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昂
我有過真正的“在路上”的生活經(jīng)歷,某種意義上,我們這一代人(七零后)在青春伊始,想要過的就是凱魯亞克式、迪安式的在路上的生活,真正能夠付諸實踐的人卻很少,或者說,想得多做得少。編輯讓我翻譯《在路上》,我?guī)缀跏呛敛华q豫地就決定了,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要做一個譯者,但是這是《在路上》啊,1993年,我只身踏上西去的路途,背包里確實放著一本這個書,那個封面是四個裸著上身、紋身的男人和一個用手遮蓋著胸部的女人,1990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陶躍慶的譯本。左上角寫著:“垮掉派力作,嬉皮士經(jīng)典”。
那一路,我和一群在路上認(rèn)識的新朋友們,搭軍車去林芝未果,河斷了,我們在河邊住了一晚上,去找同行的團(tuán)長想辦法,他說:“我們在等救援部隊來,要很多天,你們還是回去吧,這里連吃的都不夠?!蔽覀冎缓没伊锪锏赝刈撸宦防^續(xù)搭車,我們當(dāng)中有個男孩一只腳是義肢,他爬上軍車的靈活度比我們這些人還高。我打算回拉薩,搭了軍車,他們有去甘孜的,有去雍布拉康的,后來我也去了甘孜,去了雍布拉康,無數(shù)次在這些地方,和這幾個人重逢。
記得在西藏離拉薩還有兩三百公里的地方,附近溫泉聚集,我搭車的卡車司機(jī)提議我去泡個溫泉,我們的車子在夜半停在路邊,他們用報廢的輪胎點(diǎn)起火來,惡臭撲鼻,然后從邊上農(nóng)田里摘了一些青稞,就那么放在火上烤著吃。這個車隊是從上海一路開過來的,到了西藏,到小村子里去兜售在上??钍竭^時的羊毛衫,他們用極低的價格從上海的羊毛衫廠子里收來這些衣服。
我打扮成男孩模樣,短發(fā),戴著一頂在路上買的黑鴨舌帽,深色牛仔褲,在西寧路邊軍品店花十塊錢買的低幫厚底軍靴,那一年我二十歲,覺得自己不走遍五湖四海簡直對不起自己。
去西藏的路上,遇到過火車騙子,身上僅有的錢差點(diǎn)被騙光,最后在拉薩,錢花光了,給父母打了電話,等父親電匯錢到拉薩人民郵電局給我,住在十塊錢一晚上的拉薩軍區(qū)武警招待所,每天跑一趟郵局,去問錢到了沒有,這種經(jīng)歷凱魯亞克也曾經(jīng)有過,而且不止一次,只不過在書中,給他寄錢的是住在紐約的姨媽。
剛才說到搭大卡車從林芝回到拉薩(因為常常搭大卡車,我對卡車司機(jī)有特別的感情),一路搭車搭下來,司機(jī)們都喜歡我,為首的老大因為長年累月跑村子,頭發(fā)留得長長的,胡子也不刮,自然地留成了算命先生一樣的八字胡。他跟我說:“我們接下來要去藏南村子里轉(zhuǎn)三個月,我們這里缺個有文化的人,幫我們寫海報,你想不想跟我們一起去?包吃包住?!?/p>
跟凱魯亞克不一樣的是,我想到了自己尚未完成的學(xué)業(yè),大學(xué)二年級,三個月過后,學(xué)??赡軙_除我。實際上,當(dāng)你想過凱魯亞克式的在路上的生活的時候,你首先得是個自由之身。后來,我依然有過許許多多在路上的經(jīng)歷,有過在荒郊野外的小賣店,買到一罐出品于1974年的豬肉罐頭,然后一群人歡天喜地地吃完,才驚覺的經(jīng)歷,有過睡在火車站,被人偷了行李的經(jīng)歷,有過投宿在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們家里的經(jīng)歷,開面館的女老板,公園里偶遇的小夫妻倆,農(nóng)舍的閣樓上……我也有過迪安一樣的朋友,英俊,笑瞇瞇,無所顧忌,永遠(yuǎn)在路上的他年近四十,喝酒躺在浴缸里,溺水而亡,他叫李立群,也是民謠歌手和詩人周云蓬的好友,最近周云蓬組建了一個群,一起回憶這個中國迪安,要為他出一本書,我也參與寫了紀(jì)念文章,我也想把他的故事寫成一本中國版的《在路上》,在書中,我打算叫他莫爾。
翻譯這本書的過程,也是我追憶自己過去在路上的生涯的最佳時機(jī),我從十九歲開始,就走上了這世間唯一的一條路,“Beat Generation” 當(dāng)中的Beat是多義詞,是多聲部的混響,它不單是垮掉、疲憊與潦倒,還有擊打、打敗的意思,據(jù)說凱魯亞克還為它挖掘出了“歡騰” 或者“幸福”這兩層意思。你如何定義“幸福”呢?這最終決定了你的生活,幸福是定居在煩悶無聊的婚姻里,上著循規(guī)蹈矩的班,穿著一成不變的熨燙過的衣服嗎?幸福是拿望遠(yuǎn)鏡看著幾十年開外的自己,坐在輪椅上、養(yǎng)老院的小破床邊,苦苦等候遲遲不來探視自己的兒子嗎?幸福是服從嗎?是遷就嗎?是容易的嗎?還是難的?
我們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幸福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幸福對于任何人都有形形色色的定義,對于一個牙齒掉光了的老人來說,擁有一口好牙就是幸福的,對于孩子來說,幸福被切割成每時每刻細(xì)小的歡欣:一顆糖,或者玩一會兒手機(jī)。
迪安們的幸福就是在屋子里待不了兩天,就又出門了,開著他形形色色的小破車,有很多還是偷來的,他們出門的理由有時候是為了去舊金山或者新奧爾良看一位老朋友,有時候是為了去和前女友復(fù)合或者找現(xiàn)任妻子辦離婚手續(xù),或者幫親戚往紐約拉趟家具,或者純粹是為了去找個陌生的地方樂一下,很少是為了掙一筆錢,或者挖一個金礦,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路上,過著潦倒的生活,在過著潦倒的生活的過程中,找到了活著的意義,無非如此,他們最終一起去了墨西哥,在妓院中狂歡了一個下午,花光了所有的錢。這像是最終的華彩,是煙花的最后一下。
現(xiàn)實生活中,凱魯亞克像所有塵世中的普通人一樣,與人同居,結(jié)婚,生子,鬧離婚,爭奪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妻子的辯護(hù)律師居然是金斯伯格的親兄弟),生病。在路上的歷程伴隨著這些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事件,一刻也不得消停,怨懟與瘋狂,懵圈與頓悟,他和所有的垮掉派們,都是一樣的,他的朋友們更夸張:坐牢、誤殺妻子、吸毒販毒……偷車賊尼爾·卡薩迪正是書中迪安的原型,凱魯亞克一度和他老婆偷情。
他還說過:“我做的一切,我寫的一切,都基于某種信仰的改變……個人的信仰由他自己決定?!笨宓舻囊淮?,確實確立了自己某種信仰的準(zhǔn)則,在洶涌向前、頑固不化的主流價值系統(tǒng)所支配的銅墻鐵壁之外,偷挖了一條越獄的地道,他們從這里不單是離開了圍城,還在屁股上安裝了火箭發(fā)射器,將自己送上外太空。垮掉的主導(dǎo)人物里邊,除了“迪安”尼爾·卡薩迪之外,個個都是根正苗紅的學(xué)院派,凱魯亞克自己是從哥倫比亞大學(xué)輟學(xué)的,“嚎叫”愛好者金斯伯格是他的校友,也曾被校方一度開除,癮君子威廉·巴勒斯學(xué)歷最高,是哈佛大學(xué)英語語言文學(xué)系的博士,是寫《瓦爾登湖》的梭羅的校友。(說起來,梭羅拿著斧子去湖邊造房子,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垮掉,他是垮掉們的遠(yuǎn)祖。)這些底色是學(xué)院派的作家們,到死都還是以成為一個更好的作家努力的目標(biāo),但他們從不拒絕將自己作為生活的試驗品,或者說,他們絕對不將文明和教化,變成自己與肉體、生活隔絕的借口,一個作家,同時得在生活的泥地里摸爬滾打,將自己置身于永不安寧的境地(安寧富足意味著張力的喪失),將即興的動機(jī),變成活著的新三岔口,不拒絕去往你死我活的境地,不拒絕骯臟、失敗、無聊、墮落。
這就是垮掉的魅力,也是《在路上》的終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