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恩鵬
博爾赫斯的作品受到不同文化遺產(chǎn)的影響,跨越了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不了解這一背景,就很難理解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博爾赫斯的獨特之處,在于他能把時間和空間當作作品的主體,而人則成為客體。小說、散文如此,詩歌與散文詩更有所體現(xiàn)。博爾赫斯認為詩歌、小說、繪畫、雕塑等文學(xué)藝術(shù)的主題是有限的,也是大致上雷同的,多少年來一再相互重復(fù)、類似,無所創(chuàng)新,但如果予以不同的處理手法,置于不同的時代背景,并置換于空間時間,就能有所創(chuàng)新取得效果。在博爾赫斯筆下,生活從來就是一個撲朔迷離、虛虛實實、令人眩暈不已的迷宮,同樣的情節(jié)循環(huán)往復(fù)。但是,高明的作家詩人定能讓讀者有所驚異地在文字中發(fā)現(xiàn)先前從未覺察的事物。那些事物是具有精神性質(zhì)與指向的。博爾赫斯《達卡》:
達卡位于太陽、沙漠和海的交叉點。
太陽罩住我們,天空、沙丘壓住公路,像潛伏的野獸,海充滿怨恨。
我見過一個阿位伯酋長,他藍色的袍子比燃燒的天堂更熾熱。
電影院旁邊的清真寺發(fā)出祈禱文一樣明凈的光。
向陽茅屋之后,太陽像小偷,爬上了墻頭。
阿非利加永恒的命運交織著英雄事跡、偶像、王國、糾纏的森林和刀劍。
我得到了一個黃昏和一座村莊。
博爾赫斯早期主張極端主義。極端主義是以拉法埃爾·坎西諾斯·阿森斯為首的一伙詩人于1919年在西班牙創(chuàng)建的,當時博爾赫斯也在那里。他們在宣言中說:“我們的號召是‘極端,在我們的信條中,能一視同仁地容納表現(xiàn)新追求的一切傾向?!辈柡账褂?921年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并將這一新的文學(xué)流派移植到拉丁美洲。他在《我們》雜志上概括了自己的美學(xué)原則:(1)抒情最主要的手段是比喻。(2)摒棄不必要的連接詞、句和多余的形容詞。(3)去掉修飾成分、說教、懺悔、景況敘述和苦心追求的隱晦。(4)將兩個或更多的形象融為一體,從而使詩句更耐人尋味。①極端主義是一種“語言冒險”,但又鍛造了絕佳的語境敘述方式。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為博爾赫斯開啟了一個“隱喻”的窗口。從這個窗口,他看到了時間對于人生的捉弄。人在時間面前,永遠是奴仆而不是主人。一切與時間抗衡的舉動都是十分可笑和自不量力的。因此,無論是從短篇小說還是詩歌,大部分是以時間為主題意旨的。我認為,博爾赫斯的散文詩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篇小小說。因為里面有著小說元素。或者說他的小小說是一章散文詩也不過,因為里面有著散文詩的精神性質(zhì)和語言鏡像。
《達卡》可說是博爾赫斯作品中非常重要的一篇。從表面上看,很像是哲理詩,凡是他的短篇小說中所表達的哲理,在詩中也同樣地表達了。如:人生的虛幻。時空的混亂。生死的不分。以及代表這些哲理的象征。如:夢。鏡子。迷宮。老虎。等等,無不在他的文本里出現(xiàn)。也可以說,他的詩是他的短篇小說的補充;或者說,他的短篇小說是他的詩的補充。實際上,我們不要把博爾赫斯想象成一個哲學(xué)家,他就是一位詩人和小說家。他的作品,是幻想文學(xué)。哲理性的文本,只不過是他的幻想的一部分。因為他自己就曾說過:“我使用哲理,是作為文學(xué)的工具。我自己并不是一個思想家。我使用各種各樣的哲理,作為描寫的材料。我在寫作時,并不企圖教訓(xùn)人;我只是想寫出一個使人感到有趣的故事,寫出一首使人感動的詩。換句話說,我首先著眼的,是感情?!雹谶@章文本的語言鏡像卻是明澈的。
他看到了好的天地壯景:太陽、沙摸和海??吹搅艘粋€多元無序,又支離破碎的整體??吹搅艘粋€阿拉伯酋長,一個宗教的虔誠與不可捉摸的雕像。沙漠與海的對立。清真寺的寧靜與電影院的喧嘩對立。一個空間構(gòu)成的生存統(tǒng)一機體,那些權(quán)利與自由的東西。“太陽”“沙漠”“?!薄疤炜铡薄肮贰薄耙矮F”“藍色的袍子”“燃燒的天堂”“電影院”“清真寺”“茅屋”“小偷”“墻頭”“偶像”“王國”“糾纏的森林和刀劍”“一個黃昏和一座村莊”,等等,組成了一個古希臘式的悲情氣氛。這里的多種鏡像體驗,以及鏡像與鏡像之間的對比與比擬是顯而易見的:古老的與現(xiàn)實的。喧嘩的與寧靜的。國家的與民間的。從容不迫與他所不能理喻的逃遁。大與小。舊與新。等等這些,都在時間和時空的跳蕩里,展放出一個個詭秘的細節(jié)。而“我得到了一個黃昏和一座村莊”,這光明即將逝去的最后歸宿,有著宗教色彩:寧靜。澹泊。與上述的阿非利加的“英雄事跡”“偶像”“王國”“糾纏的森林和刀劍”這些人類的桎梏相比,黃昏和村莊,是一個純凈、寧謐的象征。兩者對比,哪一種更有力量,更有著耐人尋味的精神依托,就顯而易見了。有如一個古與今相環(huán)相套的故事,有開始、有情節(jié)的展開和結(jié)束,令人品咂不盡。
如果說博爾赫斯早期的作品難讀,那么他的晚期作品就比較容易領(lǐng)會了。他的詩有著相當?shù)奈谋居饕猓谝恍┰娢闹?,他對于時間的迷戀之作比比皆是。在他筆下,生活是個撲朔迷離、虛虛實實的迷宮。同樣情節(jié)循環(huán)往復(fù),但總會讓人發(fā)現(xiàn)其中未曾覺察的秘密。如《趾甲》《布局》《王宮》《祈禱文》《無盡的禮物》等等,帕斯就曾在《弓手、箭和靶子》一文中,佩服博爾赫斯語言洗練、意境虛幻,說他“善于用最少的語言表達最多的內(nèi)涵”。在他的作品里,物理學(xué)和邏輯學(xué)的一條最基本的原則遭到了他的有意悖反——因果顛倒?;蛘咚约簽樽约涸O(shè)想了許多關(guān)于時間的諸多“可能”、對夢幻的傾慕,等等。且看他在《夢之虎》中就有這樣的句子:
童年過去了,虎和我對虎的熱愛都老了,但它們?nèi)栽谖业膲衾锍霈F(xiàn)。它們在那隱藏的,或者說,混沌的層次占著優(yōu)勢。因此,睡著的時候,有些夢使我愉快,我馬上就知道自己在做夢。于是我想:這是夢,完全偏離我的意志,此刻我有無限的力量,我要召喚一頭老虎。③
現(xiàn)實與夢的距離遙不可及。但“有些夢”讓我知道“自己在做夢”,這想必一定是美好的,誰愿意讓一些不美好的在思想里出現(xiàn)呢?那么,有著無限力量的我,又該怎樣對待那偏離我意志的夢?擅用暗喻的博爾赫斯在許多作品中都透出一種古希臘悲劇味道。作品雖然短小,卻暗示一個大的哲學(xué)命題:生命無常,境遇也無常。在語言的冷凝里,他所締造的神話、錯配身份、時間強有力的循環(huán),等等,都串成了綿綿不絕的想象鏈,在時間的縫隙間尋繹諸多哲學(xué)問題。但是,“虎”是什么?是真實存在的虎,還是個人內(nèi)心激蕩“不羈”的精神性?是順著帕拉那河漂流下來的、亞馬遜密林和植林島的“虎”?還是背著堡壘、有無限力量沖鋒陷陣的英武“戰(zhàn)士”?也許后一種更符合他的精神品格——他寄盼于威儀力量的大獸。
這是博爾赫斯呈現(xiàn)的內(nèi)心?;蚴悄菬o法抗拒的、比這大獸更兇猛的現(xiàn)實存在。對博爾赫斯來說:虎,就是一種“屬于不可能的大小”,雖出現(xiàn)不過一瞬,卻是一種永遠存在的靈魂征兆與精神鏡像。如他的詩《老虎的金黃》中所要體現(xiàn)的,是“西下的夕陽”快要沉落的那只“朦朧的光亮、難測的陰影和原始的金黃”之孟加拉老虎。事實上,它隱喻的是:迅忽、快捷、難以捕捉的、對人生命摧殘巨大的時間。時間就是夢之虎。
博爾赫斯的《鳥類學(xué)命題》更有非凡“時間的閃爍不定”的精神性質(zhì):
我閉上眼睛,看見一群鳥。這視象維持了一秒鐘或不到一秒鐘,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了多少只鳥。是一定的還是不確定的數(shù)目?這問題牽涉到上帝存在的問題。假如有上帝,數(shù)目就是確定的,因為上帝知道我看見多少只鳥。假如沒有上帝,數(shù)目就不能確定,因為沒有人能夠點數(shù)。就這件事來說,我所見的鳥是少于十只(姑且這樣假定)而多于一只;然而我并沒有看見九、八、七、六、五、四、三或兩只。我看見的是十與一之間的一個數(shù)目而不是九、八、七、六、五等等。這個數(shù)目,作為一個整數(shù),是不可以設(shè)想的;因此,上帝存在。
這是一個帶有數(shù)學(xué)經(jīng)驗的文本。一如博爾赫斯所說的那樣:“憑借經(jīng)驗是不能接近數(shù)學(xué)的?!雹?/p>
“數(shù)學(xué)通過定義可以得到證明??蓴?shù)學(xué)并不因此就是實在的”。⑤那么,博爾赫斯到底要證明什么呢?一群鳥的影像是閃爍不定的。用閃爍不定的意象來求證一個確定性,似乎有著很大的矛盾存在。不確定的意象與確定的意象,會有著怎樣的結(jié)果?那么,只有猜測了——“我閉上眼睛”才能看見。事實上,詩人有意“拉開”了想象的空間,以數(shù)字的不確定性來喻示一種不可預(yù)想的未來。由此牽涉到“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凹偃缬猩系郏瑪?shù)目就是確定的?!钡牵瑹o人知道“我”到底看見了多少只鳥?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只鳥?在少于十只與一只之內(nèi),到底是幾只呢?還是那種在時間的閃爍不定狀態(tài)下的,飄忽不定的生命感受。那么,就只有上帝——這個冥冥之中存在的至高無上的圣靈能感知得到。在這里,詩人有意在十與一之間圈劃了一個范疇,有意創(chuàng)造一種數(shù)字的“不確定性”。那么肯定是其中的某一個數(shù)字了。
哪一個都無關(guān)緊要,哪一個又都十分重要,都是可能性的存在。在存在與虛無之間,最后他還是選擇了存在。但他不可以虛設(shè)定論,他最后才說出了——“因此,上帝存在”這一個三段論的哲學(xué)命題。以語言鏡像的虛實,印證了柏格森的“時間與自由”的理論——心理時間與實際時間的辨證。這章作品如同宙斯的九個指環(huán)那樣的迷離:宙斯是希臘神話里的主神,他的指環(huán)每隔九夜會衍變出八個同樣大小、同樣瑰麗的指環(huán),每個再變出八個,循環(huán)不已。永遠地沒完沒了,像色彩在天上變幻著,無所窮盡的數(shù)理之迷。就連他的小說,也都有著散文詩的精神性質(zhì),指證一種時間對于生命的閹割。那些在時間里逐漸剝除羽毛的生命,回光返照著歷史具體的意識。他談到鏡子和反映的形象,是簡單的暫時的交替,或者是夢境的幻想,來自于每一瞬間的記憶。而記憶則是時間的另一維度的精神征象。詩人認為,“隨著每一瞬間的逝去,有一扇門在我們背后關(guān)上,我們再也不會打開。所有的東西都成定局,因為它們屬于不可侵犯的規(guī)律,但是希望還是有的,希望來自太陽西下的彼方,那里有典型和耀光在等待?!雹?/p>
這種極端主義的寫作總是帶有語言的極端冒險。但他們是有準備的,也是經(jīng)歷過探索的。從而形成了一種迂回曲折、隱喻暗示的手法,來反觀現(xiàn)實的存在。它既不同于現(xiàn)實主義的精確具體描寫“我”與這個客觀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也不同于浪漫主義的熱衷于表現(xiàn)主觀體驗和情緒。它總是把現(xiàn)實與虛擬的事物融在一處,在一種幻境氛圍里加以再現(xiàn),然后能通過色彩斑駁、光怪陸離的畫面和形象的折射,曲折地反映現(xiàn)實世界。借此達到一種揭露或批判的目的。而現(xiàn)實一如幻境那樣撲朔迷離。他的《開端》也是這樣。“兩個希臘人在談話:也許是蘇格拉底和帕爾米德斯。最好還是不要知道他們的名字,這樣,故事會簡單些,神秘色彩也濃些?!倍罢勗挼闹黝}是抽象的。他們有時會暗示到彼此都不相信的神話”,先是道出了兩位哲學(xué)家的名字,后又讓大家不要知道,因為這樣有一種神秘感,不能預(yù)感到他們在談什么?但又是人人都可談的問題,是神秘的,也是公開的。那么誰說了什么,誰說服了誰指證了什么,都不是問題了。因為他們彼此都不相信的神話?!安灰裨挷灰扔?,他們思考或者嘗試思考?!弊詈?,由開頭的“也許是蘇格拉底和帕爾米德斯”到了最后,則是“兩個無名氏在希臘某個地方談話,是歷史上的大事”,這歷史上的大事,人人都能談,而不是不能談。這里,誰與誰在談已不重要,因為他們“已經(jīng)忘記祈禱和魔術(shù)”。沒有一切規(guī)定性和現(xiàn)實的干擾,論題就是論題,即使是謬誤的論調(diào),也得不到結(jié)論,因為對于集體來說,是無意識的,更是麻木的,或是與自己無關(guān)的。但這“歷史上的大事”確乎來講,是兩個談話者的而非別人的。這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整體知覺呢?
博爾赫斯的作品的特點是幻想。有時到了荒誕不經(jīng)的地步,然而他是以充沛的詩意來寫這種幻想的。因為他認為這應(yīng)是“我生活中所見所聞的事情的象征;不過我不是直接說出來,而是通過幻想的描寫說出來而已”。⑦他認為,一部作品,如果不能超過作者所預(yù)期達到的效果,就沒有價值。而關(guān)于他所說的效果,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分析理解。但是有一點則是肯定的:他是以一種曲迂逶迤的手法,來表明他對周圍或者這個世界的看法。亦即是對現(xiàn)實的譏諷、不滿的抗議。從而帶著某種悲觀主義色彩。那么,到了后期他不再相信什么文學(xué)流派,而是拋棄了他開始主張的極端主義,真正走人了一種將神話傳說、古老寓言和現(xiàn)實融為一體的現(xiàn)實主義?!笆窃诂F(xiàn)實主義中發(fā)芽生長起來的”。他對詩歌的見解是:“一種語言是一個傳統(tǒng),一種抓住現(xiàn)實的方法,而并不是符號的隨意集合。”他在《關(guān)于某次對話的對話》對話的內(nèi)容中這樣寫:“我提議馬塞多尼奧一起自殺,那么就可以繼續(xù)討論下去,不受騷擾”。只有自殺的人在一起對話,才能繼續(xù)不受任何意識形態(tài)制約或騷擾,這是一個多么有意味兒的對現(xiàn)實的諷刺!那種隱含著的諷喻現(xiàn)實,為詩人們提供了更深刻的文本探研?,F(xiàn)實主義才是語言的活力。
最后,詩人又更深地將語境的隱喻推向縱深,“我記不清楚我們是不是那個晚上自殺”,這就更讓人有種玄之又玄的思考。也對應(yīng)了A所言的“在人的一切遭遇中,死亡必然最沒有作用”,因為死亡是不存在對話的。
注:①轉(zhuǎn)引自趙德明等譯的《拉丁美洲文學(xué)史》,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9,第387頁。②參閱《視界》周刊1979年第52卷第6期《博爾赫斯訪問記》。③參閱《拉丁美洲散文詩選》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作品部分,陳實譯,2007,花城出版社,第45頁。④【阿根廷】奧爾蘭多·巴羅內(nèi)《博爾赫斯與薩瓦托對話》,趙德明譯,1999,云南人民出版社,第85頁。⑤【阿根廷】奧穹蘭多·巴羅內(nèi)《博爾赫斯與薩瓦托對話》,趙德明譯,1999,云南人民出版社,第86頁。⑥【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巴比倫彩票》,王永年譯,1993,云南人民出版社,第5頁。⑦參閱《視界》周刊1979年第52卷第6期《博爾赫斯訪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