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濤
摘 ?要: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抒情主人公,學界歷來有四種認識:一種是“詩人+思婦+游子說”,第二種是“詩人+思婦說”,第三種是“扁舟子說”,第四種是“詩人說”。前兩種觀點的抒情主人公缺乏統(tǒng)一性,“詩人說”因張若虛本為揚州人,創(chuàng)作地又在揚州,故作為抒情主人公又顯得牽強。比較合理的說法應為扁舟子之類的游子,他是一個踽踽獨行的愁思者形象。
關鍵詞:春江花月夜;抒情主人公;扁舟子
《春江花月夜》是一首千古名篇,備受讀者喜愛。整首詩主要由景、理、情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從“春江潮水連海平”至“汀上白沙看不見”,主要寫春江美景;第二部分從“江天一色無纖塵”至“但見長江送流水”,主要寫哲理之慨;第三部分從“白云一片去悠悠”至“落月?lián)u情滿江樹”,主要寫相思離愁。該詩的抒情主人公,學界歷來有四種認識:一種是“詩人+思婦+游子說”,第二種是“詩人+思婦說”,第三種是“扁舟子說”,第四種是“詩人說”。
“詩人+思婦+游子說”是最為流行的觀點。其認為詩歌的前兩部分抒情主人公是詩人,詩人在春天的夜晚,行走春江之畔,欣賞明月東升,鮮花盛開之景,繼而由天上孤月懷古追昔,發(fā)思古之幽思,感人生江月之無窮。詩歌的最后一部分是詩人想到這春江花月的美好夜晚,不知有多少思婦和游子忍受著留情別愁,苦苦相思,愁情萬狀。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此詩的抒情主人公實際上已經轉為了思婦和游子,詩人只是為其代言。如南京大學吳翠芬教授的《讀張若虛〈春江花月夜〉》[1]就是代表,何可、付興林、羅利瓊等也有類似的論述。劉潤芳的《讀〈春江花月夜〉》》也持同樣觀點;只不過她認為從“可憐樓上月排徊”至“江潭落月復西斜”都是寫思婦,只有“斜月沉沉藏海霧”四句是寫游子。[2]至于其他學者中的絕大多數(shù)則認為寫思婦的詩句就是“可憐樓上月徘徊”八句。
“詩人+思婦說”與第一種觀點一樣都認為詩歌前兩部分抒情主人公是詩人,但是認為詩歌的最后一部分抒情主人公是思婦。清代文人沈德潛就提出過這種觀點。徐中玉先生主編的《大學語文》也認為“可憐樓上月徘徊”十六句全是寫思婦相思:先是寫她思念丈夫不能與之相聚的痛苦,而后表達其人生易老、青春易逝的傷悲,最后表達她企盼游子歸來的心愿。[3]
“扁舟子說”認為該詩的抒情主人公是扁舟子。學者霍松林先生就評說道:“‘可憐樓上月徘徊以下數(shù)句,都是詩人想象中的‘扁舟子想象妻子如何思念自己之詞……接下去,詩人想象中的‘扁舟子思家念妻,由想象而形諸夢寐?!盵4]李俊、李錦旺與溫玉林等亦力主此說。
“詩人說”認為該詩的抒情主人公是詩人。明末清初學者唐汝詢、聞一多先生是此說的代表。唐汝詢釋“誰家今夜扁舟子”二句說:“翻復播弄,寫己客思,轉入閨情?!盵5]聞一多先生《宮體詩的自贖》一文對“江畔何人初見月”以下幾節(jié)作如是評說:
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只有張若虛這態(tài)度不亢不卑……詩人與“永恒”猝然相遇。一見如故,于是談開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吐給那緘默的對方: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因為他想到她了,那“妝鏡臺”邊的“離人”。[6]
李錦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誰家”二句舊解辯證》、王星《〈論春江花月夜〉的抒情主人公及意脈》、饒自斌的《有心方足道 無意更出奇——也探〈春江花月夜〉之筆意》、李金坤《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作地蠡測》等也鮮明地指出該詩的抒情主人公是詩人。
由此可見,學界對《春江花月夜》的抒情主人公眾說紛紜,分歧很大。這樣必然影響對這首佳作的解讀和準確把握,所以筆者認為有必要對此再做深入探討。在仔細研讀詩作和比較各家言論之后,有以下幾點見解:
一、《春江花月夜》的抒情主人公不可能是思婦
最主要的原因是“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兩句中“應照”二字透露出思婦形象及其舉動是遙想之詞,思婦是虛化的,是停留在抒情主人公意念當中的人物。這種寫法在古詩詞中很常見,如徐陵《關山月》:“思婦高樓上,當窗應未眠”[7];白居易《邯鄲冬至夜思家》:“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8];李煜《虞美人》:“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9];元好問《客意》:“山間兒女應相望,十月初旬得到無?”[10]這些帶有“應”的詩句都是表示推測和想象,對方是一種虛化狀態(tài),并沒有真正出現(xiàn)。當然也有不用“應”字,而直接推測想象對方情景的,如《詩經·周南·卷耳》、杜甫《月夜》、倪瑞璇《憶母》等。
以上情況,對方都是停留在抒情主人公的腦海中。關于《春江花月夜》“應”字的作用和所透露出的信息,王星《〈論春江花月夜〉的抒情主人公及意脈》、李俊《情思如月光一樣流淌——讀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顏軍《士人生命意識的深度顯現(xiàn)——論〈春江花月夜〉的主旨》等文都有很好的分析,總的看法就是思婦只是一個意念中的人物,并沒有真正出現(xiàn)。
既然思婦在詩中并未真正出現(xiàn),只是抒情主人公頭腦中的一個意念和符號,她就不可能成為詩歌的抒情主人公;況且前兩部分中賞春江月景,孤月沉思的主體都不可能是她。
二、《春江花月夜》的抒情主人公也不是詩人張若虛
詩人張若虛留存的資料非常少,除了知道他是揚州人,曾任兗州兵曹,文詞俊秀,留有《春江花月夜》《代答閨夢還》兩首詩,是吳中四士之一外,幾乎看不到關于他的更多材料。他的生平仕歷、游歷交往一概不詳。那么,這首詩是不是他離家任兗州兵曹時所寫呢?沒有資料證明這一點,但是從詩歌所描寫的景象來看,明顯不是?!按航彼B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寫的是長江下游的景象,具體地點是哪兒,說法很多。揚州文化研究所所長韋明鏵認為是揚州南郊曲江邊上;長期從事瓜洲文史研究的高惠年認為是千年古鎮(zhèn)瓜洲(江蘇省揚州市邗江區(qū))江畔;研究大橋文史的資深學者顧仁認為在揚子江畔,在今揚州市江都區(qū)大橋鎮(zhèn)南部。[11]江蘇大學李金坤教授通過比較詩中江海交匯景象與鎮(zhèn)江北固山尤其是焦山有關登覽詩所涉江海景象,以及這些作品的審美意境,推出是寫鎮(zhèn)江北固山或焦山,并側重于焦山。[12]雖然以上學者對于《春江花月夜》所寫地點存在一定分歧,但他們都承認一個大的地點,就是揚州,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是身在家鄉(xiāng)的張若虛通過描寫家鄉(xiāng)的景象寄托兩地相思嗎?這種判斷顯然不對,不合乎情理,不符合邏輯——已長相廝守了又何必寄相思呢!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就是張若虛身在他鄉(xiāng),這種情況下寄托相思才具有合理性。不過細讀整首詩,我們會發(fā)現(xiàn)抒情主人公從始至終是出現(xiàn)在詩中的:他只身一人行走在長江邊上,眼前的景象是其所見,詩中所想是其所想,詩中所思是其所思,而不是想象虛構。那么,身在外地的張若虛,又如何行走在家鄉(xiāng)的長江邊上去感受這一切呢?這樣看來,不管怎樣講,指詩人張若虛作為該詩的抒情主人公都有難圓之處,并不合理。
三、《春江花月夜》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位深沉多情、踽踽獨行的愁思者形象,具有唯一性、統(tǒng)一性
仔細品讀《春江花月夜》,我們對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會形成這樣的印象:他在美好的月圓之夜來到江邊,欣賞到春江花月夜壯美而幽靜的景象,本有幾分喜悅和陶醉;但隨著月亮的高升,繼而孤月高懸,一種孤獨悲涼之感油然而生,遂不由得追問“天上明月何時現(xiàn),人間誰人先見月”?而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江月又眼巴巴地在等待誰呢?雖然這個問題不得而知,但它盼望心上人的情懷亙古不變,這種執(zhí)著不和自己一樣嗎?天上一片白云飄過,他想到了和妻子在青楓浦分別的場景,而他自己在蕓蕓眾生中如同草芥,又有誰知曉呢?自己離家外出不就像一片落葉飄入大海一樣嗎?在這個世界上,能給自己精神撫慰的也只有相依相伴、真心相待的妻子了。于是他聯(lián)想起妻子獨處閣樓想念自己的情境,她對自己的思念不絕如縷,難以割舍;她愁情滿懷,渴望隨著月光飛到自己身邊,但路途遙遠,千山萬水,音信難寄,她只能和自己一樣忍受著相思的痛苦。他又想起昨夜獨自游走閑潭時春花紛紛下落,自己似夢似醒,心中悵然若失,又是一年春天將盡了,而家在何處?“碣石瀟湘無限路”,何時又能成歸計?此刻一定有許許多多的人乘著夜色匆匆趕路,去和家人團聚,但自己卻不是其中之一。于是夜將盡而難成眠,月將落而愁未已,無限的愁緒就像江邊茂盛的樹葉一樣,無窮無盡。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確定《春江花月夜》的抒情主人公具有的唯一性和統(tǒng)一性:他是一位深沉多情的游子,是一位踽踽獨行的愁思者形象。這首詩就是寫他在春江花月這樣美好的夜晚之所見所思所感。賞讀此詩,我們應該注意到月是貫穿全篇的線索,是詩的中心意象;但月只是客體,抒情主人公——游子才是詩的主體。整個晚上,他的情感隨著月的生——升——懸——斜——落經歷了欣喜陶醉——孤獨萬分——思念如縷——愁緒滿懷等一系列過程,總的來講是一種樂極生悲的情懷。他與詩中環(huán)境構成了以他為中心的三幅圖畫:與春江花月夜構成了月夜春江游賞圖,與孤月高懸構成了月下沉思圖,與閑潭落花斜月構成了潭畔行吟圖。他像那輪明月一樣,貫穿始終,貫穿全篇。他細膩而體驗萬物,他重情而愁思滿懷。他的情懷是千萬游子的真實寫照。
由此來看,把這位抒情主人公割裂為三人或兩人是站不住腳的。
四、結論
確定了《春江花月夜》抒情主人公的唯一性、統(tǒng)一性,否定了主人公是詩人張若虛或思婦的可能性后,對這首詩的抒情主人公最為合理的解釋就只能是扁舟子一類的游子了。
在這首詩中,唯一真實出現(xiàn)的人物是扁舟子,這是個不爭的事實。這個“扁舟子”可能因為功名仕宦或別的原因來到揚州,長期不能回家與妻子團聚,在春日這個美好的夜晚,觸景生情,寄托相思。
接受這個結論最大的阻礙就是“白云一片去悠悠……何處相思明月樓”四句詩。一般的理解是說詩人看到天上一片白云飄過,就想到了在外的游子和明月樓上的思婦,故而寫他們的相思。但實際可能的情形是扁舟子在發(fā)完孤月之思后,看到天上一片白云飄過,進而想到當年和妻子在青楓浦分別時的情景,妻子和自己都充滿憂愁,而自己就像一葉扁舟一樣要駛入茫茫的江面,消失在茫茫人海,無人識也無人知,留下的是無盡的家在何處,人在何處的相思。繼而下面便是扁舟子想象妻子在家思念自己的情境——如此方能順理成章,合乎邏輯。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采取了全知敘事的方式,詩人隱藏起來,不露聲色地寫了“扁舟子”一個晚上的生活片段,寫他的所行所見所思所感:既有現(xiàn)實的獨處,又有過去的分離;既有眼前的美景,又有腦海中的身影,虛實結合,景情相映。當然,扁舟子的情懷也是包括張若虛在內的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普遍的情懷。
厘清了《春江花月夜》的抒情主人公問題后,重讀該詩,更覺清香馥郁,渾然一體,情思感人。
注釋:
[1]吳翠芬:《讀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南京大學學報》,1980年第4期。
[2]劉潤芳:《讀〈春江花月夜〉》,《青島海洋大學學報》,2001年第2期。
[3][4]參見王星:《論〈春江花月夜〉的抒情主人公及意脈》,《武漢工程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
[5]參見程千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集評》,《文藝理論研究》,1982年第3期。
[6]聞一多:《唐詩雜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8頁。
[7]參見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87頁。
[8][11]參見蕭滌非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版,第884頁,第54-56頁。
[9]參見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54頁。
[10]參見鄭力民:《元好問詩選譯》,鳳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244頁。
[12]參見李金坤:《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作地蠡測》,《蘇州教育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
作者:麗江師范高等??茖W校教師教育學院碩士,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