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英瑾
今年是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誕辰250周年。說起黑格爾,很多人腦子里就會冒出一堆標簽,諸如“唯心主義哲學家”“哲學辯證法的代表人物”等等,但這些標簽對于理解黑格爾哲學的真正意蘊,其實并沒有幫助,相反還會助長這樣一種刻板印象:黑格爾是一個滿嘴哲學術語,遠離真實生活的書呆子。實際上,黑格爾本人的百科知識非常豐富,也算勉強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在耶拿戰(zhàn)役的時候,法軍洗劫了他在“青椒”時期積累的財務;做學問的同時也有管理學校的行政經(jīng)驗,最后做到了柏林大學校長。就“知人論世”的水平而言,他是遠超過目前全球哲學學者的平均水平的。更重要的是,黑格爾的書并不像很多人所設想的那樣不知所云。我讀黑格爾有一個體會就是:你若沒法搞明白他在上一個段落里說些啥,先別著急,不妨先去讀下面的“附釋”,因為里面說的話要通俗很多。然后反過來再讀上一段,可能就會豁然開朗了。
在黑格爾的所有哲學書里面,比較適合入門者的都是那些與經(jīng)驗材料有點瓜葛的書,比如《歷史哲學講演錄》《美學講演錄》《法哲學原理》《精神哲學》等。我比較推崇的是《法哲學原理》,依筆者淺見,目前西方的文教系統(tǒng)出現(xiàn)了一些亂象—抽象自由主義者打著“政治正確”的名義亂搞平均主義的教育資源分配方案—其病根便在于摒棄了黑格爾的政治哲學智慧。譬如,目前美國學界主流的政治哲學思想都是作為康德之繼承發(fā)展者的羅爾斯哲學,而不是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大致而言,康德—羅爾斯哲學的關注點是個體的自由與平等,特別是教育機會的均等,黑格爾哲學則一開始就在特定的民族-國家共同體的維度內關涉?zhèn)€體的自由,而不愿意將自由視為某種“與生俱來的天賦人權”。實際上,黑格爾自己所承認的那種自由,恰恰是后天的暴力搏斗的結果,換言之,自由乃是在“主奴辯證法”所談及的個體間搏斗中,“主人”所獲得的某種特權。
由此看來,這位通常人眼中的“理性主義哲學家”,恰恰是肯定了暴力這一非理性因素在塑造自由概念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他同時也承認暴力能夠促成民族共同體的形成,并因此對康德式的“永久和平”理念產(chǎn)生了疏離。從更抽象的角度看,強調戰(zhàn)爭與暴力對于民族實體的塑造作用,其實就等于承認了經(jīng)驗的世界歷史中出現(xiàn)了“失敗者”與“成功者”之間的歧視鏈。而黑格爾本人所做的“哲學乃是在黃昏起飛之貓頭鷹”的著名斷言,則等于進一步做出了這樣的承諾:從“黃昏”開始的哲學研究的起點,無非就是對“黃昏之前”發(fā)生的世界歷史搏斗的結果的追認。
老實說,這種帶有實事求是色彩的哲學研究態(tài)度,雖然能夠幫助我們切近事情之真相,卻會因為如下兩個因素而不被世人歡迎:第一,這種揭露真相的哲學,將會無情地摧毀處在歧視鏈末端的失敗者的自尊心;第二,這種哲學會鼓勵勝利者的傲慢態(tài)度,以使得勝利者集團內部的“公眾形象營造團隊”感到自己的飯碗受到了威脅。然而,地球本身畢竟不是平的,無論有人試圖如何全面地在教科書里面抹掉盆地與高原之間的落差,這落差本身依然存在。毋寧說,無論抽象的自由主義者是否愿意承認,當下的世界歷史進程,其實已經(jīng)是由上述這種落差所產(chǎn)生的勢能所推動的。唯一值得嘆惋的是,我們又從哪里去尋找能夠理解這種大勢變化的新一代黑格爾主義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