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溝壑縱深莽莽蒼蒼的陜北高原,一直在民間流傳有這樣一種說法:男人一生有三大事業(yè),生兒子、蓋房子、娶媳婦。我認為,我憨厚敦實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陜北男人,蓋房就是他最主要的人生理想之一。
靜臥在高原上那處齊整的老窯洞是否是父親的功勞我不太清楚,但年輕時幫助鄉(xiāng)親們箍窯應(yīng)是父親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我們?nèi)覐年儽崩霞乙宦废虮眮淼蕉鯛柖嗨骨?,父親已在外探了二十多年的路。1959年臘月,寒風刺骨,我們?nèi)胰嗣爸鴩篮畞淼綎|勝酸刺溝煤礦,父親讓家人住在他提前安排好的工友武地生的一間傾頹的舊房內(nèi)。
第二年一開春,父親就開始實施他蓄謀已久的蓋房計劃:按照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他想在煤礦附近山的陽面挖一孔向陽窯洞。
聽到父親的計劃,工友提醒他:“這里的土質(zhì)與陜北的不同,不適合挖窯洞!”但為挖窯洞考察了一年瞅準了地方的父親已下定了決心,按時開工。挖到第三天,窯洞果然如所有人所料,坍塌了。做了十幾年礦工,經(jīng)驗豐富、身手敏捷的父親提前察覺到了危險,與工友成功逃脫。
那次事故后的,雖然誰也沒有批評和埋怨父親,但那一段時間里,父親卻像遭受了一次重大打擊,一蹶不振、一言不發(fā)。
母親認為:父親是因為損失了半袋白面、十幾塊錢而懊惱。
但我認為:父親是一個有理想的人,蓋不成房,就是破滅了他的理想,父親是在那段時間失去了目標,對無法讓他實現(xiàn)理想的酸刺溝徹底失望,沒有了留戀。
此后幾年,父親再也沒有提蓋房的事。
1964年,在礦區(qū)生活的第四個年頭,東勝“泥畫社”招收建筑工人,38歲的父親毅然辭去了煤礦工作,與幾位工友結(jié)伴來到了東勝,改行成了一名“泥瓦匠”。
我后來分析,父親之所以毅然轉(zhuǎn)行,是因為泥瓦匠的技能正好可讓父親實現(xiàn)理想。
1965年,全家跟隨著父親來到東勝,寄居在東勝南郊一間磚砌的窯洞內(nèi)。
1967年,沙塵暴過后的一個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味道的春日,父親用80塊錢買下了二完小南頭的一間小土房。那間土房是東勝老戶郭挨羊院子里的一間南房,土房的門面朝北,后墻外有一塊空地,距主街有三十多米。
全家住進去后,父親從此不再空手回家,起早貪黑地積累著建筑材料。幾個月里,父親積攢的磚瓦、石塊、舊門窗,柳條、木棍、破椽檁堆滿了土方的南墻。
第二年,在工友幫助下,緊貼著土房的南墻,父親用土打壘起墻,建起了一間朝陽的土房。
新房可以居住后,父親在新舊房之間半米厚的夾墻上開了一個洞,洞的兩側(cè)連著兩盤大炕,全家在新房里吃飯,在舊屋里睡覺。
對童年的我來說,天天在那個洞鉆來鉆去,是一件非常新奇快樂的游戲,也是我最深刻的記憶。
此后,父親用建筑材料在那片空地上標識和不斷擴張著自己的領(lǐng)地范圍。上凍前,正房成了兩間;第二年,正房成了三間,慢慢有了南房、有了院子、有了大門。
三年時間,一個四間正房、五間南房、占地200來平米的小院生長在了那里,成了我們穩(wěn)定的家。從此,全家結(jié)束了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生活,在東勝牢牢地扎下了根。
隨后,父親以120元的價格賣掉了原先的那間土房。
在那個大院里,有好幾戶從陜北來的打工者,他們像父親一樣,悄無聲息地擴大著自己的領(lǐng)地,他們蓋的房院,有著明顯的“移民”特色。
院子的角落里堆放著廢舊建筑材料;南房參差不齊、大小不等;“里生外熟”的正房門面還算齊整,但門窗不是一種樣式:有合頁的、有轉(zhuǎn)軸的,有玻璃窗眼、有糊紙的小格窗;窗眼用兩塊玻璃拼接,有的干脆釘一塊三合板或塑料布;門頭上的屋檐呈波浪形,露著一排未經(jīng)加工的黑色椽頭。
室內(nèi)屋頂骨架裸露,房梁、椽檁、“柳疤”是灰黑的顏色;坡度不大的屋頂防水簡單、經(jīng)常漏雨,下雨時,家里擺著十幾個盆碗,被雨點敲擊的“叮當”作響。
為攔截雨水倒灌,門口堆著一道土坎慢慢抬高了院子,讓室內(nèi)地面成了圪洞。雨后,屋頂?shù)陌啄嗔飨拢鹤永锔采w了一層軟泥,間隔半米,用半磚鋪出一條通向大門的路。
我對中年改行的父親的泥瓦匠手藝不敢恭維,在父親當了幾年泥瓦匠后,同行對父親認可的話是:“嚴師傅盤的一手好炕!”
雖然學藝不精,但在一家十口人捉襟見肘的生活逼迫下,父親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兒都肯干。除了泥工活兒,父親還干過油工,做過木匠,拉過板車,修過自來水和下水道……讓人吃驚的是,我還見過父親“畫腰墻”。
雖然畫得很簡單,只是幾根粗細線條和轉(zhuǎn)角的兩個“萬”字形狀,但有一點美術(shù)功底的我知道,用油漆在墻上畫平滑的直線是很難的。我至今也不知道,不會寫字的父親是怎么做到的?
我后來想,也許是父親對他蓋的那座平房的美觀度不滿意,于是,他一邊學習、一邊實踐,一邊掙錢養(yǎng)家糊口,一邊用現(xiàn)學的手藝改造和美化著他的作品。
二十幾年里,父親把土墻用白灰抹平,刷上白灰,畫上腰墻;把屋頂基本找平,糊上麻紙;在朝外的土墻上包一層磚;將門窗玻璃換成整塊,將門窗用砂紙打磨,油上一遍漆……
但父親的努力好似破麻袋上繡花——基礎(chǔ)太差,盡管父親非常努力,直到1997年大院整體拆遷改造前,最終也沒有達到父親滿意的效果。
我成家后,單位分給我一套房,是那種美觀的磚瓦起脊家屬房。整齊結(jié)實的外觀,整潔的水泥地面,家里有沙發(fā)、茶幾、圓桌和洗衣機,后來,還買了一臺14英寸彩電。
那幾年,家鄉(xiāng)再來人,父親會領(lǐng)著他們到我家來參觀。在家鄉(xiāng)人的夸贊聲中,父親臉上泛著紅光,寫滿了成就感。
1999年,單位分給頂替父親當了建筑工人的弟弟一塊宅基地。弟弟蓋房期間,年近七十的父親晝夜守在那里,用了一個夏天,幫著工人為他的小兒子蓋起了一座高大寬敞的磚瓦起脊房。
喬遷之喜,大家在一起相聚。父親站在院外,靜靜地仰望著那座漂亮的建筑,客人和路過的同事紛紛給父親道賀。父親請他們進屋喝茶,神情中有一種平和的驕傲與自豪。
聚會那天,父親喝多了酒,說了很多話,但由于場面嘈雜,我沒能聽清父親講話的全部。但我仍然可從模糊的記憶閱出父親的喜悅。
多年以后,在經(jīng)歷了生活的艱辛后靜心閱覽那天模糊的記憶,我才陡然明白,原來就在那一天,父親之所以那么的激動,是因為古稀之年的父親終于實現(xiàn)了他一生中的那個為兒子蓋一座好房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