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怡瑾
喧鬧嘈雜的房間,隨地可見的劣質道具,假發(fā)、假花、頭紗、搞怪眼鏡,成堆的各色衣物,紅的、綠的、黃的,不斷以夸張表情、動作逗笑的攝影師,我看著已經有點不耐煩地擺著造型的弟弟,忽然心生一陣同情。
空氣中有種說不出的無聊感,我無意識地攥著衣角,任由化妝師在我臉上左涂右抹,我看著鏡子里堪堪遮住臉上的痘痘的厚厚的粉,突然覺得很無力。拍了好幾次,攝像師和媽媽都不滿意。
今年夏天,我就16歲了,是個大人了,其實也就是個紀念照,我真沒覺得有多么重要,但是看著媽媽那激動的眼神,我又妥協(xié)了。
“你不是學過大提琴嗎,回家把它拿來試試,說不定能找到感覺?!?/p>
我返家走進儲物間,在角落里找到了它,陽光透過窗戶跑了進來,我用手輕輕一撣黑色琴盒上的灰塵,他們便四散在了陽光里了。我打開塵封已久琴盒,我又看到了它,這個陪伴了我整個童年的它,這個被我喜愛又被我拋棄的它。這個在我歡樂時奏出活潑樂曲,在我悲傷時陪我低鳴的它。
我靜靜地打量著它,古銅色的容顏被歲月磨礪,銅漆褪去,露出一道道斑駁的底色來。琴弦結成褐黑色,似乎只要稍微一調音就能斷裂。手指撥動琴弦,在那低沉渾厚的樂聲中,一段遠去的歲月呼嘯著翻滾而來.......
我初見先生是在一個初夏的傍晚,寬厚肥大的葉子后面,廣玉蘭的香味若有若無的氤氳在樹枝間。斜陽的余暉照著街巷,我不時抬眼偷瞄著先生。先生相貌平凡,稍顯銀絲的短發(fā)簡單干脆地別在耳后,透過鏡片的眼神干凈而清明。在她腿前的地上,一把暗橘色的大提琴靜默地立著,琴身有一些木紋,漆面平滑。
先生細細地摩挲著琴面,溫和地為我講解著:這是背板、琴頭、琴頸、指板、弦枕、尾柱、側板為什木,琴碼為牛子木,飾緣為椴木,面板制作為楓木,弦軸為烏木或紅木,拉弦板為烏木或合金,四根弦,音域約為四個八度,......我如墜云中,一片茫然。
窗外的廣玉蘭開得正濃,一朵朵碩大豐滿的花點綴在枝間,那白色的花瓣,杏黃的花惢記錄了我曾經的時光......
拇指要放在弓毛金屬圈兒上的一個凹下去的洞里,食指不能超過弓子上的那塊皮。中指和無名指要反搭在弓毛金屬圈上,小指必須放在弓毛螺絲上,口訣必須很熟練。膀子和手腕的力量不能忽視,要學著運用。雖然四根琴弦細細的,卻足以讓我的指頭通通腫起來。大拇指的血泡一個接著一個,直到磨出厚厚的繭。因為衣服薄,廉價大提琴琴后側的圓弧就卡在胸口的位置,略有些粗糙的琴身在那兒留下了一個狹長的月兒。我記得我常常因不能穩(wěn)定地運弓,發(fā)出鋸木般的噪音總是讓先生眉頭緊鎖。
最可怕的是日復一日的背曲子的乏味。新鮮感褪去,我只想扔下它,繼續(xù)去和小伙伴玩泥巴小人。我開始投機取巧,我偷偷調快了計時的鐘,我一人在家練琴時,常常翻開琴譜到《木蘭辭》,給琴弓上好松香,煞有其事的拉兩三下,在琴碼上自然地灑落松香,假裝自己練過琴。
真正到了演出那天卻又慌了。在先生擔憂而嚴厲的目光下,我抽了抽僵硬的嘴角。四肢堅硬的不能動彈,手不知道往哪放,“指法、指法,不能丟人......《木蘭辭》第一個音是什么來著的?我明明背熟了呀?!蹦侨瘴业那侔l(fā)出了刺耳的鋸木聲——
先生說,練琴最不能少的便是毅力。我整個童年什么都沒有,只有它,偏偏對于它,我也不是歸人,卻只是個過客。
那時,我的學業(yè)還不是那么緊張,我對大提琴依舊有著執(zhí)著的偏愛,我最喜歡的依舊是先生的獨奏。先生常說,大提琴是最高雅的樂器,被稱為“音樂貴婦”。它音色渾厚豐滿,具有開朗的性格,擅長演奏抒情的旋律,無論多么深沉而復雜的感情,它都能完美演繹。當她將琴身輕輕夾于兩膝間,當她流暢恣意地遨游于各個音階之間時,我似乎跌落進聲樂的世界。時而,我胸口似乎有什么噴薄而出,如立高山之上看遠水奔騰而下。時而,我又如置身晨間森林,聽鳥雀宛轉、晨露滴答。時而,我能體會歲月在歡快地流淌,時而,我又聽到人生在角落里發(fā)出的沉重嘆息.......
記得那是在我跟先生學琴兩年后的一個冬日,臨近年關了,天陰沉沉的,厚重暗黑的云在天邊層層堆積,要下雪了,空氣中的濕冷似乎滲進了每一個毛孔。我百無聊賴,有口無心地背著枯燥的琴譜,不時偷瞄著先生。先生陷坐在沙發(fā)里,靜靜地望著窗外,沉沉而感傷的情緒在她身上流淌著。她這樣已經一個小時了,自從接到兒子因為忙不回家過春節(jié)的電話后,她就這樣了。
我有些意外,在我的認知里,先生一直是優(yōu)雅而從容,樂觀而開朗的,就像大提琴一般。原來,她亦有所牽絆,有所掛懷。
先生說,人生其實就像琴譜,do、re、mi、fa、sol、la、si,有平原亦有高山,更不乏低谷,高興也罷,傷心也罷,接受也好,拒絕也好,人生便總是在這7個音階之間來回輪換。但最重要的是,處于低谷時要有不斷向上的希望與勤奮,堅守與毅力。身處高山時,更要有“不以物喜”的優(yōu)雅與從容。
外面街道上傳來孩子們嬉鬧的聲音,我不知道已經在這狹小的儲物間流連了多久,我撫摸這它寂寞的琴身,我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我16歲,如果沒有我重開儲物間,它將在凄涼的墻角死去,它的靈魂會在寂寥中死去。
我終于明白,它的一生精彩過,期待過,它曾是我的負擔,我的痛苦,我的噩夢,卻也給了我驕傲,快樂,它更是與我的過去血肉相連的一段歲月,一段有先生的歲月......
先生其實便是一把好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