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鋒 鄭婕 王浩
私家園林自西漢產(chǎn)生以來[1],其規(guī)劃設(shè)計和營建大都由男性主導。清代史搢臣在《愿體集》中強調(diào)“女子無故不許出中門,出中門必擁蔽其面”[2]。由于封建思想對女性身體的束縛,導致女性對園林的使用和依賴程度高于男性。目前,學界對園林和女性問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女性與景觀設(shè)計[3~5]、女性對古典園林的影響[6~8]、女性美與園林美[9~10]、女性紀念園林[11~12]和女性設(shè)計師現(xiàn)狀[13~18]等。清代私家園林出現(xiàn)由“隱于園”向“娛于園”轉(zhuǎn)變的趨勢[1],女性教育也出現(xiàn)了“愚昧女性多被受教育男性所回避”觀念[19]。雖然有學者已關(guān)注到園林空間具有培育古代女性人格品行的功能,但研究數(shù)量少且年代跨度較為寬泛,目前僅有劉珊珊等[20]以現(xiàn)存的古籍繪畫資料為研究對象,從常識、勞動和文化3個方面對園林與女性成長和教育的作用進行總結(jié)。而聚焦于清代時期的園林與女性教育的研究較為匱乏。
清代小說中女性接受知識教育和人格塑造的背景多為園林環(huán)境。正如《石頭記》所寫“自寶玉入園子以來,與眾姊妹或讀書,或?qū)懽?,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謎,無所不至”[21]。本文以商務(wù)印書館萬有文庫本《增評補圖石頭記》(1930年版本)為研究對象[22],該書每卷均完整地保留了《紅樓夢》初版中具有中國古典園林景觀要素的260余幅插圖,故主要通過選擇書中的圖像中反映的與教育相關(guān)的活動,來探討園林空間對女性教育的作用。
《增評補圖石頭記》中描寫的女性在園林中所接受的自然科學教育主要包括對動植物的認知和自然氣候的了解。
動物、植物是園林造景中的重要部分,文震亨在《長物志》中便以“對列數(shù)株,花時如玉圃瓊林,最稱絕勝”來突出植物在景觀造景中的重要作用?!对鲈u補圖石頭記》第27卷中的插畫刻畫了寶釵撲蝶的場景(圖1):畫中以沁芳亭為構(gòu)圖主景,寶釵走至沁芳橋,見白色蝴蝶飛過,便伸出錦扇撲蝶,活靈活現(xiàn),風舞翩躚。芒種時節(jié),粉蝶、卷蛾等鱗翅目動物活動異常,園林給閨閣女性提供了在游戲中了解動物的生長習性和生物學特征的場所。此外,書中關(guān)于眾裙釵與植物的互動著墨較多:史湘云擺螃蟹宴時,寶釵用桂蕊引魚,迎春用花針穿茉莉。桂花Osmanthus fragrans、茉莉花Jasminum sambac是夏季常見的花卉種類,桂花濃郁,茉莉清香,正道是“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猶覺玉肌涼”。園林中的日常生活使她們在不經(jīng)意間提高了對植物文化知識的理解。
園林空間還可以幫助女性了解節(jié)氣時令,增加科學知識。清明、谷雨、芒種等時令節(jié)氣,眾姊妹通常會在園中舉行活動。比如,芒種時節(jié)是每年公歷6月5-7日,百花凋零,預示夏季的開始,大觀園的姑娘們則用各種禮物來祭餞花神。這些習俗不僅幫助女性了解花期長短與物候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且對編年計法知識有所掌握。女性在園林中所接受的自然科學教育類似于今天的“學前教育”,對于培養(yǎng)女性的自然科學素養(yǎng)具有重要的作用,通常使女性在日常生活和游戲中被潛移默化地熏陶,其形式感和儀式感較弱,往往容易被忽視。
智力體育活動主要是指對女性腦力和體力的教育。對女性智力的開發(fā)主要是通過游戲進行鍛煉,如猜字謎、斗草和九連環(huán)等。《增評補圖石頭記》第50卷描寫了眾姊妹猜字謎的場景(圖2):畫面以暖香塢為構(gòu)圖中心,建筑三面環(huán)山,向南敞開,與周圍景觀相互融合、滲透,形成巧妙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23]。字謎的謎底通常取材自園林,主要分為詩句、植物和漢字三類。如李紈首先以四書中“觀音未有世家傳”進行出題,接著又以濱水植物中常見的“蒲蘆”(蘆葦Phragmites australis)進行構(gòu)思,出題“一池青草草”,最后又以花草的“花”字為謎。園林不僅提供了字謎游戲的選材要素,而且還創(chuàng)造了鍛煉女性智力的優(yōu)美空間。
體育主要分為競技體育和娛樂體育。競技體育主要包括蹴鞠、捶丸、馬球和木射等,而娛樂體育則包括棋牌、釣魚等活動[24]。由于封建思想對女性的束縛和園林基址的有限性,明清女性的體育教育主要為娛樂體育。棋牌在我國出現(xiàn)的歷史較早,《史記·蘇秦列傳》中就有對臨淄市民下六博棋的記載,謂之“斗雞走狗,六博蹋鞠”。《增評補圖石頭記》前80卷里有12卷記述了大觀園中的圍棋活動,包括手談和趕圍棋游戲。園林中不僅有建筑可為女性提供下棋、觀棋的場所,其水體還可以供女性開展釣魚活動。釣魚作為一項戶外有氧運動,需要足夠的體力來支撐長時間的站立,同時可以很好地調(diào)節(jié)神經(jīng)衰弱、失眠甚至高血壓患者的身體狀況[25]。《增評補圖石頭記》第81卷中所繪的插圖(圖3)描繪了邢岫煙、李綺、李紋、探春在園林中進行競技釣魚的情節(jié):畫面左側(cè)為溪流,右側(cè)為假山,遠處則為白墻;探春把釣繩拋入水中,不久便有“楊葉竄兒”①楊葉竄兒:即鱉鰷,也叫“竄條魚”“鲹鰷”“白條”“鰷魚”等。屬鯉形目鯉科鲌亞科屬,體長,扁薄。吞鉤;而李紋也把釣竿垂下,但心性浮躁,稍有動靜便挑起來,一直無魚上鉤。釣魚活動不僅鍛煉了體力,同時也培養(yǎng)了女性冷靜沉穩(wěn)的性格特征。智力體育教育類似于今天的“小學教育”,下棋、燈謎、釣魚、斗草等游戲?qū)ε囵B(yǎng)女性邏輯推理能力、體能和性格塑造具有重要作用。
鄭玄注《禮記》中的“婦功”為“絲麻也”,明代趙弼在《青城隱者記》中記載“女織男耕,桑麻滿圃”,這些史料都是古代女性的社會分工的明顯佐證。由于古代女性多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園林則成為女性學習生活技能的主要場所[26]?!对鲈u補圖石頭記》中所記載的清代女性在園林中進行的生活技能教育主要分為針線女紅、藥理美容和家務(wù)管理3種。
針線女紅是古代女性必須掌握的重要技能之一,技藝優(yōu)劣甚至成為判斷“優(yōu)質(zhì)”女性與否的重要要素。南宋陳德武曾言:“日理絲機,宵拈針線”。《增評補圖石頭記》對針線女紅的記述較多,如第35卷中便記載了鶯兒為寶玉打梅花絡(luò)的故事(圖4):畫面以抱廈展開,廳內(nèi)寶玉、鶯兒和襲人圍桌而坐,鶯兒以黑色絡(luò)子來配紅色的汗巾,并以“一炷香”“朝天凳”等8種花樣供寶玉選擇。畫面中精致的內(nèi)部空間在滿足各類藝術(shù)文化活動需求的同時,還成為空間意境營造的重要部分。比編制針線等更能體現(xiàn)女紅技藝水平的是刺繡。園林中的花卉、山石、鳥獸等通常是刺繡花樣的素材來源,光線充足的環(huán)境也為正確辨別絲線的針腳與色系提供了便利?!对鲈u補圖石頭記》第36卷描繪薛寶釵為賈寶玉繡鴛鴦的故事(圖5):畫面以怡紅院正廳為構(gòu)圖中心,廳內(nèi)空間通透,不分間隔;廳外粉垣環(huán)護,湖石周垂,前植海棠花Malus spectabilis,其勢若傘。寶釵坐于敞軒,手中拿著寶玉的肚兜,繡著鴛鴦戲蓮的圖案。女性于園林中做針線活、學習女紅刺繡的情況在清代非常普遍,并隨著社會階級分化,成為后來江南地區(qū)職業(yè)女工的前身[27]。
植物元素在《增評補圖石頭記》中出現(xiàn)較多,前八十卷中共出現(xiàn)228種[28]。豐富的植物給她們制作胭脂水粉、辨別草藥、學習藥理知識提供了材料。書中第60卷便提到了眾姊妹用花卉所制作的“茉莉粉”“薔薇硝”“玫瑰露”和“茯苓霜”4種養(yǎng)顏護膚的化妝品,湘云在蘅蕪苑居住時偶染杏斑癬,便用寶釵制作的“薔薇硝”擦臉。據(jù)《本草綱目》[29]記載,薔薇Rosasp.的藥用價值較高,具有清熱活血、解毒的功能,而“硝”則具有消散、拔膿的作用[30]??梢?,“薔薇硝”對杏斑癬的治療作用是大觀園中眾女性皆知的藥理知識。
男權(quán)社會中,男性主外,女性主內(nèi)。女性在承擔針線女紅的同時還需要操持生活事務(wù)。眾姊妹跟隨寡嫂李紈生活在大觀園,待字閨中。園中事務(wù)偶爾也需要她們暫為管理,其中較為著名的故事便是“探春理家”(卷56,圖6):整幅畫面以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建筑為主體,探春坐在廳內(nèi),與李紈、寶釵商定,將園子中的田地、苗圃、花草香料等承包給園中諸婆子,同時取消重復浪費的生活費用。女紅教育體現(xiàn)的是女性的操作能力,而處理家庭事務(wù)則從側(cè)面表現(xiàn)出清代女性的管理能力。
據(jù)學者吳晶考證,清代初期江南女性經(jīng)常于西湖畔的私家園林中結(jié)詩社,吟詩對句,詩詞歌賦,無所不能[31]。
女性的文化審美教育主要集中于詩詞歌賦等方面?!对鲈u補圖石頭記》中對女性在園林中所受的文化審美教育著墨最多,如“秋爽齋結(jié)海棠詩社”“蘆雪庵廣聯(lián)對詩”“桃花社作詩填詞”等。在園林環(huán)境下的詩文學習主要分為團體學習和個人學習。卷37的插圖(圖7)以秋爽齋為構(gòu)圖中心,眾姊妹聚于其中,探春出題詠白海棠Malus spectabilisvar.albiplena,迎春以七言律詩進行限韻,眾人有的低頭思索,有的撫弄梧桐Firmiana simplex?!对鲈u補圖石頭記》中個人詩詞歌賦學習最著名的為“香菱學詩”(圖8):香菱坐在蘅蕪苑的暖閣內(nèi),薛寶釵立于身后,香菱把王維的五言律詩、杜甫的七言律詩和李白的七言絕句通通熟讀,并以“十四寒”為韻,以窗外的景物填詞作詩。廳外,海棠、芭蕉Musa basjoo構(gòu)成前景,東側(cè)水系,疏水無盡而不知源頭。園林不僅為各種活動提供場所,更是女性結(jié)社、吟詠情操志趣的理想背景。
除了詩詞歌賦之外,閨閣女性還會在園林中切磋茶道,學習樂理知識。據(jù)黃慧君考證,明后期的江南文人對雅致、自然的品茶環(huán)境較為推崇,而園林便是切磋茶道的首要空間[32]?!对鲈u補圖石頭記》卷41插圖(圖9)描繪了櫳翠庵品茶的情節(jié):月洞窗前,白皮松Pinus bungeana、梧桐搭配假山形成前景;中景為櫳翠庵耳房內(nèi)的人物細節(jié),寶釵坐在榻上,黛玉坐于妙玉的蒲團;透過花窗則可看到更為深遠的“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遠景山林空間。櫳翠庵內(nèi),妙玉用5年前梅Armeniaca mume花上的雪水煮茶,并道出關(guān)于茶道的“一杯為品,二杯為解渴的蠢物,三杯是飲牛飲驢”經(jīng)典論斷,從制茶的原材料到品茶的細節(jié),都體現(xiàn)出眾女性深得茶道神韻之三昧?!对鲈u補圖石頭記》卷86插圖(圖10)則再次使用框景進行構(gòu)圖,綠竹和白墻橫亙于前。瀟湘館里,黛玉向?qū)氂裰v授琴譜九徽和五弦,并舉例吟、揉、綽等8種手法。眾姊妹在日常生活中便接受著詩詞歌賦、樂理茶道的熏陶,這在“婦女只許粗識柴米魚肉數(shù)百字,多識字無益而有損也”的清代是難能可貴的。
清代女性多被禁錮于高墻之內(nèi),園林不僅成為她們?nèi)粘;顒拥闹饕獔鏊?,也成為其接受教育的重要課堂。本文通過對《增評補圖石頭記》中園林畫的解讀,得出園林對清代女性教育功能分為自然科學、智力體育、生活技能和文化審美4種,并總結(jié)出園林成為清代女性接受教育場所的相關(guān)原因。
清代園林與邸宅關(guān)系比之宋、明兩代更為密切。植物造景比重大,植物成為女性認識自然、了解生物科學知識以及學習美容藥理的重要元素。清代園林開敞空間較少[33],加之封建社會認為“靜”是女性優(yōu)秀的品德,這種束縛女性身體的思想導致其無法進行類似蹴鞠、木射等體能活動,娛樂體育如下棋、釣魚和斗草等“靜”體育便在園林中應運而生。此外,園林空間中視線明亮,為刺繡女紅提供了適宜的學習環(huán)境。
但值得一提的是,插圖的內(nèi)容側(cè)重于貴族階級,無法對中產(chǎn)及其以下階級園林與女性教育的關(guān)系進行探討,結(jié)合這一時期的女性著作,如《剪燈新話》《新鐫批評繡像玉嬌梨小傳》等來梳理清代時期其他階級的園林女性教育功能將是今后研究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