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宇昕
孔子自漢代以來的地位決定了他對文學闡釋的“權威性”與影響力,《詩經(jīng)》作為“五經(jīng)”之一,孔子對其相關內(nèi)容的評價必然會極大地影響文學史上對它的接受??鬃訉Α对娊?jīng)》有著“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1]的評價,而對于鄭聲卻做出了“鄭聲淫”和“放鄭聲”的批評。在眾多研究著作當中,學者對于鄭風的內(nèi)容與思想的解讀也往往依照孔子的這兩句評價延伸展開。
現(xiàn)有的文獻當中,對這一問題的主要觀點是把鄭聲直接等同于《詩經(jīng)》當中的鄭風,把“淫”直接解讀為“淫穢、淫亂”之意。此外,在后世的接受中,“鄭風”還常常作為俗樂的代名詞出現(xiàn)在各類文獻當中,與施于朝中的雅樂形成一組對立。將“鄭聲淫”問題簡單化處理,極易忽略其具體的指涉意義與文化內(nèi)涵。因此,選擇這個問題研究,既可補充現(xiàn)有研究之不足,又可在此基礎上對《詩經(jīng)》特別是鄭風部分進行重審。
《詩經(jīng)》作為我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源頭,在中國文學史上起著奠基作用?!对娊?jīng)》按照音樂特征和功用的不同,大體可分為風、雅、頌三個部分?!对姶笮颉穼ⅰ帮L”置于六義之首,鄭風是詩經(jīng)的十五國風之一,共二十一篇,均為東周時期的作品??鬃印胺培嵚暋币徽Z,使《鄭風》在后世的接受中成為《國風》當中與眾不同的一部分?!墩撜Z·衛(wèi)靈公篇第十五》將鄭聲與佞人并舉:“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盵2]依此可以推知,“淫”自然是對鄭聲的某種負面評價,而“鄭聲淫”則成為“放鄭聲”的主要原因。
孔子對《詩經(jīng)》那句十分著名的評價“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似乎與“鄭聲淫”形成了一對鮮明的矛盾:既有“思無邪”之語,何出“鄭聲淫”一說?《論語》當中出現(xiàn)這樣一對相悖的觀點,使人不得不深究“鄭聲淫”的所指,由此也引發(fā)后世無數(shù)文人學者的探究與解讀。
對“鄭聲淫”的解讀多種多樣,這里不妨先從“思無邪”入手,對這組矛盾進行重申?!八紵o邪”本出于《詩經(jīng)·魯頌·駉》:“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魚,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p>
高亨在《詩經(jīng)今注》中認為,這里的“思無邪”指的是“養(yǎng)馬者不做盜賣馬草馬料這種邪事”[3]。孔子曾用“思無邪”對《詩經(jīng)》的總體內(nèi)涵進行概括。朱熹在《詩集傳》中認為孔子的用法“蓋斷章云爾”,詩歌本身“美惡不同”,而是通過特定的表述方法使讀詩之人“得其性情之正”。
對于“思無邪”,大體可以判斷出兩種含義:第一種可能是孔子使用“思無邪”在《詩經(jīng)》當中的原意,至少是引申義。此時“思無邪”可以解讀為“人們不做違背道德的邪事”,這里“思”字是語助詞,沒有具體的指涉意[4]。第二種情況則是孔子由詩經(jīng)篇目中斷出“思無邪”一句,取其“思無邪意”之意[5],這里“思”字實指為詩經(jīng)的“思想內(nèi)容”。不難看出,要探究當時語境下孔子“思無邪”的具體含義,關鍵在于解決“思”字的虛實問題?;氐健墩撜Z》文本當中尋找內(nèi)證,“思”字的所有用法如表1所示。
由表1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思”在論語中的用法多為動詞或名詞,并無如同詩經(jīng)原文“思無邪”的語助用法。因此,可以大致推斷,孔子所說的“思無邪”與《詩經(jīng)·魯頌·駉》不同。而從論語文本內(nèi)證來看,不論這里的“思”是名詞還是動詞,其最終所指都是與思想相關的實指。那么,如果“鄭聲淫”取其字面含義的話,“鄭聲淫”與“思無邪”則確為一組對立的概念。
鄭聲是什么?為什么孔子對于《詩經(jīng)》的評論在鄭聲這里出現(xiàn)了分歧?在現(xiàn)有的研究文獻當中,基本存在兩種主要態(tài)度:一種是把鄭聲直接等同于《詩經(jīng)》當中的鄭風,第二種是把“淫”直接解讀為“淫穢、淫亂”之意。這是把“鄭聲淫”問題簡單化處理的做法,極易忽略其具體的指涉意義與文化內(nèi)涵。研究者多從孔子與朱熹等人的立場入手考據(jù)“鄭聲淫”的含義,但是至今尚未尋得鄭聲的確切指涉。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鄭聲”“鄭風”“鄭詩”與“鄭俗”等概念之間的關系變得邊界模糊,難以界定。對于鄭聲的界定,主要有以下兩種觀點:鄭聲即鄭詩說和聲詩分論說。鄭聲即鄭詩說,從許慎與朱熹開始,以“鄭詩二十一篇,說婦人者十九矣,故鄭聲淫也”[6]和“不應既以風為雅又于鄭風之外別求鄭聲”[7]的觀點為代表。聲詩分論說在后來的研究中比較普遍,以辛筠[8]為代表。
表1 “思”字的用法
另外,對于“淫”的解讀集中在文化意義上,主要有以下幾種傾向:第一,從文化意義上對鄭風中所謂“淫事”進行文化學上的解釋,從而界定“淫”的具體所指。第二,以孔子時代的政治立場出發(fā),說明孔子做出“鄭聲淫”的語境,從而將“淫”落實為一個更具有政治批判意義色彩的形容。第三,將“淫”歸結為音樂層面上的某種特征,此時“淫”不再直接指向內(nèi)容與思想,而成了對音樂風格的概括。
“淫”字除了最為常用的“淫亂、淫奔”含義外,在《說文解字》中還有“久雨為淫”的釋義,可引申為“過度而不止”,用于“鄭聲淫”的語境當中指的是鄭聲作為音樂的風格特征。楊慎《丹鉛總錄·訂訛》“聲過于樂曰淫聲”[9]是初步將“淫”字的指涉與樂曲問題相關聯(lián)的說法。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概括楊慎等人的觀點為“非必淫奔之謂,‘其聲相犯’之也”[10],較早將“鄭聲淫”與音樂特征相聯(lián)系,但并沒有對其具體特征進行深入探究?!奥暋痹凇墩撜Z》中的幾次出現(xiàn)分別為“鄭聲淫”“聞弦歌之聲”和“惡鄭聲之亂雅樂”,不難看出,在《論語》的語境當中,“聲”與樂是分不開的。同時,在與《論語》同時期的先秦諸子散文當中,也多見“大音希聲”“鐘鼓之聲”的用法,可知“聲”在《論語》時期的用法多為“聲”“音”相關聯(lián)。因此,可推知孔子所說的鄭聲應指有鄭地特色的樂曲,“鄭聲淫”則是孔子對這種音樂特征的評價,并且這里的“淫”與《詩經(jīng)》的詩歌內(nèi)容無法直接相掛鉤。
然而,《詩經(jīng)》作為歌樂舞一體的上古時期的文學作品,其內(nèi)容與配樂、表演形式等方面必然存在著互滲,即鄭風與鄭聲應是相諧的,鄭聲既然是淫的,那么鄭風則也必然或多或少帶有相應的特征。因此,即使“鄭聲淫”指向的是音樂特征,其仍不足以解釋“鄭聲淫”與“思無邪”的沖突。
在《論語》當中,孔子曾提及“《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11]。同為《詩經(jīng)》篇目,孔子為什么單說“鄭聲淫”?或者說,在孔子的評價體系下,何者為“淫”,何者不“淫”?
關于鄭聲的特點,《禮記·樂記》曾有記載:“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征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怗懘之音矣。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陂,其官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征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盵12]鄭衛(wèi)之音有淫靡錯雜、曲調(diào)變幻的特點,與孔子向往的黃鐘大呂的雅樂自是截然不同,此時淫形容曲風之淫靡。
從文本角度來看,《鄭風》與《關雎》也存在著很大差別?!蛾P雎》以男性主人公的口吻表達了對女子的傾慕,再現(xiàn)了男子取悅心上人的過程。詩篇感情內(nèi)斂,絕少外露,表達感情最為直接的句子也不過“君子好逑”“輾轉反側”爾爾。這里的“君子好逑”嚴格來說應是對女子的一句評價,而非男子個人情感的抒發(fā),且做出這樣的評價之后,男子并沒有直接表白心跡,而是用琴瑟與鐘鼓等極其雅致的方式去傳達自己的心意。整首詩歌表達十分含蓄,也難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被經(jīng)學家解讀為“后妃之德”。反觀鄭風的二十一篇詩歌當中,《將仲子》中的男子跳墻與女子相會;《遵大路》主人公對將要離去的心上人直接苦苦哀求、百般挽留;《女曰雞鳴》則生動地再現(xiàn)了男女夜間互相調(diào)笑的場景,雖有“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之語,但總體基調(diào)仍然是活潑俏皮的,類似的還有《山有扶蘇》《褰裳》。值得注意的是,與《關雎》的男性視角不同,鄭風中存在著大量女性口吻的詩作。鄭風中的女性或與戀人俏皮調(diào)笑,或大方邀請男子唱歌,或?qū)δ凶拥情T相會表示期待與欣喜,這些詩作塑造了一個熱情奔放、感情炙熱的女性群體。這種對情感的表達已經(jīng)超越了《關雎》琴瑟鐘鼓式的含情脈脈,超越了止乎禮義的世俗標準。
即使是鄭風中的男性視角詩作,也有著不同于《周南》等國風的大膽?!兑坝新荨放c《關雎》類似,同為男性在野外遇到自己心儀的姑娘所作,不同的是,前者興句過后,年輕的小伙直接就提出了“適我愿兮”的請求,略過了后者琴瑟鐘鼓的風雅,這一直一曲也許正是孔子價值體系內(nèi)淫與不淫最大的分別。
此外,屈原的《楚辭·招魂》中有這樣的表述:“鄭衛(wèi)妖玩,來雜陳些。”[13]由此可以推知,鄭詩作為入樂的詩篇,其除了配樂外,還存在著與之相諧的舞蹈表演。這種歌舞形式曲風纏綿,表演方式也十分曖昧、令人著迷。這種表演所面對的受眾同樣是地位較為顯赫的男性群體,這種藝術形式在發(fā)展中滑向聲色犬馬的審美情趣,使人沉湎其中。且鄭聲在韓非子之后,賈誼、司馬遷等人對之都有“亡國之音”的評價。如此看來,鄭聲既是亡國的誘因,又是國政渙散的直接表征。
但需要注意的是,鄭聲的“淫”主要體現(xiàn)在表現(xiàn)方式過于直白甚至暴露,違背了孔子一直強調(diào)的“溫柔敦厚”原則,無法如同《關雎》一般很好地起到詩教作用。但也必須看到,這種越界僅僅止步于表現(xiàn)方式,在鄭風二十一首當中,并沒有哪一首詩歌所要傳達的是違背道德倫理的思想,這也許即是鄭風淫而不邪之處,也是“鄭聲淫”與“思無邪”之間的微妙聯(lián)系的空間。
基于孔子提出“鄭聲淫”的《論語》文本所尋得的內(nèi)證以及同時期其他作品的佐證,可以得知,孔子所說的“思無邪”與詩經(jīng)中所說的“思無邪”含義不同,是化用或曲解后的再創(chuàng)造。而“聲”在《論語》及同時期的文學話語語境當中多與音樂相關聯(lián),鄭聲指的是包括《詩經(jīng)·鄭風》所配樂曲在內(nèi)的鄭地民間音樂,具有淫靡纏綿的特點。而《詩經(jīng)》作為歌樂舞一體時代的產(chǎn)物,音樂上相應的特點一定會體現(xiàn)在其文字載體與表演形式上,也即音樂的靡麗以及語言的熾烈突破了孔子所持的儒家傳統(tǒng)“中正平和”的特點,因此孔子對其做出的評價是負面的,甚至以佞人對舉。盡管表述大膽,但在仔細研讀后會發(fā)現(xiàn),鄭風的這種突破是“不越矩”的,它并沒有沖決道德、悖逆人倫。鄭風作為民間俗樂的代表,與國風對比必然存在差異,而“鄭聲淫”恰是孔子基于這種差異對鄭風的理解和評價。
淫作為一個相對負面的評價,在孔子的邏輯中的直接所指是鄭地音樂的特征,但體現(xiàn)在文本與表現(xiàn)方式上則形成一種熾烈奔放的風格。理解“鄭聲淫”需要從詩樂舞一體的角度出發(fā),全面地看待三者之間的互滲關系:廣義的鄭風受鄭俗影響產(chǎn)生了鄭聲與鄭詩,鄭聲與鄭詩是鄭俗的重要表征,三者彼此滲透,互相影響,研究“鄭聲淫”問題也就有必要從三方面綜合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