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恒
【梵凈古典學】
陶淵明六次仕宦考證
張德恒
(山東理工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淄博 255000)
《宋書·陶潛傳》于陶淵明仕宦履歷語焉不詳,啟人疑竇。一般認為,陶淵明一生仕宦五次。通過細繹相關(guān)陶詩陶文,并結(jié)合其他相關(guān)史料可知,陶淵明一生實際仕宦六次:首任鎮(zhèn)軍將軍王蘊的參軍,地在會稽;次任江州祭酒;三仕衛(wèi)將軍王珣于建康;四仕江州刺史桓玄于江陵;五仕劉懷肅轉(zhuǎn)戰(zhàn)荊州;六任彭澤令。
陶淵明; 仕宦; 六次仕宦
陶淵明(365—427)一生仕宦幾次?仕于何人?宦游何地?這些都是陶學研究中極為重要的問題。然而,由于《宋書·陶潛傳》記述不詳,陶淵明詩文中亦未對此作明確交待,故人們于淵明仕宦歷程難得清晰認識。這種情形不僅導致人們對相關(guān)陶詩陶文創(chuàng)作背景、主旨命意的誤判誤釋,甚至也影響到對陶淵明政治品節(jié)、人格操守的評價?!端螘ぬ諠搨鳌妨闵⒂涗浱諟Y明仕宦四次,后之學者一般認為靖節(jié)一生五次仕宦。本文以陶淵明詩文為基本依據(jù),融通其他相關(guān)史料,深細考證陶淵明仕宦歷程,證明其仕宦六次,同時細致勾勒其仕宦歷程,以期推動對靖節(jié)作品及生平的研究。
陶淵明首次出仕是任會稽內(nèi)史、鎮(zhèn)軍將軍王蘊的參軍,時在晉孝武帝太元九年(384),淵明二十歲。同年王蘊卒,淵明失官返鄉(xiāng),陶詩中的“弱冠逢世阻”殆指此。
陶詩《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云:“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時來茍冥會,宛轡憩通衢。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眇眇孤舟逝,綿綿歸思紆。我行豈不遙,登降千里馀。目倦川涂異,心念山澤居。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1]128
詩題既云“始作鎮(zhèn)軍參軍”,那么淵明是為哪位鎮(zhèn)軍將軍作參軍呢?或云是劉裕(詳下文辯證),或云是劉牢之(段熙仲、袁行霈兩先生已辯其非)①,而段熙仲先生則提出此鎮(zhèn)軍將軍當為王蘊。理由是“禮:二十曰弱。淵明詩中詞匯多用《禮》與《爾雅》,弱齡是指二十歲而言,這是淵明出仕在二十歲那年之證一?!端螘繁緜饕舱f:‘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際?!C二。原詩題始作鎮(zhèn)軍參軍,始字是初出仕之義。證三。太元九年,王蘊為鎮(zhèn)軍將軍,而淵明參其軍事,時代既合,于詩中亦有據(jù)。”②同時,段文還根據(jù)詩題中的“曲阿”,考察了晉宋時期由建康至曲阿,再到會稽,乃必由之路。段文舉證兩則,“其一,在《文選》卷二十三‘哀傷詩’中,有謝靈運的《廬陵王墓下作》一首,題注說:‘徐羨之等奏廢廬陵為庶人,徙新安郡,羨之使使殺廬陵也。后有讒靈運欲立廬陵王,遂遷出之。后知其無罪,追還至曲阿,過丹陽,文帝問曰:自南行來,何所制作?對曰:《過廬陵王墓下作》一篇?!@詩開始說:‘曉月發(fā)云陽(注:曲阿為云陽縣),落日次朱方(注:吳改朱方曰丹徒)。’《靈運傳》記其出為永嘉太守,在郡一周,去職移籍會稽,修營別業(yè)。文帝誅徐羨之等,征為秘書監(jiān)。是靈運此行是由會稽來建康,據(jù)《過廬陵王墓下》詩,他是先到曲阿,后到丹徒的。淵明由家赴會稽,必過建康,此后取道往會稽,與靈運往來方向雖不同,但途徑是相同的。會稽建康之間的交通必經(jīng)曲阿,由靈運詩可證。其二,《世說新語·排調(diào)篇》:‘王光祿(蘊)作會稽,謝車騎(玄)出曲阿祖之?!敃r王蘊由建康出任會稽內(nèi)史,謝時鎮(zhèn)廣陵,而祖餞必出曲阿,可見當時至會稽者曲阿為必經(jīng)之地了。至于謝靈運的至丹徒,則是迂道上廬陵王墓之故。”③
段氏以上考證頗為精細,茲更申論之。
首先,陶詩中言及“弱冠”(二十歲),其后每有表示年齡的詞匯以作照應,從而說明作詩之時必非“弱冠”,而本詩并無照應詞匯,故可斷定淵明此詩當作于其“弱齡”之時。陶詩《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1]76、《有會而作》“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1]214,從詩句前后關(guān)系來看,顯然這兩首詩并非作于淵明“弱年”之時。而《始作》詩則不然,此詩開首即言“弱齡”,而其后直到詩歌結(jié)束都未出現(xiàn)其他表示年齡的詞匯,這就說明,本詩中的“弱齡”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間,“弱齡”是對整首詩的時間限制語。另外,從淵明行役詩的創(chuàng)作特征來看,淵明的這些詩作均是即景抒情,書寫目前、當下的即時感受。如《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其一“行行循歸路,計日望舊居”,其二“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我不踐斯境,歲月好已積。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特別是《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開首數(shù)句,其詩意、形式皆與《始作》詩相似,“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俗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叩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很明顯,后四句的時間是脈承前四句奠定的時間基點而來,亦即該詩所述為淵明“閑居三十載”之后的一段歲月中事?!缎脸蟆吩娫啤八炫c塵事冥”,《始作》詩云“弱齡寄事外”,彼此對應;《辛丑》詩云“詩書敦宿好”,《始作》詩云“委懷在琴書”,彼此對應;《辛丑》詩云“林園無俗情”,《始作》詩云“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彼此對應;唯《辛丑》詩云“閑居三十載”,一筆將時間貫穿到目前、當下,而《始作》詩則只有“弱齡”二字表示時間,這也說明,《始作》詩中的“弱齡”應該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間。
其次,《宋書·陶淵明傳》有云“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際,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yè)漸隆,不復肯仕”[2]2288-2289,細審文意,其中的“弱年薄宦”與“不潔去就之際”意思并不連貫,“弱年薄宦”是確切地記述陶淵明在“弱年”開始仕宦,而“不潔去就之際”乃是就其整體仕宦歷程而言,實際是隱指淵明曾仕于篡臣桓玄(參下文)。那么,可以說,《宋書》明確記載陶淵明始仕于弱冠之年,而這正好與《始作》詩“弱齡”構(gòu)成顧盼,彼此若合符契。
再次,段氏認為“始作鎮(zhèn)軍參軍”之“始字是初出仕之義”,此論不確。“始作”與“鎮(zhèn)軍參軍”連言,其意謂:剛剛開始作鎮(zhèn)軍參軍。而并非言仕宦之始。但是段氏指出“太元九年,王蘊為鎮(zhèn)軍參軍”云云,其說甚諦!檢《晉書》卷93《王蘊傳》,知王蘊“太元九年卒,年五十五”[3]2421,也就是說,陶淵明在出仕王蘊參軍的當年,王蘊就故去了,此與上舉陶詩之“弱冠逢世阻”正好相合。陶詩中的“世阻”,必然來自外界,而又必然與淵明切身相關(guān),王蘊之死,淵明參軍之任隨即終止,仕途滯塞,此所以為“世阻”也。
又次,段氏揭出晉宋時代建康至會稽的交通路線,這一點對于考證淵明到底作誰的鎮(zhèn)軍參軍至為重要。檢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四》[4]27-28可知,自建康至會稽,水路有二,其一是自建康順長江而下抵南東??ぃńK鎮(zhèn)江市),繼沿江南運河南下赴會稽;其二是自建康沿淮水而下,繼沿破岡瀆抵達曲阿,再由曲阿沿江南運河南下赴會稽。從段文列舉的兩則例證來看,無論謝靈運,抑或王蘊,他們都是選擇的第二條路線。陶淵明于弱冠之年從家鄉(xiāng)尋陽出發(fā)赴會稽,當亦先順長江東下到建康,再由建康沿淮水而下,繼沿破岡瀆抵達江南運河和破岡瀆的交匯處曲阿,然后從曲阿沿江南運河南下赴會稽。晉宋時代,曲阿因有長塘,又地處江南運河與破岡瀆水上交通線之樞紐位置,故頗為重要。據(jù)《晉書》卷76《張闿傳》晉元帝(317—321年在位)時張闿“立曲阿新豐塘,溉田八百馀頃,每歲豐稔”[3]2018,又據(jù)《晉書》卷10《安帝紀》隆安二年(398)王恭在建康附近的新亭被劉敬宣戰(zhàn)敗后,“奔曲阿長塘湖”[3]250,以上引文,既可說明曲阿重要地理作用之由來,同時也再次證明晉宋時期,自建康而至曲阿,乃慣常路線。從陶詩“眇眇孤舟逝”“目倦川途異”“臨水愧游魚”諸句來看,淵明彼時無疑當行經(jīng)于水上,或即在曲阿之長塘湖,即景興感,遂為《始作》之詩。
以上,進一步申論陶淵明當任王蘊的鎮(zhèn)軍參軍。茲續(xù)論陶淵明不可能任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
《文選》卷26收錄淵明《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一詩,題下李善注云:“臧榮緒《晉書》曰:‘宋武帝行鎮(zhèn)軍將軍’?!盵5]494宋武帝為劉裕。此注說明李善認為淵明是為鎮(zhèn)軍將軍劉裕作參軍。檢《晉書》卷10《安帝紀》:“(元興三年404)三月戊午(一日),劉裕斬(桓)玄將吳甫之于江乘,斬皇甫敷于羅落。己未(二日),玄眾潰而逃。庚申(三日),劉裕置留臺,具百官。壬戌(五日),桓玄司徒王謐推劉裕行鎮(zhèn)軍將軍、徐州刺史、都督揚徐兗豫青冀幽并八州諸軍事、假節(jié)?!盵3]256“(義熙元年405)三月庚子(十九日)”“加鎮(zhèn)軍將軍劉裕為侍中、車騎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盵3]258又據(jù)《資治通鑒》晉安帝元興三年(404)三月“丁卯(十日),劉裕還鎮(zhèn)東府?!盵6]3567
上述引文涉及劉裕任鎮(zhèn)軍將軍之時間(元興三年三月五日至義熙元年三月十九日),以及其任職鎮(zhèn)軍將軍時所居之處——東府。依據(jù)這些信息,我們可以判斷淵明必非仕于劉裕。
首先,從地理上看。劉裕任職鎮(zhèn)軍將軍的駐地是“東府”,東府是建康(今江蘇南京)的一部分。清趙翼《廿二史札記》卷8“建業(yè)有三城”條云:“六朝時,建業(yè)之地有三城。中為臺城,則帝居也,宮殿臺省皆在焉。其西則石頭城,嘗宿兵以衛(wèi)京師。”“臺城之東則有東府,凡宰相錄尚書事兼揚州刺史者居之,實甲嘗數(shù)千人。晉時會稽王道子居之,劉裕秉政亦居此。裕出征,則曰留府,嘗使劉穆之監(jiān)府事。裕討劉毅回,公卿咸候于新亭,而裕已潛還東府矣?!盵7]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四》“27-28”右下“建康附近”圖標注“東府城”在建康之東南。由此可知,東府,實為六朝建康之有機組成部分。④職是之故,倘若陶淵明曾任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那么他必然履職于建康之東府,而從江州尋陽到建康之東府,只要沿長江一路東下即可,斷然沒有行經(jīng)曲阿之必要。陶之《始作》詩既已明言“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是陶尚處于履職途中,且已路經(jīng)曲阿,足見其絕不可能是赴任駐地在建康之東府的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
其次,從時間上看。陶詩《還舊居》開首即道“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上京即東晉都城建康(參本文第三節(jié)),陶詩《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作于晉安帝隆安四年(400)五月,而其《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則作于晉安帝義熙元年(405)三月,陶淵明“從都還”與“使都”相隔恰為六年,此當為“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之所本。而如果陶淵明曾在晉安帝元興三年(404)三月五日至義熙元年(405)三月十九日之間的某一時期任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劉裕的駐地又在建康之東府,那么,假如陶于元興三年(404)到建康之東府赴任,自隆安四年(400)“從都還”至元興三年(404)赴任建康是五年,與陶詩“六載去還歸”明顯不合。而假如陶于義熙元年(405)赴任建康,則盡管從隆安四年(400)至義熙元年(405)為六年,與陶詩“六載去還歸”相合,但是據(jù)《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詩可知,淵明在義熙元年(405)三月已經(jīng)擔任建威參軍,而《乙巳》詩開首則曰“我不踐斯境,歲月好已積”,錢溪是銅陵市西南一段長江之別稱(參下文),淵明往來長江必經(jīng)錢溪,倘若在義熙元年(405)的前三個月中淵明因赴建康任鎮(zhèn)軍參軍以及為建威參軍使都而兩次經(jīng)過錢溪,又如何會有“我不踐斯境,歲月好已積”之語?再者,倘若淵明曾任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那么他必然對元興三年(404)至義熙元年(405)間的建康景象頗為熟悉。但是《還舊居》詩中卻說“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今日始復來,惻愴多所悲。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履歷周故居,鄰老罕復遺”,很明顯,在寫作《還舊居》時,已經(jīng)離京六年的陶淵明對于眼前之景的感受真可謂觸目驚心,是陌生的,不熟悉的,而建康城之慘狀都是劉裕擔任鎮(zhèn)軍將軍之前發(fā)生的(參下文),劉裕擔任鎮(zhèn)軍將軍后,安帝已反正,至義熙元年(405)三月,建康并未受到損毀。這也說明,陶淵明不可能曾作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否則他絕不會在離京六年重返京城后對建康景象如此驚異。
再次,從陶集的編纂特征來看,段熙仲先生已指出,“陶集第三卷全收五言詩,它們的排列大體上是依時代先后的,而這首詩卻在《庚子五月中從都還》一首之前,庚子為隆安四年(公元400年),相去五年,不應后先倒置,所以好些注家因此而不從劉裕的說法?!盵8]此說可從。檢現(xiàn)存最早的陶集版本《宋本陶淵明集》可知,陶集第三卷前十一題中僅《始作》詩及《還舊居》兩首無明確干支紀年,其馀九題皆有明確干支紀年,編者對《始作》詩及《還舊居》的措置顯然是深有考慮的。這也再次說明陶淵明不可能曾任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
綜上所考,可知陶淵明曾于弱冠之年出仕王蘊,任其鎮(zhèn)軍參軍,而絕不可能任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⑤
陶淵明第二次出仕是任江州祭酒。《宋書·陶潛傳》載:“(陶潛)尋陽柴桑人也?!H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盵2]2287尋陽為江州治所,據(jù)此可知,陶所任為江州祭酒。結(jié)合陶詩《飲酒》其十九,可知淵明第二次出仕及歸隱當在二十八、九歲時。《飲酒》其十九云:“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將養(yǎng)不得節(jié),凍餒固纏己。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里。冉冉星氣流,亭亭復一紀。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盵1]194該詩前八句所述,正為淵明第二次出仕,即“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的經(jīng)歷,“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里”是寫其辭州祭酒而歸隱。由“是時向立年”可知,淵明首次棄官,年近“而立”(三十)之年。又,據(jù)《歸去來兮辭序》之“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馀日。因事順心,名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盵1]317可知淵明最終棄官歸隱于乙巳年(405),彼時淵明四十一歲(《宋書·陶潛傳》“潛,元嘉四年卒,時年六十三”,據(jù)此逆推,知淵明生于365年⑥),這正是《飲酒》其十九中所說的“冉冉星氣流,亭亭復一紀。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之時?!耙患o”,十二年,倘以陶淵明第二次棄官之“是時向立年”為二十九歲,再經(jīng)過“一紀”,恰值淵明最終歸田的四十一歲。《飲酒》其十九與《歸去來兮辭序》的記載彼此吻合,適可互證。而《宋書·陶潛傳》“少日,自解歸”之“少日”,參證《歸去來兮辭序》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1]317“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馀日”,可知為時僅約七八十日左右,當不超過一年。質(zhì)言之,淵明第二次出仕任江州祭酒,本次歸隱年齡在“向立年”二十九歲(公元393年),本次始宦年齡可能在二十九,也可能在二十八。
據(jù)逯欽立先生所考,太元十七年(392)至二十一年(396)間,江州刺史為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⑦則陶淵明之任江州祭酒是出仕王凝之。
陶淵明第三次仕宦的地點在東晉都城建康,其辭官歸隱的時間是庚子年(400)五月。
陶淵明第三次仕宦的地點在東晉都城建康,這一點可據(jù)陶詩證定。陶詩《還舊居》云:“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今日始復來,惻愴多所悲。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履歷周故居,鄰老罕復遺。步步尋往跡,有處特依依。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执蠡M,氣力不及衰。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盵1]152本詩首句中的“上京”無疑指東晉都城建康?!吧暇币辉~在陶詩中兩出,另一處是陶詩《答龐參軍》之“大藩有命,作使上京”[1]19,而《答龐參軍》序有云“龐為衛(wèi)軍參軍,從江陵使上都”[1]19,由此可知陶詩中的“上京”確指建康無疑。⑧既然陶淵明自述曾經(jīng)在“上京”亦即東晉都城建康居?。ā爱犖艏疑暇?,其中“家”一作“居”,二者意同),那么其寓居建康又在何時呢?據(jù)陶詩《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及《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可知,陶淵明在“庚子”(400)及“乙巳”(405)或自建康歸,或出使建康,時間跨度恰好六年,與《還舊居》之“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⑨若合符契。而在現(xiàn)存最早的陶集版本《宋本陶淵明集》中《還舊居》恰好排在《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之后,這恐怕并非偶然。在《宋本陶淵明集》卷3中,自《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至《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其間詩題除《還舊居》一首外,皆按干支紀年先后排列,倘若不是《還舊居》與《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關(guān)系密切,恐怕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形。綜上可說,陶淵明在庚子歲五月從都城建康歸來之前,應該是“家上京”的,這一點還可從《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其一之“行行循歸路,計日望舊居”得到證明:既然淵明彼時稱尋陽的家為“舊居”,則其必然在都城建康另有新居、他居、別居。再由《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規(guī)林》其一之“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余”[1]132,其二之“久游戀所生”[1]135來看,陶在寓居上京時并未攜帶家人,那么也就可以確定淵明彼時必然是仕宦于都城建康。袁行霈先生謂《還舊居》云,“詩中未言及家人,亦未言及自家狀況,只言‘邑屋時非’,‘鄰老罕遺’,蓋非為省親也”[1]152,所論甚是!事實上,既然《還舊居》記述的是淵明因出使建康而徘徊“舊居”的所見、所感,而此“舊居”又是淵明曾經(jīng)仕宦建康時的寓所,則“舊居”當然不可能有淵明家人。另外,《還舊居》中有“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句,袁先生謂:“‘衰’者,據(jù)《禮記》為五十歲?!?植患八ァ?,意謂恐怕活不到五十歲”[1]152。依據(jù)本文對《還舊居》詩寫作背景之考索,即認為《還舊居》作于乙巳歲(405)三月淵明以建威參軍奉使入都時,則彼時淵明四十一歲,距離五十之年尚遙,正可謂“??执蠡M,氣力不及衰”。職是之故,可以說,陶詩《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還舊居》,以及四言《答龐參軍》之間正好組成一條穩(wěn)固的證據(jù)鏈,證明陶曾仕宦于東晉都城建康。⑩
認為淵明《還舊居》中的“上京”就是東晉都城建康,則該詩中的“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二句頗為難解,因為其中的“阡陌”多指田間小路,淵明《桃花源記》亦以“阡陌交通”[1]329來描述田間狀貌,而都城建康既是城市,自然不可能有“不移舊”之田間“阡陌”。這可能也是歷來人們誤解《還舊居》之“上京”并非建康之一因。然而,據(jù)《世說新語·言語第二》第102條“宣武移鎮(zhèn)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謂王東亭曰:‘丞相初營建康,無所因承,而制置紆曲,方此為劣。’東亭曰:‘此丞相乃所以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國;若使阡陌條暢,則一覽而盡。故紆馀委曲,若不可測?!盵12]185可知“阡陌”一詞可用于描述城市街衢。尤可留意者,引文中王東亭與人議論的正是東晉都城建康之街衢。這就說明,用“阡陌”來述寫城市街衢乃至都城建康街衢,是完全有可能的。
淵明《還舊居》詩的另一費解之處在于,時間僅僅過去“六載”,何以建康城竟會發(fā)生若大變化,以至“邑屋或時非”“鄰老罕復遺”?鄧安生先生謂:“自隆安四年庚子至義熙元年乙巳,建康城先后經(jīng)歷了桓玄東下篡晉與劉裕起兵討玄,桓玄兵敗潰逃這兩次戰(zhàn)爭的浩劫,其破壞程度,如建筑物被摧毀、人口的死亡都是可想而知的。《還舊居》詩說:‘今日始復來,惻愴多所悲。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履歷周故居,鄰老罕復遺?!娭忻鑼懙奈輾送龅钠鄳K景象,今昔變化之劇,以及作者所抒發(fā)的悲涼感慨,只有放到元興三年三月劫余后的建康這樣的環(huán)境中,才好得到解釋。若是柴桑的農(nóng)村,雖經(jīng)桓玄、盧循之亂,恐怕也不致如此凄慘(因遭受戰(zhàn)爭最嚴重的應是城市,而不是農(nóng)村)?!盵9]鄧先生在確認《還舊居》中的“上京”即建康的基礎(chǔ)上,將陶詩中描寫的劇變情景放到隆安四年(400)至義熙元年(405)的歷史大背景下進行考察,并認為《還舊居》中描寫的凄慘景象、今昔劇變之況唯有放到元興三年(404)三月重創(chuàng)后建康的環(huán)境下才能得到解釋。鄧先生此一思路無疑是深具啟發(fā)性的,但是他并未找出誘發(fā)《還舊居》中描寫的凄慘景象、今夕巨變的具體、切實的歷史事件。檢《資治通鑒》可知,隆安四年(400)至義熙元年(405)間,桓玄東下篡晉、劉裕起兵討玄,以及孫恩、盧循等海盜對東南地區(qū)的侵擾,都沒有禍及建康城。真正造成建康人口銳減的應該是桓玄的豪奢以及饑饉的兇年,《資治通鑒》安帝元興元年(402)夏四月條載,“自隆安以來,中外之人厭于禍亂。及玄初至,黜奸佞,擢雋賢,京師欣然,冀得少安。既而玄豪奢縱逸,政令無常,朋黨互起,陵侮朝廷,裁損乘輿供奉之具,帝幾不免饑寒,由是眾心失望。三吳大饑,戶口減半,會稽減什三、四,臨海、永嘉殆盡,富室皆衣羅紈,懷金玉,閉門相守餓死?!盵6]3542東晉時期的“三吳”是指吳郡、吳興、丹陽?,都城建康隸屬丹陽郡?,故引文中的“三吳大饑,戶口減半”即是說吳郡、吳興、丹陽三郡因饑饉而導致人口喪亡至半,既然建康隸屬“三吳”中的丹陽郡,則建康人口亦當因饑饉而多有喪亡,而這應該是陶詩《還舊居》中所描寫的“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履歷周故居,鄰老罕復遺”之慘象的歷史背景、具體原因。
綜合以上所考可知,陶淵明在庚子年(400)五月從都城返鄉(xiāng)尋陽,絕不是出使京城后返回尋陽,因為如是因出使而入京,則淵明絕不可能在京城有固定的居所。質(zhì)言之,淵明在“上京”的“舊居”及其相關(guān)詩作中所涉年份的吻合,說明陶令在庚子年五月“從都還”(注意不是“使都還”)之前,曾一度任職于東晉都城建康,所謂“從都還”,是指辭掉京城的官職,返回尋陽故鄉(xiāng)。
論者或?qū)⑻赵姟陡託q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與淵明出仕桓玄相聯(lián)系,從而導致淵明第三次、第四次仕履的混淆。實則將淵明此二詩與出仕桓玄及為其使都相牽合,殊乏根據(jù)。兩首詩中都沒有涉及出使都城之內(nèi)容,更沒有涉及到桓玄。
陶詩《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其一云:“行行循歸路,計日望舊居。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江山豈不險,歸子念前途。凱風負我心,戢枻守窮湖。高莽眇無界,夏木獨森疏。誰言客舟遠,近瞻百里馀。延目識南嶺,空嘆將焉如!”[1]132-133詩中并無一言及于“使都”之意,而從“行行循歸路,計日望舊居”來看,既以歸路中的目的地為“舊居”,則淵明必另有“新居”抑或他居別居,而這“新居”別居他居,即應為淵明《還舊居》詩中所述之“疇昔家上京,六載去還歸”之“上京”舊居。正因為淵明在建康為官是有居所的,故其“從都還”時,歸途上才以尋陽的居所為“舊居”。“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寫出陶淵明對母親和兄弟的摯情,他急切地想要見到他們?!肮蔫彼木?,前兩句極寫旅程奮棹之險,日斜崦嵫之迫,意在表明自己對親友的渴盼之情;后二句自問自答,“崎曲”的江水上奮棹揚波、寸陰必爭,難道不畏艱險嗎?然而歸人但希盡快趕路以見到親友,全然置驚濤險途乃至生命安危于不顧?!皠P風”四句,前二句陡然一折,盡管自己不畏艱險奮棹疾馳,但“凱風”辜負了我急于見到親友的心衷,使我被迫斂槳于荒僻的湖濱;后二句寫岸邊景物,既是脈承“戢枻守窮湖”,亦切定題目中的“五月”,針線細密,自然貼切。最后四句再次表達急迫心情:自己的客舟距離自家舊居并不甚遠,僅僅百里馀的途程,放眼遠眺已能見到故鄉(xiāng)尋陽的地標式景觀廬山,然而阻風窮湖,不得繼進,只能空自嘆息。全詩一波三折,潛氣內(nèi)轉(zhuǎn),寫盡急迫面親的心情,在陶詩中,介于靜穆恬淡與“金剛怒目”之間。
陶詩《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其二云:“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崩浪聒天響,長風無息時。久游戀所生,如何淹在茲!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當年詎有幾?縱心復何疑?!盵1]135-136此詩全篇抒發(fā)作者“戢枻守窮湖”時的感受。前六句感嘆阻于疾風巨浪,“行役”艱難,詩中“行役”是泛指行旅、出行,如南朝梁柳惲《搗衣詩》“行役滯風波,游人淹不歸”[10]1676及唐李白《估客行》“??统颂祜L,將船遠行役”[11]354之比,而并不是說淵明彼時有公務(wù)在身。后六句明確表達歸隱田園之意。其中“久游”二字頗堪留意,這兩個字說明陶淵明離家游宦在外已久,由此也再次證明,淵明的“從都還”絕不是任職江陵時因公事“使都”而“還”,因為假如是任職江陵時因公事“使都”,則淵明自可于去京城的途中路過尋陽時省親,如陶詩《答龐參軍》序“龐為衛(wèi)軍參軍,從江陵使上都,過潯陽見贈”之比,若謂淵明銜命在身不宜探親,則“使都”歸來亦不當擅自歸鄉(xiāng)。質(zhì)言之,“久游戀所生”句,不僅可以說明陶此番絕非是因公務(wù)出使入都而還,而且能夠說明陶在都城仕宦的時間當不甚短,至少應比任“州祭酒”及“彭澤令”的“少日”要長。“靜念”二句是明確表示歸隱之意;“當年”二句,是進一步強調(diào)歸隱的志念。“良可辭”“復何疑”,玩味這些詩語,不難看出,陶淵明確實質(zhì)性自然、難以適俗,其歸隱,是順從本心。
由以上考述可說,陶淵明在“向立年”二十九歲(公元393年)“自解”“州祭酒”之后,庚子年(400)五月“從都還”之前,曾一度仕宦于東晉都城建康,而且為時頗久。陶淵明此次仕宦的結(jié)束時間是庚子年五月,至于他此次游宦始于何時則難以確考。
陶淵明游宦建康有可能是仕于王珣。王珣是王導第三子王洽的長子,亦即前引《世說新語》中的王東亭。王珣弱冠之年為桓溫掾吏,深受桓溫器重。以從討袁真,封東亭侯。謝安卒后,王珣遷侍中,深得孝武帝倚重,孝武帝駕崩,其哀冊謚議,皆出珣手。隆安二年(398),王恭舉兵向建康,王珣假節(jié),進衛(wèi)將軍、都督瑯邪水陸軍事,事平,加散騎常侍。關(guān)于王珣之死,史書所載有異?!稌x書·王導傳》所附《王珣傳》謂王珣隆安四年(400)“以疾解職,卒,時年五十二”[3]1757,而《資治通鑒》晉紀三十三“安帝隆安四年”條則載王珣卒于該年五月丙寅(十七日)[6]3510。二者孰是,殊難遽定,但王珣解職于隆安四年當無可疑。而據(jù)筆者所考,東晉由建康至尋陽取長江水路至少需十三天(參本文第五節(jié))。職是之故,倘若陶淵明仕王珣于建康,而王珣在隆安四年五月十七日病歿,那么,淵明恰好可于同月返回故鄉(xiāng)尋陽。質(zhì)言之,王珣卒歿與陶淵明“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在時間上契合無間。再者,由前引《世說新語》可知,王珣對建康街衢曾作議論,而其議論既被載入《世說新語》,則在當時必然廣為人知。陶淵明《還舊居》之“阡陌不移舊”,結(jié)合《世說新語》來看,就是指建康街衢“紆馀委曲”依然,這句詩中或亦包含著陶淵明對王珣的懷念。另外,《宋書·陶潛傳》及梁昭明太子《陶淵明傳》均記載陶淵明晚年隱居尋陽之時,江州刺史王弘待之以殊禮。做為地方長官,王弘厚待靖節(jié)隱士,或與其尊重文化有關(guān),但是,考慮到王弘乃王珣之長子,如果陶淵明曾在建康仕于王珣,那么做為晚輩的王弘在獨任一方時優(yōu)待自己父親的老部下,就是情理中事,甚而言之,陶淵明在宦游建康期間很可能見過王弘,兩人原本相識。綜合以上考論,可說陶淵明游宦建康期間極有可能是仕于王珣,王珣卒歿,淵明返鄉(xiāng);淵明《還舊居》之“阡陌不移舊”實有所指,并非泛寫;江州刺史王弘之禮待淵明亦有遠因,并不是僅僅出于對隱士、文化的尊重。
陶淵明第四次出仕,所任何職,亦難確考。但是我們能考知其游宦的地點及大致時間。陶詩中有一首《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中》,全詩如下:
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夙好,林園無俗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叩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涼風起將夕,夜景湛虛明。昭昭天宇闊,皛皛川上平。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1]137
詩題中的“辛丑”,為晉安帝隆安五年(401),這一年淵明三十七歲。詩題中“赴假還江陵”之“赴假”,學界認識不一?,然而這個詞不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從“還江陵”一詞來看,淵明此行無疑是返回荊州治所江陵。再結(jié)合全詩來看。此詩開首四句寫宿好讀書的林園之樂。中間十句寫自己中宵孤征的所感所見。從“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來看,淵明此行,無疑是“舍”“林園”而赴“西荊”,這就說明,淵明此番是從家鄉(xiāng)尋陽出發(fā)到“西荊”去?!斑禆ば虑镌隆北ь},回應詩題中的“七月”。“臨流別友生”寫自己告別家鄉(xiāng)時與友人臨水而別(參下文)?!皼鲲L”以下四句主要是作者江行的所見?!皯岩邸倍鋵懗鲎髡咝那榈某林兀_啟下面六句。最后六句表達自己終將辭官歸田,憩養(yǎng)衡廬的志意。從“投冠旋舊墟”句來看,作者當時既有“冠”,則必處宦途無疑。
由以上所述可知,陶淵明在辛丑年(401)七月必從宦于荊州之江陵。而從詩題“赴假還江陵”來看,作者此番絕非初赴江陵游宦,他是由“赴假”而“還江陵”,就是說,他早在此前已經(jīng)從宦于江陵了。那么,陶淵明出仕江陵大約在什么時候呢?陶集中的《游斜川一首并序》為我們提供了線索,茲將詩、序全文迻錄如下,其中的幾處重要異文以“/”形式標出。
辛丑/酉正月五日,天氣澄和,風物閑美。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臨長流,望曾城,魴鯉躍鱗于將夕,水鷗乘和以翻飛。彼南阜者,名實舊矣,不復乃為嗟嘆。若夫?qū)映?,傍無依接,獨秀中皋,遙想靈山,有愛嘉名。欣對不足,共爾賦詩。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紀鄉(xiāng)里,以記其時日。
開歲倏五十/日,吾生行歸休。念之動中懷,及辰為茲游。氣和天惟澄,班坐依遠流。弱湍馳文魴,閑谷矯鳴鷗。迥澤散游目,緬然睇曾丘。雖微九重秀,顧瞻無匹儔。提壺接賓侶,引滿更獻酬。未知從今去,當復/得如此不。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1]63-64
詩序中的“辛酉”異文必誤,因為在淵明的一生中,其所經(jīng)歷的“辛酉”只有宋武帝劉裕永初二年辛酉(421),而彼時陶已歸園田居十六年,也就當然不可能再說“吾生行歸休”(今生從此就要不再出仕)了。?
從“未知從今去,當復/得如此不”兩句來看,彼時陶淵明顯然面臨著重大人生抉擇。因為,倘若淵明此時閑居在家,則約集二三鄰曲同游斜川,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如《雜詩》其一所謂“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如何會說到“未知從今去,當復/得如此不”呢?孤立地看,“未知從今去”,既可理解為“不知道從今以往”,又可理解為“不知道從今一別”,但是聯(lián)系“當復/得如此不”來看,則只能理解作“不知道從今一別”。更何況,《游斜川》之開首即以“吾生行歸休”來表達行將結(jié)束宦途的志愿,則“未知從今去”之“去”必為告別之意無疑。由此可知,在辛丑年(401)正月五日寫作《游斜川》詩及序時,陶淵明身在宦途且即將遠行。“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正表達了他彼時不忍離鄉(xiāng)遠游又即將從宦異方的復雜心情。
由以上論述可知,陶淵明在辛丑年(401)正月五日之后,曾有遠遊之舉。聯(lián)系本文第三節(jié)所考,淵明于庚子年(400)五月已辭建康職而歸田,以及本節(jié)所述辛丑年(401)七月淵明自尋陽“還江陵”,則淵明辛丑年(401)正月的這次遠行,便當是赴江陵從宦。再根據(jù)《游斜川》中的“吾生行歸休”,可知淵明在辛丑年(401)正月五日之前或已出仕江陵。
那么,淵明游宦江陵為時多久呢?
據(jù)淵明《祭程氏妹文》“昔在江陵,重罹天罰。兄弟索居,乖隔楚越。伊我與爾,百哀是切。黯黯高云,蕭蕭冬月”[1]371可知,淵明從宦江陵時遠離親人,其間曾在某年冬月遭受喪母之痛。?這個記載為我們考察淵明游宦江陵的期限提供了線索。
那么,淵明是在哪一年冬月遭受母喪的呢?《禮記·三年問篇》載:“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13]1099淵明在四十之年(404)的夏初已命駕再仕(參下文),那么依《禮記》及《祭程氏妹文》推斷,淵明喪母必在辛丑年(401)冬月。淵明居家守制的時間區(qū)間可確定為隆安五年辛丑(401)冬月至元興三年甲辰(404)夏初之前。檢陶集中有《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一首,此處的“癸卯歲”為元興二年(403),彼時淵明正當居家守制。結(jié)合上文對《游斜川一首并序》的考證,可知淵明仕宦江陵的時間即為隆安五年(401)正月五日之前至同年冬月。
這里尚有兩點需要補述:
第一,由尋陽而游宦江陵,雖然道路遐遠,卻是彼時的一條出仕途徑。陶詩中的“龐參軍”原是淵明鄰曲,后來出仕,即任荊州刺史謝晦的衛(wèi)軍參軍,這在淵明五言《答龐參軍一首并序》及四言《答龐參軍一首并序》中表述甚明。四言詩中的“送爾于路,銜觴無欣。依依舊楚,邈邈西云”[1]19正是追述龐將赴江陵任參軍。這個例證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陶為何要到遠離家鄉(xiāng)的江陵去任職。
第二,陶淵明游宦江陵期間,荊州刺史乃是桓玄(369—404)?;感诠?99年十二月?lián)魯〔⒄D殺荊州刺史殷仲堪、雍州刺史楊佺期。次年正月,桓玄“表求領(lǐng)荊、江二州。詔以玄都督荊司雍秦梁益寧七州、后將軍、荊州刺史、假節(jié),以桓修為江州刺史。玄上疏固爭江州,于是進督八州及揚豫八郡,復領(lǐng)江州刺史?!盵3]2589在之前的398年秋七月,桓玄、殷仲堪、楊佺期,以及庾楷,雖一度從兗州刺史王恭“舉兵反”,但是在同年九月王恭戰(zhàn)敗被斬之后,殷仲堪等退處尋陽結(jié)盟,推桓玄為盟主,并終在“朝廷復仲堪本職”后“乃各還鎮(zhèn)”。也就是說,桓、殷等“舉兵反”的叛亂活動告一段落,他們至少在表面上與東晉朝廷達成和解。
在陶淵明投效桓玄的公元401年?,桓玄雖有窺伺朝廷之心,卻并無叛亂的實際行動。據(jù)《資治通鑒》,本年六月,“桓玄厲兵訓卒,常伺朝廷之隙,聞孫恩逼京師,建牙聚眾,上疏請討之。元顯大懼。會恩退,元顯以詔書止之,玄乃解嚴。”?同年十二月,“桓玄表其兄偉為江州刺史,鎮(zhèn)夏口;司馬刁暢為輔國將軍、督八郡軍事,鎮(zhèn)襄陽;遣其將皇甫敷、馮該戍湓口。移沮、漳蠻二千戶于江南,立武寧郡;更招集流民,立綏安郡。詔征廣州刺史刁逵、豫章太守郭昶之,玄皆留不遣?!盵6]3531
由以上所考可知,桓玄雖為東晉篡亂之臣,但是在陶淵明投效桓玄的公元401年,桓玄實際并無任何叛亂舉動。如此,在理解陶仕于桓這一問題時,我們也就不需再尋找其他方面的理由。
陶淵明第五次出仕是任建威參軍,始仕時間約為元興三年(404)夏。
上文提及,陶淵明丁母憂而服闋的時間最遲在404年夏初,這一論斷的根據(jù)便是淵明的《榮木》詩。《榮木》詩序有云:“榮木,念將老也。日月推遷,已復九夏?!盵1]9由此可知,此詩作于某年夏初。?再據(jù)詩中“先師遺訓,余豈之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行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1]9諸句可知,陶淵明在其四十歲那年(404)的夏初又曾有一次遠行仕宦,“千里雖遙,孰敢不至”,足見淵明彼時渴慕的心緒。
以往研究者或昧于《宋書·陶潛傳》“復為鎮(zhèn)軍、建威參軍”之記載以及《始作》詩之李善注,認為陶淵明在出任建威參軍之前曾任鎮(zhèn)軍將軍劉裕的參軍。劉裕任鎮(zhèn)軍將軍之時限與淵明《榮木》詩所述四十之年出仕的時間雖然相合,但如前文考述,陶淵明不可能曾任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故陶四十之年的這次仕宦,不需考慮是否曾任鎮(zhèn)軍參軍,《宋書》“復為鎮(zhèn)軍、建威參軍”的記載也并不說明淵明曾連續(xù)擔任“鎮(zhèn)軍、建威參軍”。?
淵明《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為我們考察其四十之年的那次出仕提供了至為寶貴的信息。詩云:
我不踐斯境,歲月好已積。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微雨洗高林,清飇矯云翮。眷彼品物存,義風都未隔。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1]148
詩題明白無誤地昭示了陶淵明在晉安帝義熙元年乙巳(405)三月是任“建威參軍”。自元興三年(404)夏初至義熙元年(405)三月,在排除了陶曾任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后,這是我們所能考察到的陶淵明所擔任的唯一職務(wù)??肌端螘ぐ俟偕稀罚骸白髮④姟S覍④?。前將軍。后將軍……東中郎將……南中郎將……西中郎將。北中郎將……凡四中郎將……建威將軍,漢光武建武中,以耿弇為建威大將軍……自左右前后將軍以下至此四十號,唯四中郎將各一人,馀皆無定員?!盵2]1226-1227《晉書·職官志》于“建威將軍”無載,揣其原因,當是《宋書》成書時間遠早于《晉書》,《宋書》既已將“建威將軍”稱號的創(chuàng)立推溯至漢光武與耿弇,則《晉書》自不必重復記載。由《宋書·百官上》對“建威將軍”的記載,可知“建威將軍”這一稱號并無定員,也就是說,在晉宋之時,可以同時有兩人乃至多人號稱“建威將軍”。?
那么,淵明是為哪位建威將軍作參軍呢?對此,學界尚存異說。宋吳仁杰《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于元興三年(404)下云:“是年懷肅以建威將軍為江州刺史,先生實參建威軍事,從討逆黨于江陵?!盵14]16清吳瞻泰《陶詩匯注》則云:“考《宋書·懷肅傳》,其年為輔國將軍,無建威之說。唯《晉書·劉敬宣傳》云劉敬宣與諸葛長民破桓歆于芍陂,遷建威將軍、江州刺史,鎮(zhèn)尋陽?!端螘⒕葱麄鳌匪d亦同,實安帝元興三年甲辰,則公為敬宣建威參軍,未可知也,年譜失考。”[15]卷二4其后兩說一度并存,莫衷一是。那么,陶淵明是為劉懷肅還是劉敬宣做“建威參軍”呢?
陶淵明不可能做劉敬宣的“建威參軍”。
考《宋書》卷47《劉敬宣傳》,晉安帝元興三年(404)“桓歆率氐賊楊秋寇歷陽,敬宣與建威將軍諸葛長民大破之,歆單騎走渡淮,斬楊秋于練固而還。遷建威將軍、江州刺史?!盵2]1411《資治通鑒》系劉?!耙詣⒕葱麨榻荽淌贰庇谠d三年(404)夏四月。[6]3570由此可知,元興三年(404)四月劉敬宣始任建威將軍。又據(jù)《宋書·劉敬宣傳》:“安帝反正,(劉敬宣)自表解職。于是散徹,賜給宅宇,月給錢三十萬。高祖數(shù)引與游宴,恩款周洽……尋除冠軍將軍,宣城內(nèi)史、襄城太守。”[2]1412可知安帝反正之后,敬宣自表解職,不再號“建威將軍”。據(jù)《宋書》卷1《武帝上》“義熙元年正月,……天子反正”[2]11及《晉書》卷10《安帝紀》“義熙元年(405)春正月,帝在江陵……辛卯(九日)……乘輿反正”?可知劉敬宣自表解職的最早時間為義熙元年(405)正月九日,此亦其不再號“建威將軍”之最早時間。《資治通鑒》將劉敬宣自表解職及召為宣城內(nèi)史諸事一并系于義熙元年(405)三月庚子(十九日)后,同年四月之前,顯然是認為在此期間劉敬宣已除冠軍將軍、宣城內(nèi)史。綜上所述可知,劉敬宣始號“建威將軍”的時間是元興三年(404)四月,其自表解職、免去“建威將軍”最早在義熙元年(405)正月九日,同年三月十九之后四月之前,劉敬宣已除冠軍將軍、宣城內(nèi)史。退一步說,即使我們不認為劉敬宣除授冠軍將軍、宣城內(nèi)史必在義熙元年(405)四月之前,那么在義熙元年(405)四月之前,劉敬宣也一定到了建康。這是因為依據(jù)《宋書·劉敬宣傳》,在劉敬宣自表解職之后,除授冠軍將軍、宣城內(nèi)史之前,尚有“于是散徹,賜給宅宇,月給錢三十萬。高祖(劉裕)數(shù)引與游宴,恩款周洽,所賜錢帛車馬及器服玩好,莫與比焉”[2]1412之經(jīng)歷,也就是說,在劉敬宣自表解職之后,曾經(jīng)一度在建康被賜宅賜錢,并與坐鎮(zhèn)建康的劉裕游宴。而據(jù)《宋書·武帝上》“(義熙元年三月)是月,(劉裕)旋鎮(zhèn)丹徒”[2]13及《晉書·安帝紀》“(義熙元年)夏四月,劉裕旋鎮(zhèn)京口”,[3]258可知上文所引《宋書·劉敬宣傳》“高祖數(shù)引與游宴”云云諸事必然發(fā)生在義熙元年(405)四月之前,亦即義熙元年(405)四月之前劉敬宣必已抵達建康。
那么,淵明《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詩是否有可能如陶澍《靖節(jié)先生為鎮(zhèn)軍、建威參軍辨》所云,“陶淵明使都當是奉賀復位,或并為劉敬宣上表解職”[1]84呢?易言之,陶淵明是否有可能為劉敬宣做建威參軍呢?并不可能。理由是,第一,晉安帝于義熙元年(405)正月九日反正于江陵,同年三月十三日方抵建康?,而上引《宋書·劉敬宣傳》謂“安帝反正,自表解職”,倘若劉敬宣“自表解職”的時間在晉安帝抵達建康之前,則自然不需再派人入京“上表解職”,也不會再有人任他的建威參軍。而實際上,劉敬宣“自表解職”的時間最有可能在晉安帝反正之初。據(jù)《宋書·劉敬宣傳》,劉敬宣被任命為江州刺史時即執(zhí)意推辭,但不見許,在平定桓玄之亂的過程中,劉敬宣坐鎮(zhèn)江州籌集軍糧、搜召舟船,為前方將士提供充足物資保障,故“西征諸軍雖失利退據(jù),因之每即復振”[2]1412。而夙與劉敬宣不合的劉毅則在敬宣任江州刺史后大肆譖毀,以至“敬宣愈不自安。安帝反正,自表解職”,推原劉敬宣自表解職的原因,除了劉毅的譖毀使其“愈不自安”,當還由于義熙元年(405)正月“乙未(十三日),詔大處分悉委冠軍將軍劉毅”[6]3579,也就是說,在晉安帝反正的第四天便將“大處分”權(quán)給予劉毅,這應該是劉敬宣“自表解職”的直接原因。劉敬宣之入建康,當是為了尋求劉裕的政治庇護。第二,倘若劉敬宣并不是在晉安帝反正之初便“自表解職”,而是安帝抵達建康后才上表辭職,那么,既然安帝于義熙元年(405)三月十三日抵達建康,淵明若是奉賀復位并為江州刺史劉敬宣上表解職,則其抵達建康之時間一定在義熙元年(405)三月十三日之后。?而從江州尋陽至建康,例取長江水道而行,淵明乙巳歲三月做為建威參軍出使建康亦不例外。據(jù)《晉書·安帝紀》:“(元興二年403)十二月壬辰(三日),玄篡位,以帝為平固王。辛亥(二十二日),帝蒙塵于尋陽”[3]256,如以桓玄篡位之日為晉安帝遷離建康之時,則晉安帝由建康至尋陽歷時二十日;又據(jù)《晉書·安帝紀》:“(元興三年404,三月)己未(二日),玄眾潰而逃。……辛未(十四日),桓玄逼帝西上”[3]256,可知桓玄由建康逃至尋陽歷時十三日,因為桓玄是戰(zhàn)敗奔竄,因此這應當是彼時由建康至尋陽所需最短之時間。那么,即使我們假設(shè)陶淵明抵達健康的時間與晉安帝一樣,也是義熙元年(405)三月十三日,則淵明在建康完成使命后,從建康溯江返回尋陽至少需要十三日,而劉敬宣在得到淵明通知后自尋陽東下建康亦至少需十三日,則其抵達建康之日必然已經(jīng)到了義熙元年(405)四月(13+13+13)。倘若再考慮到淵明舟行之速度難比桓玄奔竄時舟行之速度,且劉敬宣在乙巳歲三月庚子之后四月之前,尚有一段時日與劉裕盤桓游宴于建康,那么陶淵明寫作《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時就決不可能是為劉敬宣使都奉賀并為其上表解職。由此可知,陶淵明并不是為劉敬宣做“建威參軍”。
陶淵明有可能做劉懷肅的“建威參軍”。
劉懷肅任建威將軍見于《晉書·安帝紀》《晉書·桓玄傳》以及《資治通鑒》。《晉書·安帝紀》云義熙元年(405)“三月,桓振復襲江陵,荊州刺史司馬休之奔于襄陽。建威將軍劉懷肅討振,斬之。帝至自江陵。乙未(十四日),百官詣闕請罪?!盵3]258《晉書·桓玄傳》:“玄故將劉統(tǒng)、馮稚等聚黨四百人,襲破尋陽城,(劉)毅遣建威將軍劉懷肅討平之?!盵3]260《資治通鑒》系此事于元興三年(404)五月。又,《資治通鑒》載晉安帝義熙元年(405)“三月,桓振自鄖城襲江陵,荊州刺史司馬休之戰(zhàn)敗,奔襄陽,振自稱荊州刺史。建威將軍劉懷肅自云杜引兵馳赴,與振戰(zhàn)于沙橋,劉毅遣廣武將軍唐興助之,臨陣斬振,復取江陵?!盵6]3581據(jù)此可說,盡管劉懷肅號“建威將軍”的始末時間難以考定,但是可以確定劉在元興三年(404)五月至義熙元年(405)三月是號“建威將軍”。
《宋書》卷47《劉懷肅傳》于懷肅號“建威將軍”無載,而于懷肅斬殺桓振后云,“(劉)道歸加懷肅督江夏九郡,權(quán)鎮(zhèn)夏口。除通直郎,仍為輔國將軍、淮南歷陽二郡太守?!盵2]1404此處的“仍為輔國將軍”之“仍”,當是“累”的意思,“仍為”猶言“累遷”。據(jù)《宋書·劉懷肅傳》,懷肅之前“除高平太守”,此番除“淮南歷陽二郡太守”,實有遷升性質(zhì)。而以“仍為”冠諸“輔國將軍”之前,則亦說明劉懷肅在號“輔國將軍”之前一定另有封號。
據(jù)《宋書·劉懷肅傳》,終劉懷肅一生,并未任過“江州刺史”,吳仁杰《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元興三年(404)條下云“是年懷肅以建威將軍為江州刺史”[14]16,不知何據(jù)。而吳譜中系于元興三年(404)之譜文,實當系于義熙元年(405)下,因吳譜漏書“義熙元年”,致令元興三年(404)、義熙元年(405)事皆綴于元興三年(404)條下,記述錯亂。
既然劉懷肅在元興三年(404)五月至義熙元年(405)三月號“建威將軍”,則陶淵明“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就可能是做劉懷肅的“建威參軍”,易言之,陶在元興三年(404)夏服闋之后或已仕于劉懷肅,任其建威參軍,隨其平亂,轉(zhuǎn)徙四方。再由《宋書·劉懷肅傳》“家世貧窶,而躬耕好學”[2]1403之記載來看,劉懷肅與陶淵明之生平經(jīng)歷、興趣愛好亦有契合。而陶之所以在“乙巳歲三月”為劉懷肅使都,當是為懷肅奉賀晉安帝復位。?劉懷肅“督江夏九郡,權(quán)鎮(zhèn)夏口”后,陶淵明當辭官歸里重新開始其躬耕生活。
另外,陶淵明第六次仕宦,即出任彭澤令,其時間在《歸去來兮辭序》中交代詳明,“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馀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1]317而與其相關(guān)的詩作則有著名的《歸園田居》五首,其事甚明,茲不贅述。?
最后,總結(jié)本文考述如下:
陶淵明始仕于弱冠二十歲,擔任會稽內(nèi)史、鎮(zhèn)軍將軍王蘊的參軍,同年因王蘊卒歿而歸隱尋陽。陶淵明第二次仕宦于二十八、九歲時,任江州祭酒,少日自解歸,已“向立年”即二十九歲。陶第三次出仕始于何時難以確考,但據(jù)《宋書·陶潛傳》之“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躬耕自資,遂抱羸疾”可知,陶第二次致仕后,曾有一段隱居躬耕的歲月。陶第三次去職的時間為隆安四年庚子(400)五月,淵明時年三十六歲,此次出仕的地點是建康。陶第四次出仕當始自隆安五年辛丑(401)正月五日或稍前,終于隆安五年歲暮,地點是江陵。其間陶曾于隆安五年(401)七月赴假歸尋陽省親,旋即返回江陵。彼時江州刺史是桓玄。陶第五次仕宦是任建威將軍劉懷肅之參軍,約始于元興三年(404)夏初,義熙元年乙巳(405)三月曾奉命使都,尋即辭官。陶淵明第六次仕宦是任彭澤令,致仕于義熙元年(405)十一月,自言“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馀日”,則本次始仕當在同年之八月。(見表1)
綜上所述,陶淵明自弱齡二十歲始,至四十一歲止,前后仕宦六次,仕宦歷程綿延二十一年之久。
表1 陶淵明仕宦歷程一覽表
①參見段熙仲:《陶淵明事跡新探》,《文學研究》1957年第3期。袁行霈:《陶淵明與晉宋之際的政治風云》,《陶淵明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②段熙仲:《陶淵明事跡新探》,《文學研究》1957年第3期,第102頁。標點有酌改。
③段熙仲:《陶淵明事跡新探》,《文學研究》1957年第3期,第102-103頁。標點有酌改。
④案:關(guān)于六朝時期之“東府”,除本文所引趙翼文外,可參鄧安生《東晉四府考略》,《歷史教學》1983年第4期,曹林《南朝東府研究》,湖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5月。本文不作細述。
⑤案:段熙仲先生孤明先發(fā)考出陶淵明曾任王蘊的鎮(zhèn)軍參軍,其后此說長期湮沒,未能引起學界充分注意,直到半個世紀以后,范子燁先生在其《悠然望南山——文化視域中的陶淵明》(東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第99-104頁。)中始張大其說。本節(jié)所論深受兩位先生著作之發(fā)啟,特為表出。
⑥案:《宋書·陶潛傳》對淵明卒年、享年記載之可信性,可參拙作《陶淵明享年六十三歲辨正》(《學術(shù)交流》,2019年第1期)。又,傳世史料中“尋陽”或作“潯陽”,本文引述史料皆據(jù)原文,筆者行文則一律作“尋陽”。
⑦參見逯欽立:《讀陶管見》三《江州祭酒問題》,載逯欽立《漢魏六朝文學論集》,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55—262頁。
⑧案:鄧安生云:“‘上京’一詞在古代文獻中,就我所見,都是作為京師或首都的通稱。例如班固的《幽通賦》說:‘皇十紀而鴻漸兮,有羽儀于上京。’《漢書》顏師古注:‘成帝時,班況女為倢伃,父子并在京師為朝臣也?!段倪x》李善注:‘言先人至漢十世,始進仕,有羽翼于京師也?!⒔砸浴煛尅暇?。又如:《詩紀》卷一八嵇康《答二郭詩》之一‘天下悠悠者,下京趨上京’?!端囄念惥邸肪矶艔埲A《祖道趙王應詔詩》:‘發(fā)軔上京,出自天邑’。《文館詞林》卷一五六摯虞《贈李叔龍以尚書郎遷建平太守詩》之一:‘拊翼歧蜀,翻飛上京。明試以功,聿駿有聲。三載考績,剖符建平?!蛾悤U帝紀》:‘張安國蕞爾兇狡,窮為小盜,仍遣使人蔣裕鉤出上京,即置行臺,分選兇黨?!陨现T例,都可證明自漢代至南朝,‘上京’一詞的語意都沒有改變,都是指京師或首都?!保ㄠ嚢采骸短諟Y明<還舊居詩>及其事跡新探》,《渤海學刊》1995年第4期。)案:鄧氏所論甚確!尚可增補一例:曹植《與楊德祖書》“足下高視于上京”,李善注:“(楊)脩,太尉之子,故曰上京?!眳窝訚ⅲ骸白阆轮^脩也,其文最高,故云高視,上京謂帝都也。”(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789頁。)
⑨案:《宋本陶淵明集》“六載去還歸”之“六”下注“一作十”。(晉陶淵明撰:《宋本陶淵明集》,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版,第53頁。)從整部陶集來看,僅《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可以說明淵明曾有赴都及還都之經(jīng)歷,兩者相隔僅為六年,故《宋本陶淵明集》“六載去還歸”之“六”下注“一作十”無疑是錯誤的。
⑩案:對于陶淵明的游宦建康,前人之所以長期失考,主要原因有三,第一是前人認為《還舊居》“疇昔家上京”之“上京”系江西南康附近之地名,如元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注“上京”:“《南康志》:‘近城五里,地名上京,亦有淵明故居?!鼻逄珍毒腹?jié)先生集》注“上京”:“《名勝志》:‘南康城西七里,有玉京山,亦名上京,有淵明故居。其詩曰“疇昔家上京”,即此。’”(轉(zhuǎn)引自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第152頁。)清盛元等纂修《南康府志》卷3“古跡”星子縣下亦云:“栗里,在黃龍山北麓虎爪崖下。晉陶潛故居”“淵明故居,在城西五里玉京山,亦名上京。陶詩‘疇昔家上京’即此。當湖之濱,一峰最秀。東西云山煙水,數(shù)百里浩渺縈帶,皆列幾席前。”(清盛元等纂修,查勇云、陳林森點校:《南康府志》,江西高校出版社,第46-47頁。)但是,南康“郡志創(chuàng)于宋,至明凡三修”(《南康府志》凡例),且“南康府作為古代行政區(qū)劃的州府一級,始于太平興國七年(982),最初稱南康軍,其名來自宋太宗趙匡義之言:‘南方之俗,其在康哉?!保êā赌峡蹈尽沸颍┯纱丝烧f,引《南康志》以箋注陶詩中的“上京”是不準確的,《南康志》中以“上京”為淵明故居,很可能是出于附會。至于陶澍所引《名勝志》,殆為明曹學佺所撰《輿地名勝志》,其成書更在《南康志》后,以其為據(jù),更不可靠。第二是前人認為《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是淵明任職江陵時期使都而還時所作,而這一點是完全沒有根據(jù),得不到證實的?!陡託q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中并無片言只語言及“使都還”之意,更沒有任何跡象能夠說明彼時淵明仕宦于江陵。第三是前人或已認定《還舊居》中的“上京”必指都城建康,但是并未對其作出合理解釋。如宋王質(zhì)《栗里譜》、宋吳仁杰《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均認為《還舊居》中的“上京”就是建康,但是他們又都認為《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規(guī)林》二首是陶淵明認劉裕鎮(zhèn)軍參軍時所作,而《還舊居》中的“疇昔家上京”則是淵明彼時要從尋陽移家上京,也就是說,他們都認為《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規(guī)林》二首是陶淵明為移家建康而返回尋陽。(參見宋王質(zhì)等撰,許逸民校輯:《陶淵明年譜》,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頁、第13頁。)鄧安生亦認為《還舊居》中的“上京”就是建康,但是鄧氏的論述頗為舛亂,他既說“他(案:指陶淵明)寄居京師的時間,應當在隆安二年出仕桓玄的僚佐之前”,又認為由《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的詩題可知,“此前他(案:指陶淵明)確曾寓居京師,直至這年五月才離開京師?!保ㄠ嚢采骸短諟Y明<還舊居詩>及其事跡新探》,《渤海學刊》1995年第4期。)鄧氏既認為隆安二年(398)之前陶曾居京師,又說庚子(400)五月陶才離開京師,這說明鄧氏無法將陶淵明寓居京師的事跡與陶之仕履妥切梳理對接,遂自相矛盾。又因為鄧文只是就《還舊居》而論,并未延及陶淵明仕履全程,故其說未能受到重視。正是由于以上三個原因,遂造成陶淵明游宦建康之重要生平事跡長期失考,未能納入研究者的視野。
?案:此從余曉棟說,參見余曉棟:《東晉南朝“三吳”概念的界定及其演變》,《史學月刊》2012年第11期。
?案:《晉書》卷15《地理下》“丹楊郡”下有“建鄴”,小字注云:“本秣陵,孫氏改為建業(yè)。武帝平吳,以為秣陵。太康三年,分秣陵北為建鄴,改‘業(yè)’為‘鄴’?!保ㄌ品啃g等撰:《晉書》,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60頁。)其中“丹楊”即丹陽,建鄴、建業(yè)、建康,皆為南京古稱。
?案:相關(guān)論述可參袁行霈:《陶淵明研究》,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68-69頁。
?案:“吾生行歸休”之“行歸休”,逯欽立先生注云:“行歸休,行,將。歸休,歸而休息。行歸休,謂從此就要不再出仕?!保ㄥ謿J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5頁。)此說甚確!結(jié)合《歸去來兮辭》中“感吾生之行休”來看,陶詩陶文中的“行歸休”“行休”只能是行將結(jié)束仕宦之意。再,檢索大型詩歌門戶網(wǎng)站“搜韻網(wǎng)”(http://sou-yun.com),其中收錄含“歸休”一詞的古典詩歌凡785首,這些詩中的“歸休”皆可作“歸而休息”“辭官致仕”“歸隱不仕”解,如韋應物《夜對流螢作》“府中徒冉冉,明發(fā)好歸休”、司空曙《送吉校書東歸》“少年蕓閣吏,罷直暫歸休”、齊己《寄吳都沈員外彬》“歸休興若何,朱紱盡還他”,例證甚多,恕不一一列舉。又,關(guān)于“吾生行歸休”的詳細闡釋,請參拙作《陶淵明享年六十三歲辨正》(《學術(shù)交流》2019年第1期)。另,對“吾生行歸休”語意的確切認識,也直接影響到對該詩“未知從今去,當復/得如此不”的準確解讀,詳參下文。
?案:陶淵明《祭從弟敬遠文》“相及齠齒,并罹偏咎”,袁行霈先生箋注:“意謂相繼至于齠齒之年,均喪己父也”“偏咎:偏孤之咎也。《文選》潘岳《寡婦賦》:‘少伶俜而偏孤兮。’李善注:‘偏孤,謂喪父也?!保ā短諟Y明集箋注》,第379頁。)據(jù)此,則淵明《祭程氏妹文》之“重罹天罰”必指喪母無疑。
?案:依據(jù)上文所考,陶淵明出仕桓玄當在辛丑(401)正月五日之前,而庚子(400)五月淵明始自都城建康棄職而歸,故淵明始仕桓玄即當在庚子五月之后,辛丑正月五日之前,具體時間難以確考。但庚子五月之后、辛丑正月五日之前,《資治通鑒》《晉書·桓玄傳》皆未載錄桓玄事跡,故本文不作討論。
?(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525頁。又,《晉書·桓玄傳》所記與此大致相同,見唐房玄齡等撰:《晉書》,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589頁。
?案:陶詩《榮木》序有云“日月推遷,已復九夏”,袁行霈先生釋“九夏”云:“九夏:夏季之九十天?!短接[》卷二二引梁元帝《纂要》:‘夏曰朱明,亦曰長嬴、朱夏、三夏、九夏?!捊y(tǒng)《錦帶書十二月啟·林鐘六月》:‘三伏漸終,九夏將謝?!保ā短諟Y明集箋注》,第11頁。)據(jù)此,則“九夏”猶言夏、夏天、夏季。
?案:筆者認為,《宋書·陶潛傳》中所載淵明生平信息大多可信,唯作者對淵明平生事跡之先后似不甚了然,所以傳中對陶令生平信息的排列綴合多有舛誤。作為曾被朝廷數(shù)次征辟的隱士,陶淵明的生平資料,其所在州府當有記錄,但未必詳細,《宋書·陶潛傳》當是在州府記錄的基礎(chǔ)上,吸收陶詩中相關(guān)內(nèi)容撰作而成。
?案:《宋書》卷84《鄧琬傳》在同一篇檄文中即涉及同一陣營的三位“建威將軍”,他們同時準備出征:“建威將軍領(lǐng)中直兵沈懷寶,長戟萬刃,羽騎千群,徑出南州,直造朱雀?!ㄍ④姀堜!報J將軍何休明,提育、獲之徒,勁悍之卒,邪趨金陵,北指閶闔。……建威將軍領(lǐng)中直兵晉熙太守閻湛之,皆掃境勝兵,薦誠請效?!保ā端螘?,第2132-2133頁。)
?(唐)房玄齡等撰:《晉書》,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57頁。案:“()”中日期為筆者據(jù)陳垣《二十史朔閏表》(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推算、添加,下同。
?(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581頁。又,《晉書·安帝紀》未明確記載安帝抵達建康的日期,但有義熙元年三月“乙未(十四日),百官詣闕請罪”(《晉書》,第258頁)之記載。
?案:從《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的詩題可以判斷淵明此行必取長江水路,這是因為,錢溪就在長江之上。據(jù)《宋書》卷50《張興世傳》:“興世謂攸之等曰:‘上流唯有錢溪可據(jù),地既險要,江又甚狹,……江有洄洑,船下必來泊,岸有橫浦,可以藏船舸,二三為宜?!艘苟珊?,至鵲頭,因復回下疑之。其夜四更,值風,仍舉颿直前。……徑據(jù)錢溪,營立城柴?!保ā端螘?,第1454頁。)由此可知,錢溪在鵲頭上游,檢《中國歷史地圖集·四》知“鵲頭”在銅陵市北,而銅陵市南的一段長江江面極狹,且有彎折,與張興世所描述之“地既險要,江有甚狹”之錢溪相符,可知錢溪就是指銅陵市南的一段長江。(參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四》,27-28。)由此可知,陶淵明乙巳歲三月作為建威參軍奉使建康必然是取長江水路。淵明之所以在“經(jīng)錢溪”時興懷為詩,當即因為錢溪一段“江有洄洑,船下必來泊”,易言之,淵明當是在泊船錢溪之際,寫作了《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詩。
?案:據(jù)《晉書·安帝紀》義熙元年(405)“二月丁巳(五日),留臺備乘輿法駕,迎帝于江陵”“(三月)乙未(十四日),百官詣闕請罪”(《晉書》,第258頁)。晉安帝自江陵東返建康之事,轉(zhuǎn)戰(zhàn)于荊州的劉懷肅一定得以聞知,故淵明為劉懷肅使都奉賀之出發(fā)日期當在義熙元年(405)二月五日之后。再從時間、里程的角度來看,據(jù)《晉書·安帝紀》元興二年(403)“十二月壬辰,玄篡位,以帝為平固王。辛亥,帝蒙塵于尋陽”(《晉書》,第256頁)、《晉書·安帝紀》元興三年(404)三月“己未(二日),玄眾潰而逃?!廖矗ㄊ娜眨感频畚魃?。……(四月)庚寅(三日),帝至江陵?!保ā稌x書》,第256頁)可知桓玄自建康至尋陽歷時十三日,自尋陽至江陵歷時十九日,也就是說,自建康至江陵需要三十二日,考慮到桓玄是戰(zhàn)敗奔竄,故這應該是彼時自建康到江陵所需最短之時間。若陶淵明此行始于江陵,初發(fā)于二月中旬,那么他抵達尋陽時已是三月初,至錢溪時當已三月中旬。又,從時間、里程的角度來看,陶淵明此行不可能是因為劉懷肅斬殺桓振,重新奪回江陵重鎮(zhèn)。據(jù)《宋書·劉懷肅傳》義熙元年(405)三月“桓振復襲江陵,荊州刺史司馬休之出奔,懷肅自云杜馳赴,日夜兼行,七日而至”(《宋書》,第1403頁),也就是說,劉懷肅戰(zhàn)敗桓振,重新奪取江陵最早在義熙元年(405)三月七日。那么,即使陶淵明在義熙元年(405)三月七日自江陵銜命趕赴建康,則其至尋陽已是三月二十六日,而錢溪在銅陵市南,位居建康、尋陽之中點而偏近建康(參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四》“27-28”并本文本節(jié)注釋中對錢溪之考證),尋陽至建康需十三日,尋陽至錢溪至少需七日,據(jù)此推斷,則陶淵明抵達錢溪時已非乙巳年三月。更何況,劉懷肅戰(zhàn)敗桓振、奪回江陵未必即在三月七日,亦即陶淵明銜命赴都之始發(fā)日期未必能早至乙巳年三月七日,那么,陶淵明就更不可能在乙巳年三月抵達錢溪。職是之故,淵明此次奉使赴都,不可能是因為劉懷肅斬殺桓振、奪回江陵。
?案:需要說明的是,陶詩《歸園田居》其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中的“一去三十年”,其意并非陶淵明仕宦歷程長達“三十年”。詳參拙作:《陶淵明享年六十三歲辨正》,《學術(shù)交流》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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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ao Yuanming's Six Times of Political Careers
ZHANG Deheng
(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Zibo 255000, Shandong,China )
has not recorded Tao Yuanming's political career specifically, which makes people doubtful. It is generally believed that Tao Yuanming had five times of political careers. Through detailed translation of Tao's poetry and Tao's easy, combined with other relevant historical materials, Tao Yuanming had actually six times of political careers in his life: the first time, he served general Wang Yun in Kuaiji; the second time, he was Jijiu of Jiangzhou; the third time, he served general Wang Xun in Jian Kang; the fourth time, he served Huanxuan, governor of Jiangzhou in Jiangling; the fifth time, he served Liu Huaisu in Jingzhou; and the sixth time, he served as governor of Peng Zeling.
Tao Yuanming, political career, six times of political careers
I206.2
A
1673-9639 (2020) 03-0001-16
2020-05-08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陶淵明文獻集成與研究”(17ZDA252)。
張德恒(1985-),男,河北唐山人,文學博士后,副教授,研究方向:東亞經(jīng)學,魏晉南北朝及唐宋文學,古琴史。
(責任編輯 肖 峰)(責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田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