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
無事亂翻書,讀鄉(xiāng)人石湖居士《四時田園雜興·晚春田園雜興十二絕》之五:
新綠園林曉氣涼,晨炊蚤出看移秧。
百花飄盡桑麻小,夾路風來阿魏香。
谷雨一過,芒種即臨,農(nóng)人們忙著移秧、插秧,同時還要準備侍弄桑麻,飼養(yǎng)春蠶,可謂辛苦忙碌,但隨風送來的“阿魏”的香味也讓他們十分陶醉。
石湖居士住在上方山下、石湖岸邊,且通曉農(nóng)時農(nóng)事,所寫當然不會有誤。但“阿魏”是何物事?蘇州鄉(xiāng)村何處有“阿魏”?其“香”又所從何來?讀來很讓人模糊。
要弄清楚“阿魏”是何物事,姑且先“遠打周折,指山說磨”一番,從明人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中的一句俗語說起:“……常言道:‘秀才無假,漆無真。進錢糧之時,香里頭多放些木頭,蠟里頭多摻些柏油,那里查賬去?不圖打魚,只圖混水,借著他這名聲兒,才好行事?!?/p>
這是第四十五回里應伯爵對黃四說的幾句話。其中的一句俗語原本作“秀才取漆,無真”,因為說話人的《金瓶梅詞話》追求的是聽覺效果,常使用諧音,故意思本很明晰,意謂“秀才取漆(娶妻)——無真(貞)”,譏笑書呆子不會辨別真假,娶來的媳婦已經(jīng)失去了處女的真元,成了頭戴綠帽之人。這本來是對文人的嘲謔,然后來經(jīng)文人改定的崇禎本《金瓶梅詞話》里,這句俗語卻成了“秀才無假,漆無真”,意思大變,原本對秀才的譏貶竟變成了褒揚。
據(jù)有人考證,“秀才無假,漆無真”一語未見于他書,僅《金瓶梅詞話》一見,并斷云當來自《增廣賢文》之“黃金無假,阿魏無真”——然檢今本《增廣賢文》未見此句,只見于明謝肇淛《五雜俎》。清杜文瀾《古謠諺》引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有“黃芩無假,阿魏無真”語,“黃金”作“黃芩”。
“黃芩”、“阿魏”對舉,則“阿魏”無疑也是一種藥物?!鞍⑽簾o真”,那藥中的“阿魏”都是冒牌的假藥?這“阿魏”究竟是何物事,竟常被人以假作真?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之十八《木篇》“阿魏”條說:“阿魏出伽阇那國,即北天竺也。伽阇那呼為形虞,亦出波斯國,波斯國呼為阿虞截。樹長八九丈,皮色青黃,三月生葉,葉似鼠耳,無花實。斷其枝,汁出如飴,久乃堅凝,名阿魏?!?/p>
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三四《木部·阿魏》云:
時珍曰:“夷人自稱曰‘阿,此物極臭,阿之所畏也。波斯國呼為阿虞,天竺國呼為形虞,《涅槃經(jīng)》謂之央?yún)T。蒙古人謂之哈昔泥。”
……
時珍曰:“阿魏有草木兩種,草者出西域,可曬可煎,蘇恭所說是也。木者出南番,取其脂汁,李珣、蘇頌、陳承所說是也。《一統(tǒng)志》所載有此二種,云出火州及沙鹿、海牙國者,草高尺許,根株獨立,枝葉如蓋,臭氣逼人。生取其汁熬作膏,名阿魏。出三佛齊及暹羅國者,樹不甚高,土人納竹筒于樹內,脂滿其中,冬月破筒取之?;蛟破渲疃?,人不敢近。每采時,以羊系于樹下,自遠射之。脂之毒著羊,羊斃即為阿魏。觀此,則其有二種明矣。蓋其樹低小如枸杞、牡荊之類,西南風土不同,故或如草如木也。系羊射脂之說,俗亦相傳,但無實據(jù)。諺云:“黃芩無假,阿魏無真。”以其多偽也。劉純詩云:“阿魏無真卻有真,臭而止臭乃為珍。”
“采時,以羊系于樹下,自遠射之。脂之毒著羊,羊斃即為阿魏”,清人鈕琇《觚剩》卷八在引了段成式《酉陽雜俎》及李時珍《本草綱目》后,又有一說:“近有客自滇中來者,乃言彼處蜂形甚巨,結窩多在絕壁,垂如雨蓋。滇人于其下掘一深坎,置肥羊于內,令善射者飛騎發(fā)矢落其窩,急以物覆坎,則蜂與羊共相刺撲,二者合并而化,久之取出杵用,是名阿魏。所聞特異,因并志于此?!?/p>
至于阿魏為何“多偽”,明謝肇淛《五雜俎》卷十“物部二”有云:“俗云:‘黃金無假,阿魏無真。阿魏生西域中,一名合昔泥。其樹有汁,沾物即化……樹上之汁,終不可得,故云無真也?!?/p>
原來是因為“終不可得”,很難得到,所以阿魏極少真品。
正因為極少真品,故醫(yī)藥家多以他物作假。清陸以湉《冷廬醫(yī)話》卷五“藥品”引名醫(yī)許辛木語云:“阿魏最難得真,諸書皆言極臭,恐防作吐,蓋肆中皆以胡蒜白偽造也。余有友人貽以塔爾巴哈臺阿魏精,其色黑中帶黃,并不甚臭,舐之氣味極清,不作惡心,乃知真品。因自不同,江浙去西番萬里,而肆中所售阿魏甚賤,其偽可知?!?/p>
據(jù)此,則知阿魏又名阿虞、阿虞截、形虞、熏渠、央?yún)T、哈昔泥、興渠。木本阿魏,其特點是“脂最毒”、“極臭”、“臭氣逼人”,真讓人有點害怕。雖說“臭”可釋為“氣味”,其臭如蘭,但此“阿魏”的氣味絕對不可能芳香撲鼻!
這“最毒”、“極臭”的“阿魏”與石湖詩里“夾路風來阿魏香”之“阿魏”看來絕不會是一樣物事。
又,李時珍《本草綱目·菜部·蒜》云:“……五葷即五辛,謂其辛臭昏神伐性也。練形家以小蒜、大蒜、韭、蕓薹、胡荽為五葷,道家以韭、薤、蒜、蕓苔、胡荽為五葷,佛家以大蒜、小蒜、興渠、慈蔥、蔥為五葷。興渠,即阿魏也?!?/p>
佛家以興渠為阿魏,為禁食的“五葷”之一,這應該是另一種草本植物。
又,《翻譯名義集》卷三:“葷辛,葷而非辛,阿魏是也?!?/p>
佛家因拒“五葷”,故云其“辛臭”使人“昏神伐性”,但這種名為“阿魏”,實際上是以小茴香的脂汁制成的香料,有濃烈的香氣,為印度產(chǎn)主要香料之一種。
吳敬梓《儒林外史》第四十二回寫湯家的兩個兒子赴南京鄉(xiāng)試,進場時除了攜帶考籃、銅■、火爐、燭臺、燭剪、卷袋等物品,以及月餅、蜜橙糕、蓮米、圓眼肉、炒米、醬瓜、生姜、板鴨等場食外,還“把貴州帶來的阿魏帶些進去,恐怕在里頭寫錯了字著急”,就是因為此阿魏有濃烈的香氣,可安神止躁。
阿魏主要產(chǎn)于西域及南番,另《北史·漕國傳》、《宋史·層檀傳》,亦皆云阿魏多生于“蔥嶺之北”及“南?!?,而蘇州四郊通常栽種的是水稻、小麥、油菜、蠶豆、芝麻等作物,歷史上似乎也未見過有種植“阿魏”的記載,不管是木本阿魏還是草本阿魏,還是作為香料的印度“阿魏”,吳地都是沒有的。即如鈕琇《觚?!匪f的那種滇中阿魏,內地也無出產(chǎn),清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引鈕說后曾斷曰:“按巖蜂在九龍外,螫人至斃,則此物亦非內地所產(chǎn)?!?/p>
不知石湖居士怎么會嗅到暮春之風送來的一陣陣好聞的“阿魏”之“香”氣!
難道南宋時上方山下、石湖邊上曾廣植過“阿魏”這種西域及南番之草和樹?
宋人陳承《本草別說》說:“阿魏合在木部,今江浙人家亦種之,枝葉香氣皆同,而差淡薄,但無汁膏也爾?!标惓袨樗握茏谠v中人,他的《本草別說》乃是“合《本草》及《圖經(jīng)》二書為一,間綴數(shù)語”,且“高宗紹興末,命醫(yī)官王繼先等校正本草,亦有所附”。李時珍雖在“阿魏”條中說到陳承,但評家多以為陳承之書“皆淺俚無高論”,即使他有根據(jù)說江浙一帶有人種植阿魏,但觀其云阿魏“合在木部”,“枝葉香氣”皆“淡薄”,且言及“汁膏”,可知其所說仍然是“木部”之“阿魏”。
生活在高宗紹興至光宗紹熙年間的范成大,可能見到過陳承這“皆淺俚無高論”的《本草別說》,但估計石湖居士絕不會據(jù)此而想當然,說此“阿魏”夾路飄香。
那么,“夾路風來阿魏香”的“阿魏”,很有可能是同名異實,不非是入藥用以殺小蟲下惡氣解諸毒的“阿魏”,也非印度香料“阿魏”,而是另外一種不僅有濃烈的香氣,且可以入饌也可叫“阿魏”的香草或蔬菜。
明屠本畯有首《芫荽》詩:“相彼芫荽,化胡攜來。臭如葷菜,脆比菘薹。肉食者喜,藿食者諧。惟吾佛子,致謹于齋。或言西域興渠別有種,使我罷食而疑猜?!?/p>
又,曾居吳門多年的近代印光大師《文鈔》三編下《答善熏法師問》談到“五辛”有云:“西域有興渠,吾國無此一種,有以芫荽為五辛之一者,乃外道所立也?!?/p>
屠本畯說“或言西域興渠別有種”,佛家本以興渠為阿魏,亦即可食用的草本阿魏,這種香草在西域有出產(chǎn),但中國不常見,因其形近似芫荽,所以亦有人直接將這種草本阿魏指作芫荽。而印光法師說“有以芫荽為五辛之一者”。
由此可知,正是因有人以興渠為芫荽,而興渠本是阿魏之別名,故芫荽也可稱作阿魏。
李時珍《本草綱目》卷第二十六“胡荽”,即“芫荽”條說:“胡荽處處種之……初生柔莖圓葉,葉有花歧,根軟而白。冬春采之,香美可食,亦可作菹。道家五葷之一。立夏后開細花成簇,如芹菜花,淡紫色。五月收子,子如大麻子,亦辛香。”
“處處種之”,“香美可食”,如果這里的“阿魏”就是芫荽,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香菜,雖說不喜歡的人覺得香菜其味臭不可聞,說吃香菜就像吃臭蟲,避之唯恐不及,但喜愛吃的人卻覺得其香味美妙無比,不可一日無此君。想來石湖居士大概是愛吃香菜的,那“夾路風來阿魏香”,真的是其香無比啊!
又,石湖詩通俗曉暢,不事雕飾,此句詩里不用人所熟知的“芫荽”或“香菜”,而用了冷僻的“阿魏”,或乃是為聲律所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