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希文
博爾赫斯童年種種獨特的經(jīng)歷,不僅為他的作品準備了老虎、鏡子、迷宮、短刀等博氏專屬的意象,對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構(gòu)思也有很大的影響。這些現(xiàn)象向來是博氏研究的熱點,然而,縱觀這些研究:或是單列意象,探究其在博氏作品中的出現(xiàn)頻率,分析博爾赫斯不同的偏好程度[1];或是考證這些意象在博爾赫斯作品中最早出現(xiàn)的情況,以求還原一個真實的童年博爾赫斯形象[2]。對物象之間是否存在聯(lián)系,在博爾赫斯作品中是否成為他內(nèi)心某種情感的投射,這些問題的研究卻始終闕如。
博爾赫斯從不避諱地與他人談?wù)撍麑匣ⅰ⒍痰?、盜匪氣質(zhì)的喜愛,在散文和詩歌中亦不遺余力地展露著他對這些物、象的癡愛(如《惡棍列傳》);對鏡子、迷宮含混復雜的情感則多次以典型意象的方式出現(xiàn)在作品中。而悲劇的戀愛、不幸的婚姻,不甚順利的愛情糾纏著博爾赫斯的一生,其作為博爾赫斯人生的一大主題,卻只是在博氏部分詩歌中被隱約表現(xiàn),在一篇小說中被當作主題呈現(xiàn),這與博爾赫斯的人生經(jīng)歷情況顯然并不匹配。
在博爾赫斯晚年的一部小說集《沙之書》的后記中他明確表示:“我的詩歌中常常出現(xiàn)愛情的主題,散文卻不然,《烏爾里卡》是這方面唯一的例子?!盵3]這對于善于隱藏內(nèi)心情感的博爾赫斯來說,已是相當大的一個顯露。博爾赫斯是一位內(nèi)心有著嚴重沖突的人,與各種復雜情感的搏斗從他幼兒時期就開始,并且持續(xù)一生。他善于隱藏,如《巴黎評論》的記者這樣描述:“博爾赫斯相當內(nèi)斂。他離群索居,甚至隱忍自貶。他盡其所能地避免提起自我;當被問到有關(guān)自己的問題,他都迂回作答,去談?wù)搫e的作家,引用他人的話甚至他人的著作來間接表述或掩飾自己的思想?!盵4]在這種情況下,試圖從博爾赫斯的作品中探索他的真實情感似乎會嚴重受阻,但我們應(yīng)該留意到,《烏爾里卡》是博爾赫斯為數(shù)不多的第一人稱小說,且這篇小說中沒有出現(xiàn)多余的角色,幾乎全部是男主角“我”與烏爾里卡層層遞進的交互,這就給我們的解讀提供了可能性和便利。在《烏爾里卡》中,有明顯的三種“和解”。
《博爾赫斯大傳》記載,博爾赫斯在1918年的初夏于日內(nèi)瓦遇見了自己第一位“心上人”,那是一位出身卑賤、有著一頭在博爾赫斯傳統(tǒng)家庭中看來十分野蠻的紅發(fā)的洗衣女孩。少年博爾赫斯對她著迷,不過是因為“她的紅發(fā)暗示著激情和反叛的集合,因而通過和她的愛情,喬琪變得更加堅強,可以挑戰(zhàn)母親的意志”[5]。他自己在寫給友人的信中,也表達了這位女子并不是他心儀的類型,甚至用紅頭發(fā)等詞匯來詆毀她,并將此與災(zāi)禍聯(lián)系在一起:“在西班牙語里,bermejia是用來形容紅發(fā)人,有時會給我們帶來不幸?!盵6]可見,博爾赫斯對這場發(fā)生在日內(nèi)瓦的初戀并不滿意,至少在外貌、內(nèi)涵方面,這個女孩都不是博爾赫斯夢想中的女神。
與之相比,烏爾里卡完全是以女神的面貌出現(xiàn)的,“完美”不僅包括她的外貌、身份、談吐,同時可以用來形容她的興趣愛好以及出場方式。這樣完美的女主角設(shè)定在博爾赫斯的小說中極其罕見,在描寫烏爾里卡的外貌時,博爾赫斯甚至用了他摯愛的詩人威廉·布萊克的詩句:“威廉·布萊克有一句詩談到婉順如銀、火熾如金的少女,但是烏爾里卡身上卻有婉順的金。她身材高挑輕盈,冰肌玉骨,眼睛淺灰色。除了容貌之外,給我深刻印象的是她那種恬靜而神秘的氣質(zhì)?!盵7]
在談吐與內(nèi)涵方面,博爾赫斯動用了自童年時期就迷戀的叔本華與德·昆西來作為烏爾里卡與男主角交談的背景。烏爾里卡與博爾赫斯,或者說作為男主角的“我”(哈維爾)與烏爾里卡有著相互匹配的趣味和情調(diào),“我”可以與她講叔本華的玩笑,例如“我”記起叔本華一句開玩笑的話,搭腔說:“我也是這樣。我們不妨一起出去走走?!?/p>
“我”還可以用德·昆西和她調(diào)情:
“我”:“德·昆西在倫敦的茫茫人海尋找他的安娜?!?/p>
烏爾里卡:“我將在牛津街重循他的腳步?!?/p>
“德·昆西停止了尋找。”
“我卻無休無止,尋找到如今。”[8]
烏爾里卡的身份,是維京人后裔的挪威人,這是老年時期沉迷盎格魯·薩克遜語的博爾赫斯極有好感的民族:
“她說她去參觀博物館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開館的時間,但館里的人聽說她是挪威人,還是放她進去了。
在座有一個人說:‘約克市并不是第一次有挪威人’。
‘一點不錯’,她說?!⒏裉m本來是我們的,后來喪失了,如果說人們能有什么而又能喪失的話?!?/p>
烏爾里卡出場的地點,則發(fā)生在博爾赫斯最愛的英國。因為幼年受他奶奶安妮女士的影響,博爾赫斯任何時候“都對自己英格蘭血統(tǒng)感到驕傲”[9]。
據(jù)博爾赫斯在生命最后的合伙人和翻譯者諾曼·托馬斯·蒂·喬凡尼回憶,作為一位性無能的盲人,“博爾赫斯聲稱會愛上自己見到的每一個美女”。而博爾赫斯是一個性格極愛隱藏自己真實性格的人,我們可以將這看作是博爾赫斯刻意為之,以此來掩飾他內(nèi)心的羞怯和緊張。
他試圖將自己在人前的形象描述成卡薩諾瓦(18世紀享譽歐洲的風流才子)是有原因的。1917年8月24日,博爾赫斯19歲生日,他遭受了第一次真正的挫折。據(jù)記載,那天博爾赫斯的父親依據(jù)阿根廷傳統(tǒng),為剛成年的博爾赫斯安排一次和妓女的性幽會:博爾赫斯博士(作家博爾赫斯的父親)給了喬琪(家人對博爾赫斯的昵稱)一個在布德弗廣場公寓的地址,這個地址在紅燈區(qū),并告訴他有一個女人會在那里等他……結(jié)果喬琪在整個過程中太倉促了,他的第一次性經(jīng)歷不是很成功(日內(nèi)瓦事件)。這樣一次失敗的經(jīng)歷給喬琪帶來了很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10]
在三十年后寫的詩中,博爾赫斯將這次經(jīng)歷描寫成在歐洲一個充滿銅臭味的臥室里的遭遇,言語中充滿了自責和羞愧[11]。此事發(fā)生后,父親和母親對他進行了詳細的詢問,這更加使羞怯的博爾赫斯感到難堪。博爾赫斯曾坦言:“所有人生,無論多么漫長復雜,本質(zhì)上都是由一個單一時刻——一個人徹底認清自己的那個時刻——組成的?!盵12]“這樣單一的一刻”在博爾赫斯的愛情當中,我們可以確定就是1917的年日內(nèi)瓦事件。因為這件事直接導致博爾赫斯成年之后在性方面的尷尬和無力,也間接導致他在與女性建立戀愛關(guān)系時,總要陷入糾結(jié)、被動、緊張的狀態(tài)——“幾乎每一段新感情的建立,都是女方主動,而喬琪總是被嚇壞了?!盵13]
在《烏爾里卡》中,博爾赫斯筆下的“我”在這段戀愛關(guān)系中一反尋常地做到了主動,并且因為“不受到禁止”,這種“主動”顯得更加瀟灑,全無笨拙:
我福至心靈,知道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對我來說并不受到禁止,我便吻了她的嘴和眼。
她溫柔而堅定地推開我,然后痛快地說:“到了雷神門的客棧我就隨你擺布。現(xiàn)在我請求你別碰我。還是這樣好?!盵14]
在與烏爾里卡關(guān)系的發(fā)展中,博爾赫斯借男主角之口直接表達了他在這段關(guān)系中實現(xiàn)了自己青年時代的渴望,“和解”之意呼之欲出:“我想起自己在波帕揚的青年時期和得克薩斯一個姑娘,她像烏爾里卡一樣白皙苗條,不過拒絕了我的愛情?!盵15]
這種“主動出擊”一直是年幼的博爾赫斯渴望的。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條狀物體多次出現(xiàn)人的潛意識中,可以被視作是渴望滿足被壓抑的性欲的表現(xiàn)。博爾赫斯從幼年直至老年,都不遺余力地表達著他對“短刀”的喜愛,將之視為可以超越“老虎”的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力量的象征:“你可以看出來,大家都很想拿著那把刀;他們緊握著把手,似乎它一直就躺在那兒等他們一樣。還有那既柔軟又有力的刀刃,非常有力而準確地從鞘中進進出出。”[16]
博爾赫斯對老虎以及老虎擁有的種種特質(zhì)都充滿了向往,這是幼年身體虛弱的他和成年久坐書齋的他堅信的力量與男子氣概的象征;而“短刀”的攻擊性和靈活性更甚老虎,博爾赫斯的故事中常見耍短刀的漢子,往往在風流韻事上毫不費力(如《玫瑰角的漢子》)。因此,博爾赫斯對短刀的頌揚完全能視作他內(nèi)心深處對性愛的渴望,希望自己擁有“主動”的形象。對“短刀”的表達愈多,這種渴望就愈強烈;博氏小說中俯拾即是的“短刀”意象,鮮明地說明了這一問題。
這一執(zhí)念伴隨了博爾赫斯的一生,我們可以看到他晚期的詩歌和散文,“短刀”意象也在不斷出現(xiàn),而對“愛情”的描述卻似乎在博氏的小說中永遠缺席?!稙鯛柪锟ā纷鳛橐黄谝蝗朔Q且單純愛情題材的小說,填補了博爾赫斯這方面題材缺失的同時為我們了解博爾赫斯內(nèi)心的活動增加了一個窗口。
童年的博爾赫斯身體羸弱,視力天生有些缺陷,這導致他從小便生活在家人和自己構(gòu)筑的焦慮當中,極度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他常做自己的臉隱藏在面具下的噩夢,清醒的時刻便十分害怕鏡子(最初的鏡子是他童年臥房里拋光的桃花心木家具上反映出來的自己的樣子)[17]: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jīng)一度很害怕/害怕鏡子里會出現(xiàn)的是另外一張臉/或是一張沒有眼睛沒有表情的面具/后面隱藏著一張猙獰的臉。[18]
在他的作品中,鏡子常常與性聯(lián)系在一起呈現(xiàn),這也許因為兩者都能使“人的數(shù)目倍增”,而這往往使博爾赫斯感到厭惡和害怕。對鏡子和性的恐懼厭惡,在博爾赫斯48歲時依舊不減分毫:我靠著一面鏡子和一部百科全書的幫助發(fā)現(xiàn)了烏克巴爾。鏡子令人不安地掛在高納街和拉莫斯·梅希亞一幢別墅的走廊盡頭……走廊盡頭的鏡子虎視眈眈地瞅著我們。我們發(fā)現(xiàn)凡是鏡子都有點可怕。那時,比奧伊·卡薩雷斯(Adolfo Bioy Casares,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密友)想起烏克巴爾(博爾赫斯小說中虛構(gòu)的地區(qū))創(chuàng)始人之一說過鏡子和男女交媾是可憎的,因為它們使人的數(shù)目倍增[19]。
博爾赫斯曾表示,自己最經(jīng)常向上帝和自己的保護神祈求的事情就是“別夢見鏡子”,因為“鏡子總使人容易瘋狂”,而在《烏爾里卡》中,男主角不僅落落大方地在一面鏡子前與烏爾里卡翻云覆雨,他自己也靈魂出竅般地觀察著自己的行動,全然沒有畏懼和緊張:
期待中的床鋪反映在一面模糊的鏡子里,拋光的桃花心木使我想起《圣經(jīng)》里的鏡子。
烏爾里卡已經(jīng)脫掉衣服。她呼喚我的真名字,哈維爾。我覺得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家具和鏡子都不復存在。我們兩人中間沒有鋼劍相隔。時間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樣流逝。地老天荒的愛情在幽暗中蕩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烏爾里卡肉體的形象[20]。
男主角哈維爾占有的并非烏爾里卡的肉體,而是“肉體的形象”,這是從鏡子的視角生出的描述。博爾赫斯幻想自己擁有這樣的經(jīng)歷,所以他這樣設(shè)計結(jié)局:獲得性愛的主動權(quán),同時摧毀內(nèi)心對鏡子的恐懼。同時,《烏爾里卡》還隱含著一個類似“平面鏡成像”的鏡面構(gòu)思,博爾赫斯給了讀者多重的暗示。比如題記:他把出鞘的格拉姆劍放在兩人中間。結(jié)尾便出現(xiàn)了:我們兩人中間沒有鋼劍相隔。比如開頭寫烏爾里卡與哈維爾在城外的北方旅店相識,結(jié)尾的雷神門外的旅店同樣叫北方旅店,而哈維爾“并不感到意外”。熟悉博爾赫斯的作品,便能清晰地分辨出這不是作者故弄玄虛,而是博爾赫斯借這樣的細節(jié)來不斷提醒讀者,這是個幻夢,從始至終都只在作者腦海中上演:
“這一切像是夢,”我說,“而我從不夢想。”
“就像神話里的那個國王,”烏爾里卡說,“他在巫師使他睡在豬圈里之前也從不做夢。”[21]
《烏爾里卡》的時間跨度很小,博爾赫斯在開頭便交代:時間只包括一個夜晚和一個上午。博爾赫斯酷愛作“短時間跨度內(nèi)爆發(fā)數(shù)件濃烈的事件”故事設(shè)計,這是他迷戀“短暫的永恒”的一種反應(yīng),他將此視為人可以擁有的唯一的、真實的幸福時刻,可以用來逃脫一直困擾他的人生“赫拉克利特”式的遺憾和恐懼。
博爾赫斯的少年時期便形成的性格使他不愿意在人前過多暴露,作品幾乎是我們能捕捉他心緒的唯一實體。《沙之書》在1975年出版,其中的小說皆作于博爾赫斯70歲左右。在生命消逝前,博爾赫斯選擇在寫作中與童年、少年自己遭受的挫折,做一次和解。
除卻《烏爾里卡》,《沙之書》中其余的短篇,亦不同程度地流露出博爾赫斯自傳的意味??梢韵胍姡柡账雇砟赀M行了不下一次這樣與童年、少年時代自己和解的幻想。比如,在收錄于《沙之書》中的另一個短篇《另一個我》中,博爾赫斯同樣以鏡面構(gòu)思,采用雙重性的老主題,設(shè)計了一個70歲的自己,與日內(nèi)瓦青年即19歲的自己相遇的場景。這場相遇中,博爾赫斯借老年“我”和青年“我”的對話,幽微地解釋了幾十年來他自身的種種矛盾。其中,最顯著的安慰,產(chǎn)生在老年“我”對19歲的“我”說的一番預(yù)言性質(zhì)的告別語:
等你到了我的年紀,你也許會完全失明。你只能夠看見黃色和明暗。你不必擔心,逐漸失明并不是悲慘的事情。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22]
博爾赫斯依靠這樣的方式,在幻想中試圖使年輕的自己提前適應(yīng)逐漸失明的無力和痛楚,似乎這樣做在某種程度上能減少他現(xiàn)在內(nèi)心的遺憾。比如,在《阿韋利諾·阿雷東多》中,他通過描繪阿雷東多獨自暗殺的行為,明確表示自己不認同政治暗殺的行徑,而這也可以算作是博爾赫斯對批評自己“與文筆不匹配的幼稚政治觀”“身為大作家卻不關(guān)心時政”等詬病的一種回應(yīng)。
博爾赫斯各個時期的散文、詩歌的風格都有所不同,老年與青年時期的風格尤其迥異,前者較之后者,顯得撲朔迷離、難以理解。以《烏爾里卡》為例,筆者發(fā)現(xiàn)在解讀博爾赫斯作品時,如果能對比一些多次出現(xiàn)的相同物象在作家就早期和晚期的作品所呈現(xiàn)出的不同感情內(nèi)核,或許能更為準確地把握這些物象與作家心靈層面的關(guān)系。從這樣的角度,也許可以找到解讀博爾赫斯老年時期作品的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