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

2015年1月美劇《都市女孩》第四季開播，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旁邊簡陋的學生宿舍里，女主角漢娜從宿醉后醒來……草根女進了愛荷華大學寫作坊?！抖际信ⅰ肥抢蚰取む嚰{姆自編自導自演的產(chǎn)物，她本人因為SAT考試成績不理想，本科先讀的是紐約的小學院，過了兩年才轉(zhuǎn)進俄亥俄州的著名文理學院“奧博林”（Oblin College），主攻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愛荷華大學讀創(chuàng)意寫作，哪里是想進就可以進的！”她在媒體采訪時說了大實話，無意中給本來已經(jīng)很熱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推波助瀾。因為熱劇效應，那一年愛荷華大學這個項目的申請人數(shù)增加了一成都不止！原本就是百里挑一的創(chuàng)意寫作班招生率再創(chuàng)新低。

愛荷華大學自1936年開始設立創(chuàng)意寫作坊， 是美國大學中教授小說寫作技巧并授予MFA學位的最早一家，比第二家斯坦福大學的創(chuàng)意寫作系（1946年成立）早了整整十年。很長時間內(nèi)在美國教寫作的只有這兩家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的碩士學位，英文全稱是Master of Fine Arts in Writing，簡稱是“MFA Writing”。1975年，授予MFA Writing的美國大學增加到75家，到2014年時已經(jīng)增加到近1300家。而那些不授學位，在社區(qū)大學和公共圖書館開班的短期寫作培訓，以及大學的暑期寫作培訓等“寫作坊”更是多不勝數(shù)。說創(chuàng)意寫作系對美國文學有舉足輕重的影響，恐怕沒有人會有異議。大學教專業(yè)作家寫作，在別的國家不是沒有（比如英國著名的東吉利亞大學，其創(chuàng)意寫作課教出了諾獎獲得者石黑一雄），但把這個專業(yè)做得如一個完整的教育產(chǎn)業(yè)，校內(nèi)聘請著名作家當教授，校外與出版業(yè)、文學編輯、經(jīng)紀人、文學雜志掛鉤，規(guī)模效應俱全，則完全是美國特色。

1300家創(chuàng)意寫作院系在經(jīng)濟產(chǎn)出和人員配置上是什么概念？為了填充這1300家寫作系的師資，有多少作家被雇傭去當講師、終身教授，以及短期培訓的教職？這些穩(wěn)定的教職，提供固定工資并有醫(yī)療保險等福利，讓被雇傭為教師的作家獲得穩(wěn)定的經(jīng)濟收入和崇高的社會地位。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不僅為文學圈培養(yǎng)人才，輸送作家，在經(jīng)濟上也與出版界齊頭并進。

緣起：借著文化冷戰(zhàn)的東風

國內(nèi)的中文讀者若是對愛荷華大學的創(chuàng)意寫作系不了解的話，對“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這個名字想必不陌生。在80年代改革開放之初，在旅美作家聶華苓邀請下，丁玲、汪曾祺、茹志鵑、王安憶、蘇童、余華等一大批中國前輩作家分批前往美國“國際作家寫作計劃”訪問并做過一年的駐校作家。這個中美作家交流活動一直持續(xù)到2000年以后，中國的實力派作家、詩人、媒體人以及海外華人等都到過那里訪學?！皣H作家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簡稱IWP）是在“愛荷華寫作坊”（Iowa Writers Workshop） 基礎(chǔ)上建立的。

愛荷華大學的“寫作坊”成立于1936年，是美國最早的創(chuàng)意寫作系，詩人保羅·安格爾也是這個系的畢業(yè)生?！皩懽鞣弧痹瓉硎且粋€詩人作家扎堆聚會的地方，談不上多大的名氣。安格爾接手主持這個寫作坊以后，無論是辦學規(guī)模還是名氣都發(fā)生了質(zhì)的飛躍。安格爾是“寫作坊”歷史上任期最長的主管人，任期達二十多年，一直到1965年開始籌備“國際寫作計劃”才從主任的位置退下來。在創(chuàng)意寫作系還是一個冷門專業(yè)的階段，安格爾以獨到的眼光和對文化價值的信念，奔走籌集資金，從洛克菲勒基金、亞洲基金、美國國務院募集捐助，同時勸說東岸的傳統(tǒng)精英媒體比如《生活》周刊、《時代》雜志等著名刊物前來采訪“寫作坊”，增加知名度。

“國際寫作計劃”創(chuàng)立于1967年，由聶華苓、安格爾夫婦多年主持，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后已經(jīng)發(fā)展成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國際文化機構(gòu)，接待過超過70個國家的近千位作者和文化人。因為“國際寫作計劃”前來小城訪學的國際知名作家，又吸引了大報媒體前來采訪，國際文學名人的到來反哺了“寫作坊”知名度，文化交流和思想的碰撞給寫作坊帶來了活力和人氣，讓這家最早的創(chuàng)意寫作系成為美國出產(chǎn)普利策獎作家最多的地方。

安格爾振興創(chuàng)意寫作的創(chuàng)舉，并非一時之念。最初的靈感來自于冷戰(zhàn)宿敵之蘇聯(lián)的國際文化項目——蘇聯(lián)集資在莫斯科建立一所大學，用于專門接待外國來的留學生，接受文學訓練。安格爾參觀了這所大學后的第一反應是 “美國也應該有”。安格爾覺得美國應該有自己的文化訓練項目，打贏冷戰(zhàn)對手。于是他寫信給美國國務院以及洛克菲勒基金會，要求資金贊助。比如在給洛克菲勒基金會的信中寫道：“我相信你們注意到最近蘇聯(lián)政府宣布，他們將在莫斯科建立一座大學，專門教育來自國土之外的留學生，讓這些才華橫溢但在本國沒有機會接受大學教育的年輕人可以上大學，也順便接受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洗禮?！薄鞍堰@些人集中于一處，便于監(jiān)督，這是典型的蘇聯(lián)做法?！倍鴲酆扇A小城的地理位置，恰恰符合“集中一處便于監(jiān)督”這個隱性設施要求。

洛氏基金給安格爾發(fā)了大約一萬美金的旅行費用，資助他游歷歐亞，在全球招募年輕作家前來美國。洛氏基金的資助引來亞洲基金等機構(gòu)拿出更多辦教育的錢，美國國務院給安格爾開綠燈，讓他游歷各國，隨時可以使用美國各地使館的各種設施……時也，人也，運也，從二戰(zhàn)結(jié)束到60年代的二十多年，安格爾的愛國熱情，美國冷戰(zhàn)時期的文化輸出政策等都是陽光雨露，愛荷華大學的“寫作坊”就這樣從無到有地建立起來。①

撇開那個時代特有的政治狂熱，安格爾所做的，恰恰是滋養(yǎng)文學最重要的外部條件——“金錢”和“媒體”，兩樣不可或缺。這些資源像陽光雨露一樣給愛荷華大學帶了文學的春天?！皣H寫作計劃”的成功讓中西部小城愛荷華登上全美國甚至世界的文化版圖：著名作家前來教課，搞作品朗誦和文學講座，年輕的文青報名上課，東岸的媒體和出版社蜂擁前來采訪，源源不斷的聯(lián)邦和州政府的教育資金錦上添花地加大投入……原本只出產(chǎn)玉米和生豬的農(nóng)業(yè)州愛荷華忽然變成美國中西部地區(qū)的文化大省。繼愛荷華寫作坊創(chuàng)立之后，1946年西部作家瓦勒斯·斯坦格納（Wallace Stegner）于斯坦福大學創(chuàng)立了創(chuàng)意寫作系，他的辦學理念是“文學想象應該得到澆灌，寫作之手應該得到扶持，文學技巧應該受到訓練，寫作坊應該讓作家呈現(xiàn)他最好的潛力”。這段話至今是斯坦福創(chuàng)意寫作系的座右銘。這段話回答了創(chuàng)意寫作系的存在價值和辦學理念，對于一直有人質(zhì)疑的“作家可不可以在大學中教出來？”作了正面的肯定的回答。斯坦格納除了自己的作品在美國文學史上占了一席之地外，他在斯坦福教出的學生也是人才濟濟，包括大法官桑卓·奧康娜，《飛躍瘋?cè)嗽骸返淖髡呖稀た宋?，還有西部牛仔小說之王，也是李安拍電影《斷背山》時的編劇拉里·麥克費瑞;當然也包括后來自詡為“小說上校”的美國短篇小說史上最著名的編輯，戈登·利什（Gordan Lish），利什是卡佛早期小說的編輯，也是極簡主義小說走向成功的最重要的推手。

愛荷華和斯坦福這一東一西兩個美國作家的大本營，在后來的發(fā)展上可以說是交相輝映。斯坦福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系的杰出畢業(yè)生，后來成為愛荷華大學寫作坊的指導（日裔作家張嵐），而愛荷華大學出的最著名的作家，極簡主義大師卡佛，又在斯坦福大學做過駐校作家。

愛荷華的排他性 vs 戈登·利什的小說課

“國際寫作計劃”帶有文化冷戰(zhàn)的色彩，一度借著前者的熱鬧和人氣登上頭條的愛荷華寫作坊自始至終是個培養(yǎng)文學家的地方。無論是教育傳統(tǒng)，文學審美，還是畢業(yè)生流派，多年來都保持高度一致。這種風格和寫法的堅持是愛荷華寫作坊的特色，文學風格的教育和傳承，靠的是杰出畢業(yè)生留校任教，自我繁殖，風格和寫法像基因一樣穩(wěn)定地傳到二代三代N代的學員中。

愛荷華寫作坊的教員變動極小，歷任的系主任長期在位，安格爾自己是一個例子，安格爾的學生弗蘭克·康瑞易（Frank Conroy）從1987年擔任系主任到2005年退休。歷任教師的著名作家中，卡佛自己是學生轉(zhuǎn)教師，瑪麗安·羅賓森也屬于“學轉(zhuǎn)教”……這些作家的作品，代表了愛荷華寫作坊出產(chǎn)最多的也是最著名的冰冷現(xiàn)代主義——“上起福樓拜，從喬伊斯、海明威的早期短篇小說開始，一直到卡佛、愛麗絲·門羅”。第二派是溫情現(xiàn)實主義，菲茨杰拉德為鼻祖，約翰·歐文、約翰·契佛（John Cheever）是杰出代表?，旣惏病ち_賓森的第二部獲普利策獎的作品《杰列德》也屬于這類;第三派是卡夫卡、卡爾維諾開啟的荒誕先鋒派，南美的魔幻主義在愛荷華寫作坊很有擁躉。寫作坊現(xiàn)在依然活躍的教師卓伊·威廉姆斯（Joy Williams）和斯圖亞特·戴艾貝克（Stuart Dybek）都是這派作家，這兩位也是寫作坊的畢業(yè)生。除此三類流派，其他的包括塞林格、納博科夫、?？频暮蠼鈽?gòu)主義也就是歐洲大陸學派，都是愛荷華寫作坊心照不宣地瞧不上的。有排他性才可能做到心無旁騖，寫作風格的高度統(tǒng)一才能保證愛荷華派認可的文學價值觀在畢業(yè)生中多年堅守，而不是走上“旁門左道”。但這種“高度統(tǒng)一”“多年堅守”以及“學生教學生”的自我繁殖，缺點也很明顯，文學視界變得越來越狹窄單一，非我族類即加排斥。愛荷華寫作坊的狹窄性，不斷遭到“不服管”學員的吐槽，比如后來博士論文選了“文化冷戰(zhàn)與文學發(fā)展”這個話題的艾瑞克·班乃特就是其中一個吐槽者，專門寫書深批，痛恨愛荷華的黨同伐異，墨守成規(guī)，文學觀念狹窄。

提到愛荷華寫作坊，不免會提到這個地方出的最著名的作家——雷蒙德·卡佛?？ǚ?963年到1964年在愛荷華寫作坊讀書時并不太出色，和約翰·契佛一起喝酒的時間遠多于上課的時間，小說更是只字未寫， 不到一年便退學離開。盡管放浪形骸，劣跡斑駁，卡佛現(xiàn)在是寫作坊的傳奇。而在當時，他不能適應小城愛荷華中產(chǎn)保守的文化氣氛，雖然在安格爾的推薦下拿了1000美金一年的獎學金，但只修了12個學分，第二年就打算離開，回到朝思暮想的加州。1000美元在那個時代不是一筆小錢，當時在愛荷華小城可以買一座大房子。但這筆巨款居然留不住一貧如洗的卡佛，他寧可回到加州圣何塞去做辦公室文員。愛荷華寫作坊的MFA 學位要求60個學分，卡佛只完成了一個零頭。1973年秋季卡佛已經(jīng)“寫出來了”，開始在全國文學雜志上發(fā)表小說，他回到愛荷華母校做訪問學者。

卡佛寫作初期受到兩個愛荷華大學畢業(yè)的作家的影響，但真正讓他脫穎而出，聞名于世的卻是他的編輯戈登·利什。利什在美國普通讀者中的外號是“那個把卡佛一截兩半的人”（Carver Chopper）。被利什一刪刪一半甚至更多的作品基本上是卡佛早期的短篇小說，但也是他在文學界奠定極簡主義名聲的代表作品。當卡佛被出版界接受以后，他便不再讓利什刪他的作品。利什和卡佛這種編輯和作者共同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最早于1998年被紐約時報的文學記者曝光——“極簡”的不是卡佛，而是他的編輯戈登·利什，極簡主義是被編輯刪出來的。

2015年卡佛的小說集《新手》在國內(nèi)出版，《新手》被中國媒體稱為“《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談論什么》的全本”。2018年卡蘿爾·斯克萊尼卡花10年心血所著的卡佛傳《當我們被生活淹沒》中譯本出版，隨著這兩部書，卡佛身后的人物戈登·利什也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缎率帧分械亩唐抢矝]有“染指”過的全版卡佛，出版后在美國評論家中的口碑并不高?！缎率帧返某霭媲宄刈C明了利什的文學才能和眼光，他是造就極簡主義卡佛的最重要的那個人。

利什對卡佛的短篇小說的刪改到了什么程度呢？卡佛的名作《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簡稱《談愛》）于1981年出版。該書的出版頗費一番周折，不僅書名從《新手》改為《談愛》，書中的17個短篇也經(jīng)過編輯戈登·利什的大量刪改，超過50%的內(nèi)容被刪去，最多的時候原文的70%被刪掉。鑒于極簡主義尤其是卡佛的小說對中國先鋒派的影響（見《花城》2018年第2期的《歐美小說極簡風——骯臟現(xiàn)實主義，閃小說與后啟示錄小說》），這兩部中文譯本的引進對中國讀者的震動極大。

戈登·利什的成就遠遠不止把卡佛的小說截一半，留一半。2013年他八十大壽前夕，英國《衛(wèi)報》發(fā)文：“二十世紀的美國文學，在新人發(fā)掘，寫法上的原創(chuàng)和普及上，前五十年歸功于格魯特·斯坦因，后五十年歸功于利什?！彼固挂虬l(fā)掘并鼓勵了海明威、菲茨杰拉德、龐德等一批大師。利什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培養(yǎng)了當代美國文壇的一大批人。他不僅是卡佛的貴人，也是許多現(xiàn)在活躍于文壇的一線的美國作家的伯樂和文學導師。

要談美國的創(chuàng)業(yè)寫作課的話，利什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他的小說寫作課的學生中杰出作家輩出，但也讓不少人精神崩潰。對文學天才的敏銳嗅覺，極高的藝術(shù)趣味，造就卡佛也造就卡佛同期的一批作家，還有不斷的性騷擾丑聞……這一切成就和劣跡都屬于戈登·利什，好幾部以創(chuàng)意寫作班為題材的小說中，教授跟學生發(fā)生曖昧就以他為人物原型。

利什1934年出生于紐約長島。少年時代因為患嚴重的牛皮癬在同學中被孤立。這種皮膚病扭轉(zhuǎn)他早年的文學機緣，比如在紐約上州住院治療皮膚病期間，還是少年的他跟詩人赫頓·克魯斯（Hayden Carruth）交上了朋友，這位大詩人給利什最早的文學啟蒙，并把當時先鋒文學雜志《巴黎評論》介紹給這個小朋友。因為熱帶氣候?qū)ζつw病的緩解，利什結(jié)婚后從紐約搬家到亞利桑那州。在那里他接受了正規(guī)的大學教育，畢業(yè)后在加州舊金山拿了教師執(zhí)照，并找到中學教師的工作。這個時候他加入了“舊金山文藝復興運動”，參加編輯西岸的文藝雜志《繭評論》（Chrysalis Review），《繭評論》的主編離開后，利什接任，不久《繭評論》變身為《西部創(chuàng)世紀》雜志，利什任主編。那些年他認識了舊金山諸多文人——包括《飛躍瘋?cè)嗽骸纷髡呖稀た宋?，詩人杰克·吉爾伯特，“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艾倫·金斯堡，寫《在路上》的克魯亞克。利什的家變成當?shù)匚娜司奂亍?963年他被任職的高中開除，公立高中開除文化人的消息上了當時美國的新聞頭條，利什出了小名。下一個工作是在Menlo Park（也就是現(xiàn)在硅谷的核心地帶）附近的一家IBM 的子公司做編輯和媒體主任。這時他認識了在近旁當文員的卡佛。在利什的編輯刪改努力下，卡佛的幾個短篇小說登上了全國性的文學雜志，隨后也進了最佳小說的年選，卡佛成為吸睛指數(shù)最高的文學黑馬，當時評論家還沒有從家具設計行業(yè)借來“極簡主義”這個審美標簽，利什把他推出的這批作家都統(tǒng)稱為“新小說”。

卡佛的成功，讓利什信心大增。在默默無名的情況下，靠許諾或者說是忽悠《時尚先生》雜志的出版人而當上了這本雜志的小說主編，利什再度回到東岸的精英媒體圈?！稌r尚先生》（Esquire）是以美國精英男士為主要讀者群的高級時尚雜志，但它同時也是美國純文學出版重鎮(zhèn)。美國的老牌雜志比如《紐約客》《花花公子》《名利場》《時尚》《時尚嘉麗》《流行》都有品位極高的純文學小說和詩歌版，與海明威、菲利普·如斯、厄普代克、梅勒、普拉斯等所有一線作家都有發(fā)表關(guān)系。這種時尚雜志出版文學和嚴肅新聞報道的傳統(tǒng)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所以說《時尚先生》的小說主編是一個重要的文學出版位置。1969年到1977年，利什沒有空許約，他出版了理查德·福特、辛西婭·奧賽克、唐·德里托、波友爾（T. Coraghessan Boyle）、雷蒙德·卡佛、巴里·漢娜等重要作家的短篇小說，自己也晉身成為美國文學界很有名氣的“小說上?！?。

在這些文學新秀里，除了辛西婭·奧賽克和唐·德里托兩人以外，其余都是上過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班的“學院派”作家。在《時尚先生》當小說主編的幾年里，利什開始在耶魯大學兼職教創(chuàng)意寫作課。1969年到1977年這8年被后來的文學史研究者稱作“是文學板塊在悄悄生成并移動的時刻”——這個“板塊”就是“創(chuàng)意寫作課”這個不算新的文學生成器！一批學院訓練出來的作家正式登上美國文壇，利什自己開始在大學開設創(chuàng)意寫作課。距離1936年愛荷華大學第一個MFA成立已經(jīng)三十多年，這道緩慢的文學生長線，終于隨著第一批作家的作品出版面世，初步顯露它造就文學新景觀的力量。利什退休后多年，他的學生在獲獎作品中對他的鳴謝一直沒有中斷過，比如2004年莉莉·塔克（Lily Tuck）獲國家圖書獎的小說，扉頁就是鳴謝利什，他在哥倫比亞大學教過她寫作。

寡人有疾，天才也有疾。無論是作為小說主編還是耶魯?shù)目妥淌?，利什一直騷擾女學生，直到他被這兩個地方先后開除。離開《時尚先生》雜志，利什平步青云，被純文學出版界翹楚克瑙夫出版社雇作資深小說編輯，兩年后克納夫的母公司蘭登出版社出資讓他辦自己的文學雜志，《文學季刊》（Quaterly）。利用克瑙夫出版社給予的位置，他把卡佛的小說結(jié)集出版，順帶也出版了被他垂青的作者、情人作者以及他看中的文學新人。克瑙夫小說主編位置加上掌控《文學季刊》，讓他在紐約文學圈地位顯赫，大權(quán)在握。利什這個時候開的創(chuàng)意文學課，已經(jīng)到神乎其神的地步——12節(jié)課，學生必須交好幾千的學費，然后幾個小時靜坐在那里，等著輪到自己當眾朗讀自己的作品。往往他聽完學生讀完自己作品的第一句話，就像算命先生，立刻斷言作品是好還是不好。一個百老匯舞蹈演員寫北卡煙草種植園的作品，利什只讀了兩段，就夸它“好得令人癱瘓”，第二天這個演員就收到了克瑙夫的出版合同。

利什的寫作秘訣是深挖每個人最深的內(nèi)心秘密，最隱秘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然后把這種體驗寫出來?！吧钔陟`魂”這種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的確讓一部分學生寫出相當出色的處女作。這個辦法的局限性在于，經(jīng)過第一次的震驚性深挖靈魂并寫出作品后，后續(xù)力不夠——一般人實在沒有太多震驚的秘密可以再挖。真正能源源不斷寫出作品的人，是那些懂得從多種生活源頭尋找素材的作者，而這一點，是利什的課教不會的。

利什課的另外一條創(chuàng)意原則是學生必須寫出可以誘惑世界的作品，所謂“誘惑世界”最后都變成“誘惑為師的他”。課堂里充滿了性暗示、性隱喻。利什最擅長的是以甲之長，壓乙之短;下一節(jié)課，甲又被丙的美好故事技壓一頭?？傊膶懽靼嗬飳W員之間很像宮斗。即使沒有競爭關(guān)系，利什也要煽風點火搞出競爭關(guān)系，讓學員永遠處于想討好他這個老師的狀態(tài)。比如前面提到的舞蹈演員順利拿到小說出版合同，利什不久又給自己的學生兼情人寫信，問她是否感覺（因為別人的快速成功）受到了傷害？用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語言，利什是一個超級戲精，永遠在給自己加戲。

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后利什開了同樣的課，性騷擾也是故伎重演，沒有任何悔改，幾年后利什再次被開除。從此他改成私家授學，在家中開班教小說寫作。他的寫作課一直是毀譽參半，既可以造就天才，又不停毀滅文青;一方面給文青授課收取高昂的學費，另一面又睡女學生并留女生的裸照……集天才和人渣于一身，被他扶植起來的新人作家跟被他貶低得一錢不值的文青一樣感激他也痛恨他，既怕又愛。學生在課堂上經(jīng)常被他嚇得號哭，甚至昏倒。比如被利什出版處女作的作者湯姆·斯班鮑（Tom Spanbauer）說：“我的文學生涯里最重要的事就是結(jié)識了利什，他把我的注意力從文學理論中轉(zhuǎn)向小說的遣詞造句這種最基本的寫作技巧，就好像從學院教的水力學理論，轉(zhuǎn)向了修水管這種基本技術(shù)。但是呢，我感激不盡的同時又努力躲他遠遠的，他是毒藥，是一個問題人物?！薄八髅髦牢沂峭詰伲o我打電話時話里話外都說他自己正裸體躺在浴盆里……”

就是這么一個不停作妖又才華橫溢，人脈四通八達的文學人物，在美國小說出版和創(chuàng)意寫作班這兩個陣營呼風喚雨三十多年。不入他眼的作家利什從來不包涵，比如直言罵菲利普·羅斯（“屎！都是屎！”），利迪亞·戴維絲的閃小說（“被夸得言過其實！”），保羅·奧斯特（“我根本讀不了！”），還有改版后的《紐約客》（“不堪忍受的錯誤！”），新銳文學雜志《n+1》（“什么東西??！”）。1991年《名利場》雜志發(fā)表了對他的長篇人物側(cè)寫，2014年《紐約客》發(fā)表了另一篇對他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的側(cè)寫，這兩篇都毫不留情地揭示了利什的寫作課的貓膩，但利什依然我行我素。

結(jié)語：美國文學進入“教程時代”

利什一生推崇“詩意化簡潔行文”的小說，通過創(chuàng)意寫作班去實踐這種文學理念。2000年以后退休，但他的文學觀和文學實踐不僅沒有隨著他的退休和丑聞曝光而消失，反而因眾多杰出學生出任美國最著名的幾大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的教職而發(fā)揚光大，簡潔行文的文學路線在美國當代文學中影響深遠。利什對作家的訓練，主要是通過創(chuàng)意寫作班這種形式，無論是在藤校正式開課，還是他后來的私家文學課程。他門下出道的作家對“開課學習寫小說”這種文學訓練之道深信不疑。這些作家在文壇立足后又紛紛進入大學教下一代學生，比如利什的高足本·馬克斯（Ben Marcus）和山姆·利普瑟提（Sam Lipsyte）都在哥倫比亞大學教創(chuàng)意寫作，布萊恩·艾文森（Brian Evenson）Brian Evenson在布朗大學，派吉特·普奧爾（Padgett Power）在佛羅里達大學……這是一個不斷擴大的金字塔，而利什就是居于金字塔頂端的教主或者“小說上?！薄?/p>

利什對美國文壇出版路徑的影響，遠遠超過卡佛的編輯這一項成就。利什和他教出的學生組成“利什派”，在美國各大院校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系里樹大根深，難以撼動。創(chuàng)意寫作班這種寫作的集體玩法，意味著美國文壇正式進入“教程時代”（Program Era）——無論是作家作品，還是大眾市場和精英媒體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接受，都一再受到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教程的影響。大學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其影響已經(jīng)遠遠不止于文化冷戰(zhàn)時代愛荷華寫作坊那種小圈子。隨著電影、視頻、新媒體等影像文化對日常生活的滲透和互動，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人才，通過創(chuàng)意寫作班這個節(jié)點跟出版市場和大眾文化聯(lián)結(jié);媒體出版不再獨大壟斷，而是跟創(chuàng)意寫作班雙雄并立——這是“教程時代”的簡單定義。①

創(chuàng)意寫作課的好處，就像一個廣告寫的那樣：除了教“寫作技巧”，最重要的，是給寫作者“時間”“編輯人脈”和“生活費”。因為美國大部分MFA項目都會為學生提供全額或半額獎學金，讓你有1—3年的時間專心寫作不餓死。這種生活費對很多貧困的寫作者來說是起步的第一桶金。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很多作家的第一本書就是在創(chuàng)意寫作系上學的兩三年里寫成并出版的。對于有才華的作者，MFA 無疑是通向職業(yè)成名的好路徑。

問題是眾多的創(chuàng)意寫作系出產(chǎn)作家的成功率到底是多少呢？回到開篇說到的數(shù)字，美國目前大約有1300家大學成立創(chuàng)意寫作系，每年要畢業(yè)多少作家？往少里算，1300中的一半數(shù)量，650個系，假設每個系每年有5個畢業(yè)生的話，美國大學年產(chǎn)作家的數(shù)量是3000多個！這是一個巨大的數(shù)字。文學出版行業(yè)真有那么多就業(yè)機會接納剛剛畢業(yè)的作家嗎？拿了MFA學位的作家們都到哪里去了？

我上過社區(qū)大學的英語寫作班。寫作班的教師是布朗大學畢業(yè)的，拿到MFA詩歌學位，本科是康奈爾大學英國文學專業(yè)。社區(qū)大學的教職并非終身教職而是按課計時，這位詩人已經(jīng)年過三十，多年來一直以教這種社區(qū)大學的寫作課謀生。“小時收入僅比麥當勞打工好一點，但總收入不行，因為麥當勞打工可以一周干滿七天，還有加班費?！彼f。教書不是她的主要收入，她真正的收入來自于畫畫和平面設計，她設計的手工賀卡定期被大百貨公司收購，一次能掙好幾萬美元。

畫畫和教書是主業(yè)，寫作是副業(yè)——這基本是沒有文聯(lián)給作家發(fā)工資的美國作家的生存之道。畫畫和教書還屬于高級的知識分子工作，不是任何作家想做就可以做的。許多新人作者最后是靠在餐館打工掙生活費。在餐館做服務員是一項沒有太多技巧又遍地可以找到的工作，尤其是在紐約這樣餐飲業(yè)發(fā)達的大都市，豪華餐廳的服務員的小費高達餐費賬單的1/5，可以是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比出版社的編輯助理都掙得多。現(xiàn)在哥倫比亞教寫作的大作家黛博拉·艾森伯格（Deborah Eisenberg），亞歷山大·契（Alexander? Chee），都曾多年在餐館做服務員。Alexander Chee的第一部小說，是在餐廳打了6年工的業(yè)余時間寫的，他至今都保存著一張服務員的工資單，那背后是他順手寫下的小說靈感。Chee現(xiàn)在是達特茅斯學院的教寫作的副教授。這兩位作者中文讀者可能并不熟悉，但他們都是拿過國家藝術(shù)基金甚至麥克阿瑟天才獎的大作家。

在去打工的地鐵上，在端盤子的間隙，你若還能構(gòu)思小說，還有寫作的火花寫在隨手可得的紙片、餐巾紙、工資單的背后，那么這世界上還能有什么可以阻擋你寫作呢？學位，金牌編輯，出版人脈……最后都抵不上一個“寫”字。十萬個學琴者里才能出一個職業(yè)鋼琴家，那么幾萬個MFA畢業(yè)生里最后能出幾個作家？

責任編輯.杜小燁

①.這段文學和冷戰(zhàn)歷史的交叉影響已經(jīng)被文學史家注意到，見艾瑞克·班乃特（Eric Bennett）《帝國之工作坊》（Workshops of Empire：Stegner，Engle， and American Creative Writing during Cold War），2015年出版。班乃特是愛荷華寫作坊1998—2000年的畢業(yè)生，他對愛荷華的態(tài)度是愛恨交加。

①.“教程時代”這個概念來自于斯坦福大學英文系教授馬克·墨克咼爾（Mark McGurl）2011年出版的著作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此書目前無中譯本，書名暫譯作《教程時代：戰(zhàn)后的小說與創(chuàng)意寫作班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