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國語大學 劉 晗
明治維新中的日本為向西方學習,借用中國漢字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新詞,用以翻譯西方術語,稱為和制漢語。當時我國正值洋務運動,西學東漸。欲開民智,必立學堂;學堂功緩,不如立會演說;演說又不易舉,終之惟有譯書(林紓,1901: 1)。而當國內學者無法用漢語直接對譯西方術語時,便借用和制漢語來翻譯。這些術語不僅豐富了漢語表達手法,填補了民初時政治學術語的空缺,而且有利于新思想的傳播,對我國的政治、社會、文化等產生了巨大影響。
但必須承認,其中有些術語、甚至是關鍵的核心術語的翻譯有失偏頗。國人急于求新、求變,魯迅、梁啟超等一些學者又不認同嚴復的古漢語譯詞,希冀借用外來語改造中國言語,致使人們還未來得及思考新名詞準確與否,就開始盲目使用,造成一部分翻譯術語“詞不逮意”、“以詞害意”。術語是表達或限定專業(yè)概念的約定性符號(馮志偉,1997: 1),其規(guī)范性、嚴謹性是學術精準的前提,其譯名的準確和統(tǒng)一對專業(yè)學科的研究和發(fā)展非常必要(張政,2015: 94)。重大術語翻譯過程中的疏忽或輕率態(tài)度無疑會對中國學術研究產生難以估量的后果(辜正坤,1998: 52)。而政治學作為一門研究國家活動、形式、關系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的社會科學,與國計民生、外事交往關系密切,其術語的不當翻譯、誤譯不僅不利于學科發(fā)展和理論建設,還可能引起國家間的誤解,造成嚴重的不良后果。
這種現象已引起有關學者的關注和思考,其成果主要集中于以下三類: 1) 研究者列舉出翻譯不當的詞語,分析這些譯名得以流通的原因,如,姚禮明(1999,政治)、熊月之(2011,社會、經濟、民主、自由)、廖七一(2017,封建、共和、自由、政治)等;2) 研究者就某一譯名進行溯源,陳述其誤譯的理由,如馮天瑜(2004;2005;2008,革命、共和、自由、社會、封建、經濟)、姚禮明(2007,封建)等;3) 研究者就某一術語,探索譯名更替緣由或詞義流變過程,如朱志敏(1999,民主)、佟玉平、佟德志(2013,民主)等。
上述研究對澄清和制漢語所帶來的誤解產生了積極影響,但仍有三個問題尚未解決: 1) 成 果傾向于追溯言語流通史,提出誤譯現象,卻未從翻譯角度闡述其理由;2) 研究者羅列和制漢語的誤譯案例,但尚未將同一學科領域內的所有詞匯收集全面,統(tǒng)計意義有限;3) 對于翻譯不當的術語,并未提出修改建議,而是將錯就錯,或有敷衍。
余又蓀(1935: 13)曾說:“我國學術界所用的學術名辭,大都是抄襲日本人創(chuàng)用的譯名,這是一件極可恥的事”。同時,日本翻譯家大都缺乏中國文字學與中國哲學史的工夫,其譯名往往生硬笨拙,搬到中文里來,遂使中國舊哲學與西洋的哲學中無有連續(xù)貫通性(賀麟,2010: 182)。況且,其創(chuàng)制的譯名“同樣是用本文化固有的概念術語來詮釋和解讀,與嚴復的翻譯沒有本質區(qū)別”(廖七一,2017: 26)。鑒于此,反思盲目使用和制漢語譯語造成的不利影響,溯流討源、亡羊補牢,對中國文化走出去、重鑄民族自信,乃至撥亂反正都具有積極的意義。
從一般意義上講,政治學是一門研究政治現象的科學(孫關宏,2008),包括國家問題、公共權力及其權威性價值分配、人類社會的政治關系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公共事務和政府及其公共政策。套用格里尼奧夫(2011)對術語的定義(用于準確命名專業(yè)概念的專門語言的專業(yè)詞匯稱名單位),政治學術語應為: 用于準確命名政治學概念的專業(yè)詞匯。本文以此為標準,從《新語探源》(2004)、《漢語外來詞》(2000)和《現代漢語外來詞研究》(1984)三本權威書中收集遴選所有日源政治學詞語,列表記錄其日語源語、意譯外語詞匯和引入時的詞義。經查閱《漢語外來詞詞典》(1958),分析詞語的詞源正誤,整理出98個流傳至今的政治學和制漢語,按照詞語字數和拼音順序排列如下:
表1.借用和制漢語的政治學術語
繼續(xù)檢索《古漢語常用詞源流辭典》(1991)、《漢語大詞典》(1993)、《古代漢語常用字字典》(2003)、《國語辭典》(2011)和《說文解字》(2012),確定上表詞語對應中國古漢語出典、古漢語詞義、中文新義;檢索《大英百科全書》(1999)、《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2005)和《韋氏大詞典》(2014),記錄其英語的詞源和引入時的詞義。通過文本對比和細讀,比較雙語的含義、歷史語境和社會文化背景等,排除: 1) 延續(xù)古漢語含義的譯名;2) 順應詞語古義的流變特征,不改變其語義韻,在漢字字形提供的詞義空間之內展開聯想的譯名,共發(fā)現8例引入或翻譯有失偏頗的術語: 國體、宣傳、抗議、封建、民主、主義、軍國、干事。具體對比如下:
表2.翻譯不當的政治學術語
由表2可知,以上譯名瑕疵之處在于: 1) 概念誤植: 借用原漢語詞形,拋卻原有詞義,注入與之無關或相反的新義,導致詞義南轅北轍。如,國體、民主、軍國、干事;2) 畸形引申: 就古義的某個方面,強行擴大其外延或內涵,為使其適應新語境而產生的詞義畸變。如,抗議、宣傳;3) 虛假對等: 中西方概念類似,但因歷史背景、社會形態(tài)、詞語蘊含文化意義、語義韻等方面的不同,產生了似是而非的對等。如,封建、主義。
1.概念誤植
以“國體”為例。該詞典出《谷梁傳·昭公十五年》:“大夫,國體也”。范寧注疏曰:“君之卿佐,是謂股肱,故曰國體”。也就是說,輔佐君王的大臣,是國家的肱骨,因此稱他們?yōu)椤皣w”。三國時期,魏國劉劭沿用這種說法,在 《人物志·流業(yè)》中寫道,“其德足以厲風俗,其法足以正天下,其術足以謀廟勝,是謂國體,伊尹、呂望是也”。即伊尹、呂望的德行、規(guī)矩和智謀都超乎常人,可以作為國家的棟梁之才?!皣w”的另一含義為“國家的典章制度,治國之法”?!稘h書·成帝紀》書:“儒林之官,四海淵原,宜皆明於古今,溫故知新,通達國體,故謂之博士”,即,儒林之官通曉古今,知識淵博,熟諳治國之道。又如宋朝陸游在 《謝臺諫啟》中所寫:“望重朝綱,學通國體”;以及清朝姚瑩的《與陸制軍書》:“國體具存,紀綱不紊”。朝綱與國體相對,國體與紀綱相對,很容易判斷出,二者所描述的是與治國相關的綱領方針。“國體”的含義之三為“國家或朝廷的體統(tǒng)、體面”。如《明史·徐溥傳》言:“外國相侵,有司檄諭之足矣,無勞遣使。萬一抗令,則虧損國體”,以及《平山冷燕》第一回中所述:“今恐叨飲過量,醉后失儀,有傷國體”。這兩句都表示損傷國家的體面。這三個釋義中,其一將“國體”看做一個整體,類比“身體”,強調國家棟梁的地位;后兩個解釋把“國”與“體”分開來看,由“體”的本義(《說文》:“總十二屬也。十二屬許未詳言,今以人體及許書覈之”,即人身的十二個部分)引申而來,“體面(同臉)”和“綱領(同骨)”。
英語national structure和state system也是組合名詞。Structure在《韋氏大辭典》有6個釋義: 1) the action of building、2) manner of construction,都與建筑相關,表示構建、建筑結構風格;3) something arranged in a definite pattern of organization、4) organization of parts as dominated by the general character of the whole、5) the arrangement of particles or parts in a substance or body、6) the aggregate of elements of an entity in their relationships to each other,與組成整體的部分相關,表示形成整體的內部結構。我們可將其與其他形容詞組合,如,social structure表示社會結構,plant structure表示植物內部結構。若和national組合,含義應為“國家結構”。再看system一詞: 1) a regularly interacting or interdependent group of items forming a unified whole和2) an organized set of doctrines, ideas, or principles usually intended to explain the arrangement or working of a systematic whole,與structure相似,表示整體與局部的結構關系;3) an organized or established procedure;4) harmonious arrangement or pattern和5) an organized society or social situation regarded as stultifying or oppressive,描述的是完善的模式和系統(tǒng),尤其是社會體系,根據這個含義可以組合出“國家體系(系統(tǒng))”之義。
《漢語大詞典》對“國體”的最后一個釋義是:“表明國家根本性質的國家體制,是由社會各階級在國家中的地位來決定的”。也就是說,民初譯者想取state system的國家體系(系統(tǒng))之義或者national structure的國家結構之義賦予“國體”,使其表示“國家體制”。且不論我國古漢語“國體”根本沒有“體制”之義,這幾個詞在能指、所指上就不對應,屬于明顯誤譯。由此觀之,這種只圖簡便,將其縮寫成“國體”對譯方式皆是造成概念誤植的根源。建議將state system譯為國家體制,將national structure譯為國家結構。
表3.屬于概念誤植的政治學和制漢語總結
2.畸形引申
“宣傳”典出《三國志·蜀志·彭羕傳》:“先主亦以為奇,數令羕宣傳軍事,指授諸將,奉使稱意,識遇日加”。同樣,《三國志·蜀志·馬忠傳》中記載:“延熙五年,還朝,因至漢中,見大司馬蔣琬,宣傳詔旨,加拜鎮(zhèn)南大將軍”。馬忠還朝,傳達詔書終止水路伐魏、改變戰(zhàn)略的指令。故此意為“宣布傳達”。同此意的語境還有《北齊書·孫搴傳》中“又能通鮮卑語,兼宣傳號令,當煩劇之任,大見賞重”,顯然,宣傳號令即指替國王宣布傳達號令;或在唐代曹唐的《升平詞》之二中,“宣傳無草動,拜舞有衣聲”,和宋朝王明清所著《揮麈后錄》卷一:“二人官雖崇,然止于承進文書、宣傳命令,如唐宦者之職”。多數為臣為官者在傳達上級詔旨、號令、命令時,都用該詞。古義之二為,向人講解說明,進行教育。如,宋王禹偁在《為宰臣謝賜御制歌詩表》所寫:“帝庸作歌,高視康哉之詠;上以風化,遠追皇矣之詩。燦然三章,誕敷四海,深形教誨,特有宣傳”。以及唐代不空《謝恩許新翻經論入目錄流行表》:“不空所翻圣典四十馀年,三朝已來,贊修功德,志在宣傳,上資王室,下潤生靈”。不空翻譯圣典四十多年,志向在于解釋經綸、教化人心,上到王公貴族,下到百姓生靈。古漢語“宣傳”僅有以上兩個釋義,而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出現“傳播、宣揚”之意,其原因來自民初時,以“宣傳”對譯英語詞propaganda。
Propaganda一詞最初可追溯至17世紀。1622年,天主教教宗成立傳道議會,宣傳信仰,對抗清教。起初只取宣揚、散播思想和行動之意,直到一戰(zhàn)以后,該詞開始廣泛用于政治學領域中,表示政治宣傳,自1929年,取意以信息或其他材料的形式發(fā)動某項事業(yè)。在《韋氏大辭典》中,該詞有三個釋義: 1) 羅馬教會向其領土之上的人民宣揚宗教思想(a congregation of the Roman curia having jurisdiction over missionary territories and related institutions);2) 散播理念、消息或謠言,目的在于扶植或毀掉某項事業(yè)或某個人(the spreading of ideas, information, or rumor for the purpose of helping or injuring an institution, a cause, or a person);3) 在前面釋義的基礎上加強語氣,將個人行為擴展到公眾行為(ideas, facts, or allegations spread deliberately to further one’s cause or to damage an opposing cause; also: a public action having such an effect)?!杜=蚋唠A英漢雙解詞典》(2005)對其的解釋更為簡單明確,把詞語的使用范圍限定在政治領域,表示政治領袖或政治黨派的宣傳: ideas or statements that may be false or exaggerated and that are used in order to gain support for a political leader, party, etc。
由此可見,在我國古義中,“傳達、宣布”之意暗含被動行為,它指的是下級完成上級的任務;“教育、說明”之意暗含主動,是說話者主觀向人介紹自己的思想,兩詞的施動者相反。后者雖與以propaganda 源語之意相符,但由于民初時我們對譯的是19世紀后的英文詞,propaganda語義已流變至政治宣傳,含有貶義色彩,此時以中性詞“宣傳”對譯,縮小了語義范圍,篡改了語義韻,二者不相對等。我國的外宣媒體、機構等都稱為publicity(如中共中央宣傳部: the Publicity Department, CCCPC),而非propaganda,就是在避免后者的貶義色彩所帶來的不良政治影響。深入兩種語言的內部厘清所指內涵,才能成功實現跨文化交際(張碩,2016: 95)。因此,建議將propaganda譯為“政治宣傳”或“鼓吹”比較貼切。
表4.屬于畸形引申的政治學和制漢語總結
3.虛假對等
“主義”是典型的日式后綴,用于翻譯以-ism結尾的名詞,表示形成系統(tǒng)的理論學說或思想體系(doctrine),如Marxism馬克思主義,Darwinism達爾文主義;或社會制度或政治經濟體系(system),如socialism社會主義、capitalism資本主義;以及思想作風(practice),如liberalism自由主義;subjectivism主觀主義。后來這種構詞方式保留下來,人們看到-ism詞尾,就想當然地將其譯為“—主義”,造出許多如“野獸主義(fauvism)、廢奴主義(abolitionism)”等不知所云的術語。
古漢語“主義”源自先秦典籍《逸周書·謚法解》:“主義行德曰元”。孔晁對其注疏曰,“以義為主,行德政也”。也就是說,主義即謹守仁義,以道德教化為施政準則來治理天下。該詞在西漢以后用于表示對事情的主張。如《史記·太史公自序》中的“敢犯顏色,以達主義,不顧其身”,意思是說,司馬遷敢于違抗皇帝的指令,為了表達主張,不顧自身處境。清朝《老殘游記》在第十一回中也采取此意:“其信從者,下自士大夫,上亦至將相而止,主義為逐滿”,即以驅逐滿人為主張。該詞至清末民初仍繼續(xù)使用,所采取的含義也是在主張的古義上引申而來,如梁啟超在《與林迪臣太守書》中說,“謂今日之學校,當以政學為主義,以藝學為附庸”。其中主義與附庸相對應,可以理解成主體,也可理解成主張,主張政學。
由此觀之,主義取主張之義時表示思想作風尚可說通,因為主張本義為“見解、主意”(如,韓愈《送窮文》:“各有主張,私立名字”),是個體思想的外在體現,是個性的、零散的。但用其表示體系,不論是政治、社會或是學說體系,都不太合適,因為主義只有在取含義“謹守仁義”時,才有行為體系的思想在其中,但這并非普適的體系,而是帶有歷史背景的系統(tǒng),是以儒家思想為指導的政治體系,而如今的資本主義社會制度與儒家大同社會的核心背道而馳;達爾文主義、列寧主義,只要在主義前冠以一個人名,就是一套新的體系?!爸髁x”已成為普適的詞匯,是一切有邏輯、有系統(tǒng)的準則,而不再帶有“義”的理念,實在是與其本義相差甚遠。因此,本文建議翻譯-ism后綴詞語時,對詞干的范疇加以區(qū)分。傳達一個人的理論學說、思想體系、思想作風時,可譯為“—主義”或“—思想”,在此有一例回譯案例:“毛澤東思想”是典型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詞匯,最初譯為Mao Zedong Thought,后來人們考慮到毛澤東思想實質上是一種理論體系,與Marxism的理論體系是相同屬性,因此建議將其改譯為Maoism。表達社會制度或政治經濟體系時,不應再取“主義”后綴,可考慮直接在詞干后加上其屬性,如“—制度”“—體系”、“—政策”等。
表5.屬于虛假對等的政治學和制漢語總結
漢字譯名是中日近代汲取西方文化的重要媒介,譯名的創(chuàng)立和衍生反映出外來新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在概念上的闕如或異同(王克非,1992: 54),在引入新術語時,不僅要思考雙語本義對應與否,更重要的是兩詞承載的文化背景對詞義、語義韻、使用方法等是否存在差異。尤其在借用第三國語言翻譯時,還需考慮該文化他者的介入對我國有無負面影響,避免造成中英語義兩不搭界的窘境。雖然內涵和外延隨時間而流變,本是正?,F象,舊詞賦予新義既是時代特征、也是時代要求,但“這種新義應當以古義為基點加以引申,并盡可能與國際通用義接軌,起碼要顧及古義或國際通用義兩者中的一個方面,如果與古義或國際義兩不搭界,又脫離了漢字字形提供的詞義展開空間,這種‘新義’便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負荷這種‘新義’的新語便是誤植詞”(馮天瑜,2005: 3)。因此建議盡量采用中文譯名引入外來語,以雙語的本義為基準,避免過度偏離、或為了翻譯而生搬硬套,造成概念誤植、畸形引申和虛假對等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