān)重要,誰會那么傻?

      他們低估了李堿蓬。

      真是大意失荊州,孫利認(rèn)識到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他與陳升一致認(rèn)為,露天的腌菜池子,腥臭的蝦泥是招來蠅蟲的罪魁禍?zhǔn)祝恢v衛(wèi)生的標(biāo)志,是企業(yè)形象的大敵,必須徹底銷毀?,F(xiàn)在看來,他們完全忽視了事物的對立統(tǒng)一關(guān)系,香與臭不是絕對的,會在特定的條件下相互轉(zhuǎn)換,李家父女就有這本事,變臭為香。

      可惜的是,他們懂得太晚了,拉回李家父女,決無可能,雙方僵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了,天大的好處也吸引不了他們。反正孫利在市場上鎩羽而歸,決無涅槃再生,唯一可行的是及早認(rèn)輸,退出硝鹽鍋村,拱手將醬菜廠讓給李家父女,重新回到原點。

      聽著陳升的建議,孫利火冒三丈,一瞬間仿佛與陳縣長成了你死我活的敵人。說得輕巧,好幾百萬啊,半輩子的心血,孫利把所有的家財都押在了醬菜廠,不能被陳縣長一句話打了水漂。他罵著陳縣長,還有一點兒廉恥嗎?我的資本都成了你那頂烏紗帽的墊腳石,還嫌不夠?。∈虚L讓你死,你也去死呀,干嗎非得把你所有的壓力丟給我?你必須幫我扛著,別弄成魚死網(wǎng)破。

      陳升嚇了一大跳,忙說,罷了罷了,你聽不進(jìn)去,我也沒別的辦法,大不了官兒不當(dāng)了。

      就這樣輸?shù)镁?,孫利決不甘心,搏一搏,還能獲得起死回生的機會。哪兒跌倒了哪兒爬起來,敗在蝦泥上了,就從蝦泥下手,起訴李家父女,告他們盜竊醬菜廠的蝦泥,限期歸還。

      陳升覺得,這確實是很好的理由,只是時間不等人,哪有一個月就打完的官司。他憎恨自己交友不慎,已經(jīng)這個德行了,直接認(rèn)輸,把人請回多好,有他在,孫利還能缺從頭再來的機會?

      鬼迷心竅了,陳升滿腹苦水。

      這場官司曠日持久地打下去,百合不急不躁,甚至舍棄了小菜的種植與生產(chǎn)的研究,不雇律師,親自出庭辯護(hù)。庭上辯論的焦點只有一個,蝦泥的歸屬權(quán)。雙方動用了一切社會資源,都想打贏官司。

      都是大人物籠罩頭頂,法院不敢輕易裁決,拖過了一個月,還沒結(jié)果。陳升急得吐了一口血,在官場拼了大半輩子,誰不指望步步高升?原指望當(dāng)了常務(wù)當(dāng)縣長,當(dāng)了書記進(jìn)市常委。然而,市長一拍桌子,把這些都拍沒了,他心里很清楚,市長雷厲風(fēng)行,落地有聲,自己的好日子過到頭了。

      轉(zhuǎn)念一想,陳升也釋然了,別考慮咋上去,還要想想別進(jìn)去,戀棧的結(jié)果是身敗名裂。這一口血噴出去,等于救了他,正沒借口呢,正好借著身體的原因,向縣人大遞交了辭呈,當(dāng)一名無所事事的調(diào)研員。

      孫利安慰說,沒關(guān)系,到我公司,給你開雙份工資。

      陳升說,放屁,你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呢。

      每一次出庭,百合都穿著黑色繡著百合花的旗袍,貌似不經(jīng)意,卻是刻意的打扮,黝黑的皮膚、黑亮的眼睛、黑旗袍配著胸前的白百合花兒,還有金絲線織成的葉片,格外高貴、耀眼。這場官司,網(wǎng)上沒完沒了地?zé)岢矗嗪玫膹V告機會,官司打得越久越好,等于不斷地給鎮(zhèn)醬菜廠增加丑聞,不停地宣揚百合牌什錦小菜的文化厚度和影響力。

      可是官司打得正起勁兒的時候,卻戛然而止了,原因是鎮(zhèn)醬菜廠惹出了另一起官司。好幾十名從東北到南方生活的老人,常年食用鎮(zhèn)醬菜廠的什錦小菜,被醫(yī)生確診為慢性亞硝酸鹽、氧化銅、甲醛中毒,有的患上了癌癥,有的得了貧血癥,有的腸胃糜爛了,其中有人還因此過世,他們拿著證據(jù),集體起訴法人代表孫利。

      帶走孫利那天,沒有任何征兆,因為涉嫌刑事犯罪,警方介入調(diào)查。警察來自遙遠(yuǎn)的南方,是個專案組,副局長帶隊,縣局也派人陪同下來。鎮(zhèn)派出所長遲疑了一下,沒敢打電話報信兒,害怕被誤會為保護(hù)傘,反正他知道孫利躲在哪兒,三輛警車在所長的引領(lǐng)下,穿過硝鹽鍋村,鉆過海鷗狀的大門,駛?cè)脶u菜廠院內(nèi)。

      此時的醬菜廠,生產(chǎn)線已停,職工放假回家,業(yè)務(wù)只剩下了一項,接納退貨。貨退得庫房堆滿了,只得扔在院里,承受著雨打風(fēng)吹。大小紙殼箱子有的變色了,有的變軟了,有的紙殼箱干脆散了,鋪在地上,在雨水和鹽鹵中漚爛,幾叢堿蓬草不錯時機地從里面冒出來,被太陽曬得通紅。

      大院里,三五成群地站著硝鹽鍋村的老百姓,他們有的堵在孫利辦公室的門口,有的蹲在墻根下,在耐心地等待孫老板,索要賣到醬菜廠的小菜錢。他們汗珠子掉地下摔成八瓣,才種出了品相極好的小黃瓜、小茄子、小油椒、小蕓豆,沒想到欠了賬,一分錢也拿不回來,白挨累了不說,種子化肥農(nóng)藥都搭里了。

      看到警察來了,他們前來訴苦,李堿蓬再窮,也沒干出欠錢不給的事兒,一定幫他們要回血汗錢。

      警察將他們一一推開。其實,孫利早早就來到了醬菜廠,一頭扎進(jìn)擁擠的監(jiān)控室,躺在床上,從屏幕上監(jiān)視外邊的一切。等到警車開進(jìn)來,他從屏幕上看到警察對院里的老百姓并不友好,先下車的鎮(zhèn)派出所長對他們還推推搡搡,誤以為警察來幫助他去錦州,把丟失的蝦泥執(zhí)行回來,還高高興興地迎接出去,沒想到等他的是冷冰冰的手銬。

      孫利急了,對鎮(zhèn)派出所長說,找陳縣長保我出去,我做的一切都是政府行為,政府不能不管我。

      鎮(zhèn)派出所長給孫利一個嘴巴,牙都打出血來了。

      孫利失去了自由,醬菜廠失去了主人,連要賬的都懶得進(jìn)這個大院了,這座新興的企業(yè)頓顯衰敗,如同許多工業(yè)廢墟,在時間中等待荒蕪。

      那幾天,康總神采奕奕,不僅僅因為少了競爭對手,也不因為百合牌什錦小菜給企業(yè)帶來了家喻戶曉的榮譽,是因為市長要來視察。畢竟,這家以城市命名的企業(yè),在這次風(fēng)波中給城市長臉了,他這個當(dāng)老總的倍感榮光,市長來慰問也是理所當(dāng)然。

      康總準(zhǔn)備得很充分,匯報材料打印了半尺厚,可市長來視察那天,一頁紙都沒翻,甚至一句企業(yè)的經(jīng)營情況也沒問,只是帶著客人東瞅瞅西望望,不怎么在乎法人代表康總的存在,指名道姓讓李家父女來陪。他很失落,一切準(zhǔn)備就緒,熱情高漲地迎接市長,結(jié)果市長和他沒在一個頻道,本來是主角的康總,卻被冷落在一旁。

      百合不知道,此次視察客人是家鄉(xiāng)的市長,時間是兩個市長共同商量的,家鄉(xiāng)的市長穿過遼西走廊,與錦州市長攜手相牽,一塊兒來到小菜廠,特意來見她。

      家鄉(xiāng)的市長見到百合的第一句就是道歉,替家鄉(xiāng)的縣政府和鎮(zhèn)政府,替有眼無珠的鎮(zhèn)醬菜廠,為官一任沒有把家鄉(xiāng)的營商環(huán)境做好,請李家父女原諒。會談中,他還將了康總一軍,敢不敢到硝鹽鍋村投資,收購鎮(zhèn)醬菜廠,讓什錦小菜認(rèn)祖歸宗。下一步,他們將對鎮(zhèn)醬菜廠進(jìn)行破產(chǎn)重整,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將企業(yè)交給了管理人,進(jìn)行資產(chǎn)評估,機會難得,想不想試試?

      百合正襟危坐,抿著嘴,一排小白牙緊緊關(guān)在嘴中,瞅著一直瞅她的康總,一言不發(fā)??悼傊兰亦l(xiāng)已經(jīng)把李家父女的心傷透了,小菜的市場就這么大,蝦油的來源很有局限,擴張就是冒險,況且孫利的惡劣影響還在發(fā)酵,此時去接爛攤子,那就是去接燙手的山芋,沒準(zhǔn)就會掉進(jìn)深淵。

      情緒不高的康總,立刻表態(tài),不感興趣。

      家鄉(xiāng)的市長不再勸說,商業(yè)合作的原則是互惠互利,不能勉強,他留下管理人整理出的資料,起身告辭。臨走前,市長送給李堿蓬一串鑰匙,明確告訴李家父女,村民住宅只能在村民間調(diào)劑,別人想拿走抵押,決不允許,家還是你們的家,隨時可以回去。

      家里的鑰匙,是家鄉(xiāng)的市長從錦盒里拿出的,誰都能看得出錦盒是特意為鑰匙制作的,特別精美,與那串用舊的鑰匙極不相匹配。那串鑰匙,上小學(xué)時就掛在百合的胸前,陪著她長大的,那是家的象征。

      家鄉(xiāng)的市長不愧當(dāng)過百名優(yōu)秀縣委書記,說出的每句話,都很暖心,每個細(xì)節(jié)都體貼得讓對方心里熱乎乎的。

      百合動心了。

      8

      李堿蓬用命換來的蝦泥,被法院認(rèn)定為無形資產(chǎn),在對鎮(zhèn)醬菜廠進(jìn)行資產(chǎn)評估中,估價為一千萬。法院把破產(chǎn)重整的案子與蝦泥產(chǎn)權(quán)之爭合并審理,蝦泥的價格按擁有的時間計算,公私合營后的六十年產(chǎn)權(quán)歸鎮(zhèn)政府,其他的二百四十年歸李家,也就是說李家擁有百分之八十的產(chǎn)權(quán)。法院裁定,蝦泥與孫利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偷盜是偽命題,孫利敗訴。

      李堿蓬從來沒有想過,幾缸臭蝦泥和李家八輩子的故事居然能值錢,還貴得飛上了天,簡直成了黃金,居然能值八百萬。

      法院的判決,對于康總來說,是個壞消息。百合投奔他當(dāng)合伙人時,蝦泥只是合伙的前提條件,沒有列入資本清單。這下可好,法院直接當(dāng)家,評估出了金額,居然占據(jù)他所有固定資產(chǎn)的三分之一。這就意味法律不承認(rèn)蝦泥是原料,連同李家的故事,都成了資本,李家父女由投奔他時的一文不名,一下子成了大股東,今后企業(yè)的決策,只要李家父女反對,很難做成,幾乎等于一票否決。

      幸虧官司把蝦泥隸屬打清爽了,人人皆知蝦泥在他康總這兒呢,追根溯源,錦州小菜成了不可動搖的正宗。只是他以后對李家更要小心翼翼了,尤其是老爺子,那是敢玩命的主兒,沒事兒別惹。

      蝦泥成了李家的撒手锏,只要想說事,拿出來一亮,就能嚇?biāo)欢哙隆?/p>

      康總的手段只剩下拉攏李堿蓬了,他把老爺子捧上了天,若不是他早就有了家室,或者百合對他流露出點兒意思,他早就把老爺子叫成老丈人了??上У氖?,百合太警惕了,她對合伙人的定義是最親密的敵人,一切用理智處理,用規(guī)矩行事,不給感情留下半點縫隙。

      雖說成不了一家人,卻不妨礙康總與李堿蓬結(jié)盟,他常帶著老爺子到各生產(chǎn)線轉(zhuǎn)悠,見到分廠廠長或車間主任,讓他們用古禮拜見,稱老爺子為小菜業(yè)的祖師爺,享受人間至高無上的尊重。

      康總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就是留住蝦泥,讓李堿蓬忘了硝鹽鍋村,樂不思蜀。

      無論走多遠(yuǎn),百合都不會忘記家,況且家鄉(xiāng)的市長莊重地把鑰匙還給了她。法院公平裁決,把蝦泥作為文化遺產(chǎn),評估出無形資產(chǎn)。百合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有市長的影子,市長不發(fā)話,哪兒有這么強的執(zhí)行力?

      百合回去收購鎮(zhèn)醬菜廠的欲望越來越強,她經(jīng)常和家鄉(xiāng)的市長通電話,說是問候,實則探聽破產(chǎn)重整的進(jìn)展。后來,家鄉(xiāng)的市長干脆指派專人,定期向百合溝通情況。

      有幾次,百合試探父親,回家轉(zhuǎn)轉(zhuǎn),李堿蓬居然暴怒起來,就差找鐵揪了。他紅著眼睛說,決不回到傷心地。

      百合說,那可是世代養(yǎng)育咱們的家呀,人不親土還親呢。

      李堿蓬說,親個啥,腌菜池子都被陳升給埋了,醬菜廠被孫利給毀了,回去添堵啊,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李堿蓬不回硝鹽鍋村,康總對蝦泥嚴(yán)看死守的目的就達(dá)到了,既然是合伙人,就不能分心。百合挺著黑臉,翻著白眼珠子,對康總說,你缺爹呀??悼偩尤缓耦仧o恥地說,叫老丈人也行。百合用鼻子“哼”了一聲。

      父親不肯回去,百合理解,孫利進(jìn)去了,陳升官丟了,父親的氣本來消了,是法院把他的氣兒給勾回來了。對于法院判給李家的八百萬無形資產(chǎn),父親興奮了幾天,便再也高興不起來了。判決書不過是一張紙,啥也不頂,畫餅充饑而已,蝦泥還是蝦泥,依然在小菜廠的腌菜池子里墊底,天上沒丟下來錢,法院的判決書不過是文字游戲,拿他們當(dāng)猴耍呢。

      幾天前,家鄉(xiāng)的法院來人了,不但沒人給李堿蓬八百萬無形資產(chǎn),反倒讓他把二百萬公私合營時鎮(zhèn)里的無形資產(chǎn)給補上,否則,要拉走百分之二十的蝦泥。

      李堿蓬一聽就炸了,好在會客室里沒有鐵鍬,除了沙發(fā),連根棍子都沒有。他真的想不通,這些蝦泥都是李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那六十年也是李家兩代人日日夜夜用心血熬出來的,鎮(zhèn)里除了索取,有過啥付出,憑啥給鎮(zhèn)里二百萬?

      那時,百合沒在廠里,李堿蓬也沒想把百合找回來,商量商量之后再說,一個勁兒地和法院的人吼,還有沒有天理?

      康總倒是挺大方,安慰著李堿蓬,別吵,別吵,能用錢解決的都是小事兒。說著他讓財務(wù)寫了張支票,替李家交上了這筆錢。李堿蓬還沉浸在憤怒中,覺得這就像自家的孩子被別人拐走了,還得自己掏錢贖回了,太不講理了。康總卻暗自高興,百合再也不能說蝦泥和他沒關(guān)系了,從此,這些蝦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割不清了,想不當(dāng)合伙人都不成。

      康總客客氣氣送走法院的人時,李堿蓬還在后邊大吵,太欺負(fù)人了!在李堿蓬的意識里,被執(zhí)行走的二百萬,都是真金白銀,雖說不是自己掏的,他還是心疼,那可是二百萬簍小菜的純利潤,得熬進(jìn)多少人的心血。

      李堿蓬認(rèn)為,家鄉(xiāng)人壞透了頂,八輩子也不回去。

      父親不想回去,百合無法強求,父親的犟脾氣,越求越壞事兒,況且康總也持反對態(tài)度,不給鎮(zhèn)醬菜廠起死回生的機會。兩個人聯(lián)手了,堡壘從內(nèi)部攻破,確實是真理,百合要拿出水滴石穿的耐性,潤物細(xì)無聲地陳述利害,慢慢地說服他們。假若她現(xiàn)在強行地去做鎮(zhèn)醬菜廠破產(chǎn)重整的第三方,肯定內(nèi)部先翻了船,好事倒會辦壞了。

      好在破產(chǎn)重整還有半年多的時效,沒人有意向去收購,百合還有時間。

      冬去春來,雪融冰化,轉(zhuǎn)眼間母親辭世快四個年頭了,離清明的日子越來越近,父親不想回家,卻不能不去上墳,小虹螺山里埋著李家的祖先,還埋著他相濡以沫的妻子。父親是把祖宗奉為圭臬的人,百合覺得,機會來了,父親的脾氣秉性,早爛熟于心,她有把握讓父親回心轉(zhuǎn)意。

      這一年,節(jié)氣來得早一些,清明節(jié)那天,小虹螺山陽坡的杏花提早開放,滿山白里透紅。李家祖墳旁,被山杏樹環(huán)抱,有棵老山杏,快有一抱粗了,李堿蓬向來認(rèn)為祖宗的靈魂棲居在杏樹上,老杏樹就是第一代老祖宗,杏花開放,杏葉搖晃,杏枝結(jié)果,都是祖宗們和他說話。這不,就連最晚生長出的野杏樹,樹齡也有四年了,稀稀落落地開了花。

      李堿蓬認(rèn)為,這株最小的樹,就是自己的妻子。

      給祖墳填完土,挨個兒給祖宗磕頭跪拜了,李堿蓬給閨女講每個祖宗的功績,李家的什錦小菜能傳到現(xiàn)在,每一輩人都有每一輩人的艱辛與苦難,都有自己的舍命堅守,否則,不可能傳承下來。邊頌揚祖宗,李堿蓬邊瞅著野杏樹上的花兒,自言自語道,老祖宗啊,今年的花兒開得這么早,預(yù)示著啥呢?

      百合的臉笑成了花兒,黝黑的臉閃著熠熠的光澤,張開一口小白牙,對父親說,當(dāng)然是好事,祖先告訴我們,李記什錦小菜就要認(rèn)祖歸宗了。

      挑選的過程,幾乎是千里挑一,百合邊挑邊問父親,行不行?

      李堿蓬突然明白了,閨女哪里是挑經(jīng)理,分明是挑上門女婿。

      經(jīng)理終于選出來了,理所當(dāng)然的高材生,理所當(dāng)然的也是帥小伙,理所當(dāng)然的比百合大,更重要的是,除了愛學(xué)習(xí),和百合一樣,沒有過戀愛史。

      高材生就是高材生,接受能力極強,腌菜的要領(lǐng),李堿蓬只講一遍,人家就記往了。至于電腦程序,百合不比人家懂得多,得和人家商量。沒過多久,李記醬菜廠就交給那個高材生了。雖說廠子不需要他們父女操多少心,尤其是沒有廠長職務(wù)的百合,可是,不管多忙,百合總是抽時間,從錦州趕回來,和高材生聊生產(chǎn),談銷售。

      李堿蓬覺得自己礙眼,正好縣里辦特色產(chǎn)品一條街,邀請李記什錦小菜,李堿蓬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了,在縣城有個鋪面,不算壞事兒,權(quán)當(dāng)打廣告了。

      門店建好了,里面的裝飾不太像賣東西的,倒像個展覽館,蝦醬怎么釀,小菜怎么選,有機菜地怎么種,“原封貢蝦”怎么往皇宮里送,酸、甜、鮮、辣各種口味的不同腌制流程。這些圖片和文字,把李記醬菜的來龍去脈說得個通透。

      店里聘了個年輕售貨員,李堿蓬沒有多少事兒,閑得他經(jīng)常到街上溜達(dá),聽聽奇聞軼事,看看人來人往,或者干脆到郊區(qū)看人家種菜。他最盼的是店里來外地的顧客,可以眉飛色舞地講李家和清朝皇帝的故事,尤其是乾隆爺微服私訪踏入李家門的事情,“名震塞外九百里,味壓江南十三樓”,可不是浪得虛名,皇帝御封的。

      沒有外地顧客,李堿蓬就會三緘其口,他被本地的小伙子騙過,唾沫飛揚地講了半天,結(jié)果人家都知道,逗老爺子玩呢。很多時候,他即使坐在店里,啥事兒也不管,常在一旁打瞌睡。

      那一天,店里來了位特殊顧客,是縣政府的調(diào)研員陳升。盡管陳升和李堿蓬形同水火,卻不妨礙他愛吃李記什錦小菜,尤其是孫利事件發(fā)生后,他更覺得李記小菜彌足珍貴,后悔當(dāng)年的愚蠢,仿佛吃了小菜,就能彌補當(dāng)初的過錯。

      以前,陳升也來店里買過小菜,接待他的是那位年輕的售貨員,沒見過李堿蓬。一般來說,廠長只會待在廠里,不可能出來看店,這是經(jīng)驗之談,陳升不會想到,身邊打瞌睡的老頭,竟然是李堿蓬。更讓他心驚肉跳的是,李堿蓬身旁恰好有把鐵鍬,是翻動發(fā)酵蝦醬時專用的,現(xiàn)在被機器代替了,拿到店里當(dāng)展品擺著。

      陳升正要拔腿就跑,李堿蓬微微睜開眼睛,瞄了眼陳升,說了句,來了。權(quán)當(dāng)打招呼了,接著還打瞌睡。陳升如獲大釋,不再擔(dān)心會受到傷害。

      李堿蓬雖然打瞌睡,卻沒真睡,有一搭無一搭地和陳升說話,您當(dāng)過官,見過世面,小菜口味有啥不對頭的地方,多多指教。

      陳升忙說,不敢,在家里吃飯多了,就愛上了這一口。

      李堿蓬說,大魚大肉吃多了,更需要這一口。

      陳升說,沒那個環(huán)境了。

      李堿蓬說,那更好,能多活幾年。

      陳升嘆口氣說,健康比啥都重要,每天早晨六點,我都去公園遛彎兒。

      李堿蓬說,別說你沒干好事兒,這公園就是你修的,還真不錯,明天我也湊個熱鬧。

      陳升忙說,慚愧慚愧。

      兩個人雖然心存芥蒂,聊得還算愉快,就這么不咸不淡地分手了。

      第二天一早,李堿蓬真的去了公園,跟著大伙兒一塊兒走圈兒,畢竟第一次出來走,不會像別人那樣甩開臂,邁大步,走快走慢無所謂,誰超過他,也熟視無睹,反正有樹木,有流水,有好空氣,自己舒服就行。

      陳升也在走圈兒,畢竟離退休還早著呢,比李堿蓬小了那么多,走得飛快,實屬正常。走著走著,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前邊的李堿蓬,立刻放慢腳步,在后面二十米外跟著,也邁成了老頭步。

      公園的大屏幕上,閃著廣告,畫面上醒目地映著,李記什錦小菜。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周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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