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日暖
[摘要]作為一位感受機敏、稟賦卓越、哲思深邃的當代詩人,李琦對大自然深懷感恩之心,推崇人與自然相互陪伴的和諧關系,堅信進步文化對現(xiàn)代文明的有力推動。針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自然”傾向和人文生態(tài)滑向“崇高”背面的嚴峻現(xiàn)實,李琦以詩歌為號角,引導人們熱愛自然之奇,凝視人文之美,尋找心靈之靜,探索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天人合一”,以期重建自然生態(tài)和人文生態(tài)的理想高度。
[關鍵詞]李琦 詩歌 生態(tài)美學
[中圖分類號]1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20)04—0094—09
無論是在獲得魯迅文學獎之前,還是在那之后,李琦的詩歌一直頻頻回眸人與自然的原初和諧,極力向人們警示生態(tài)滑坡、人文衰落的趨勢,呼喚人們的精神境界向自然、健康和高潔回歸。隨著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的深入,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逐漸與自然割裂開來,許多傳統(tǒng)的、詩性的生活方式受到冷落和疏遠,自然生態(tài)的摧毀破壞與人文生態(tài)的灰暗破敗同樣令李琦感到擔憂和焦慮,并試圖尋求解鎖的方式。
一、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天人合一”
作為一位感受機敏、稟賦卓越、哲思深邃的當代詩人,李琦絕對不會期待人們重新回到刀耕火種的初民時代,而是呼喚遵從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天人合一”。在李澤厚看來,當下語境中的“天人合一”,其核心意涵應是“自然的人化”:“這個嶄新關系不再是近代工業(yè)初興期那種為征服自然而破損自然毀壞生態(tài)的關系,而是如后工業(yè)時期在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達的同時恢復自然、保護生態(tài)的關系,從而人與自然不再是對峙、沖突、征服的關系,而更應是和睦合一的關系:人既是自然的一個部分,卻又是自然光環(huán)和榮耀,是它的真正的規(guī)律性和目的性?!崩顫珊裰鲝埌选拔黧w中用”加進來,走出農(nóng)業(yè)小生產(chǎn)歷史時期的“順天”“委天數(shù)”,才是現(xiàn)代的“天人合一”。
(一)深愛自然之奇
大自然奇瑰的景象,常是李琦下意識的選擇。她能感受到那些美好的意象所洋溢的氣息,這氣息激發(fā)她的詩歌感覺,引領她投奔與眾不同的境界?!八欣^天人合一、親和自然的傳統(tǒng)觀念,把愛的目光投入到大自然的每一處存在,愛山,愛水,愛冰城冬天,愛江畔漁火,愛花兒初綻,愛細雨婆娑”。李琦面對自然的表情格外溫柔、慈愛。
在李琦的眼中,大自然永遠閃爍著神性的光芒,每一次望過去都會感動不已。“我們一起驚呼鷹的時候/鷹不以為然/這猛禽/孤獨穩(wěn)重/在長天的背景下/讓人想起古代的英雄”(《鷹》)。“他們理直氣壯/疏松肥沃的土地本來/就是根須生長的地方∥玉米這個詞清香四溢/兩個芬芳的漢字比肩而立/從單純的綠/到溫暖的黃”(《樓房里的玉米》)?!盎ㄗ≡颇?猶如大雪飄在北方/一切相得益彰/高原的絢麗和浪漫/高原的高和香”(《花住云南》)?!案叩陀鼗?,這聲音旋轉(zhuǎn)著/一下子喚出了整個山林的魂魄/每棵樹似乎都已拔地而起/這吼出森林內(nèi)涵的聲音/如千萬匹戰(zhàn)馬,同時俯仰嘶鳴/又像風暴走過海面,大浪排空”(《我聽過松樹的歌聲》)。從古到今,面對那些被強拉來亮化自己的喻體,人類應該感到些許羞愧,畢竟自然之美幾乎無可比擬。李琦在與評論家的對談時說:“遠方、雪、茶、水、月,多好的字和詞?。∷麄冏吡藥浊甑穆?,還是這樣,不染塵埃,令人心動,這些詞的本義和它們延伸的意義——潔凈、清涼,恰與我心中的美好相吻合。我對這些詞語所代表的事物和蘊含的意味,情不自禁地就有一種深情?!?/p>
遠在《詩經(jīng)》時代,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親和關系。魏晉以前,山水一直外在于寫作者,起的主要是“詩經(jīng)六義”中“比”與“興”的作用。“但自然向人生所發(fā)生的比興的作用,是片斷地,偶然地關系。在此種關系中,人的主體性占有很明顯地地位:所以也只賦予自然以人格化,很少將自己加以自然化。在這里,人很少主動地去追尋自然,更不會要求在自然中求得人生的安頓”。自謝靈運的山水詩始,山水、詩歌和詩人才逐漸三者合一實現(xiàn)同構(gòu)。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說:“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边@樣,山水與詩人就有了平等。
(二)凝視人文之美
人類并不是一下子就有了今天與自然的緊張關系,這種關系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布封說:“他(造物主)指揮所有的造物:天的封臣、地球之王,他美化它,居住其中,使之富裕,他在生物之間建立一種有序的隸屬與和諧關系。他美化的是大自然,耕種土地,延伸土地,使之平坦,修剪荊棘,廣種葡萄和玫瑰。”一直到工業(yè)時代來臨之前,人類與自然都保持共生共存的和睦狀態(tài),人尚未真正扮演起傷害者的角色,人類的活動為自然多開了一朵花。李琦慣于寫人走進自然時的赤子感受,用自然背景來展現(xiàn)人文的美好。而孩童世界、邊地生活、異域風情和前塵往事,成為她詩歌寫作的恒產(chǎn)。
《雪地上玩耍的孩子》寫詩人面對雪地上如風一般的孩子們,心生感慨:“雪地上玩耍的孩子/一群會說話的企鵝/一縷縷顯形的風∥他們是孩子/是紅塵之外的居民/所以汗珠閃閃/不知道寒冷∥雪橇陀螺爬犁/童年在旋轉(zhuǎn)在飛馳/笑聲蕩漾而去/又變成雪花回來∥雪地上玩耍的孩子/滿頭熱氣的天使/擲出的雪球不要太遠/它會帶走你的童年∥我們身披霜雪/像是樹掛無聲/面對歡樂與純真/只能百感交集/做一回觀眾?!焙⒆觽兿袷窃揪蜕钤谘┑刂械钠簌Z,呼出的氣像一陣陣顯形的風,在空中回旋蕩漾。他們活動起來熱氣蒸騰,不覺得寒冷。一切都是他們的玩具,童年像陀螺一樣旋轉(zhuǎn),像雪橇和爬犁一樣飛馳而過,又化作雪花重新降落在世間。詩人又怕他們將雪球拋擲得太遠,過早地帶走了童年。大人們?nèi)缤瑹o聲地掛住霜雪的樹枝,面對孩子們的單純與快樂,不過是觀眾,早已不再能感同身受。
生態(tài)主義者林恩·懷特說:“我們可以感覺到我們與一條冰川、一粒遜原子微?;蛞粔K螺旋狀星云之間的友好情誼。”自然具有清潔人的靈魂的作用,詩人則在草原之上重新相信了世界,寫下《我相信是命運把我領進草原》:“我相信是命運把我領進草原/在牧場、氈房、那達慕之后/在手扒肉、烈酒、奶茶之后/這天有多藍∥一只盛滿奶酒的花碗/一件沾滿風霜的袍子/一陣起伏的牛羊的聲音/一個斜在馬背上的身影∥一些動人的習俗/一些細枝末節(jié)∥在這叫做陳巴爾虎右旗的地方/讓風吹著/讓陽光照耀∥想說的話減到最少/朝著一個方向長久地凝望/有說不出的好∥馬在飲水/羊在吃草/一切都是這么可靠∥此刻,發(fā)生什么都會讓人相信/比如看見牛因傷心而落淚/比如臥在氈房前的那條黃狗/忽然叫出你的姓名?!辈菰奶炜帐悄菢拥乃{,奶酒、風霜、牛羊、馬背都那樣動人,這里的風和陽光都溫和,人們想說的話很少,可以長久地靜靜地望向天邊。這里也許就是很多人心中的遠方,讓人心緒寧靜。飲水的馬、吃草的羊讓人心中踏實安定,這里的動物像人一樣落淚、叫你名姓,似乎都不會讓人感到詫異。草原看似無邊無際,但一位在此生活已久的牧人口中緩慢呼出的長調(diào)卻能將這方蒼茫的空間漸漸填滿。詩人本對世界懷著失望的情緒,而這片草原溫柔了她的思緒,她忍不住重新相信起世間的諸般美好。
自然風物對靈魂的洗滌也被詩人歷歷記下,如《一種風吹進了我的靈魂》:“誰能面對這樣的景色心如止水/誰能穩(wěn)重到永遠不動聲色/尤其是當你在這樣的地方/看見一戶人家/晾曬的衣衫在風中搖曳/尤其是當你站在深夜的村莊/眼看滿天甜杏般的星斗/就要落下屋檐?!卑兹绽?,別人家晾曬的衣衫被風吹動,如蝴蝶一般翩翩飛舞;夜深了,滿天的星斗像是熟透的甜杏,垂垂欲墜,仿佛要從屋檐跌落。這樣的景色令人心動,遙遠的風聲仿佛涌人了詩人的身體,將她的靈魂滌蕩一新。觀此,我們或許會想起返璞歸真與封山育林?!八^收起斧子,不僅僅是讓現(xiàn)代人有可能不再砍樹,更是把現(xiàn)代性賦予人的對待自然征服與利用的態(tài)度摒棄;而開始傾聽,則是對宇宙大生命之音的傾聽,是對萬物生命的內(nèi)在關聯(lián)的親密感受”。
詩人對自然心懷感恩、珍重與愛,自然是不竭的能量源泉,滋養(yǎng)詩人的心靈。麥秸女孩在詩人的案頭一住幾年,詩人視她如家人,她“腕上挎著盛花的籃子/永遠像在鄉(xiāng)間的路上/領你回家的那天/小屋一下/有了柴米氣息”,她每時每刻都帶著笑容,擁有著許多人所沒有的“地久天長的快活”,有她相伴,詩人仿佛時時置身童話世界(《麥秸女孩》)?!拔宜鶡釔鄣氖挛?經(jīng)久沒有改變/大地、山河、花朵與詩歌”(《我所熱愛的事物》),世間的一花一葉、一草一木都能激蕩起詩人熱烈的感情。自然為詩人呈上了無盡的創(chuàng)作靈感,“如果沒有這條美麗的河流/我不會成為一個寫詩的人”(《我的松花江》),這方土地涵養(yǎng)了李琦的詩情,孕育了她清雅、溫婉的詩境。
(三)尋找心靈之靜
人類的格局決定了人類的結(jié)局,逐利、自私和浮躁會不斷讓人心靈蒙塵,失去安寧?!坝臀?、垃圾、骯臟的泡沫/在城市的腰間/它更像一條液體的圍裙”,童年時,這是一條磅礴的大江,翻涌著清澈的浪潮,而今它變得骯臟、纖細,泛起摻著油污的泡沫,從前她是城市腰間長長的飄帶,如今卻像是一條破舊的圍裙,城市奔忙著烹制佳肴,而她默默地承受了那些臟污。這來自天池的公主卻無法用流水把自己洗凈,她是位“丟了水晶鞋的灰姑娘”,一切的魔法消失殆盡,她的生命從華貴走向粗糙,連同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物件都已不復存在?!拔疑踔敛桓叶嗤?你的流水,我的目光/我們會彼此碰疼”,詩人對家鄉(xiāng)這條大江的情感沉重萬分,她畏懼在目光與流水相觸碰的瞬間,她與松花江都會想起那些逝去的時光(《我的松花江》)。有論者說:“李琦以懷舊為媒介,來反抗時間的追殺?!钡拇_,李琦的詩醉心回憶,她對時間和美好的體驗刻骨銘心,這也驗示著詩人靈魂特別的高度。
《在敦煌看壁畫》諷刺現(xiàn)代人膚淺麻木的精神世界:“各位在墻壁上,絢爛而肅穆/依舊帶著紛繁密集的信息/豈止呼之欲出,那種能量/簡直就像要把我們吸入到/那畫面之中。作為生者,我們/手持相機、手機、自拍桿及各種神器/卻形神簡陋,各種缺斤短兩/面對墻上諸位,倒像是尚未完成?!北诋嬌系闹T位神仙絢爛而肅穆,有著豐厚的能量,然而手持器具為她們拍照的人們卻缺少她們的風韻與深邃,目光短淺,精神貧瘠,只能依靠各種技術來裝飾貌似美麗的面容,有其形卻無其實,缺乏深厚的精神內(nèi)涵。
盡管當前的心靈生態(tài)也遭受破壞,但詩人始終懷著對圣潔的渴望?!办`魂的陽光在暮年/依舊驚心動魄的輝煌/遺容安詳/人類的良知飛揚起來/變成那一年/俄羅斯的大雪”(《托爾斯泰的陽光》)。托爾斯泰的精神光輝代表著人類的良知,逝去后有資格化作那一年俄羅斯飛揚的大雪。李琦覺得一切問題都是心靈的問題,她執(zhí)著地捕捉、發(fā)掘和指點人類藝術、文化行為中的詩意,努力讓人們的心靈重回唯美、安靜?!斑@個亦秀亦豪的黑水白山的女兒鐘情于分行的人生樣式,自由往來于生命和世界之間,在人們灰心或偏離軌道時及時提醒一下,最大可能地衛(wèi)護和保留世界堅硬、美好的部分是她的人文理想”。
二、提醒不斷拉大的生態(tài)裂隙
在物欲橫流、人心急躁的當下,利益至上的價值秩序成為主流,消費文化空前高漲,人與人之間關系淡漠,文化生命內(nèi)涵日漸缺失。人們似乎遺忘了那些同自然親密接觸、和諧共處的過往,不再向自然投注深情的一瞥,人與自然的親和仿佛成為遙遠的歷史?!爱斣S多詩人在污濁之氣中迷失自己時,李琦清醒地產(chǎn)生了一種返皈自然與土地的精神沖動,并開始真誠地埋首于開發(fā)自然的礦藏,動手砌壘靈魂的家園與棲息地,畢竟自然還遺留著原有的寬容與純凈,依舊是探索心靈與存在關系的少有出路”。李琦依照自己的記憶、觀察與體驗,歷歷回顧昔時人與自然的原初和諧,念及今日人對自然生態(tài)的摧毀破壞、人文生態(tài)的灰暗與破敗,蘸著山水筆墨和悲憫心緒,寫下了或清淡或沉痛或犀利的詩章。
(一)人類中心主義的“反自然”傾向
沒有特權,沒有優(yōu)越感,沒有人類中心主義,都市之外的自然純粹、動人,生命靈動,然而人類活動、功利性的行為對自然與生物的入侵卻剝奪了它們的自由與閑適。落在窗邊的小鳥、銀光閃爍的白魚、波濤洶涌的松花江,這些自然的生靈在詩人心中都稱得上是“公主”,她們本該神圣而美麗,然而人類的種種行為卻將她們摧毀。恩斯特·卡西爾說:“文化的目標并非要實現(xiàn)世間上的福澤,而是要實現(xiàn)自由和實現(xiàn)真正的自律;此一所謂自由和自律,并不是指人類施于自然之上的技術性駕馭,而是指人類施于其自身的道德駕馭。”“期待中的世界與當下的世界相去甚遠,人類的物質(zhì)需求永無止境,在物欲橫流的時代,童年時的精神寄托幾乎被毀滅殆盡,這些都令詩人深感痛心。
清風徐徐,水塘邊的蘆葦搖曳,城市之外的原野生機勃勃,植物與動物在春日復蘇,“都市里/越來越輕描淡寫的春天/在此有如大戲/濃墨重彩/隆重開場”.然而“南方一個以鶴為名的樓臺/正有一個節(jié)日/需要它們助興”,氣度雍容的丹頂鶴不得不風塵仆仆,四處賣藝,沒人過問它們的意愿(《去扎龍看丹頂鶴》)。連續(xù)三個中午落在窗臺上的小鳥,“雍容而又稚氣/像是最小的公主/它飛來的姿態(tài)無法形容/那是只有鳥兒才有的漂亮”,而鉛灰色的城市有著鉛灰色的天空,詩人不知道它是否會懷疑連自己的友愛也沾滿了灰塵。“后來這只鳥再沒出現(xiàn)/我卻陷入一種懷念/從鳥的命運到人的命運/我對所有飛翔的翅膀/開始惦念”,鳥的命運讓詩人想到人的命運,詩人對小鳥心生愛憐.也忍不住焦心人類的未來(《一只小鳥》)。“銀光閃爍的白魚/來自湖水里的小公主”,經(jīng)過了冷凍、腌制,遭受了許多粗魯、生硬的對待,這自然的生靈盡管已經(jīng)走向了死亡卻仍然如此美麗,讓詩人甚至覺得食欲都有些可恥起來,面對這樣高貴、神圣的生靈,不由得心生愧意(《銀光閃爍的白魚》)。
《喜鵲》寫的是一群無法同名字一般快活的鳥:“生而為鳥,會飛,還發(fā)出鳴叫/就被認為是快樂的。尤其是/這一群,甚至是必須快樂/因為它們名叫喜鵲∥喜鵲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它們萎靡地站在枝頭,心事重重/就算站得很高,如今/霧霾重重,也無法看得很遠/禮服般的羽翼,滿是塵埃/和祖先相比,它們的確運氣太差/沒辦法,我們遇到了困厄/它們遇上了我們?!毕铲o的名字寓意著喜悅和快樂,這寓意是人賦予它們的,喜鵲并不知情。比起它們的祖先,今天的喜鵲遭遇的并不能算是一個好的時代,它們的身上、眼中、生命里滿是塵埃,人類在事實上收回了贈予它們的名字,喜鵲難以看清遠方的世界,被迫同人類一起承擔時代的困厄。
《青海湖》表達了詩人對游客們污染自然景區(qū)的憤怒與憂慮:“說湖水像一面鏡子/這比喻平庸,甚至危險/它要真是一面鏡子/那會給今天的我們/多么巨大的,難堪。”“鏡子”是個極為常見的比喻,似乎我們總是會將任何平靜無波、純凈無瑕的水面比作鏡子,無論它屬于一條江、一方湖,還是一片大海。約翰·繆爾說:“世界難道不會因為一株野草的消失而悵然若失嗎?”如果青海湖真的是一面鏡子,它又能照見周圍的什么呢?是碧透萬頃的天空中過路的飛鳥和水中自在游弋的魚群,還是不絕如縷的游客所帶來的堆積如山的垃圾?它又能不能照出我們的內(nèi)心?爭相來此的游客把這里當作一處景點,是否只因為今時的人們已太難見到一方清明如鏡的湖面?如果這鏡子一般的湖面真的能夠映照一切,人們的所思所想皆無處遁形,又有多少不堪的心思是我們羞于顯露的?青海湖平靜地注視著我們,而我們也許只能默然以對。
“以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為基底,在工業(yè)化、城市化、商業(yè)化共同營造出的物質(zhì)主義與消費主義傾向的染指下,現(xiàn)代性方案直接導致自然的敗亡”。人對自然肆無忌憚地入侵摧毀了許多生靈的居住環(huán)境,甚至奪走了它們的生命。人類的需求無窮無盡,我們已不能再心安理得地破壞我們賴以生存的一切。人有為自己謀利的權利,這些自然界的原住民同樣有生存的權利。在詩人的理念中,人類并不是這世上至尊至貴的神,犧牲自然、犧牲其他物種換來的利益,終究會刺傷人類自身。
(二)人文生態(tài)滑向“崇高”的背面
隨著自然生態(tài)走向毀滅,人文生態(tài)也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異化。人性中那些純凈、閃光的碎片漸漸流失了,利益隔開了一顆顆熱情的心,人類世界如同一塊堅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日漸冷漠、緊張。李琦看到了人們精神內(nèi)涵的空洞,在詩中埋下了自己的深沉思考。
《我童年的哈爾濱》描繪了故地的變遷,今日的哈爾濱同詩人印象之中大不相同:“如今,那些住過櫻桃和丁香的地方/早已住滿了人群/不再有籬笆和黃房子了/卡拉OK代替了昨天的歌聲琴聲/一場雪,還未落地,已變得渾濁/幾群鳥的到來,甚至能飛進報紙的頭版新聞∥我的女兒,神往地聽我講起這座城市/講群鳥飛過時,那種沙沙的聲音/她說,媽媽/你們到底做了什么/你說的哈爾濱/為什么不是我見到的哈爾濱?∥孩子,我們做的太多了/以至于我真的無法,向你一一說清?!睆那白≈h笆和黃房子的城市為娛樂場所覆蓋,潔凈的雪在下墜時沾染了污濁的空氣,群鳥飛來甚至能成為一件新聞。詩人向女兒講述自己童年時的哈爾濱,女兒好奇地發(fā)問,為什么哈爾濱今非昔比,與從前大不相同,詩人只能嘆息,人們做了太多難以說清的事,遮住了這座城市曾經(jīng)的光芒。詩人幼年時生活的環(huán)境充滿了鳥語花香,空氣清澈,如今故地的變遷深深刺痛了詩人的心。
《重聚》寫人們的談話不再像從前一樣親切:“在裝修豪華的房間重聚/我們似乎已忘記了/怎樣傾心地交談∥造型奇異的加濕器/冒著令人生疑的水霧/談話像電腦打出的文章∥整齊文雅/惟獨缺少親切的氣息∥外面雪花紛飛/那是文明之外的飄逸/那是永遠如初的爛漫?!比藗冎鼐墼谘b修豪華的房間,加濕器冒著不自然的水霧,每個人說出口的話都如同電腦打印出的版本,嚴密謹慎,沒有漏洞,卻缺少親切的氣息。室外大雪紛飛,飄灑自如。人類文明之外的自然景觀爛漫一如從前,而人事變遷卻令人心生悵惘。詩人懷念起從前的冬夜,同樣的一群人懷揣著青春與理想,圍坐在爐火旁,而今眾人對坐,每個人細致地雕琢自己的語句,種種舉止都顯得冷漠,不復往日的熱情,也不再凝望著星群。
在《背影》中,詩人細致地描繪了生活在城市與草原上的人不同的背影:“我熟悉的背影大多緊張而謹慎/常常是平板而僵硬/從一座樓里出來/又在另一座樓里消失∥這些輕輕搖晃的/經(jīng)常同駿馬形成組合的背影/和許多動人的事件銜接/讓人想起血液、骨骼/想起最古老的信仰/最結(jié)實的愛和恩情∥那兩肩之上的草屑、風霜/那一代一代/從遺傳而來的勇敢和沉穩(wěn)/如此自在而逍遙的背影/讓人知道/什么是/心安之人?!爆F(xiàn)代化的都市與它所帶來的人生觀、價值觀影響了居于其間的人們,也使城市中的多數(shù)背影變得緊張、僵硬,一座座樓宇之間的奔忙,讓人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緒駐足欣賞陽光、花草和飛鳥。而草原上的人們與自然和駿馬為伴,他們的生命不畏懼搖晃與起伏,肩上的草屑、風霜是自然對他們的親吻,也是自然贈予他們的勛章。他們也成為草原的一部分,一代一代遺傳下來的勇敢與沉穩(wěn)、自在而逍遙的背影令人羨慕,他們身體強健,心緒單純寧靜,生活平淡安穩(wěn),生活在自然中的人的靈魂也是清澈的。
三、重建兩種生態(tài)的理想高度
自然環(huán)境恬淡地逝去,在一定意義上意味著人的精神家園的崩毀,現(xiàn)代社會為功利化的標準和心態(tài)所累,親近自然、信賴自然和重返自然已有了相當程度的阻礙,人在面對社會、面對人心和面對自我時也失去了一份坦然。李琦的詩歌以特別安靜的方式道出這種艱困,正是以最強大的力量在奔走呼號。
(一)守候自然生態(tài)的本色天然
日月星辰、風雨陰晴、春夏秋冬、江河湖海、花鳥蟲魚……這些都是李琦鐘情的詩歌意象。描摹著自然本色的詩歌時空如同坐落在一片森林中的小木屋,充滿了懷舊氣息與柔和意緒,生態(tài)美學從中涌現(xiàn),無數(shù)生靈在此緩緩降臨。
李琦始終將雪視為圣潔之物,寫到雪的作品不止百首。“當墜落成為必然/誰的身姿/能如此輕盈∥自我們無法抵達的高處/大雪緩緩降臨∥雪落之處/這被叫做人間的地方/塵埃厚重/瑣屑的痛苦以及巨大的斗爭/紅塵之上愛恨情仇/時而有驚心刺耳的/爆炸之聲∥大雪潔白/它無聲地飄落/不是清算和追究/它以自己的方式/請求安靜∥它執(zhí)拗地要把失去的清明和靜謐/還給人類/它要讓我們看看/和童話相連的世界/到底好不好∥大雪潔白/潔白得讓人心生難過/這雪花一朵緊跟一朵/像冬天張口說話了/一句一句/輕到最輕/竟然是重”(《大雪潔白》)。大雪從人們無法抵達的高處降臨,落入人間,身姿輕盈。人間污濁沉重,人們時時處在痛苦的斗爭中,被愛恨情仇裹挾著前進。雪的世界是和童話相連的世界,觸及童話的邊緣卻無法再進一步,詩人忍不住心生難過。潔白的雪無聲地飄落,安靜的雪也請求人們安靜下來,期望這喧擾的塵世回歸到往昔的清明和靜謐。物象人格化的表述賦予雪與人相近的情思,一朵一朵翩然落下的雪花仿佛是冬天的代言人,雪是至輕之物,而雪所言卻是最沉重的話,這一輕一重堆疊出詩人深沉厚重的思緒。
《白菊》借一束白菊描繪出詩人高潔的精神追求:“1996年/歲月從一束白菊開始∥每天,用清水與目光為它洗浴/貞潔的花朵/像一只靜臥的鳥/它不飛走/是因為它作為花/只能在枝頭飛翔?!痹娙藢⑦@束白菊視為貞潔的花朵,像只能在枝頭飛翔的靜臥的鳥。它懷著強烈的意愿要將自己打開,有著單純的心、不竭的熱情,它一塵不染,而詩人擔心白菊并不知道,犧牲已經(jīng)開始。白菊看似柔弱,但它也有骨骼,也有剛強,如同一位有操守的詩人,單純而倔強。從盛放到枯萎,白菊完成了自己的生命,“一生一句圣潔的遺言/一生一場精神的大雪”,窮盡一生恪守自己的堅持?!把笔抢铉匀簧鷳B(tài)詩歌的主題、母題,雪是一種清潔、高貴的光輝,照耀、統(tǒng)領著她所有抒寫自然的詩句。
(二)衛(wèi)護人文生態(tài)的健康美好
面對人文生態(tài)的灰暗與破損,李琦的武器只有詩歌?!艾F(xiàn)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傾心于詩歌寫作。因為,飛得高不高那決定于諸多因素,可那種飛翔的感覺,你一旦擁有,就不會輕易交出翅膀”。
《突然與大家走散》展現(xiàn)了詩人對于向自然本真回歸的期望:“突然與大家走散/一陣小惶恐后,我竟有些興奮/異鄉(xiāng)僻壤,沒有手機,也記不住號碼/我的人生就此,旁逸斜出∥也許,我很快進入另一種狀態(tài)/比如衣衫襤褸,比如舉目無親/天邊小鎮(zhèn),一片陌生中/迅疾變?yōu)橐桓?,一片浮塵∥我將有悠長的時間/駿馬鬃毛低垂,安靜地吃草/再也不用拍照留念/神山和圣湖,就在眼前/是每天都能見到的日常風景。”突然與大家走散后,詩人先是有一點惶恐,隨后又興奮起來,她不記得別人的電話號碼,反倒可以借此從常規(guī)的人生中逃逸出來。也許她會很快變成舉目無親的異鄉(xiāng)人,渺小如一根針、一片浮塵,不為人所注意,但她卻有了漫長的時間,可以看馬兒吃草,漫步在神山和圣湖之間。當這些成為她日常的一部分,她也不必再拍照留念。不必再抒寫遠方,每日所想只是如何在“遠方”生存。她將學會依照太陽、河流判斷時間、方向,會漸漸識得眾多的植物與動物,習慣身處一片空曠之中的生活方式,悟得“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三昧。詩人沉浸于這虛構(gòu)的走失,同行的伙伴將她由夢想喚回了現(xiàn)實,她所在的空間從空曠之地回到了載滿游客的大巴和庸常的生活。詩人為此心懷悵然,她對回歸到自然、自在的生存狀態(tài)的渴盼可見一斑,而這也是許多“城里人”的渴盼。
《拾揀昌耀詩文集》講述了一次詩人參與研討會的經(jīng)歷:“某次會議/你的書被當做禮物/分送給這些來開會的人/(從未有過如此隆重的禮遇/如果你活著/肯定為此吃驚)∥散會了,我在幾個房間看到/那些書像你生前一樣/落寞在角落里/人們嫌太沉/他們總是更喜歡/那些輕的東西。”自己的書在會議上被當作禮物,這是昌耀生前不曾享有的待遇,但散會后,這豐厚的精神和美被人們當作負擔遺棄在賓館的房間,詩人的名字輕得像蝴蝶的翅膀以及翅膀上的空氣。昌耀是寂寞的,也是蒼涼的,他像“一支柔情的白蠟”,散發(fā)著幽靜的光亮,他還在這世上時就已經(jīng)離人群很遠,漸漸消失而人們卻未能察覺。李琦默默地拾揀昌耀的詩文集,想到從前會面時的昌耀如一只溫順的羊,羞澀、安靜,他與多數(shù)人太過不同。這次會議被稱為“盛會”,會上的發(fā)言者講著“我們?yōu)槭裁磥G失”,昌耀和他的詩文集在他的生前身后一如既往地遭到冷遇,像一種答案,也像是一種諷刺。“人類文化的統(tǒng)一與和諧,似乎至多只是一種善良的欺騙而已——她不斷地被真實的事件進程所挫敗”。也許一切還沒有卡西爾強調(diào)的這樣悲慘,但現(xiàn)狀已足以引起我們的警惕。我們習慣了到處浮光掠影的世界,已經(jīng)很難再靜下心來,去領會那些不夠繁華、不夠熱鬧的風景。我們走得太急、太快,忘了停下來,等一等我們的靈魂。
詩人李琦痛心于當下自然生態(tài)的破壞與人文生態(tài)的衰落,也呼喚著人們復歸到人與自然原初和諧的生命樣態(tài)。她總是為人與自然和諧的圖景心生感動:“你看,那和牦牛在草地上玩耍的孩子/簡直金光閃閃!那是默契的光芒/那個孩子,他張著兩臂奔跑/隨時都會飛起來,變成云朵或者星宿”(《局限》),與牦牛一同玩耍的孩子身姿輕盈,從頭到腳發(fā)著光,仿佛隨時都會飛起來,變成漂浮的云朵或是深邃的星宿?!八聫R,經(jīng)幡,集市,鄉(xiāng)鎮(zhèn)/男人,女人,牦牛,馬群/一切平緩從容,這才是真正的人間/秋風的手掌,托舉著瓜果的芳香”(《邂逅》),一切都彌漫著藏地的生活氣息,此間的人、物、情、境皆自在飄逸、如夢似幻。人類的局限太多了,我們粗糙、滯重,唯有同自然的親近能夠滌蕩我們的靈魂,唯有同靈動生命的親和能令我們心思單純。
一次坐出租車,聽到司機抱怨世風,便讓李琦想起了海德格爾的話:“我們不斷地建筑,卻沒有了居住?!庇谑撬耄骸拔覀儧]有了居住。炊煙、夕陽、鳥群、藍天,遠離了我們,就連樹、草、花,在此都要經(jīng)過定期修剪、按尺寸生長。那些花草永遠想不到,它們的開放,有時竟是為了組成一句激情昂揚的標語。在一座以著急的速度現(xiàn)代化著的城市,‘詩意的棲居,是多么吃力。”許多人已失去依偎自然的意愿與機會,但仍有一些人在堅守著。自然中的人所組合、連接、構(gòu)成的事件與場景令詩人心生向往,而城市中忙碌的人則失去了童真,失去了純凈,也失去了自由。這世界依然需要純潔,需要我們對自然心懷敬畏,需要我們對自然的親近之心。守護自然生態(tài),也是在守護我們自己的人文生態(tài)?!皞€人在他們順從主義的生存中的確取得了一種成功,但這種成功伴隨著由經(jīng)濟社會轉(zhuǎn)變而產(chǎn)生的不斷增加擴散的焦慮,這種轉(zhuǎn)變即使在靈魂的深處也受不到批判”。李琦害怕在一種群體性的順從與麻木中,那些毫無覺察的人會自行壓下一個自毀按鈕。
李琦詩歌如夢境一般朦朧、開闊、恬淡、清新,最好地與自然親近、纏繞、對話、相擁,輕盈地標記了自然的可靠與可愛,在充分展示一種強有力地向上生長的景觀的同時,也讓自然生態(tài)美學深深地、牢牢地扎下生命之根。在人類介入之后,人與自然的緊張關系,包括自身的、日趨嚴峻的人文生態(tài)困境,都讓李琦的詩歌心事重重,她不停地以分行的方式振臂高呼?!白屓四垦5墓饷?,猶如黑暗。唯有我們覺醒之際,天空才會破曉。破曉的,不僅是黎明。太陽,只是一顆晨星而已”。李琦持續(xù)四十幾年關乎自然生態(tài)和人文生態(tài)的詩歌陳述,形成了一種連綿不斷、堅韌不拔的正告——除了徹底地覺醒,我們別無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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