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北宋太醫(yī)孫昉,號“四休居士”,黃庭堅問他“四休”之意,孫答曰:“粗羹淡飯飽即休;補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滿過即休;不貪不妒老即休?!崩宵S嘆賞曰:“此安樂法也?!?/p>
那一句粗羹淡飯,顯示普通人的平常心,喝五味調和的濃湯,吃淡飯,日子過得平穩(wěn)妥實,簡單飯食業(yè)已滿足。
疙瘩湯,兒時常吃。青菜,切成丁,在鍋中翻炒,稍則舀水,蓋上木鍋蓋,待水翻滾,將事先調好的一碗面糊,用勺挑,一勺一勺,放入鍋中,不大一會兒,一鍋青菜疙瘩湯即已做成。那時的冬天,天色向晚,外婆做好的疙瘩湯,鍋中微涼。我盛一碗,放入辣椒、蒜花,呼啦呼啦地吃。吃青菜疙瘩湯的最好境地,是在暮色四合,微雨清涼的傍晚。
當然,粗羹還有一碗絲瓜蜆子湯。早幾年,縣市采訪,午餐時,有一碗絲瓜蜆子湯。蜆子與絲瓜合煮,雖是粗羹,卻是妙物,青綠絲瓜切成細條,有韭菜的撮合,絲瓜、韭菜提香,再加上蜆子的鮮,惹得人要多喝幾口。
若疙瘩湯、絲瓜蜆子湯是粗羹,燙飯與泡飯則是淡飯。
燙飯與泡飯,同樣的一碗飯,捧在手掌間,卻履歷不同。
燙飯是昨日剩飯,倒入鍋中,注入水,重新經歷一次赴湯蹈火,米粒變得綿柔,類似一段感情的復蘇。一陣急風猛火之后,輕挑慢捻,一星如豆,一鍋飯很快進入粥的境界。
泡飯還是飯。將滾燙的開水,倒入碗中,每一顆米粒,便身心舒展,吃泡飯的人,總是要求很低,想法簡單。尋常人家粗俗飯食,比方便面還方便,比簡餐還簡單。
北方人是不屑吃泡飯的。那年,堂妹從濟南來,看見我吃泡飯,疑惑不解,這樣清湯寡水的米粒,怎么下咽呀?也許在她心里,“舒服不如躺著,好吃不如餃子”。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有著不同的飲食習慣。
吃泡飯,需要氣候適宜。夏、秋兩季,窗外風和景明,氣溫相差無幾,一碗水很快將一碗飯米燙熱。如果是放在北方,隆冬烈風,那飯早已凍成冰疙瘩,再熱的水,怕也難以融化昨日內心堅固的感情。
在我的印象中,才子佳人詩酒風流,其實一打聽,他們也是吃泡飯的。
《紅樓夢》中,公子小姐也經常吃泡飯?!都t樓夢》四十九回,寶玉趕著到蘆雪亭擁爐作詩,在賈母處“只嚷餓了,連連催飯”,“寶玉卻等不得,只拿了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齏,忙忙的咽完了”。
《古食珍選錄》里說,董小宛“精于烹飪,性淡泊,對于甘肥之物質無一所好,每次吃飯,均以一小壺茶,溫淘飯”。原來,美女吃泡飯,竟是尋常之事。
在鄉(xiāng)村,我曾見過一老農,蹲在河坡,將一碗泡飯吃得恣肆忘情。他雙手捧著一只碗,身后簇擁的是朝夕相處的莊禾,滿世界搖曳。那時候,我坐在一條行駛的船上,久久地注視著那個吃泡飯的人。船行遠了,還看見他,就這么一直捧著碗,在河沿上蹲著,眼神目視遠方。我想,他一天的勞作之后,便是安靜地在這河沿上待一會兒,吃一碗飯,發(fā)一陣呆。夕陽的余暉里,一個人的晚宴,吃泡飯的人,成了一幅溫柔的剪影。
有時候,人生的奔波、艱辛就是為了這一碗飯。一天的勞作之后,回到家中,將那些農具朝墻邊安靜地一放,搖一搖暖瓶里的水,趕緊泡一碗飯,蒼天厚土啊。
比起西餐,那些刀叉交錯的煩瑣。吃泡飯,它的搭配非常簡單,“麻蝦醬”“醬鮮豆”是美妙的佐餐。兒時故鄉(xiāng)的小河里,盛產銀白色的小蝦,小蝦熬成的醬,有著蝦的鮮和醬的香?!搬u鮮豆”是鄉(xiāng)下姨媽托人捎進城來的,每年秋后,姨媽將那些收獲的黃豆,做成豆黃,再放在竹匾里,擺太陽底下翻曬,最后將它們放在一只壇內悶釀,便做成潤黃的醬鮮豆。
“麻蝦醬”和“醬鮮豆”,是一種絕無任何添加的鄉(xiāng)間鮮。在洋快餐大行其道的現(xiàn)在,是一種純情。
泡飯是簡潔的情愫。燙飯是相濡以沫的深愛。能夠在傍晚坐在一起,和和氣氣,嗤嗤作聲,吃燙飯的一家人,他們的日子雖然過得波瀾不驚,卻是一種溫潤、舒坦的簡單幸福。
有誰見過將一碗飯,吃得如此從容,吃得簡潔明快,吃得熱氣騰騰?能將那一碗飯吃得風生水起的人,他的生活,便是簡潔明快,又繾綣溫馨。那是熱氣騰騰,水汽裊裊的生活呀,是昨天的哲學與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