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本文為咸陽師范學院校級項目“《紅樓夢》的神話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為XSYK18045。
摘? 要:《紅樓夢》開篇的女媧補天神話,是曹雪芹在原有中國古代女媧補天神話基礎上的獨特改寫,是曹雪芹在文化繼承基礎上的自我創(chuàng)新,濃縮了多重思想內(nèi)涵,對《紅樓夢》整體思想傾向具有關鍵性作用。本文詳細分析《紅樓夢》開篇的女媧神話,說明其中所蘊含的對封建社會女性生存狀況的哀悼,對男性自身狀況的對照,繼而對整個封建社會及其思想文化的深刻反思。《紅樓夢》通過女媧神話的獨特書寫,曹雪芹高舉上古女媧神話的文明火炬,洞察封建社會摧殘人性的黑暗本質(zhì),以及對人性美的執(zhí)著精神追求。
關鍵詞:《紅樓夢》;女媧神話書寫;思想內(nèi)涵;精神追求
作者簡介:賀巖(1977.12-),女,陜西清澗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講師,主要從事《紅樓夢》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3-0-03
在中國傳統(tǒng)意識中,女媧被賦予了創(chuàng)造人類的角色。由女媧造人,揭開了華夏民族的歷史序幕。此后,數(shù)千年間,女媧作為華夏民族的始祖大母神,受到人們普遍的崇敬。女媧造人、女媧補天、伏羲女媧等神話,表達了國人的內(nèi)心和文化認同,蘊含著中華民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民族精神,在中華文化傳承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并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取之不盡的源泉。
作為中國古代最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紅樓夢》出現(xiàn)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集大成時代的十八世紀,各種歷史文化于書中匯集?!都t樓夢》開篇即以女媧補天作為整個故事的結構基礎,演繹出一部書寫中國文化、人性、愛情、家族、社會的歷史巨著,顯示了女媧在中華文明悠久歷史文化中印記的傳承。
當然,《紅樓夢》開篇中的女媧補天神話,是在原本女媧補天神話的基礎上,經(jīng)曹雪芹個性改造而成“女媧補天”神話。也就是說,《紅樓夢》開篇中的女媧補天神話,是曹雪芹對女媧補天神話文化的繼承和個性創(chuàng)新。
一、女媧補天神話的文化原型、傳承意義與《紅樓夢》中的相應書寫
就現(xiàn)有文字資料來看,女媧的名字最早出現(xiàn)于屈原的《天問》:“女媧有體,孰誰匠之?”這句話在陳述女媧作為創(chuàng)造人類的大母神的事實基礎上,追問女媧自身的誕生由來?!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則有“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神十人,名曰女媧之腸,化為神,處栗廣之野,橫道而處”的記載。
屈原的問題在《天問》中并沒有給出答案,倒是東晉著名學者、道教思想家葛洪的《抱樸子》中有過解釋?!侗阕印め寽份d:“女媧,地出?!币馑际钦f,女媧是從大地里生出來的。大地,自然就是土和水。無獨有偶,女媧造人用的材料也是來自大地的土和水。
正是因為女媧造人,才使得人類不斷繁衍。因此,在中國人的意識和文化中,女媧具備了大母神形象意義:生生不息,永遠充滿新的希望。在先民的意識中,一切生命都如草木一般,都從大地中生長而來,亦最終回歸大地,化為泥土,然后再次欣欣生長,再歸于泥土。如此,周而復始,構成了生命的生生不息。
《紅樓夢》中,賈寶玉解釋自己何以喜歡女兒,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在賈寶玉這里,本應融為一體才能造就人的水和泥,卻被徹底分離。
那么,賈寶玉的言論表達與《紅樓夢》的主旨,也即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怎樣的關系呢?或者換一種說法,曹雪芹讓賈寶玉說這樣的話,他的目的何在呢?
《紅樓夢》中,寫花柳富貴,萬般繁華,青春女兒千紅百媚,然而最終由盛而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保ā都t樓夢》第五回)不過,一般人只看到白茫茫,卻忘了這白雪覆蓋的大地,依然還會孕育新的繁華、新的生命?!都t樓夢》絕不僅僅是諸如王國維等“悲觀論者”所稱的“徹頭徹尾的悲劇”。在悲劇陰霾的過程中,曹雪芹通過他的“煙云模糊”的手法,呈現(xiàn)了人性中無法遮蔽的美的光輝,隱含了人類社會生生不息的前進希望。這才是《紅樓夢》的終極表達,才是曹雪芹對人類社會存在的“積極心態(tài)”,也即其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內(nèi)在原動力。
二、女媧補天的英雄形象的意義
“女媧補天”的故事最早見于《淮南子·覽冥篇》。書中寫道:“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級正,淫水固,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痹诜N種嚴峻的自然災害面前,人類的力量不足一提,渺小到可憐!然而,畢竟有希望、有未來、有光明,不管這個希望和光明是人創(chuàng)造的,還是神創(chuàng)造的!
作為一名女性,在這個神話中,女媧并不是以美、柔順的形象出現(xiàn),而是以補天、力挽狂瀾的女性英雄面目存在,殺猛獸、理洪水,用自己的力量平定自然災害,其種種“補天”行為,比之神話中、廣為人知的后羿射日、大禹治水中的男性英雄毫不遜色。
在中華文明史的神話源頭,女性和男性一樣都是大寫的、英雄的人!
《紅樓夢》中的女兒,不管是金陵十二釵正冊的貴族女性,還是金陵十二釵副冊中的妾和又副冊的丫頭,雖然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大寫的、英雄的類似女媧式的真正英雄形象,但是,卻也不乏其個性和能力的各種優(yōu)勢。
對比中華文明源頭中女媧的女性大英雄形象,《紅樓夢》中的女性如同幽閉在籠子里的鳥兒(就算這個籠子看起來富貴華麗如大觀園),失去了面對社會的自由、創(chuàng)造、直面宇宙自然的大無畏主體精神:第一女主角林黛玉病弱早夭,薛寶釵雖然身體健康卻因為主動恪守封建禮教而失去自然本真的生命力,元春在皇宮中不得自由,迎春出嫁不到一年就被虐待而死……作為男性的附屬,紅樓女兒整體性地失去了女性作為自我的主體本位,被封建社會一整套男尊女卑的文化禮教所規(guī)范,這是自新石器時代以后男性在社會生產(chǎn)中絕對地位確定后的基本角色。道盡封建社會女性作為男性的附屬品,無法自主、無可自立的悲哀,如同一生下就被折斷翅膀的鳥兒,終生不能真正飛翔。而男性在各種特權下,成為直接摧殘女性的兇手,同時自身也腐朽墮落。
實際上,兩性同時失去了作為完整的美好的人成長,更失去兩性關系的真正健康和諧。只有整體悲劇的女性,和整體墮落的男性,扭曲的兩性關系,萎縮的人性。《紅樓夢》“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不僅僅是整體女性悲劇的寫照,更是象征著封建男尊女卑文化對于人性美徹底毀滅的深層悲劇。
反觀女媧補天的英雄形象,這才是我們中華民族女性本來的樣子,客觀上,與《紅樓夢》中作為附屬的女性群體悲劇形象形成鮮明對比。促使人不得不反思封建男尊女卑文化對于女性、對于人性、對于兩性的深重戕害。
三、曹雪芹對女媧補天神話的個性化改造及其時代意義
《紅樓夢》第一回開篇寫見證整個小說故事石頭的下凡原委:
“原來,當年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嗟,日夜悲號慚愧?!?/p>
很明顯,《紅樓夢》中這一部分內(nèi)容的書寫并不是對原本“女媧補天”神話的簡單引用,而是曹雪芹在原來女媧補天神話基礎上進行的獨特創(chuàng)造:遺落頑石、鍛煉通靈、自怨自艾。
從心理傳記學的角度而言,《紅樓夢》開篇的女媧補天神話,首先是獨屬于曹雪芹自己的精神創(chuàng)造,凸顯出作者曹雪芹的個性心理特征。正如《心理傳記學手冊》中所說:
“心理凸顯性指標中的‘初始性,即在文中最先出現(xiàn)的,且往往比其他內(nèi)容告訴我們更多的事,或者更能向我們講述某事的獨特意義?!恼碌拈_篇從何處起頭無疑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這種開篇已預示了主題,同時也將一個人的全部生命故事壓縮在一件逸事中。”
就此而言,《紅樓夢》中這個充滿個性創(chuàng)意的、新的補天神話,濃縮了曹雪芹獨特的生命情懷,能夠最為貼切地隱喻曹雪芹自身想要表達的生命故事,
第一,廢棄無用的社會現(xiàn)實與作者的內(nèi)心痛苦
女媧親手所煉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補天石中,三萬六千五百塊都順利地被用來完成補天大業(yè),獨獨剩下一塊未能補天,被女媧棄置。這一塊靈性已通的補天石,也就永遠不可能與其他石頭一樣實現(xiàn)自己本來的補天宿命。
補天石能否完成補天大任,完全掌握在女媧神的手中,石頭自身是沒有主動能力的,一如歷史上真實的曹家和《紅樓夢》中藝術呈現(xiàn)的賈府,盛衰都直接掌握在皇帝手中,皇權才具有類似于女媧神一般的掌控,這才是家族盛衰的根本原因——正如現(xiàn)實中的曹家,盛是因為曹寅與康熙皇帝的直接親密關系;而衰是康熙死后,所謂樹倒猢猻散。
這種社會現(xiàn)實,才是曹雪芹通過這個獨特的自我神話想,要表達的超越家族盛衰的更深層內(nèi)心悲哀。
第二,意淫:獨特自我與深刻的孤獨青埂者,情根也。
不能補天棄置情根,因而《紅樓夢》賈寶玉身為男子卻厭惡男性仕途經(jīng)濟之道,鄙視“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至高封建道德,理念上顛覆封建社會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珍視與林黛玉之間的知己愛情,珍視與眾多女兒之間的親情、友情、和相互關愛之情。賈寶玉把女性看作和男性一樣的人,而不是僅僅把她們作為性對象和生育工具的附屬品。
這樣的賈寶玉是中國文學史上從來不曾有過的形象,既不是《三國演義》的傳統(tǒng)男性英雄,也不是《水滸傳》的草莽豪杰,更不是歷來才子佳人故事里“一見鐘情-私定終身-金榜題名-洞房花燭”。正如脂硯齋所評論那樣:“千古未見之人”。
因為如此獨特,所以尤其孤獨,因為幾乎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他。在他的親生父親賈政眼里,賈寶玉就是一個不務正業(yè)、專門喜歡在女孩子堆里混的不良少年;在他的親生母親王夫人眼里,賈寶玉是一個孽胎禍根混世魔王,難以學好,讓大人省心,恨不得他能替哥哥賈珠死了;最疼愛他的賈母也不明白賈寶玉內(nèi)心真正的思想感情,只能玩笑式的理解為“別是個女孩兒投錯了胎”。
更讓賈寶玉難過的是,除了黛玉一人,他身邊的女孩子們都不能真正的理解他:寶釵、湘云、襲人等人希望他學好,哪怕裝作學好,不惹賈政生氣也好。當他看到,諸多女兒的死、諸多女兒對他的不屑、諸多女兒對他的誤解,自己流淚哭訴:“我就把這個心使碎了也沒有人知道?!逼淙恕YZ寶玉其人,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那樣:“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四、賈寶玉的精神追求
《離騷》開創(chuàng)了‘美人香草比喻理想道德與追求的文學表達方式。作為中國文學的源頭之一,《離騷》的“美人香草”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有著深遠的影響,甚至于“已經(jīng)在文人的創(chuàng)作和閱讀反應中成為一種思維定式了?!本痛硕?,賈寶玉對于女性青春外在容貌美與內(nèi)在品格美的追求,實質(zhì)上是自身對于宇宙自然真善美的執(zhí)著追求與欣賞,類似于屈原的高潔與孤獨。
對女性作為人的平等尊重,對女性美的真誠欣賞,對女性生命智慧的認可推崇,對封建婚姻模式對女性整體性戕害,曹雪芹和他同時代的先進分子都感到痛心!然而,作為男性的家庭內(nèi)部附屬,卻是封建社會給予成年女性的唯一生存方式,無論貴賤妍媸,這正是《紅樓夢》“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普遍女性悲劇主題,也是那個時代存在、卻得不到解決的社會痼疾。
林黛玉在《葬花辭》中強烈呼喚的:“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這里的“香丘”,類似于《詩經(jīng)·碩鼠》中的“樂土”、“樂國”、“樂郊”,是身在痛苦難捱的生存環(huán)境中,對理想社會土壤、宜人生存方式的生命渴望!這也是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所傳達出的強烈精神追求。
總之,《紅樓夢》是賈寶玉和眾多女性的生命故事,其中貫穿著曹雪芹對于女性和男性生存狀狀況的獨特的深刻洞察和反思。中國上古的女媧神話,猶如文明火炬,曹雪芹通過《紅樓夢》對女媧神話的獨特書寫,照亮自身所處時代的黑暗本質(zhì),點燃自我內(nèi)在精神追求的生命火焰,使得《紅樓夢》一書充滿人性光輝,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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