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龍
沁園春
三月底的日本,櫻花如潮,在天為雪,在地為霜。
在火車車廂里,稍不留神就會錯過窗外飛馳而去的櫻;走在路上一時不覺,亦有粉瓣沾衫。日本的櫻花,從來不是布局規(guī)整的景觀,而是無處不在、三五成群的。雖然散漫,卻自有條緒在其中,與傳統(tǒng)及現(xiàn)代文明皆可以成為知己。
表姐愛極櫻花,尤愛吉野櫻的素淡而靈俏,但不甚喜歡八重櫻。大概由于八重櫻像牡丹,富貴氣太濃。我沒有櫻花情結,相比于—朵朵花兒本身,更吸引我的是櫻樹的體態(tài)和線條,還有與世景渾然相得的味道。
來到大阪次日,我們優(yōu)哉游哉地在毛馬櫻之宮公園里踱步賞櫻,沿途屢見風姿綽約的櫻樹。內(nèi)中有一株最為恣肆,千百綹櫻枝四散拋垂,如鶴發(fā)三千丈,如黃河之水天上來,令人興嘆;可惜獨樹一幟,焦點之外、景深之內(nèi)再無其他意象可以相襯,未免遺憾。豈料兩天后訪謁法隆寺,一見那里的櫻花,頓覺豁然開朗。
法隆寺始建于圣德太子年間,據(jù)說是世上最古老的木構建筑,承傳中國南北朝建筑技法與風度,布局不拘一格,花葉的點綴便大有其用武之地。法隆寺西院有一座講堂,論歷史久遠和式樣雄奇,皆不及院里的國寶——金堂和五重塔,但妙就妙在講堂門前西側有株大櫻樹,冠蓋橫斜,滿樹花簇猶如雪壓枝頭低,沉甸甸的;日光冉冉無極,地上樹影斑駁,一寺皆春氣矣。從西院通往東院,一路上有許多倉院屋堂,門檐古樸,檐前櫻枝輕輕探過頭來。我在門前駐足,踩著掩映的春陽,踏上石階,想起宋人那句“小扣柴扉久不開”,便也伸手敲了幾下門,果然無人應答。門未開,花兒已開遍了。
花非花
落花每每令人傷懷??v然在我泱泱禹土,也無幾人能有龔定盒那般豪情狂慧,能賦出“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的奇句,何況是這個如水般敏感細膩的民族呢。在富士山下,望櫻花開落匆匆,聽四面潮音汩汩,還不時有末日般的火山地震,自然生出了黛玉葬花一樣的“物哀”。女兒愁,女兒怨,女兒脂淚,都化作點點櫻瓣。日本人的和歌有許多寫櫻的,比如良岑宗貞的歌:
春霞掩春花,花色無由見。
惟有山風吹,花香偷送遍。
寫花是寫人心。良岑宗貞是桓武天皇之孫,他青梅竹馬的戀人小野小町,也寫得一手好和歌。小町死后,靈魂在風雪中化作櫻花盛開,守著宗貞。月岡芳年曾畫《小町桜の精》,倩魂如櫻,比生前更淹然百媚。小野小町的和歌,是自述一生:
易褪花容人易老,綿綿苦雨此身拋。
夜色四合,我們到東寺賞夜櫻。素櫻綠柳在人工的流光下耀目得近乎詭魅,令人想起《西游記》木仙庵里的一群藤精樹怪,與白晝時相比是另一種震撼,但花與人卻疏遠了。人為的燈光畢竟太節(jié)律,如果換作掩映的火光,可能好一些。
燈下的寺,絕勝燈下的櫻。寺中有融和中日與南洋風格的金堂,有日本最高的佛塔。這些建筑,多是在毀于地震、火災、雷擊、戰(zhàn)爭后重建的,見證了永恒的天地不仁和世代遷化??上奶幨怯稳说南鄼C和手機,吞噬了寺宇塔樓本身的遺世感。拍攝技術是好東西,能為人存影留念,但若是過于依賴,則未免喧賓奪主,委屈了眼睛,消散了賞心。我收起手機,仰立于高昂佛塔腳下,只覺眼中人群漸淡,蒼茫中唯見塔頂月光一輪。月不常圓,人事也不常靜好。千百年來,這片土地在月盈月缺之下,盛衰浮沉,從寧靜到狂亂,爾后復歸寧靜。紅娘子
明代楊文驄游燕子磯,驚詫于寒江凄清、山骨俱冷的景致,迥然有悟:“天下事境,俱不可向熱鬧處著腳!”櫻花開得太熱鬧,難免令人有點不知所措。
毛馬櫻之宮的櫻花道上,卻獨有一株落單的梅,氣韻奪人。枝丫婀娜而不蕪雜,纖細得令人疼惜,又矜傲得令人想起唐明皇的梅妃。綴在枝上的幾點梅,如同梅妃羅裙上的素雅花樣;那遠遠伸出的一枝,則活現(xiàn)她的驚鴻舞態(tài)。梅妃多半是虛構的,但她的傳說、她的品性,正是世相的投射和民間情感的寄托,梅亦如是。日本人憐愛櫻花,而敬重梅花,和中國人一樣,敬重其謙遜端莊,不肯媚俗。
梅不止有孤絕之品性,亦有艷絕之顏色。京都二條城里,有梅日“豐后”。那股血紅,在漢文人眼里,必會想起杜鵑啼血;必會想起古今離亂之際,新婦舍別夫郎,此后關山遠隔,音信杳杳,泣血聲聲;必會想起《梅花嶺記》,史可法“吾誓與城為殉”的英雄血。我臨歌川國貞的美人大首繪送給表哥,底色亦是這種紅。世間情重,義無反顧,令人驚悸動容。
“孤絕和艷絕,是暮春的梅。初春時節(jié)的梅,又是別樣的感覺?!倍巳缡钦f。我雖未見識過,但也能想象,初春的梅,想必是溫柔熱情的,因《萬葉集》有梅花之歌,“初春令月,氣淑風和”。去歲日本即改元“令和”,叫人對初春充滿希冀與遐思。
胡蘭成當年在日本結識了房東太太,名叫一枝,性情無邪內(nèi)斂。她的名字,我原以為是一枝櫻,現(xiàn)在想想,應該是一枝梅。櫻是一樹好,而梅則是一枝更好。望江南
“江南所無”,是大阪城梅林里的一種梅,花期已過,唯余空枝,但光聽名字也足以想象此梅全盛時的張狂,好比望著大阪城墻的數(shù)十萬巨石,就能感受此城昔年的雄風。
這些巨石,當年是從日本各處輾轉運到此地,一似宋徽宗的艮岳。金人攻陷汴京后,拆毀了艮岳,元人郝經(jīng)有詩曰:“中原自古多亡國,亡宋誰知是石頭?”而秀吉的石頭城,命運也好不到哪里去。秀吉一死,豐臣家就迅速敗亡于德川家,大阪城也毀于兵燹。都云“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殊不料這些石頭背井離鄉(xiāng),飽受飄零之苦;還要擔負不祥之名,每每是這邊廂起高樓,那邊廂樓塌了。大阪城的頑石如今多處焦黑斑斑,而艮岳的遺石更是無家可歸了。
幾年前有一本暢銷書,叫《天才在左瘋子在右》,書中有癡人嗜弄石頭。他說,頑石有生命,磨損脫落,累沙作土;土能耕種,人畜食之,死后還原為灰土,復聚而成石,這不是生命是什么?他又說,石頭非不能動,實不愿動,只因人類行色匆匆,所以死生匆匆;石頭要是亂動,也是在劫難逃。想想艮岳和大阪城的遭遇,也許癡人不癡。
人生苦短,只好勒石旌功,古今英雄皆不能免俗。近日讀明治史,所以專門到東福寺,看看那座“維新戰(zhàn)役忠魂之碑”,聊發(fā)思古幽情。此碑人跡罕至,令人感嘆歷史之無情。無情原是有情。歷史最先淘盡的、世人最先淡忘的,正是這些苦心經(jīng)營、冠冕堂皇的功德刻記。偏偏是那焦黑的大阪城墻,甚至流離失所的艮岳,叫人津津樂道。功過是非、民心向背,自有公論。一山一水、一屋一橋、一釵一佩、一杯一碗,皆可以作見證。它們安安靜靜地傳唱著不加雕飾、晶瑩剔透的故事。
憑闌人
作家劉檸說,東京連空氣中都彌漫著隨筆和日本酒的味道。這樣說來,京奈的空氣中都是檜樹皮的味道——家家檐頂,皆用此材。修葺檐頂?shù)脑煾涤衅婕?,只剝檜樹的外樹皮,保留內(nèi)樹皮,讓樹得以正常生長。這樣粗厚層疊的樹皮檐頂與山景賓主相交,渾然相襯。
日本姓氏有藤野、竹野、山口、小泉、大橋、淺井、近藤、田中,盡得自然之趣,可入畫,可成詩矣。從前日本唯貴胄有姓,明治年間姓氏行諸全國,于是百姓以眼所見、身所居為姓。如此簡約而生氣勃勃的姓名觀,倒有我們先秦的風味。叔梁紇夫婦禱于尼丘而生孔子,名丘字仲尼;此后中國兩千年間,從仁者乃至醉翁,每每能樂山知水,樂天知命,庭柯怡顏,南窗寄傲。此情今已寥落于漢土,卻浸染了京奈,一路望去,門庭院落皆滿植嘉艽異卉,窗畔又覆以竹簾蘆箔,可謂“十步之澤,必有香草”。
如此景致,和服和木屐是最佳的配搭。這里穿和服的反倒大多是中國游客,也有不少韓國人,還零星有些歐美和東南亞的。和服包裹著那些高橋大馬的洋妞,讓我想起那位把射雕英雄傳的“雕”翻譯成condor(禿鷹)的瑞典姑娘。幾對年輕的異國情侶身穿和服,穿梭于景點之間,迫不及待地自拍擺拍,不合于和服的端靜,但有文化交融下的生機和魅力。行經(jīng)渡月橋,橋上有一位中國少女,浴衣穿得可人,扶著闌干。遠處有幾綹疏落的櫻,她的浴衣上是嬌艷的大紅花瓣,橋下是湛藍的、摩登的桂川,水波微漾,似她柔柔起伏的胸脯。
和服的繪飾有素潔,有莊重,亦有艷麗。艷麗這一類,是從安土桃山時代開始流行的,有濃重的圖騰崇拜意味與原始之力,但艷麗之下仍是日本人獨特的冷感,像宇治橋頭的紫式部石像一樣,旁邊車馬如流,對岸平宅鱗櫛,遠方斜照依依,紫式部都闔眼靜靜聽著,唯不宣之于口。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沒有過火的熱情,不干涉旁人的空間和自由,你我花葉各安。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