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烜芬
《漁父》是蘇教版必修五第三單元“直面人生”中的一篇課文,選自《楚辭》,探討的是生存選擇的問題,塑造的主要形象是屈原。這里面的屈原是一個面對社會的黑暗、污濁,仍然執(zhí)著地堅守著人格的高標(biāo),追求清白高潔的人格精神,寧愿舍棄生命,也不與污濁的塵世同流合污,雖然理想破滅了,但至死不渝的高貴形象。這個形象毋庸置疑,廣受認同。
漁父是作為屈原的對照面而存在的。所有的參考資料都是這樣來描述漁父形象的:漁父是一個懂得與世推移,隨遇而安,樂天知命的隱士形象;他看透了塵世的紛紛擾擾,但決不回避,而是恬然自安,將自我的情操寄托到無盡的大自然中,在隨性自適中保持自我人格的節(jié)操。
什么叫“與世推移”?《詞語手冊》中的解釋是“隨著世道的變化而變化”,《百度》中的解釋后面多了四個字“以合時宜”。具體應(yīng)該怎樣做才叫做“與世推移”呢?用漁父的話說就是“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從這句話來看,“與世推移”頗有點“與世俗同流合污”甚至“推波助瀾”的味道。
什么叫“隨遇而安”?《成語詞典》中的解釋是“處在任何環(huán)境中,都能安然自得,感到滿足”。怎么做叫做“隨遇而安”呢?用漁父的歌說就是“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濁吾足”。在這里,“水清”“水濁”分別比喻“政治清明”和“社會黑暗”。但不管是“濯吾纓”還是“濯吾足”,至少表示他都沒有離開過“滄浪之水”,并且受其影響。
那么,漁父真是這樣一個與世推移隨遇而安的人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得明確漁父的身份。自然,這里的漁父不僅僅是一個以打魚為生的人,甚至可以說,打魚并不是漁父生活的重心,而只是他生活的一種方式。那么,漁父到底是什么人?
漁父是一個隱士,這幾乎已經(jīng)是公認的觀點。不管是楊慎《臨江仙》中“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的漁父,還是柳宗元《江雪》中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漁父,或者是蘇軾《赤壁賦》中的“侶魚蝦而友麋鹿”的漁父,都給人一種自在逍遙、寵辱不驚的感覺?!皾O父”不同與“漁夫”。“漁夫”指的是以打魚為生的普通勞動者,這類人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沒多少文化知識,也不擅于跟做官的打交道。而這里的“漁父”中“父”是個通假字,通“甫”,是古代對老年男子的尊稱。老年人歷經(jīng)滄桑坎坷,明于得失,歸心淡泊,自然非少年人銳意進取可比。而且這里的漁父在與身為“三閭大夫”的屈原對話時不卑不亢,有條有理,話語中含蓄批評與委婉勸告相結(jié)合,從容自在,心平氣和,相當(dāng)?shù)某?,從中可看出這個漁父并不是一般的老年人。故而說他是個隱士。
何謂“隱士”?“隱”即躲藏,即遠離世俗遠離人群。為什么要躲藏?為什么要遠離世俗遠離人群?是世俗的污濁讓其無處容身,是人群的鉤心斗角讓其無法立身,故而歸隱?!笆俊奔醋x書人,地位介于大夫和庶民之間。所以,“隱士”確切的說來,指的是一類有知識有文化有能力有志向有抱負但沒人賞識沒機會施展才華又不愿意與黑暗的俗世同流合污,故而退身隱居以保持自身節(jié)操的有識之士。漁父是真正的隱者,他們在歷經(jīng)宦海沉浮顛沛流離之后,毅然決然棄世歸隱,留給世界一個飄逸的背影,輕輕地走了,不帶走一片云彩。他們乘扁舟漂游水上,自然,愜意,無拘無束。他們將山水田園當(dāng)成精神棲居地,在這里,心靈的創(chuàng)傷得到愈合,靈魂獲得拯救與升華。
那么,由此就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既然漁父是這樣灑脫,毅然棄世之人,又如何能用帶有“與世俗同流合污”之意的“與世推移隨遇而安”來形容他呢?既然“隱士”是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一類人,那我們又怎么能說“漁父”是一個懂得與世推移,隨遇而安,樂天知命的隱士形象呢?這豈不自相矛盾?
這里,我們得繼續(xù)回到文章上去探討我們在概括“漁父形象”時的依據(jù)。
為什么說漁父與世推移,隨遇而安?
在《漁父》一文中,漁父看到“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游于江潭,行吟澤畔”的屈原,好奇地問了句“何故至于斯”,當(dāng)?shù)弥且驗椤芭e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才得以“見放”時,漁父好心地勸解了一句“圣人不凝滯與物,而能與世推移”,所以理所當(dāng)然地,“與世推移”就成為了漁父形象的特質(zhì)之一。再加上結(jié)尾的一首“滄浪之歌”,“隨遇而安”便也自然而然地套到了漁父的頭上。
看起來有理有據(jù),天衣無縫。
真是這樣嗎?
俗話說“言為心聲”,就是說言語是內(nèi)心情感和思想的表達。漁父勸告屈原的這些話,是否也可以看成是漁父內(nèi)心情感和思想的表達。如果是,那么漁父為何還要歸隱,遠離俗世?如果不是,那漁父又為何要這樣勸解屈原?
是否可以作這樣的幾種猜想:
一是漁父本不是自愿歸隱,奈何想與世推移都未能如愿,被俗世之人遠遠推開,故而被迫成為了“漁父”。但此猜想可能性不大。被迫歸隱之人不可能如此淡然,如此瀟灑,如此不溫不火。
二是漁父勸解屈原的話是就事論事,看人說話。是因為明知不可能勸解屈原歸隱,才勸他去與世推移;是因為看出了屈原的絕望想挽救他一條生命,故而給他指出了這一“與世推移”的途徑。如果是這樣,那漁父勸解屈原的這番話就只是針對屈原個人,而并不表示漁父自己也會這樣做,也是這樣的人,所以漁父才會對屈原的不聽勸告這樣心平氣和這樣超然。也許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總結(jié)前面的分析,我們是否可以這樣說:漁父是一個言行不一的隱士形象。這里的“言行不一”并非指漁父言而無信或說大話空話假話,而是指漁父的話具有特定背景特定對象下的針對性。
“漁父”在文中是一個具體的形象,隨著文化的浸染,漁父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意象而具有了某種文化的內(nèi)涵。他代表一種遺世獨立的清高隱逸的人格理想,他寄托著中國文人對這種與世無爭的超然生活的向往。對漁父的形象分析,不能只局限于一文一句,而應(yīng)將他放在一定的文化背景之下去探尋他背后深藏的文化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