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世間無用之事,有著無以言表的美。
比如花箋。
深秋,與友人在京都清水寺下面的小街流連,見一家小店賣信箋,窄窄的宣紙,手掌般大小。潔白的宣紙上落著細小的櫻花花瓣,三三兩兩,極少的幾片,沉靜如夢。
店主穿著白衫,提筆在宣紙上作畫,一頭微微曲卷的頭發(fā),鬢角有了星星白痕。
他見我捧著信箋看了又看,向我微笑。這種花箋,原來叫懷柄紙,是古代文人和友人通信的便箋。
懷柄紙讓我想起唐代的“薛濤箋”。書上說,成都有一口薛濤井,井水是用來制薛濤箋的。唐代才女薛濤以芙蓉花為原料制箋,花箋面如芙蓉,紙張柔韌光潔,其間隱隱可見花瓣,是宣紙中的佳品。一時間薛濤紙貴,當時的文人墨客競相購買。
秋意漸濃,夜雨敲窗,這樣的夜晚適合讀古人的手帖。
王羲之《執(zhí)手帖》寫道:“不得執(zhí)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愛,數(shù)惠告,臨書悵然。”書法家在手帖中說,我很想念你,不能執(zhí)手相看,只有各自珍重。
《初月帖》:“雖遠為慰,過囑。卿佳不?吾諸患,殊劣殊劣。方涉道,憂悴。力不具。羲之報。”
意思是說:我們相距這么遠,收到信,覺得內(nèi)心安慰。你太過牽掛我了,你好嗎?我太多憂患,真不好。行旅途中,憂愁,心力交瘁。不寫了,羲之敬禮。
兩份手帖都是王羲之寫給朋友的信箋,逸筆草草,情真意濃,余味悠長。一句“卿佳不”,你好嗎?深厚的情意一時間穿透千年的光陰。
可惜的是,如今的人們,再也寫不出墨筆絕美、情深義重、短小清雅的箋了。
落葉與殘荷,原來都是世上無用之物。
有位學生去拜訪朱光潛先生,秋深了,見院中積著一層厚厚的落葉,學生找了一把小掃帚,要為老師清掃落葉。朱先生阻止他說:“我等了好久才存了那么厚的落葉,晚上在書房看書,可以聽見雨落下來、風卷起的聲音。這個記憶,比讀許多秋天境界的詩更生動、深刻。”
朱光潛先生是多么有情趣的人??!
《紅樓夢》中有一回,寶玉和黛玉同眾人游園,寶玉見荷塘中殘破的荷葉,說,這些破荷葉真可恨,怎還不叫人拔去?黛玉這時不樂意了,說,我喜歡李義山的詩“留得殘荷聽雨聲”,偏偏你們又讓拔去。寶玉聽了,連說果然好句,咱們以后就別叫人拔了。
朱光潛先生舍不得清掃的落葉,林黛玉舍不得拔掉的枯荷葉,原來都有蕭瑟之美。
人生難得聽秋聲。留得殘荷與落葉,不過是為了聽秋風秋雨之聲。
假日,和兒子一起去北京的齊白石故居,看見白石老人的畫《蛙聲十里出山泉》。原來這是老舍先生給老人出的一道難題,讓他用詩人查慎行的詩句作畫。畫上,山間一條清流潺潺而來,溪流中游動一群大小不一的蝌蚪。我問兒子白石老人畫得好不好,他說,不僅畫得好,還有意思。好在哪里呢?他說,好在畫外有畫,畫外有聲,意趣在畫外??磥?,他看懂了這幅畫。
在網(wǎng)絡(luò)上聽葉嘉瑩先生講古詩詞。前幾年,一直迷戀她的“迦陵說詩”系列。她穿一條紫色的長裙,圍著灰色的絲巾。九十歲的葉先生站在臺上,偌大的會場頓時鴉雀無聲。她講起古詩詞,依然激情飽滿,蕩氣回腸。舉手投足,儒雅端莊,氣度非凡。我仰頭靜靜凝望著葉先生,她才是世間稱得上“先生”的女性。她的氣質(zhì),是浸染古典詩詞凝萃出來的優(yōu)雅與大美。
有學生問她,您講的詩詞很好聽,但是,對我們實際的生活有什么幫助呢?
葉先生說:“你聽了我的課,當然不能用來評職稱,也不會加工資??墒前笥谛乃溃硭来沃?。古典詩詞中蓄積了古代偉大的詩人所有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yǎng),讀古典詩詞,可以讓你的心靈不死?!?/p>
說得多好!
讀古典詩詞似乎是無用的,但是,它讓我們的心靈不死。白發(fā)的先生,一生都是詩詞的女兒,她始終懷抱著一顆赤子之心。
她將畢生的財產(chǎn)三千余萬元全部捐贈給國家的教育事業(yè)。她說:“我這個蓮花總要凋謝,可是,我要把蓮子留下來?!?/p>
自古文人喜歡做的事,大多是無用的。比如:看櫻、聽雨、寫信、觀帖、賞畫、吟詩、讀書、品茗。他們樂在其中,忘乎所以。這些世間無用的事,卻能讓人活得有滋有味。
無用之事,與文學、藝術(shù)、音樂、愛情相若,皆似夢境一般美好。在浮躁的塵世間,它們宛如靜夜的月光,撫慰每一顆荒寒的心。
今宵別夢寒
一夜秋風,院中高大的銀杏樹下一地金黃,櫸樹的葉子轉(zhuǎn)紅了,紅葉翩翩,在風中飄落,仿佛一葉小舟駛向秋天深處。
斜陽流水,秋蟲唧唧。
我總是喜歡在秋天再讀一讀《古詩十九首》,分外有遠意。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
人世的冷暖與荒寒,相聚與離別,仿佛都在古老的詩句里。
深秋的黃昏,我佇立在武漢的漢江之畔,大江東去,天色向晚,夕陽如一匹綢緞鋪在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紅。
江邊的碼頭上停著幾艘渡輪,行色匆匆的游客們背著行李,登上渡輪遠行。
此刻,江水蒼茫,遠山如黛,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作家蕭紅。
八十年前那個秋日的黃昏,身懷六甲的蕭紅,背著大包行李,在這里準備登上渡輪。身體笨重的她走在甲板上,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失去了知覺。
不知昏睡了多久,她醒來時,已是月上中天,寒星點點。她摸摸自己碩大的腹部,腹中的胎兒竟然安然無恙。她心里暗暗想著,這個小生命要是因為摔這一跤而出生或流產(chǎn),也是好的。她躺在甲板上,仰頭望著湛藍暗夜里的滿天繁星。這個片段,是在許鞍華的電影《黃金時代》里。
想起蕭紅曾寫道: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
她從這里登上渡輪離開武漢,輾轉(zhuǎn)千里去了香港,此后,三十一歲的蕭紅在香港病逝。她無法預料,此刻與武漢的離別,竟是與家人、朋友最后的永別。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淪陷,山河破碎。蕭紅躺在香港的一家醫(yī)院里已然病入膏肓。病榻上的蕭紅,在生命最后的光陰里,薄如一片雪花。丈夫端木蕻良將她托付給駱賓基照顧,半個月也不見蹤影。
蕭紅對駱賓基說:“如果三郎知道我如今的模樣,一定會來救我。”她的話讓人忍不住落淚。
三郎是誰?是她的前夫蕭軍。
作家蕭軍當時遠在內(nèi)地,已經(jīng)重新組建了新的家庭。病入膏肓的蕭紅,那一點點生之希望,寄托在曾經(jīng)相愛的蕭軍身上。她生命最后的時光,還眷戀什么?她向著曾經(jīng)的愛人要一點塵世的溫暖,多么令人心痛。
愛情是女子一生的歸宿嗎?可是才情非凡的女子,仿佛注定一生沒有歸宿。
這位天才的女子,與塵世離別時寫下:“我本來還想要寫些東西的,可是我知道,我要離開你們了,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半部《紅樓》讓別人去寫了——這樣的死,我不甘心。”
蕭紅短暫的一生漂泊不定,流離失所,她活得那樣困苦與艱難。不論身體還是靈魂,始終漂泊在命運的河流之上。
《古詩十九首》言:“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十個字,寫盡個體生命的荒涼與孤獨。你所留戀與不舍的愛與溫情,都將被時光的洪流深深淹沒。
童年時期,我喜歡看連環(huán)畫《西廂記》,是畫家王叔暉先生的繪本,仿佛第一次品嘗人生離別的滋味。
《西廂記》的最后一場,就是餞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風吹荻花,紅葉凋零,鶯鶯送張生至十里長亭,送別的酒杯里斟滿了離別的淚水,石桌前端坐著神情肅然的老夫人。
這幀畫面有著一種凄涼的美。秋風瀟瀟,風吹起張生的飄飄衣袂,他將要遠行。鶯鶯站在他面前,眉尖若蹙,此刻,一腔柔情,化作相思淚。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張生是進京趕考,還是此生永別?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jié)?!段鲙洝防锝Y(jié)尾是金榜題名,衣錦還鄉(xiāng),花好月圓,而《會真記》里卻是一生離散。
雨夜讀《漢書》。天漢元年,漢武帝派蘇武率領(lǐng)使團出使匈奴,他離別妻子時寫下《留別妻》:“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誰知一去整整十九年。
《漢書》寫道:“武留匈奴凡十九歲,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fā)盡白?!笔拍旰筇K武回來了??墒?,物是人非,他的家園、妻子與孩子,都不在了。妻子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而改嫁他人……
從淺草到飛雪,從春花到秋霜,從青絲到白發(fā),光陰是一把最無情的利劍,將人間的縷縷溫情切成碎片,如寒夜的一地霜花,再也撿不起。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他離別時候答應(yīng)妻子,“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他回來了,他的誓言和真愛,化作天際一輪不落的明月。
詩人蘇曼殊有詩:死生契闊君莫問?!捌酢笔蔷酆希伴煛蹦穗x散。生死離散,我們將它交給命運,因為誰也掌握不了。塵世里多少悲歡離合,如同一支前世的歌謠,一直唱到今生。
茫茫人海,我們總會遇見和自己有緣的人??墒菈m世的情愛,不過是寫在流水上的字,等到緣分盡了,那些寫在水上的字,便隨著粼粼波光、落花、浮木、青草一起飄遠,連同愛與溫情都飄遠了,
在因緣中幻滅。人世多少情緣,原來都是水流花謝兩無情啊。
靜夜里聽樸樹唱《送別》,也是李叔同先生的《送別》,他清澈的聲音,流水一樣憂傷,流水一樣潔凈,可以撫慰靈魂。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我們與任何人相遇、相聚,都是一期一會。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