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文
摘 ?要:機智人物故事的產(chǎn)生、流傳與人們的心理壓抑密切相關。在機智人物故事中人們的各種壓抑都得到盡情的釋放,一方面普通百姓成為社會斗爭的勝利者;另一方面人們從禮教中解脫出來,沖決了日常生活中各種禁忌的羅網(wǎng)。同時,在機智人物故事中得以肆無忌憚呈現(xiàn)的還涉及不倫或原始的欲望,這些欲望一般情況下局限于意識領域或深潛于無意識領域。這些都是人們編織的白日夢,人們通過這種白日夢實現(xiàn)“精神緊張的解除”,釋放種種心理壓抑。
關鍵詞:機智人物故事;壓抑;白日夢;釋放
所謂機智人物故事即是圍繞著機智人物展開的故事。該類民間故事主要具有三方面的特點:一是故事主人公(即機智人物)通常是“箭垛式”人物;二是故事通過主人公的言行塑造其詼諧、機智的形象,制造強烈的喜劇效果;三是故事一般都比較簡短。在我國,機智人物故事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之后廣泛流傳于我國各民族民眾當中。
圍繞著機智人物故事,我國學界產(chǎn)生了不少研究成果,尤其以學術(shù)論文最多。這些學術(shù)論文或探討機智人物的形象特點,如李四成撰《統(tǒng)攝整個生命的性格特征——阿凡提幽默文學形象論析》[1]、劉一沾撰《我國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中機智人物特點初探》[2]、鄭凱撰《先秦齊國機智人物形象的塑造與民俗》[3]等;或?qū)C智人物故事作類型分析,如廖麗娟撰《恩施州民間機智人物故事主人公的類型分析》[4]、馬曉芹撰《回族民間機智人物故事的類型探析》[5]、楊雪與李寄萍撰《東北民間“機智人物”型故事類型分析》[6]等;或分析機智人物故事的藝術(shù)特征或?qū)徝纼r值,如祁連休撰《試論中國各民族機智人物故事的幽默情趣》[7]、黃永林撰《淺析荊州地區(qū)機智人物故事的喜劇特色》[8]、蒙書翰撰《試論機智人物故事的喜劇美學特征》等[9]。也有一些學者探討機智人物與民俗的關系,如王建章撰《民間機智人物故事與民俗》[10]、劉秋之撰《藏族機智人物故事類型及其民俗文化解讀》[11]、韋楊波與林麗撰《試析壯族機智人物故事的民俗文化內(nèi)涵》[12]等。
在我國學界,祁連休最為著力于機智人物故事的研究,除了發(fā)表多篇相關研究論文,還出版了一部研究機智人物故事的專著《智謀與妙趣——中國機智人物故事研究》[13]。該著分故事編、人物編、類型編三大部分,對中國機智人物故事的歷史淵源、結(jié)構(gòu)形態(tài)、故事類型、人物形象、藝術(shù)特色、思想意義等方面進行深入探討,是一部機智人物故事研究的開創(chuàng)之作。機智人物故事研究的另一部重要著作是周曉霞的《顛覆與順從——讀中國機智人物故事》,主要從機智人物故事類型、機智人物與社會心理、機智人物的社會特征等多個方面,對機智人物故事展開研究[14]。
如上所述,當前有關機智人物故事的研究成果不少,研究角度多樣,但相關研究還存在一些不足,譬如關于機智人物故事產(chǎn)生、流傳的心理機制方面的研究不多。了解機智人物故事產(chǎn)生與流傳的心理機制,對于理解其思想內(nèi)涵與社會功能有很大幫助,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學術(shù)課題。
一、機智人物故事的產(chǎn)生、流傳與精神壓抑
鐘敬文解釋“呆女婿”故事產(chǎn)生、流傳的動因說:“中國的社會是通行以男性為中心的大家族制的,一方面又是十分講究儀式的禮儀之邦。因為通行這種家族制,所以對于親族姻戚等,看得很緊要,所謂父族、母族、妻族,都和個人有特別重大的關系。禮教的嚴重,尤為個人生活上極大的枷鎖,差不多無論何人,都不許超越的?!盵15]235鐘敬文以為“呆女婿故事”的發(fā)生與中國禮教的枷鎖過于沉重有關,此類故事既是對現(xiàn)實中一些人拙于禮數(shù)的現(xiàn)象的反映,也是對來自禮教壓抑的反抗。
筆者以為,呆女婿故事、機智人物故事都具有較強的喜劇色彩,應該同屬于廣義的笑話,而民間笑話往往具有狂歡色彩,這種狂歡通常是對平時所受種種壓抑的強烈釋放。機智人物故事的產(chǎn)生、流傳與“呆女婿”故事一樣,也與來自各方面的壓抑密切相關。筆者以為,機智人物是一種“集體心象”,通俗地講,他是廣大民眾按照自己的心理愿望共同塑造出來的一種人物形象,借他來釋放人們心理的壓抑。探討機智人物故事的產(chǎn)生與流傳同哪些方面的心理壓抑相關,要從機智人物故事中的人物關系說起。一般而言,機智人物故事中的人物關系大致有以下幾種,如圖1。
如圖1所示,對人們形成壓迫或造成精神壓抑的就是圖中機智人物的對立面。在機智人物故事中,以反映機智人物與官、財主之間矛盾關系的為多。故事中機智人物最經(jīng)常應對的官通常是縣官,在少數(shù)民族機智人物故事中則通常是土司或土官等。在以前的社會,民眾所受的壓迫首先來自官府。民眾與官府的關系是魚肉與刀俎的關系,民眾受官府的欺凌可以說是家常便飯。魯迅在《狂人日記》中這樣寫道:“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的妻子的……”[16]封建時代,普通百姓就是置身于這樣悲慘的境地。歐以克在講到壯族機智人物故事產(chǎn)生的背景時指出:“壯族機智人物故事是在封建土司制度下產(chǎn)生的。在這個時期里,土司占有其轄區(qū)的全部土地,掌握著政治和經(jīng)濟的一切權(quán)利,對農(nóng)民進行殘暴野蠻的統(tǒng)治。廣大農(nóng)民依附在土地上,隨時受到鞭笞與殺戮,沒有政治權(quán)利和人身自由?!盵17]就歐以克所說來看,在封建時代壯族地區(qū)普通百姓所受官府的迫害,較漢族地區(qū)還要嚴重。
在封建社會,百姓與官府是一種完全的對立關系。在這種對立關系中,百姓在政治上受壓迫,經(jīng)濟上受壓榨,人格尊嚴更是無從談起。這種現(xiàn)實中的壓迫,自然會造成普通百姓心理上的壓抑。
再者,在封建時代普通百姓所遭受的另一種壓迫來自于富人或財主。在封建時代,普通百姓往往一無所有,掙扎在貧困線上,而財主老爺往往是家財萬貫、騾馬成群,擁有一望無際的土地。當然,我們不排除可能有一部分財主恤孤憐貧、急公好義,但也不可否認有相當一些富人貪婪成性、欲壑難填、為富不仁。秦至在談維吾爾族機智人物賽萊·恰坎的故事時稱:“鄉(xiāng)間的土財主既貪婪得要命,又吝嗇得出奇,他們家產(chǎn)萬貫,牛羊成群,卻又經(jīng)常向貧困農(nóng)民討要東西。”[18]秦至所說的“鄉(xiāng)間土財主”是具有典型性的,其不只存在于維吾爾族地區(qū),也存在于我國的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在舊社會,一些大財主不只靠地租與放貸盤剝農(nóng)民,他們還往往交結(jié)官府,成為地方惡勢力,魚肉鄉(xiāng)民。這種有形的壓迫,自然也會造成普通百姓心情的苦悶與精神上的壓抑。
除了以上所述因階級壓迫所造成的人們的精神壓抑之外,人們還要承受禮教的束縛。中國是一個禮教社會,從先秦時期起就已形成的封建禮教影響中國社會兩千多年。直到今天禮教仍然束縛著人們的活動,禮教所涉及的生活區(qū)域主要在人們的血親與姻親之間。鐘敬文在研究“呆女婿”故事時曾說:“中國人的兒子(假使他是討了老婆的),不但是自己父親母親的‘屬物,而且還要做老婆的父親母親的‘半屬物?!盵15]236那么,在一個講禮教的社會里,中國人作為父母的“屬物”或岳父母的“半屬物”,在處理與對方的關系時就不應該有半點失禮的地方,處于一種動輒得咎的境地。在禮教之下,“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母自然是家庭中的權(quán)威與神祇,而岳父母作為妻子的父母自然是丈夫的準父母,頭上一樣也頂著光環(huán),不可冒犯。在中國,禮教作為“個人生活上極大的枷鎖”自然會造成人們精神上的苦悶與壓抑[15]236。
丁乃通曾指出:“有時聰明人是一個學生,他的惡作劇的受害者是他的老師?!盵19]如丁乃通所說,一些民間故事中與機智人物構(gòu)成對立關系的有時還可能是他的老師。傳統(tǒng)社會強調(diào)師道尊嚴,老師的尊嚴不可侵犯,甚至普通人家的神龕上也供奉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個人不僅在求學過程中對老師要色恭禮至,即使在社會交往中也要禮數(shù)周到,不容有半點差池。但是,在現(xiàn)實中教師良莠難分,水平參差不齊,一些老師雖無“師道”,也同樣要享有“尊嚴”,這自然也會造成人們心情的苦悶與精神上的壓抑。
以上所說人們在精神方面的壓抑,都是由現(xiàn)實中的人和事所造成的。除此之外,人們在意識和無意識中還蟄伏著許多難以言明的、既悖于人類道德文明、在現(xiàn)實中也難以滿足的沖動或欲望,而這種沖動或欲望也會造成一般人精神的壓抑。弗洛伊德認為人類有兩大本能,其中之一便是性本能,他把人類的性本能稱之為“原欲”,而這種“原欲”中充斥著人類許多變態(tài)的欲望。弗洛伊德說:“你們是否仍然記得,我們解析夢的結(jié)果,那形成夢的愿望,常常帶有變態(tài)和近親相奸、亂倫的意味,或者流露出對于至愛的親屬之意外的仇恨嗎?……它們都是原欲的傾向,也就是原欲在其‘對象上的投資。它起源于甚早的幼年時代,而在意識活動中,也早已被放棄了,但在入夜之后,它便仍然存在,并且再有活動的能力。”[20]弗洛伊德認為,在人們的無意識領域潛伏著“戀母”“弒父”種種變態(tài)、亂倫的情結(jié),而這些情結(jié)起源于人們的童年創(chuàng)傷或被壓抑的性欲。榮格則提出“集體無意識”的概念,把人類無意識領域的活動歸結(jié)為人類進化過程中形成的集體記憶。從榮格的觀點出發(fā),我們認為,人類的歷史在我們的基因芯片上存留了下來,關于遠古時代“亂倫”現(xiàn)象的記憶存留于人類的無意識之中,使人類常常有一種亂倫的沖動;而進入文明時代后的道德符號在我們的心靈里閃光,使人們常常會自我掐滅這一束惡之花。前者是情欲的自然沖動,是遠古時代人類生活的集體無意識記憶,后者則是文明產(chǎn)生以來的道德記憶。
總之,人類的精神壓抑,不僅來自現(xiàn)實中的階級壓迫或禮教束縛,而且也來自人類的“原欲”。這些“原欲”,在進入文明時代的人看來,都是不道德、不合乎倫理的欲望或沖動,在進入父系時代之后大都逐漸被壓抑到無意識領域。不過,就筆者看來,“原欲”中種種不倫的欲望或沖動,并不全部被約束于無意識領域。譬如,中國男性對妻子姊妹的種種性想象就算不上什么秘密,而且,相關的桃色事件也偶有發(fā)生。
綜上所述,機智人物故事的產(chǎn)生和流傳,與人們的心理壓抑密切相關。這種壓抑既來自于有形的階級壓迫與禮教的束縛,也與潛藏于人們意識與無意識領域中的種種變態(tài)、亂倫的情結(jié)與欲望相關。
二、機智人物故事與“白日夢”
弗洛伊德把文學看作是作家的白日夢,即由愿望決定的幻想,他說:“幻想只發(fā)生在愿望得不到滿足的人身上。幻想的動力是未被滿足的愿望,每一個幻想都是一個愿望的滿足,都是一次對令人不能滿足的現(xiàn)實的校正。作為動力的愿望根據(jù)幻想者的性別、性格和環(huán)境不同而各異……它們,或者是野心的愿望,用來抬高幻想者個人地位,或者是性的地位?!盵21]32弗洛伊德所言“幻想只發(fā)生在愿望得不到滿足的人身上”,可謂一語中的。弗洛伊德把白日夢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的觀點,同樣也適用于民間口頭創(chuàng)作。有壓迫就會有反抗,有壓抑就會有釋放。機智人物故事正是千千萬萬普通大眾的白日夢,他們通過這些白日夢滿足其在現(xiàn)實世界中難以滿足的欲望,釋放他們在現(xiàn)實中所遭受的精神壓抑。
人們因階級壓迫所造成的精神壓抑,只是在社會失序的狀態(tài)下,才有短暫的機會在現(xiàn)實中釋放;至于禮教及人們意識或無意識領域的不倫之念給人造成的壓抑,在現(xiàn)實中則是沒有或很少有釋放或宣泄的機會。在民間機智人物故事中,人們的種種愿望都得到滿足,普通大眾從中獲得精神上的解放與狂歡。
在機智人物故事中,一向飛揚跋扈、耀武揚威的官老爺,成為被欺騙或戲弄的對象。在流傳于陜西韓城等地的機智人物闕疑的故事中,闕疑以解戲意為名諷刺縣官是“漿子官”(《解戲意》)[22]60-61。衙役二跛子給縣官二姨太買雞蛋時,闕疑假裝幫他挑雞蛋,讓他用手臂在碌碡上箍個圈,而闕疑把挑來的雞蛋放到圈里,然后轉(zhuǎn)身走了,二跛子卻一動也不敢動。闕疑將二跛子這個平時狐假虎威、橫行鄉(xiāng)里的刁奴狠狠地戲弄了一把(《挑雞蛋》)[22]58-60。在阿凡提的故事中,貪婪而又愚蠢的國王相信阿凡提會種金子,把庫存的金子都交給阿凡提去種。阿凡提把這些金子分給了窮兄弟們,然后告訴國王金子全都旱死了(《種金子》)[14]188-189。阿凡提借口自己害眼病,看不清東西,稱自己看國王“四條腿”,“和我的毛驢一模一樣”,罵了至高無上的國王(《國王有四條腿》)[14]189。壯族機智人物公頗的故事中,公頗將土司老爺戲弄于股掌之上。在給土司抬轎的時候,公頗以土司怕風為由,不讓尿急的土司下轎(《老爺怕風》)[23]201-202。土司讓公頗找裁縫做新袍子,他以土司見皇帝與見百姓穿的袍子應該不一樣為由,給土司做了一件“前襟短到膝蓋,后襟長到腳跟”,一件“前襟長到腳尖,后襟短到膝窩”的奇裝(《兩件新袍子》)[23]203-204。土司要霸占公塘,公頗設計讓土司家的鴨子沉入塘底,再告訴土司塘底有水鬼,使土司放棄霸占公塘的想法(《“鬼”吃鴨子》)[23]205-206。總之,在民間故事中作為普通民眾代表的機智人物是當然的勝利者,平時威風八面、作威作福的官爺與官差則是必然的失敗者。
在民間故事中,機智人物在與富人的交鋒中也是當然的勝利者。流傳于山西呂梁一帶的二丑的故事中,財主許諾自己生日那天讓二丑“美美地吃頓白面”,可到時候又以家里麥子沒了為借口,仍然給二丑吃“高粱面窩窩加稀飯”。過了幾天財主家里卻糶起麥子來,二丑很氣惱,假借給牛診脈指桑罵槐地影射財主:“說有脈(麥)吧,不吃!說沒脈(麥)吧,還跳(糶)哩!可能是心眼子爛啦!”(《給牛診脈》)[22]8-9流傳于壯族地區(qū)的老登的故事中,老登把一群在塘中戲水的野鴨指給財主抵債,貪婪的財主大喜過望,在老登走后去趕鴨子,群鴨“轟”地飛上天去(《還債》)[23]211-212。流傳于蒙古草原上的巴拉根倉的故事講,巴拉根倉假稱自己發(fā)現(xiàn)了金貂,引來見錢如命、為富不仁的寶爾勒代,他讓寶爾勒代揪住“金貂”的尾巴,等自己去取鍬來挖。寶爾勒代等到天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揪著的是“一只涂了顏色的耗子尾巴”(《“金貂”的尾巴》)[23]26-29。
總之,在民間故事中作為貧困百姓代表的機智人物,在與財主的交鋒中,是當然的勝利者;而吝嗇、貪婪的財主老爺則是可恥的失敗者,每每遭到辛辣的嘲諷或無情的懲罰。
封建社會時期禮教森嚴,不但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姻親關系、師生關系等諸方面也有許多禮節(jié)上的規(guī)定,如若擅越雷池就會被人恥笑,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但在機智人物故事中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往往被徹底的顛覆或消解,在故事中機智人物以反抗者的姿態(tài)傾覆了一切社會秩序和規(guī)范。正如周曉霞所說:“在機智人物故事所引發(fā)的開懷大笑中,社會倫理的大廈在瑟瑟發(fā)抖……在禮教和等級都十分嚴謹?shù)姆饨ㄖ袊?,在民間生活審美世界的機智人物故事中,一下子變得沒有了架子、沒有了嚴肅,也沒有了敬畏?!盵14]122-123在機智人物故事中,人們掙脫禮教的枷鎖,實現(xiàn)了一次次精神的放飛。
在徐文長的故事中,他的父親、岳父、岳母和老師等都是他戲弄的對象。《弄父出屎》的故事講,徐文長假裝孝順,給父親吃包子,而包子里放了瀉藥,然后大喊父親要殺他,讓大家拉住父親,不讓他如廁,結(jié)果父親拉了一褲子[24]40-41?!舵湛拚赡浮返墓适轮v,徐文長同岳父一起去釣魚,假稱自己腹痛跑回家,向岳母謊稱岳丈在水塘淹死了。自己又跑回水塘告訴岳丈家里失火了。岳母、岳父哭著在半路相遇,才知道上了當[24]77-79。徐文長還把自己的老師作為戲弄的對象。《先生跌入茅廁》的故事講,徐文長的先生在大便時常常雙手拉住一棵小樹以求身體穩(wěn)固。徐文長偷偷割了樹干的四周,然后又把外皮包上。先生又來大便,把小樹拉斷跌入了茅廁[24]65。艾伯華撰寫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一書,將徐文長故事歸納為多個故事類型,在“徐文長”故事類型二之下列出“把臭蟲放進老師的被子里”“讓老師從馬上掉下來”“讓老師澆了一身糞肥”“讓老師澆了一身墨水”“讓老師吃臭蟲或者糞便”等多則其戲弄老師的故事異文[25]。在壯族民間故事中,機智人物特堆不但騙岳丈、岳母,還騙到外公、外婆頭上。故事講,外婆家的東西都被特堆騙走了,只剩下一只鵝,外婆說:特堆啊,你能把這只鵝拿去才算你狠。晚上,外婆握著鵝頸睡覺。特堆待外婆睡著,拿外婆的手放外公卵上,把鵝拿走了(《騙外婆的鵝》)[26]96。
在機智人物故事中,本應神圣與莊嚴者被“降格”與“脫冕”,一切人物都有可能成為被戲弄的對象。機智人物故事表達了對世俗社會秩序顛覆的欲望。在這里一切制約人們行為的規(guī)矩都蕩然無存,使得故事的講述者與聽眾都在欣賞故事的過程中,獲得精神的釋放。
日本學者鈴木健之在《機智人物故事筆記——試論其欺騙性》一文中稱:“騙子(指機智人物)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特征,那就是他的好色,他的冒險是離不開性欲的。”[27]多年來由于受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在研究過程中人們尤其強調(diào)機智人物作為反抗壓迫者的形象,而對其他方面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尤其是鈴木健之所說的“他的好色”。民間故事中的機智人物普遍好色,他們往往有著變態(tài)的性欲望和性沖動。
民間故事中機智人物往往是好色之徒。徐文長在民間故事中有時是正義的化身,而有時又會變身為一個淫惡之徒。他三番兩次調(diào)戲小姨子,騙小姨子脫衣,摸小姨子的奶,種種行為猥褻至極。《騙小姨子脫衣》的故事講,徐文長為了“看小姨子潔白的身體”,把船劃到“脫衣灘”,謊稱:“到了脫衣灘,不脫衣服就要翻”,誘騙小姨子脫衣[24]8-9。在壯族民間故事中,機智人物特堆不但騙奸小姨子(《強暴小姨子》)[26]97,而且還騙奸了岳母(《強暴岳母》)[26]97。
由于許多民間文化工作者在搜集、整理民間文學作品的過程中,往往秉持“剔除糟粕,取其精華”的觀點,使得此類機智人物故事很少見之于公開出版物。事實上,這類故事在機智人物故事中甚為常見,祁連休在《智謀與妙趣:中國機智人物故事研究》一書中就列舉了多則。書中說:“有的作品描寫故事主人公的各種不正當?shù)哪信P系和不檢點的行為。譬如高鷂子的故事《菜園扒灰》,寫故事主人公在菜園中與兒媳婦發(fā)生不正當?shù)年P系。王八吾的故事《圓夢姘姨》,寫故事主人公借圓夢之機與小姨子勾搭成奸。賤三爺?shù)墓适隆断壬庠姟罚瑢懝适轮魅斯?jīng)不住師娘的引誘,廝混在一起。曹瘦臉兒的故事《揎一揎》,寫故事主人公先后騙奸了有錢人家的三個小姐。此外,尚有蕭不全的故事《吃一次虧算了》、趙老二的故事《人家哪么搞我就哪么搞》等?!盵13]348祁連休所列舉的故事,基本上都是民間文化工作者搜集后未曾公開的,可見流傳于民間的機智人物故事內(nèi)有不少是表現(xiàn)這種“原欲”中種種不倫欲望或野性沖動的。
民間故事中的機智人物并不總是正義的化身,有時候他們會是惡作劇的主角,身上體現(xiàn)出種種惡趣味。而這些惡趣味之所以能成為人們的審美對象,引發(fā)人們的精神愉悅,正說明人們身上普遍潛伏著一頭惡的怪獸。在機智人物故事中,人們的各種壓抑都得到盡情的釋放。一方面普通百姓成為社會斗爭的勝利者,體現(xiàn)在故事中官員或財主總是受到無情的戲耍或嘲弄;另一方面人們從禮教中解脫出來,沖決了日常生活中各種禁忌的羅網(wǎng)。一般情況下被壓抑在意識領域或深潛于無意識領域的種種不倫的或原始的欲望,在機智人物故事中也得以肆無忌憚地呈現(xiàn)。當然,這一切勝利都只能存在于人們的精神世界,都是人們編織的白日夢。人們通過這種白日夢,實現(xiàn)了“精神緊張的解除”[21]37,宣泄或釋放了精神世界的種種壓抑,完成了一次次心靈世界的任性放飛。
三、結(jié)語
研究者對民間故事中機智人物的評價有異,有人把機智人物當作被壓迫者的代表、正義的化身;有人則把機智人物視作阿Q的同類或騙子。
在本人撰寫這篇文章參考的五十余篇論文中,僅有兩三篇是對機智人物持否定觀點的,其他都是把機智人物肯定為“人民智慧和力量的化身”[28]。
臺灣學者鹿憶鹿的《從徐文長到阿Q的“精神勝利法”》一文指出:“他們(指機智人物)偶爾表現(xiàn)出的機智不過是‘出了一口氣,或暫時讓強勢者灰頭土臉。所謂機智人物的卑微未曾改變,上位者的權(quán)威未曾損毀。故事情節(jié)中更多的是,徐文長作弄不相干的小人物……表現(xiàn)出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下流行徑。徐文長常耍的小聰明,充其量只得到‘精神上的勝利,魯迅的阿Q繼承的似乎就是徐文長等人的‘精神勝利法?!盵29]日本學者鈴木健之在《機智人物故事筆記——試論其欺騙性》一文中,依據(jù)機智人物故事中“朦朧地顯示出來”的“欺騙性”,指出“機智人物從本質(zhì)上來說還是騙子”[27]。筆者以為,鈴木健之之所以得出這種結(jié)論,是他過于看重民間故事中機智人物獲取勝利所采取的手段(撒謊或欺騙),忽略了一些故事中機智人物斗爭的正義性。
就機智人物故事的全貌來看,機智人物有時是人民智慧和力量的化身,有時則是一身痞氣的猥褻人物。人們以機智人物為核心編織他們的“白日夢”,借以宣泄與釋放人生的壓抑?!鞍兹諌簟彼沟膲阂郑徊糠质钦?shù)?,是可以被人們理解的。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獸,未被文明馴化的欲望在白日夢中也同樣得到釋放。這一部分如果加以理性考察,自然讓人難以理喻。機智人物故事作為“白日夢”,當然僅屬于“精神勝利”,只能給人以沖破精神枷鎖之后的愉悅,然而這種精神勝利對于人的心理世界和現(xiàn)實行為都不無積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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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 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