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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黃昏里的陳寅恪

      2020-11-17 22:50:46傅道彬
      中國文藝評論 2020年9期
      關鍵詞:陳寅恪夕陽意象

      傅道彬

      詩人們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會自覺不自覺地喜歡某種意象,這個意象會頻繁地出現(xiàn)在詩人的作品里,成為詩人心靈的寫照和審美的象征,例如李白的月亮、杜甫的老馬、劉長卿的夕陽、陸游的梅花、鄭孝胥的秋雨等等。陳寅恪先生的詩詞里最愛用的意象是夕陽黃昏,陳寅恪女公子陳美延、陳流求編輯的《陳寅恪詩集》(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共收集陳寅恪詩歌三百六十余首,而寫到夕陽黃昏意象的共有六十多首,占陳寅恪全部詩歌的六分之一還強。這個數(shù)字還不包括與日暮黃昏相呼應的殘春、殘夢、昏燈、霜紅、寒灰、遲暮等殘破衰微的意象描寫,而這些意象本質上與夕陽黃昏一樣,寄托著詩人無盡的落寞衰敗之情。

      從寫于1910年的第一首詩《庚戌柏林重九作》中的“偶然東望隔云濤,夕照蒼茫怯回首”[1]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頁。,直到寫于1965年的《乙巳廣州元旦作》中“密林返影穿窗入,爆竹殘灰滿院留”[2]同上,第134頁。,整整55年,夕陽黃昏的抒情意象時時出現(xiàn)在陳寅恪的詩作里,述說著陳寅恪在歷史沉浮里的心靈遲暮和情感悲苦,夕陽黃昏成為陳寅恪詩歌的抒情底色。夕陽黃昏里的陳寅恪很少開懷地大笑,面對著生命與精神的落日晚照,他難掩內心的無奈和蒼涼,他的生命記憶與心靈哀傷都付諸于夕陽黃昏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

      夕陽黃昏是中國文學的經(jīng)典意象。古典詩詞里的落日殘霞、羈旅斜陽,常常表現(xiàn)出中國古典詩人心中日暮途遠的人生感傷和暝色起愁的心靈嗟嘆。如“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fā)”(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李白《菩薩蠻》)、“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登樂游原》)、“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趙令畤《清平樂》)。黃昏帶給人們的一方面是晚霞燃燒的審美愉悅,更是歲月匆迫的生命哀嘆。日升日落本來是一種正常的自然現(xiàn)象,但饒有興味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并不著力表現(xiàn)日出的恢弘境界,而是刻意表現(xiàn)黃昏的落寞意趣。經(jīng)過文化的象征,夕陽黃昏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自然現(xiàn)象,而上升為藝術的“有意味的形式”,啟發(fā)著詩人們對歷史興亡的感慨和內心世界的無奈悲涼。黃昏與夕陽在陳寅恪詩歌里,并不是單純的自然物象,而是具有文化象征意義的藝術形式。夕陽黃昏輝映著陳寅恪孤高耿介的人格精神,展現(xiàn)著他落寞無依的精神世界和敏感細膩的審美感受。

      一、夕照蒼茫怯回首:陳寅恪的故國山河之思

      陳寅恪詩歌有“史詩”之稱,他的詩是國史、家史、心靈史,也是一部激蕩人心的近代文化史。陳寅恪一生潛心學術,很少介入現(xiàn)實政治,他發(fā)表的論作幾乎都是純學術的考據(jù)之作,給人以一種荒江老屋、素心世外的感覺。其實,陳寅恪先生是有強烈的家國情懷和政治關切的,他早期的詩歌風格健朗、語詞明媚、態(tài)度堅定,對祖國對故鄉(xiāng)流露出濃厚的牽掛與思念,這一點他與同時的愛國青年學者們沒有什么不同。在北游挪威的船上,他想起故鄉(xiāng):“忽憶江南黃篾舫,幾時歸去作遨頭”(《北海舟中》)[1]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4頁。;在挪威作家皮桓生(今譯比昂松)墓前,他思念鄉(xiāng)關:“回首鄉(xiāng)關三萬里,千年文海亦揚塵”(《皮桓生墓》)[2]同上。;在通往瑞士的火車上,他鄉(xiāng)愁涌起:“車窗凝望驚嘆久,鄉(xiāng)愁萬里飛空來”(《宣統(tǒng)辛亥冬大雪后乘火車登瑞士恩嘉丁山頂作》)[3]同上,第5頁。;在英國倫敦觀看中國古代鳳冠展覽,他更是涕淚潸然:“殘域殘年原易感,又因觀畫淚汍瀾”(《癸丑冬倫敦繪畫展覽會中偶見我國新嫁娘鳳冠感賦》)[4]同上,第6頁。。強烈的故國鄉(xiāng)關之思,和他后來深沉的歷史興亡之感和堅定的傳統(tǒng)文化信仰存在著深刻的邏輯聯(lián)系。

      1902年至1925年二十多年的時間里,陳寅恪除了短時間回國任職,大部分時間在日本、歐洲、美國等地求學游歷,而在求學天下的日子里,故國河山時時讓他魂牽夢繞,須臾難忘。朝鮮被日本占領、辛亥革命、袁世凱稱帝等重要歷史事件都被他寫進了詩里,他為祖國的屢遭霸權欺凌而憂心忡忡?!蛾愐≡娂返谝皇自娮鳎挥械湫鸵饬x:

      昔時嘗笑王政君,臘日黑貂獨飲酒。

      長陵鬼餒漢社屋,區(qū)區(qū)節(jié)物復何有。

      今來西海值重陽,思問黃花呼負負。

      登臨無處覓龍山,閉置高樓若新婦。

      偶然東望隔云濤,夕照蒼茫怯回首。

      驚聞千載箕子地,十年兩度遭屠剖。

      璽綬空辭上國封,傳車終嘆降王走。

      欲比虞賓亦未能,伏見猶居昌德右。

      陶潛已去羲皇久,我生更在陶潛后。

      興亡今古郁孤懷,一放悲歌仰天吼。

      (《庚戌柏林重九作》)[1]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頁。

      詩的前面特加“時聞日本合并朝鮮”一句,交代了這首詩創(chuàng)作的歷史背景。朝鮮本是中國的藩屬國,而1894年的中日甲午戰(zhàn)爭,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朝鮮因此淪為日本的附屬國。1905年、1910年日本朝鮮簽訂所謂條約,徹底完成了日本對朝鮮的殖民化,這就是“十年兩度遭屠剖”一句的來歷。朝鮮被日本占領是近代中國走向衰落的轉折性標志性事件,也是陳寅恪等一代中國人揮之不去的心靈之痛。

      “偶然東望隔云濤,夕照蒼茫怯回首”是全詩的中心意象。陳寅恪詩歌特別是早期詩歌,壯懷激烈,愛國情緒高昂,而他的詩與一般愛國詩篇不同的是,他是歷史學家,深厚的歷史學養(yǎng)使他的愛國情懷總是建立在歷史事實的敘述和化用基礎上,形成了活用今古典故的鮮明特色。陳寅恪在《讀哀江南賦》中特別提出“古典”與“今典”的概念,“古典”乃歷史之故實,而“今典”則是“當日之時事”[2]陳寅?。骸督鹈黟^叢稿初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34頁。,古今融匯,乃別造一境界。余英時認為解讀陳寅恪的詩篇,必須理解其“古典”“今典”之運用。夕陽意象的前半部分是“古典”,而后半部分則是“今典”。古典以王莽篡漢,漢代宮廷易服,漢元后王政君率領舊部一仍漢家舊服為背景,“至漢家正臘日,獨與其左右相對飲酒食”[3]班固:《漢書·元后傳》,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4035頁。。而后半部分的“今典”,“璽綬空辭上國封,傳車終嘆降王走”,是對朝鮮脫離中國藩屬成為日本殖民地的現(xiàn)實描述。“長陵鬼餒漢社屋,區(qū)區(qū)節(jié)物復何有”,是“古典”,是借漢家祖先無人祭祀,群鬼無食,實寫大清王朝大廈將傾、風雨飄搖、所余無幾?!绑@聞千載箕子地,十年兩度遭屠剖”,是“今典”,是寫日本合并朝鮮之后,國人驚魂動魄、呼號奔走,黍離之悲油然而生。在“古典”與“今典”之間,插入“偶然東望隔云濤,夕照蒼茫怯回首”一句,象征著中華老大帝國籠罩在一派日落西山、暮氣沉沉的氣氛中,落花流水,無可奈何,致使作者生發(fā)出不能忘懷又不敢回望的一種復雜矛盾的情感。“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4]劉逸生注:《龔自珍己亥雜詩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83頁。,面對著西風殘照里的中華帝國,20歲的陳寅恪壯懷激烈,家恨國仇涌上心頭,寫出了“興旺今古郁孤懷,一放悲歌仰天吼”的詩句,仰天長嘯,慷慨激昂,強烈的不平之氣不可遏止,奔涌而來,充斥天地。有學者說陳寅恪詩歌前后變化不大,表現(xiàn)出一貫的平靜和理性,這是不得要領的;青年陳寅恪的激昂壯烈和晚年陳寅恪的隱忍曲折,藝術風格上還是有巨大差別的。

      然而陳寅恪們沉痛的故國之思,還是未能挽回中華帝國政治上的老邁頹唐,陳寅恪詩歌的日暮情結也因此越來越沉重。

      亂眼繁枝照夢痕,尋芳西出憶都門。

      金犢舊游迷紫陌,玉龍哀曲怨黃昏。

      (《無題》)[1]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6-7頁。

      不傷春去不論文,北海南溟對夕曛。

      正始遺音真絕響,元和新腳未成軍。

      (《寄傅斯年》)[2]同上,第17頁。

      此生遺恨塞乾坤,照眼西園更斷魂。

      蜀道移根銷絳頰,吳狀流眄伴黃昏。

      (《吳氏園海棠二首·其一》)[3]同上,第20頁。

      無論是尋芳西郊,還是友朋論文,或者吳園賞花,陳寅恪都立象而不拘于象,超以象外,得其寰中,而情感都深深地籠罩在夕陽落日的世界中,一種近于絕望的情緒和難以拂去的心理悲傷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

      “趙家莊”是夕陽意象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典出陸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毙标栐谶@里并不是普通的自然物象,而是具有象征意義的藝術符號。斜陽是一種經(jīng)歷、一段歷史,也可以是一種情境、一種心態(tài)。將歷史的講述納入斜陽古柳的境界中,并不是寫實的,而是寫意的,更多表現(xiàn)一種風流散盡、英雄老去的無奈悲涼。有人考據(jù)“趙家莊”的地理位置所在,其實在陸游筆下“趙家莊”應該是一種寄托隱喻,畢竟趙姓是宋朝的皇家本姓,以漢寫宋也是陸游詩中應有之義。陳寅恪詩里也多次出現(xiàn)了“趙家莊”的意象:

      南朝舊史皆平話,說與趙家莊里聽。

      (《和陶然亭壁間女子題句》)[4]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0頁。

      卻笑盲翁空負鼓,趙家莊里怕人知。

      (《歲暮背誦桃花扇余韻中哀江南套以遣日聊賦一律》)[5]同上,第132頁。

      “趙家莊”絕不是一個現(xiàn)實世界中的地理名詞,而是文學世界的抒情空間,是由多種意象凝聚而成的藝術形式。每當這一語詞在詩詞里出現(xiàn)的時候,一定連同著斜陽映照下的古柳依依、負鼓盲翁、漢家風流等情境一起出現(xiàn),表達一種滄海桑田之后的復雜心緒和感傷情懷。陳寅恪一生跨過兩個世紀,19世紀、20世紀重大的歷史事變他都經(jīng)歷了,甲午之戰(zhàn)、辛亥革命、民國建立、抗戰(zhàn)勝利、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文革”動蕩等,在歷史的沉浮中,他更像一個夕陽黃昏中的負鼓盲翁,講述歷史,觀察歷史,洞察一切而又無可奈何。

      二、四海無人對夕陽:陳寅恪的家世沉浮之感

      陳寅恪的詩歌在藝術上確實表現(xiàn)出少有的冷靜深刻,詩人的性格總有一種傳統(tǒng)士大夫的傲岸冷峻、高蹈不群,仿佛站在歷史的高處,悲天憫人,俯視紅塵,眼看著一切恢弘、一切繁華,都如殘陽落日終歸沉淪,他的內心也流露出歷史的滄桑感和心理的疲憊感。

      猶記紅墻出柳痕,十年重到亦無存。

      園林故國春蕪早,景物空山夕照昏。

      回首平生終負氣,此身未死已銷魂。

      人間不會孤游意,歸去含悽自閉門。

      (《春日獨游玉泉靜明園》)[1]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8-9頁。

      草木春深,一個人獨自游園,而陳寅恪的眼中似乎沒有顧及到花團錦簇的勃勃生機,只有空山景物、夕照黃昏,心里升騰著神情黯然的孤獨,意懶心慵,以閉門謝世來拒絕熱鬧的世俗世界。陳寅恪總是高興不起來,心里總有夕陽落日般的蒼老疲憊。即便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這樣重大的喜訊,他在短暫的歡欣之后,馬上又轉念成悲,陷入深深的心理悲傷:“念往憂來無限感,喜心題句又成悲。”(《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聞日本乞降喜賦》)[2]同上,第43頁。。陳寅恪不慕功利,超邁世俗,比起一般貧寒子弟的急功近利,世家子弟閱盡繁華,曾經(jīng)滄桑,更容易表現(xiàn)出一切都曾經(jīng)歷的恬淡出世和不以為然。胡適、常任俠、王季思、余英時等學者都曾指出陳寅恪世家子弟身份和文化遺民心態(tài),陳寅恪出身世家的特殊背景,對他的詩歌藝術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

      陳寅恪是以他的家族為榮的,陳家傳奇式的“百年身世”其實就是一部波瀾壯闊的近代中國史。陳寅恪出身于政治上的簪纓世家。祖父陳寶箴1895年出任湖南巡撫,在兒子陳三立的襄助下,變法求新,興礦業(yè),設錢局,開報館,辦學堂,開湖南新政,一時間風云際會,人才薈萃,領先天下。而1898年風云突變,慈禧于朝中發(fā)動政變,陳氏父子因歸屬新黨而被革職,永不敘用,湖南新政化為泡影。陳氏一家遭受重大打擊,從此失去政治蔭庇。陳寅恪又出身于文化上的詩人世家。戊戌政變后,父親陳三立恪守陳寶箴“不治產(chǎn),不問政”的遺言,從此懶于政治,無心仕途,而肆力為詩,陶冶性情。陳三立于金陵建構散原精舍,自謂“憑欄一片風云氣,來做神州袖手人”(《高觀亭春望》)[3]陳三立:《散原精舍詩文集(增訂本)》(中),李開軍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37頁。,友朋唱和,文辭相遣,為同光文學的領袖人物。陳寅恪的祖父是政治家,父親是著名詩人,兄弟中或耽于吟誦,或長于丹青,后輩仍有植物學家、教育家等等,義寧一門真可謂“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陳寅恪家族與整個中國近代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陳家在政治上與慈禧、光緒、曾國藩、翁同龢、郭嵩燾、李鴻章、張之洞、譚嗣同、蔡鍔等非凡人物多有交集,文化上與王先謙、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王國維、鄭孝胥、沈曾植、魯迅、柳亞子、齊白石、傅斯年、楊樹達等往來密切。作為一介世家子弟,陳寅恪親歷的太多、見證的太多、知道的太多,因此他更容易看破,也更容易陷入看破后的絕望。

      陳家的命運是悲劇性的。政治上革新受挫,陳寶箴在抑郁中死去。陳三立又在日寇來犯、北平陷落的憂憤中絕食而亡?!八郎覈莼厥?,淚與湘江一樣流”(《答王嘯蘇君》)[1]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04頁。、“家國舊情迷紙上,興亡遺恨照燈前”(《乙巳冬日讀淸史后妃傳有感于珍妃事為賦一律》)[2]同上,第141頁。,在陳寅恪那里家國一也,家史也是國史,歷史的悲慨也是家世的悲慨,為家族慟哭也是為國家慟哭。由于陳寅恪的政治立場和文化立場都深受家族的影響,陳寅恪對傳統(tǒng)政治與文化都表現(xiàn)出十分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主張變革,一方面又有對舊營壘的某種留戀,因此其自謂“思想囿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曾湘鄉(xiāng)、南皮之間”[3]陳寅?。骸督鹈黟^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85頁。。陳寅恪貴族世家子弟的心態(tài)導致了陳寅恪學術的基本觀點——“了解之同情”[4]同上,第279頁。,對于舊文化、老傳統(tǒng),陳寅恪與他的祖輩、父輩一樣,并不主張徹底的推翻,而是一要了解,二要同情,是漸進式的變革改進,而不是急風暴雨式的革命式的推倒重來。畢竟陳氏家族在政治上與前朝政治的聯(lián)系千絲萬縷,而文化上又詩書傳家記憶溫馨,對家園的回憶,也意味著對文化的記憶。

      陳家有兩處特別居處,讓陳寅恪記憶深刻。一處是江西南昌的崝廬,一處是廬山牯牛嶺的松門別墅。兩相比較,崝廬有更多的歷史和文化意味。陳寶箴、陳三立父子罷官后,在江西南昌筑室西山,名謂崝廬。崝廬寄托著陳寅恪一家遭逢離亂后的沉痛記憶,在崝廬閑居的日子里,陳氏父子回首前塵,感時傷懷,“往往深夜孤燈,父子相對唏噓,不能自已?!壬诖?,家國之痛益深矣”[5]吳宗慈:《陳三立傳略》,陳三立:《散原精舍詩文集》(下),李開軍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196頁。。陳三立《崝廬記》為:“崝廬者,蓋遂永為不肖子煩冤茹憾、呼天泣血之所矣。”[6]陳三立:《散原精舍詩文集》(下),李開軍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59頁。崝廬是一種象征,既是陳氏家族的居住地,也是近代中國的傷心地,這一點在陳寅恪詩里有鮮明的表現(xiàn)。1945年他臥病成都,遙想故鄉(xiāng),感慨萬千,寫下著名的《憶故居》一詩:

      寒家有先人敝廬二:一曰崝廬,在南昌之西山,門懸先祖所撰聯(lián),曰“天恩與松菊,人境讬蓬瀛”。一曰松門別墅,在廬山之牯嶺,前有巨石,先君題“虎守松門”四大字。今臥病成都,慨然東望,暮境蒼茫,因憶平生故居,賦此一詩,庶親朋覽之者,得知予此時之情緒也。

      渺渺鐘聲出遠方,依依林影萬鴉藏。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破碎河山迎勝利,殘余歲月送凄涼。

      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7]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8頁。

      這是陳寅恪最有影響的一首富有夕陽意趣的詩,陳寅恪特別介紹故居的來歷,強調其與家族的聯(lián)系,強調故居的文化和歷史屬性。夕陽映照下的故居是一種象征,代表著家園,代表著歷史,也代表著對家族、對身世、對命運、對親人的懷念和思考。晚鐘斜陽、寒鴉林影的黃昏意象群,營造了一種殘破寒涼、悲凄悠遠的抒情空間。“負氣”是一種孤直耿介、高蹈不群的人格精神,不僅陳寅恪多次以“負氣”概括自己的性格,他的長兄陳衡恪也曾親治一印“一生負氣”,可見陳家是以“負氣”自許的?!柏摎狻笔枪鹿⒅畾赓|、慷慨之氣度、高蹈之氣韻,這是一種士大夫人格,也是一種家族精神。陳偉琳、陳寶箴、陳三立、陳衡恪、陳寅恪等,祖孫相傳,世代相守,堅守不合作、不混同、不屈服的人格精神,雖不得志,難為世容,卻不動搖,更不改變。天地遼闊、暮色蒼茫,一種悲壯的薪火相傳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的人格風范傲然挺立。而回到現(xiàn)實,雖然抗戰(zhàn)勝利了,但這是一種慘勝,付出的是生靈涂炭、山河破碎的巨大代價,陳寅恪在同年創(chuàng)作的《詠成都華西壩》亦謂:“誰知萬國同歡地,卻在山河破碎中。”[1]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7頁?;厥准易宓拿\,瞻彼前程,陳寅恪內心難以掩飾凄慘悲涼的心境。“故居”對他而言不是純粹的物理空間,而是精神空間、人格空間,他的懷念里更多的是家國興亡的感慨和文化記憶。

      劉夢溪先生謂陳寅恪的個人身世,也是他的家國舊情。陳寅恪“對自己的家族世系,以及這個家族世系在近百年以來的中國的傳奇式的遭逢際遇,始終系念于懷”[2]劉夢溪:《陳寅恪論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第94頁。。

      莫更團圞問今夕,早將身世付悠悠。

      (《甲午廣州中秋》)[3]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87頁。

      一樣黃昏怨花柳,可憐一樣負當時。

      (《黃皆令畫扇有柳如是題陳臥子滿庭芳詞詞云“無非是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感賦二絕》)[4]同上,第89頁。

      煙柳樓臺無覓處,不知曾照幾斜陽。

      (《觀桂劇桃花扇劇中以香君沉江死為結局感賦二首》)[5]同上,第110頁。

      陳寅恪將個人身世之感放到家族歷史中,將家族歷史放置到整個國家盛衰興亡的土壤上,而又將整個近代中國的歷史放置到夕陽黃昏的情境中,從而表達一種深刻的歷史體驗和心靈感動。

      三、日暮人間幾萬程——陳寅恪的個人遭際之悲

      “日暮人間幾萬程”的詩句出自陳寅恪的《蒙自南湖》,詩謂:

      景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升平。

      橋邊鬢影還明滅,樓外笙歌雜醉酲。

      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

      黃河南塞黃金盡,日暮人間幾萬程。[6]同上,第22頁。

      此詩寫于1938年陳寅恪隨西南聯(lián)大逃難云南蒙自的時光。逃難中的大學依然歌舞升平,宛若北平。橋邊仕女如云,樓臺笙歌不已。想到倉皇避寇,國恥未雪,而歷史上凡王朝南渡,無論晉人、宋人,還是明人,都不得復國,不得北歸,陳寅恪禁不住悲從中來,陡生日暮途遠的悲涼之感。

      借黃昏落照的典型情境,表現(xiàn)歲月匆迫、人生短促的憂懼心理是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屈原“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曹植的“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待,百年忽我遒”(《箜篌引》),李白的“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可待”(《古風》)等等,這些詩句讓人強烈感受到大江東去、生命流逝,從東方噴薄的旭日到暝色漸起的落日余暉,反映在文學世界里就是生命從青春走向衰亡的歷程,因此黃昏日暮總伴隨著春光易去、人生遷逝的沉重嗟嘆。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陳寅恪重回清華,終究北歸,沒有像他擔心的如歷史上的晉、宋、明王朝那樣,南渡之后,一去不歸。但是他個人的生命卻陡生奇變,風雨忽來,“日暮人間幾萬程”的歷史由此開啟。由于疾病、由于政治與文化的雙重動蕩,陳寅恪人生蹭蹬、時乖運蹇、奇禍連連,他的人生進入了黃昏日暮的無邊落寞之中。

      天妒英才,1938年陳寅恪患上眼病,視力微弱,雖經(jīng)多方醫(yī)治,卻越來越嚴重,八年之后,最終徹底失明,他成了一個“盲人教授”。失明是對陳寅恪最大的打擊,他的許多詩篇里都以泣血之辭書寫失明之后巨大的精神悲愴。

      天其廢我是耶非,嘆息萇弘強欲違。

      著述自慚甘毀棄,妻兒何讬任寒饑。

      西浮瀛海言空許,北望幽燕骨待歸。

      彈指八年多少恨,蔡威唯有血沾衣。

      (《目疾久不瘉書恨》)[1]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6頁。

      去年病目實已死,雖號為人與鬼同。

      可笑家人作生日,宛如設祭奠亡翁。

      (《五十六歲生日三絕·其一》)[2]同上,第39頁。

      不生不死最堪傷,猶說扶余海外王。

      同入興亡煩惱夢,霜紅一枕已滄桑。

      (《霜紅龕集海詩云“一燈續(xù)日月不寐照煩惱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感題其后》)[3]同上,第65頁。

      病目、失明對陳寅恪的打擊近乎毀滅、近乎絕望。他呼天搶地,質問蒼天,天其廢我,是耶非耶?自從失明,他就陷入了“不死不生最堪傷”的境地?!白詮牟∧繉嵰阉?,雖號為人與鬼同”,雖為人形,卻與鬼同,這是怎樣一種悲慟絕望啊。連家人給他過生日,他都沒有半點興致,“宛如設祭奠亡翁”,不是一個喜慶的生日祝賀,而是對一個死去亡靈的祭奠。生活的腳步越來越沉重,生命如西方落日沉落下去,他的詩中越來越多夕陽黃昏般的哀怨。早期始終的落日,還是“夕照蒼茫怯回首”(《庚戌柏林重九作》)[4]同上,第3頁?!靶标柎笤轮邢姟保ā侗焙V壑小罚1]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4頁。,還有幾分蒼勁闊大,而隨著眼前的黑暗,他郁郁寡歡,繾綣低回,生命中越來越多的是日暮途窮的凄婉。

      金谷繁華四散空,尚余殘照怨東風。

      (《與公逸夜話用聽水齋韻》)[2]同上,第41頁。

      天寒歲暮對茫茫,灰燼文章暗自傷。

      (《己丑除夕題吳辛旨詩》)[3]同上,第62頁。

      炊劍乾坤珍白璧,擔簦身世怕黃昏。

      (《讀梅村題鴛湖閨詠戲用彩筆體為賦一律》)[4]同上,第90頁。

      賴有凌波伴岑寂,未妨風雨送黃昏。

      (《除夕前夕買臘梅水仙各一株除夕忽有風雨口占一絕》)[5]同上,第132-133頁。

      與早期詩歌“回首鄉(xiāng)關三萬里,千年文海亦揚塵”(《皮桓生墓》)[6]同上,第4頁。的開闊悠遠的意境相比,失明后陳寅恪的心靈越來越繾綣不展,愁腸百結,呈現(xiàn)出黃昏般的沉郁頹唐。落日殘照的哀怨、歲晚天寒的蒼茫、風雨黃昏的寂寥充斥在他的詩中,夕陽殘照、日暮途窮、黃昏苦雨,正是他心境和人生的寫照。其中,“擔簦身世怕黃昏”最有代表意義。“?!笔怯斜捏?,即雨傘。雖然這首詩是借錢謙益、柳如是的故實而隱約其事,卻也道出了陳寅恪自己的心境。夕陽隨時落下,生命隨時走到盡頭,重任在肩,依然前行,“怕黃昏”,不僅僅是有關生命意義的,更重要的是相對使命和擔當而言的。陳寅恪是有強烈的學術托命和文化使命意識的。

      陳寅恪以“盲翁負鼓人”自許:一個雙目失明的老人,背負著說書的皮鼓,講述著歷史的興亡,正是陳寅恪自我形象的刻畫,而這一形象是大有深意的。在《陳寅恪詩集》里“盲翁”的意象共出現(xiàn)了七次,分別是:

      大酺三日樂無窮,獨臥文盲老病翁。

      (《連日慶賀勝利以病目不能出女嬰美延亦病相對成一絕》)[7]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44頁。

      盲翁擊鼓聚村眾,為說近事金圓哀。

      (《哀金圓》)[8]同上,第59頁。

      盲翁說竟鼓聲歇,聽眾嘆息顏不開。

      (《哀金圓》)[9]同上,第60頁。

      我今負得盲翁鼓,說盡人間未了情。

      (《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觀新排長生殿傳奇詩因亦賦答絕句五首近戲撰論再生緣一文故詩語牽連及之也》)[10]同上,第86頁。

      身世盲翁鼓,文章浪子書。

      (《乙未除夕臥病強起與家人共餐感賦檢點兩年以來著作僅有論再生緣及錢柳因緣詩箋釋二文故詩語及之也》)[11]同上,第98頁。

      紅云碧海映重樓,初度盲翁六七秋。

      (《丙申六十七歲初度曉瑩置酒為壽賦此酬謝)》[1]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99頁。

      卻看盲翁空負鼓,趙家莊里怕人知。

      (《歲暮背誦桃花扇哀江南套以遣日聊賦一律》)[2]同上,第132頁。

      在這七次里,有五處是以“盲翁負鼓”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陳寅恪以復雜的心理塑造了這一形象,因而引起我們的特別注意。我們應該把這一形象還原到具體場景中去,這個場景就是“原典”,即陸游的“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的情境中去。盲翁負鼓的形象,更像一個故事、一幕戲劇、一種情境:

      背景:斜陽古柳

      場地:趙家莊

      人物:盲翁——親歷者

      行動:負鼓——歷史訴說

      講述內容:蔡中郎的故事

      這種情境里,陳寅恪將自己轉換成了一位帶有悲劇意味的歷史見證者,他是盲翁,看不見,卻又是最清醒的;“負鼓”意味著他是講述者,回憶著歷史的沉浮,講述著歷史的興亡;聽眾是“趙家莊”里的人,“趙家莊”是有寓意的,趙是有宋一代的本家姓,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歷史風云和王朝政治;蔡中郎是歷史的內容,以漢寫宋,以宋寫史,寄托著英雄散盡、風流消歇的悲涼;背景中的古柳,也大有“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意味,而這一切都沐浴在夕陽黃昏的蒼茫暮色中。斜陽是富有象征意義的,斜陽是富有歷史性的,也是具有悲劇性的。一看到落日夕照就觸動了中國古典詩人的敏感神經(jīng),惆悵凄婉的情緒便如滔滔江河奔涌而來——“坐覺蒼茫萬古意,遠自荒煙落日之中來”(高啟《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而更深刻的悲劇是意義的否定,“身后是非誰管得”,一切價值和意義都被掩蓋、被否定。站在夕陽落日里的負鼓盲翁形象,也傳達出陳寅恪的歷史感受。盲翁負鼓者的形象,是悲涼的,也是悲壯的,在雙目失明的黑暗里,他倔強地站立,艱難地講述,代表著一種以文化托命的不屈精神。晚年陳寅恪完成了皇皇巨著《柳如是別傳》,他特作《稿竟說偈》謂:“臥榻沉思,然脂瞑寫。痛哭古人,留贈來者”[3]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26頁。,正道出了一個文化守望者的悲壯心態(tài),燃燒生命,流盡血淚,等待來者。

      四、晚煙哀角滿江城:陳寅恪的文化沉淪之嘆

      在陳寅恪的世界中,不僅生命充滿濃重的日落黃昏情緒,而與自然生命一起沉落的還有文化的一輪落日。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中國風云際會、劇烈變革的時代。在列強堅船利炮的襲擊下,積貧積弱的中國潰不成軍、毫無還手之力,不僅政局動蕩,文化的信心也備受沖擊。對傳統(tǒng)文化采取急風暴雨式的革命性的改造成為一種潮流、對傳統(tǒng)文化從內容到形式的全面否定是一種風尚。

      陳寅恪是具有保守主義的“文化遺民”。所謂“文化遺民”是相對“政治遺民”而言的,他們不是一家一姓的政治權力的擁戴者,而是堅守傳統(tǒng)文化精神價值的文明傳承者。盡管陳寅恪等對傳統(tǒng)政治與文化也有強烈的改革意愿,但是他們對文化總體上強調的是“了解之同情”,對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系統(tǒng)有批判,但又有堅守。陳寅恪堅持中國文化本位的立場,強調“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以為“必須保有中華民族之獨立與自由,而后可言政治與文化”[1]吳宓:《吳宓日記續(xù)編》(第五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62-163頁。。因為“了解”,所以“同情”,陳寅恪是經(jīng)過歐風西雨的洗禮而富有“世界眼光”的學者,他知道創(chuàng)新,但更知道守成,他對傳統(tǒng)時時流露出敬意,他不主張對傳統(tǒng)文化毫無敬意的批判和否定。而陳寅恪恰恰遭遇了新舊文化激烈沖突的時代,在新舊文化的沖突中,傳統(tǒng)文化一直處于被批判、被否定的一端,傳統(tǒng)文化一時間流水落花、風雨黃昏。

      王國維之死強烈沖擊著陳寅恪的精神世界,在許多人都認為王國維是殉清而死的時候,陳寅恪卻堅持認為王國維之死,不是殉晚清王朝,而是殉文化,是為文化而殉難。在新舊文化交替之際,以王國維為代表的“文化遺民”難以認同新的精神價值觀念,而親眼目睹舊文化的大廈轟然崩坍,他們心憂萬端,空前絕望。當新文化新文學的急風暴雨摧枯拉朽之時,許多人陶醉于這種打碎式的淋漓酣暢,而王國維、陳寅恪們想到的是摧毀后的荒涼。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中,陳寅恪說:“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xiàn)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極達極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盵2]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0頁。王國維自沉昆明湖的原因是復雜的,也不能說與宣統(tǒng)被逐出宮之間毫無聯(lián)系,而陳寅恪“文化殉難說”的意義在于,讓人們認識到王國維的痛苦更多的是文化的痛苦。陳寅恪指出王國維之死的背景是“一種文化正值衰落之時”,即傳統(tǒng)文化價值信仰、道德觀念甚至語言形式,都處于難以挽回的日薄西山的衰落中。王國維深受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為前代文化所化之深、之宏,是常人難以企及的,因此其痛苦也是常人難以體會的。

      與陳寅恪一樣,王國維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也充滿了黃昏意趣,他用夕陽黃昏感嘆身世、感嘆家國、感嘆文化的衰落。王國維獨上高樓,望盡天涯,看到的是“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的“有我之境”,是一派斜陽日暮的蕭瑟景象。王國維一首《臨江仙》寫道:

      過眼韶華何處也?蕭蕭又是秋聲。極天衰草暮云平,斜陽漏處,一塔枕孤城。

      獨立荒寒誰語。驀回頭,宮闕崢嶸,紅墻隔霧未分明。依依殘照,獨擁最高層。[3]王國維:《王國維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頁。

      一首詞里,兩處夕陽。自然界是韶華匆匆,滿目蕭蕭,衰草暮云。人世間一塔孤城,宮闕崢嶸,紅墻隔霧,都籠罩在斜陽殘照中,詩人沉浸在心靈的荒寒和無人語的孤獨之中。這種感覺,不是純然的自然景色,而是內心的強烈感受。這種悲涼有自然的,也有精神的,更有文化的。

      陳寅恪寫王國維,其實也是夫子自道。他在精神上是以王國維為知己同道的,與王國維一樣,陳寅恪的心中也充滿文化沉淪的悲涼。陳寅恪《甲戌人日謁杜工部祠》一詩謂:

      新祠故宅總傷情,滄海能來奠一觥。

      千古文章孤憤在,初春節(jié)物萬愁生。

      風騷薄命呼真宰,離亂余年望太平。

      歸倚小車心似醉,晚煙哀角滿江城。[1]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3頁。

      杜甫在中國文化中是具有符號意義的人物,作者禮拜杜甫祠堂,也是禮拜中國文化,哀悼杜甫,也是哀悼整個中國文化。陳寅恪是帶著一種神圣而感傷的心情來到杜甫草堂的,滄海桑田向歷經(jīng)苦難的詩圣敬獻一杯清酒。陳寅恪想起杜甫文章的孤憤之情,而初春時節(jié)的景物又增加了他的無限哀愁。他感慨詩人的薄命,在離亂中盼望著太平的時光。而乘車歸去的陳寅恪忽然有一種中心如醉的感覺,這里應該特別指出“心似醉”是一種心靈的悲苦憂傷,是《黍離》式的“中心如醉”,是一種無法擺脫的精神苦痛。而此時黃昏日落中云煙淡淡、哀婉的角聲布滿江城,暮色和絕望的情緒也漸漸涌上詩人心頭。一次普通的春游,帶給陳寅恪的不是歡欣,而是文化沉淪的哀傷,顯然引發(fā)詩人哀傷的并不是自然的日落,在陳寅恪心中還有一輪文化的落日。陳寅恪的學術研究風格也沒有了早期的明朗剛健,呈現(xiàn)出暝色漸起隱晦朦朧的特征。

      與陳寅恪詩中濃郁的日暮情結和強烈的文化沉淪之感相聯(lián)系的,還連帶著“寒灰”“劫灰”意象:

      昆明殘劫灰飛盡,聊與胡僧話落花。

      (《昆明翠湖書所見》)[2]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5頁。

      劫灰滿眼看愁絕,坐守寒灰更可哀。

      (《壬午元旦對盆花感賦》)[3]同上,第28-29頁。

      玉石崑岡同一爐,劫灰遺恨話當時。

      (《己丑夏日》)[4]同上,第57-58頁。

      可憐漢主求仙意,只博胡僧話劫灰。

      (《青鳥》)[5]同上,第58頁。

      名山講席無儒士,勝地仙家有劫灰。

      (《純陽觀梅花》)[6]同上,第61頁。

      天寒歲暮對茫茫,灰燼文章暗自傷。

      (《己丑除夕題吳辛旨詩》)[7]同上,第62頁。

      劫灰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

      (《詠紅豆》)[8]同上,第95頁。

      雄信讞詞傳舊本,昆明劫灰話新煙。

      (《病中南京博物院長曾昭燏君過訪話舊并言將購海外新印李秀成供狀以詩紀之》)[1]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19-120頁。

      聽罷胡僧話劫灰,尚談節(jié)日蠢人哉。

      (《乙巳清明日作次東坡韻》)[2]同上,第137頁。

      寒灰(劫灰)意象反復出現(xiàn)在陳寅恪的詩歌里,最早開始于1939年,而直到1965年,26年的時間里常常被提起,寒灰成為他一種特殊的文化隱喻。關于寒灰(劫灰)意象,《初學記》卷七引《志怪》云:

      漢武鑿昆明池極深,悉是灰墨,無復土。舉朝不解,以問東方朔,朔曰:“臣愚不足以知之,可試問西域胡人。”帝以朔不知,難以移問。至后漢明帝時,外國道人入來洛陽,時有憶方朔言者,乃試以武帝時灰墨問之,胡人云:“經(jīng)云:天地大劫將盡,則劫燒,此劫燒之余?!蹦酥费杂兄?。[3][唐]徐堅等著:《初學記?卷七?昆明池》,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47頁。

      南朝慧皎 《高僧傳?漢洛陽白馬寺竺法蘭》云:

      又昔漢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以問東方朔,朔云:“不委,可問西域人?!焙蠓ㄌm既至,眾人追以問之,蘭云:“世界終盡,劫火洞燒,此灰是也?!盵4][南朝梁]釋、慧皎撰:《高僧傳》,湯用彤校注、湯一玄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頁。

      寒灰是世界經(jīng)過劫難后殘留的灰燼,在陳寅恪的詩句里,這種意象常常與歷史、文章、典籍、文獻等聯(lián)系在一起,寒灰便有了歷經(jīng)風雨劫難而殘留的文化依存和精神。寒灰、劫灰意象本身就具有某種悲劇性的意味?!白睾腋砂А?,陳寅恪以文化托命,他以“坐守寒灰”的傳承者自喻,歷經(jīng)劫難而癡心不改,坐守寒灰,等待來者,這是一種文化的悲壯精神。值得指出的是,另一位頗具盛名的學者錢鍾書先生,在他的詩歌中也常常出現(xiàn)“寒灰”“劫灰”“撥寒灰”的意象,錢鍾書自己編輯的《槐聚詩存》,多次寫到寒灰意象:

      怪底十觴渾不醉,寒灰心事酒難溫。

      (《秣陵雜詩?之三》)[5]錢鍾書:《槐聚詩存》,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第5頁。

      紛紛輕薄溺寒灰,真惜暮年遲死來。

      (《叔子寄示讀近人集題句、媵以長書、盍各異同、奉酬十絕》)[6]同上,第29頁。

      故國同誰話劫灰,偷生坯戶待驚雷。

      (《故國》)[7]同上,第79頁。

      火聚刀林試命回,又敦夙好撥寒灰。

      (《向覺明(達)屬題Legouis與Cazamian合著英國文學史》)[8]同上,第109頁。

      何時榾柮爐邊坐,共撥寒灰話劫灰。

      (《王辛笛寄茶》)[9]同上,第125頁。

      藏拙端宜付燼灰,累君收拾太憐才。

      (《西蜀江君駿卿不知自何處收得余二十二歲所作英文文稿、藏之三十年、寄燕謀轉致并索賦詩以志》)[10]同上,第127頁。

      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難燃溺后灰。

      (《閱世》)[1]錢鍾書:《槐聚詩存》,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第132頁。

      錢鍾書詩中第一次使用寒灰意象是1932年,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1989年,在將近60年的時間里寒灰意象頻繁出現(xiàn)在他的詩中,足見這一意象在他藝術世界中的意義。錢鍾書與陳寅恪學術異趣,詩的風格也不相同,但是他們卻都喜歡使用寒灰意象,以寒灰比喻中國文化的沉痛遭際。陳寅恪說自己是“守寒灰”,而錢鍾書則把自己比喻成“撥寒灰”,頗有幾分犀利和機警。錢鍾書甚至將自己的內心活動說成是“寒灰心事”,更能解釋這一語詞的文化象征意義,陳寅恪與錢鍾書“寒灰心事”是一致的。

      陳寅恪在寫給沈兼士的一封信中說:“依照今日訓詁學之標準,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2]陳寅恪:《陳寅恪集?書信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72頁。。陳寅恪以敏銳的學術眼光認識到,一個字的解釋,從本義到衍伸義,再到象征義,就可以延展出一部文化史。一個字如此,一個意象也是如此。意象是一部凝聚了的人類文化史,包含著人類曾經(jīng)的苦難輝煌與審美體驗。個人的意象總是同集體相關的,因此理解一個人的意象與象征,總能與一個民族的意象和象征息息相通。從這個意義上講,黃昏與夕陽意象不僅反映著陳寅恪個人獨特的生命和審美體驗,也包含著意象反映著中國詩人們集體的精神世界和心理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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