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左左
下午,我躺在床上,看見了一頭鯨魚從天空中游過。
它經(jīng)過那片天空,不超過兩秒,從這個角度,我能望見的天空只有一隅,鏤空方格櫥柜后面的窗戶被防盜網(wǎng)分割成魚鱗狀,后院的松樹還有對面的樓房也遮擋住一大半的視角,但是我可以看見那頭鯨的一只眼睛,半閉的左眼,細長往后咧著嚴實的嘴唇,末梢的位置往下挫,它看起來不是很開心,接著是像被梳子打理過的身體條紋,每一道都整齊深刻,黑色自上而下覆蓋著白色,到了那兩片前鰭底部,綿密的黑就在濃稠的白里碎了,像極了咬開的巧克力脆皮牛奶雪糕。天空暗淡下來,很快又恢復。
大人們都不相信我的話。他們認為那天我正發(fā)著41℃的高燒,腦袋沒燒壞已是萬幸,出現(xiàn)幻覺、說胡話甚至肌肉抽搐都是正?,F(xiàn)象。他們可能認為我的腦子抽搐了。
每天放學,我都喜歡在學校的操場上玩一會再回家,那個操場其實光禿禿的,除了兩個難看的綠色籃球架,只有沙土和硬石塊,連根野草也找不到。我和同學們喜歡在這里玩“救國”游戲,規(guī)則很簡單,分成兩個陣營,以籃球架為大本營,晚離開自己大本營的人可以抓捕早離開的敵人,哪方人被抓光了,或者被對方觸摸了籃球架都算輸。于是,我們一個個像拴在籃球架上的繩子般,跑出去一段距離就需要再跑回大本營,如此往復,經(jīng)常一兩個小時下來,都有對方的俘虜,但是很少分出勝負。在奔跑的時候摔跤則是家常便飯,只要膝蓋或者腳踝磕在地上,沒有流血也會擦破皮,我們都覺得這是件英勇的事,為了“國家”負點皮外傷算不上什么,負傷的人大多還頗為得意,可以光榮退居二線,在己方的大本營,也就是壓在籃球架后面那塊防止整個球架翻倒的石塊上坐著休息,像個久經(jīng)沙場退役的將軍那樣觀看整個游戲過程。
導致我發(fā)燒的原因不是“救國”游戲,而是那天下午一開始下了點小雨,沒人逗留在操場上,只有我和小強還在球架后面的石塊上折紙,我們把作業(yè)紙從本子上撕下來,青色的網(wǎng)格總讓我習慣先折一只青蛙,玩膩了還能變成一張桌子或者一頭鯨魚。小強說他懂得折烏篷船,我讓他教我,因為之前我只會折兩種船,一種是最普通的小舟,前面幾個步驟像在折飛機,難度在于最后翻轉出船底的步驟,不小心就會把船舷撕破;另一種甚至都不像船,因為折好后它的中央總是不可避免地豎起三角形,這個三角形不夠高,不能成為帆,誰也說不清這個三角形的作用,也許只是適合讓人用兩個手指捏著。小強說他會折的那種烏篷船是他哥哥教他的,兩頭有遮雨的篷子,中間沒有那個突兀的三角形,跟真實的烏篷船一模一樣。當然,除了在電視上,我從沒見過真實的烏篷船,小鎮(zhèn)靠海,大人們出海捕魚都不用烏篷船,可能因為這種秀氣的船只根本經(jīng)不起風浪的折騰。
雨越下越大,小強像鴕鳥那樣,盡可能先把頭保護好,雙手把書包舉在頭頂跑了。雨水匯集的地方總會形成小型的溪流,帶著黃色的泥土往外流去,學校的地勢比較高,所以這些新落的雨水從學校流過小鎮(zhèn),無數(shù)條細小的溝渠,我看著這些土地的筋脈出了神,全然不知雨水早已把我淋得全身濕透。我把折好的小船一一投入這些涌動的水中,小船也立即被雨水打濕,每顆豆大的雨滴都像要擊穿船體,紙船比我預想的結實許多,它們依舊順流直下,東磕西碰,搖搖晃晃地遠去,盡管它們很快就消失在遠處,我毫不懷疑,它們到不了小鎮(zhèn)的中心,更到不了大海,這里離海還那么遠,沙碩會讓它們擱淺,灌木叢可以阻攔它們,即便到了真正的河中,那條貫穿小鎮(zhèn)的河流表面常年長滿浮萍,紙船會糾纏其中,被雨水完全浸漫后,下沉,成為河底的垃圾,被微生物分解,被成群的鯰魚咀嚼。
這場雨下了兩天兩夜,河水漲了上來,大海也漲了上來,所有的魚都漂浮在空中,所以我看見了天空的那頭鯨,這么說來,如果我的房間不夠密閉,我應該也在水里,我不會游泳,肺部很快就會灌滿液體,可是我的房間依舊通明,我依舊呼吸順暢,還可以輕松望見窗外,我不得不認為這個房子已經(jīng)成了一艘潛水艇,窗戶應該換一個更準確的名詞,叫舷窗,這一切推斷都基于一個事實:我從窗外看見了鯨,鯨只會生活在海里,不是陸地,也不是天空中。伴隨著類似的思考,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每天只吃很稀很稀的白粥,還有一罐又甜又咸的菜心罐頭,我喜歡聽罐頭被旋開時發(fā)出“砰”的聲音,清脆通透,也喜歡用湯勺把圓形的菜心在稀飯里一個個攤開,像浮在池塘上的荷葉。大部分時間,我躺在床上,也像浮在池塘上,不斷地出汗讓我感覺身體底下濕漉漉的。
我高燒剛退,小強的哥哥就帶我們上山釣魚,我不知道這是誰的主意,也許他們覺得這是讓我打消鯨魚飄在空中的念頭的方法,既然釣一條鯨魚的可能性為零,帶我出海釣魚的可能性也不大,那只好釣淡水魚。小強的哥哥叫阿彪,他身材魁梧,經(jīng)常穿著一件綠色背心,身上的肌肉總是顯露無疑,據(jù)說他每天都要舉一對各二十斤重的啞鈴,一練就是一個小時,我每次看見他肱二頭肌上浮著的青筋就有點害怕,總覺得這比我的腰還粗的胳膊可以輕易摧毀任何東西,就像香港電影《力王》里的主角那樣,一拳便可以打穿對方的身體。
阿彪沒有騎上他那輛黑色太子摩托車,而是不知道去哪借了一輛女士踏板車,于是我和小強一前一后,三個男人擠在一輛女士踏板車上,沿著還算平整的山路來到那個湖邊。湖水的顏色很深,湖面很平靜,很難想象里面有什么魚,風把岸邊的白茅刮動,卻沒有給湖面掀起太多波瀾,四周也很靜,一點都沒有人為的痕跡,可是它就是有個主人,有個農戶在湖里放了很多魚苗,他說這湖就是他承包的,在路口用幾捆稻草和行軍板凳設了個簡易的關卡,釣魚愛好者可以隨時上山釣魚,但是釣到的魚按重量找這個農戶結算,比菜市場的價格便宜將近一半。
我覺得在這個平靜得有點無聊的湖邊釣魚是發(fā)呆愛好者的活動,小強和我并排坐在一塊沒有雜草的空地上,按照阿彪教的方法給魚鉤上餌,在下鉤的地方撒一些餌料,甩鉤,看著湖面被扎出一小個漣漪,接著就是長時間的等待,等待一只體型和品種未知的魚類咬鉤。阿彪一個勁提醒我們:“你們倆小心別被魚拖進湖里,它們力氣可大了?!?/p>
我們就這樣呆坐著,比周圍的野草還安靜,風吹過的時候,我們的頭發(fā)都沒動,因為我和小強是平頭,而阿彪根本沒頭發(fā),他長期剃光頭,我們也不聊天,生怕人聲驚跑正在咬餌的魚。我們上山的時候沒有帶魚竿,只帶了一瓶玻璃瓶裝的蚯蚓,為了抓這些蚯蚓,我和小強把家附近的石塊都翻了個遍。我們還買了一小包細碎的餌料,魚竿是租的,這把黑色長竿沒什么特別之處,很長,幾乎伸到了湖中央,半透明的魚線很像我昨晚吃的粉絲,黃紅兩色的塑料浮標橫躺在湖面上,不時向一側浮動,接著又飄回來。
突然,我握竿的手顫抖起來,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拉扯力量在魚線的另一端,浮標立即豎起來,剩下一截紅色上下跳動,我趕緊使勁用腳抵住地面,可是這片光禿禿的地面連凸起的石塊都沒有,我瘦弱的身體還是被拉入湖中,我感受不到湖水是冰冷還是溫暖,湖底的景象很清晰,扇形的魚尾擺動的時候甩在我的一側臉頰,有種滑膩,魚嘴里銜著魚鉤,魚鉤拉著魚線,魚線拽住魚竿,我的手被魚竿拖動,這只大魚在湖底潛行,我被動地跟在其后,彩色的水藻團縮在河床上,泥沙被我們攪動得翻飛,緩慢地畫著無數(shù)個圓弧軌跡,類似軌跡的還有魚群,那些還沒來得及長大的魚苗,我分辨不出這些魚的種類,也許是鯽魚,也許是鯉魚或草魚,大部分時間,只有它們側躺在餐桌的盤子里我才分辨得出來,仰賴口感。我在湖底遨游了許久,全然不覺得呼吸困難,看電視劇《西游記》里孫悟空在東海龍宮時都會忍不住閉氣,通常不到三十秒就憋不住,而現(xiàn)在,我對自己的呼吸問題毫不在意,之所以想起東海龍宮,是因為湖里還游動著許多烏龜,突出的眼睛,光溜溜的脖子,拱起的龜殼,像極了龍宮里的龜丞相。
“有魚!有魚!”小強沖我喊道。我才回過神,用力拉扯魚線,啪的一聲,魚線斷了,一條黑乎乎的鯽魚躍出湖面,隨即又扭動著身體迅速栽回湖里,一切都發(fā)生在一瞬間,我們誰也沒有反應過來。直至阿彪輕嘆一聲,說:“這魚看起來足有五斤吶!”
那個下午,小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釣起了一條五厘米長的小魚,看起來沒什么肉,只好放生,我則沒有任何收獲,只能沉湎在那條逃脫的大魚上,而阿彪釣了不少魚,個頭都很大,他把兩條魚放進水桶里,剩下的摔暈了藏在女士踏板車的后備箱。在那個農戶稱完水桶里的魚,收錢時熱情地對我們說著:“下次再來!”和阿彪愉悅地回應中,我才明白他不騎那輛為了美觀沒有加裝后備箱的太子摩托車的真正原因。
我還是無法抹除鯨魚從空中飄過的記憶,每一次抬頭試圖在墻與墻的夾角間,或者樓房和樓房的空隙里尋找它的蹤跡時,除了快速飛過的鷹隼,還有鴿子,有時則是一只矯健的虎皮花貓。就在我開始把虎皮花貓的形象加入記憶中時,家里就來了一只虎皮花貓,我不知道它跟我想象的是不是一樣,畢竟這是只小貓,跟我房間櫥柜上面的存錢罐一樣大,而我的記憶里那是只大貓,又肥又大,足有鯨魚那么大。父親說這只小貓是住在小鎮(zhèn)石橋邊的那個老鰥夫扔掉的,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他養(yǎng)了一大群貓,貓又生小貓,所以他家地下室里塞滿了貓,每次我經(jīng)過他家,都會聽見“貓合唱”,大貓的叫聲是喵嗷喵嗷,小貓的叫聲是咪喲咪喲,發(fā)春的貓叫聲是哇嗚哇嗚,還有什么類型的叫聲,我沒有再仔細歸類,總之,老鰥夫住的房子里藏了全宇宙的貓,這個世界上的貓都是從他的地下室窗戶爬上來的。父親說老鰥夫打算把地下室租出去,可以換點錢,因為他的錢都被人騙了,他把錢借給放貸的人收取高額利息,結果對方跑路了,他只收到兩次利息,本金就沒了,劇情很老套,這小鎮(zhèn)上誰家沒有這樣被騙過錢才叫奇怪。
就這樣,我得到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只貓,一只剛出生不久的,被人遺棄的虎皮花貓。當然,我對此是有所警惕的,跟釣魚一樣,父親讓我養(yǎng)貓肯定也是打算消除我對鯨魚的記憶,貓會吃魚,還好,我查過《十萬個為什么》里的問題:為什么鯨魚不是魚?
對于得到一只我之前有所想象的貓,我不再懷疑人真的可以“心想事成”,除了貓,每天我都會花一些時間集中注意力詛咒天氣變壞不用上學,有時就真的會來臺風或者暴雨,這種方式類似原始人跳的求雨舞,雨是可以求來的,只是他們比較費勁,我全靠意念,什么事也不用干。在班級里,我覺得小妮最漂亮,她的眼睛比我玩的玻璃彈珠還大,皮膚又白得像在發(fā)光,她每天都穿著裙子扎著馬尾辮,下課跳繩的時候馬尾辮總會在腦后跟著她清脆的笑聲一起跳動。我每天上課不是想著什么時候會響下課鈴,就是想著什么時候能和小妮坐同桌,那樣才能近距離看她那兩只漂亮的眼睛。半個學期不到,老師居然調換了我的位置,讓我跟小妮坐在一起,當然,這也托胖子的福,之前跟小妮坐一桌的是胖子,他總是在桌子上用粉筆畫三八線,小妮只要胳膊不小心過線就會被打,不懂憐香惜玉的死胖子,后來,小妮報告了老師,老師就給她調換了位置,把胖子換成了我,可能因為我從來不畫三八線,也不搶女生的長凳的緣故。歸根到底是我的意念起了作用,對此,我毫不懷疑。
住在我家樓上的桐姐告訴了我另一種 “心想事成”的方法,就是在出現(xiàn)流星雨的夜晚許愿。桐姐只比我大三歲,但是她懂的事情比我多,她說看見流星可以許愿,可是每次都來不及,流星從夜空里劃過的速度總是太快,黑夜像被輕輕割開了一道口子,很快又愈合,這點時間光是把雙手合十放胸前都不夠,怎么可能來得及在心底里許愿呢?所以她說要等獅子座流星雨的那個晚上,她叫我提早設置好鬧鐘,雖然流星雨開始的時間是凌晨三點到五點,她讓我把鬧鐘設置在兩點,那么就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準備。
我們約好凌晨觀看流星雨的位置是房子頂樓的水塔,這棟外部磚墻內部木質結構的兩層樓房,在頂樓陽臺的入口上方,有個方形的水泥蓄水槽,常年暴露在建筑的最高處,下面搭著一條釘滿了長釘?shù)哪咎?,那些長釘也早就在日頭底下生出了暗紅的鐵銹,每次攀爬這條梯子,腳底都會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我不由擔心它隨時會散架,但它比想象的要穩(wěn)固一些,從未損壞過。不知誰在水塔旁邊擺了一條舊長凳,我每次爬上這個不到五平方的高處都喜歡坐在上面。小鎮(zhèn)的樓房大多只有一層到兩層,三層以上的建筑都很少,所以在這個相當于三層高度的地方,加上本身的地勢,我可以輕易俯瞰大半個小鎮(zhèn),最顯眼的是東面學校那高聳的鐘塔,紅色磚墻中嵌著一盤白色的大鐘,西面尖尖的房頂上有個很好辨認的十字架,還能看見橫貫小鎮(zhèn)的那條河流,即便上面飄滿了污物和浮萍,我還是能感受到它底部的涌動,而其他的房頂都能看見粘合石條的黑色水泥,周圍通常沒有圍欄,晾衣桿上掛滿了衣物,圓形竹筐里鋪著粉色的蝦米或船型的章魚干,有的則是墨綠的打了結的海帶,最顯眼的還是一個個鍋狀的天線,白天的時候為了逃避檢查,上面都會披上一層軍綠色雨衣,幾乎家家戶戶都如此,于是遠遠地望去,就像樓頂都種了不知品種的綠色植物,到了傍晚,大人們回到家,這些金屬拋物面就顯露無疑,朝向一致地指著初露夜色的天空,接收的可能是來自外太空的訊號。之前,我都在白天爬上水塔,它是我發(fā)呆的最佳去處,我在這里看過日出,看過日落,但從沒看過流星雨。
我家搬進這棟房子的底層,中間那間,有點陰暗,但是面積挺大,至少我也有自己的房間了。第二天早上我就不迫不及待地探索這棟樓房的各個角落,院子中央有口方形的水井,我往里面探了探,深邃的黑里,除了能看見我自己半個身體和身后的藍天,里面似乎有某種生物,后來大人們告訴我是剛開井時按照規(guī)矩,得扔下去一只烏龜,過幾天再撈起來,卻一直撈不上來。除了井和樓頂?shù)乃疫€發(fā)現(xiàn)院子右側有半截外露的樓梯,通往一個靠近馬路的小平臺,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些石頭樓梯只有一半,遠離地面,還缺少扶手,像極了某種冒險游戲的場景,殘破的路面、搖搖欲墜的柱子、隨時滾落的巨石,只是為了阻止探險者找到藏有金銀珠寶的密室,我必須想辦法爬上去,雙手扣住最下面的那級階梯,一只腳蹬上墻面,接著是肘部和膝蓋,順著剩余的階梯,我翻過那個長滿雜草的平臺,密室里有光線往外瀉,窗戶雖然緊閉,我依舊能看見內部有人走動,我不知道那個人的樣子,也許是看守寶物的精靈,不知為什么,我并未想過里面會有什么猛獸,甚至后來桐姐從窗戶探出頭來看見我的時候,我也不覺得意外,她很瘦,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瘦,但是挺好看,臉上的皮膚很薄,可以輕易看見泛著青藍色的細細筋脈,干凈松軟的短發(fā)遮不住她的長頸,后來,我還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股好聞的氣味,糖果般甜甜的。
“你,要不要上來玩游戲機?”這是桐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家有一臺小霸王游戲機,這就是我在這棟樓里發(fā)現(xiàn)的寶藏。我點了點頭,還來不及思考如何爬上面前這堵墻,她又說:“另一邊有樓梯,你下去從那邊上來。”我才知道,原來從院子里去她家并不需要像我剛才那么費勁。我在桐姐家玩了一個早上的游戲機,她先教我玩俄羅斯方塊和瑪麗兄弟,又玩了一會魂斗羅,但是她最喜歡玩的是冒險島,操縱一個戴著白色帽子,穿綠色短褲的赤膊小鬼,在有著椰子樹、白云和大海的陸地上一個勁往右跑,途中可以跳起來吃水果,但是得避開石塊和蜘蛛,還可以選擇騎著一只恐龍過關,有的恐龍吐火,有的恐龍放屁,還有的恐龍會飛,島嶼從這一座到另一座,桐姐過關毫不費勁,我就不得不浪費好多條命。
鬧鐘響的時候,我感覺太陽穴像被針扎了,頭皮發(fā)緊。雖然天氣不算太冷,但凌晨兩點要從暖和的被窩里鉆出來,對我來說還是有些困難,我半睡半醒地掙扎了很久,在重新入睡之前從床上跳了起來,穿好衣服,比白天的時候還多加了一件外套,趿著拖鞋就出了門。這是我第一次在這種時間走到院子里,夜晚沒有想象中的黑,地面和墻都罩著淺藍的色調,樹和天空也是如此,夜晚也沒有想象中的靜,院子中央那口井里明顯有水流動的聲音,那些液體從井壁滲出,濕潤附著其上的青苔,滑入井里。
從院子中央看著整棟樓,可以明顯地數(shù)出樓底這一層共有四戶人家,住在我家隔壁的是一對夫妻,我很少見到他們,連他們姓什么都不知道,他們可能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臭烘烘的養(yǎng)豬場,就在山腳下,我從來沒去過。角落那個在樓梯口絲毫見不到陽光的房間里住著個酒鬼,臉永遠是紅通通的,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他有高血壓,其實他只是從來沒清醒過而已,我不知道他都去哪里喝酒,但是每天半夜他都會騎著一輛大CG摩托飛馳進院子,排氣管那轟隆隆的聲音幾乎可以炸響整棟樓,連我父親這種地震都不可能震醒的人都被吵醒過,接著會有幾句來自鄰居的謾罵,通常沒有回應,隨著摩托車熄火聲和一聲摔門聲,院子很快就安靜下來。有時,我早上上學出門還能看見酒鬼躺在樓梯口呼呼大睡,旁邊橫躺著他那輛紅色坐騎,油箱里的油早就灘了一地,看著那些滴答滴答作響的液體,我便很害怕,因為電影里類似的場景都會發(fā)生大爆炸,想到這里我便飛也似的跑到學校。爆炸當然一次也沒發(fā)生。在他隔壁的那間則住著個叫鄭陽的年輕叔叔,我最喜歡他,他家里有一套家庭影音,效果很好,我在他的客廳里看過很多部電影,他是個電影迷、游戲機迷、漫畫迷,喜歡戴著一副很酷的墨鏡,一米八幾的身高,長相英俊,無論何時,走在路上都很顯眼,我不止一次想像自己長大后也是這個樣子,還包括喜歡那些愛好。
我順著欄桿掉漆的樓梯爬到二樓,看了一眼桐姐家的門,她家的鐵門占據(jù)了走廊的盡頭,這條半開放的走廊并不長,這一層除了桐姐她家,就還有兩家人,正對著我家上面那戶住的是個說話刻薄的老太太,姓許,大家都叫她許老太,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就很老,老得讓我懷疑她就不曾年輕過,也許她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吧。她的嘴巴尖尖的,個子很小還有點駝背,每次看到我都喊我“缺世仔”,我一度理解成“缺失的孩子”,以為這個稱呼還帶了點詩意,后來才知道,“缺世”在土話里是長得丑的意思,我就再也不主動跟她打招呼了,每次碰見她都裝作沒看見。我可以漠視一切我不喜歡的東西,包括人。靠近樓梯口的這戶則是一家四口,主人是個四十幾歲叫阿偉的壯壯的男人,他妻子兩年多的時間里連續(xù)給他生了兩個女兒,所以在我的記憶里,她總是挺著個大肚子,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還以為她只是吃撐了。
剛拉開樓頂?shù)拈T,風就徑直灌進我的衣領,全身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跨過門檻,迎著風走出去就像登上了一座被人遺忘的城堡,我摸著那個粗糙的木梯登上水塔,在長椅上坐下,這時才抬頭望著天空,發(fā)現(xiàn)云越來越多,它們擁擠著移動,很快就會遮蔽月亮,仔細一看,那枚月牙本身的面積就很小,只有薄薄的一小片,比我在夏天吃剩的西瓜皮還小。我坐在這里等桐姐上來,她告訴我要提早一個小時起床,我不知道這一個小時是用來干什么的,從床上到樓頂也就幾分鐘時間,剩余的時間可以做點什么呢?想好要許的愿望,還是更改愿望,或者多許幾個愿望。我想起了《七龍珠》漫畫里的神龍,每次被召喚出來,天空都要變黑,它蜿蜒著山巒般的背部,挺著白色分節(jié)的肚皮,抖動著一對觸須,對召喚它的人說道,它可以實現(xiàn)對方一個愿望,但是收集那七顆龍珠可比蹬上水塔坐著等流星雨困難多了,我覺得我沒有勇氣像小悟空和布爾瑪那樣翻山越嶺上天入海地冒險,我總是希望那些心愿會自然而然地實現(xiàn),如果它們沒有實現(xiàn)呢,就忘掉它們,許下新的心愿。
我背靠著水塔的外墻,身體放松地坐著,又望著像海一樣充滿未知的夜空,整個小鎮(zhèn)處于沉睡之中,除了零星的蟲鳴,連鳥叫聲都沒有,我等待一場流星雨,事實上,只需要一顆能幫我實現(xiàn)愿望的流星,幾百顆流星對我來說太多了,或許兩顆也已經(jīng)足夠,我沒有多到可以列成清單的愿望。突然,我看見天際邊出現(xiàn)一道閃爍的亮光,并不比螢火蟲的屁股亮多少,但是在暗藍色里異常顯眼,我雙手合十抱在胸前,在心里默念心愿,那顆流星劃過天空時留下很長的尾巴,這應該是有史以來尾巴最長的流星吧,也許可以稱之為彗星,無論是哪種,我都從未見過,我的心愿已經(jīng)許好了,它還沒有消失,這段時間都足夠我許上十個愿望了,可是我沒有準備另外九個,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它的滑動,它變得越來越大,亮光從銀色變成了金色,橙色,然后是火紅,我看見一顆巨大的火球向我奔來,它的體積大得讓人難以置信,它可能有地球那么大,卻像太陽那么燙,它就這么徑直砸在我頭頂,還有我所在的這棟樓房,還有整個小鎮(zhèn),我沒能繼續(xù)觀看這顆外太空飛來的巨型火球毀滅地球的過程,我只是看見了開頭的一幕,還從容地許下一個愿望,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會許什么愿,但它肯定不是世界和平。
桐姐把我搖晃醒的時候,天空已經(jīng)露出蝦青色。她在我身旁坐下輕聲說道:“鬧鐘沒響,也可能是響過,被我摁掉了?!蔽覜]有說話,不確定剛才是否真的看見了一顆流星并許了愿,只是望著厚厚的云層,很想伸手撥開它們。“要不,我們等會看日出?”她問?!安涣?,我想回去睡覺了?!蔽掖稹!澳悴皇遣艅傂??”她又問?!熬褪抢А!蔽移鹕韽乃冗吚@過,下木梯的時候小心翼翼,只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生怕拖鞋掉落。
那個早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沒睡著,剛好又是星期天,不起床也沒關系。我聽見父親皮鞋的鞋底與地面磕碰的聲音,洗臉槽里水龍頭被擰開的聲音,衛(wèi)生間抽水馬桶的聲音,木門被打開,鐵門被打開,隨即又一一關上的聲音,半個小時后,類似的聲音又重復了一遍,只是高跟鞋的鞋跟把地面敲得更響,輪到母親出門了。她在出門前推開我的房門,可能看了我一眼,以為我還在睡覺,便又退了出去。接著,整個房子陷入了一種下沉的寂靜之中,我團縮著身體,把自己蒙在被窩里,帶著溫度的安全感就會從腳底油然而生,順著脊椎爬滿全身。
要不是它發(fā)出幾聲“咪喲”,我已經(jīng)忘記有這么一只可以稱為寵物的貓,我從床上下來,順著聲音找到了它,它畏畏縮縮地躲在廚房門后,見我來了就把脖子伸得老長,叫喚得更大聲。我看見綁住它頸部項圈的繩子拴在一個大鋁桶旁,鋁桶是裝米用的,密封效果很好,可以防止蟑螂或老鼠爬進去,夏天的時候還可以用來催熟芒果。我和小強還有胖子經(jīng)常會在學校里摘芒果,那些芒果還沒有我的拳頭大就被我們摘下來了,原本也可以等它們再成熟一點,可是如果不趕緊摘,它們肯定會被其他人摘走,所以我們放米桶里的芒果都是青色的,馬上吃的話即使沾了醬油也很能把牙酸掉。這個時候我想起芒果,嘴里就能感覺到那種酸甜的味道,舌頭也澀了起來。其實,有時我只是看見純凈的黃色,也有類似的味覺。
小貓瞪大了眼睛,叫個不停,粉色的舌頭在嘴巴周圍打轉,我覺得它應該是餓了,于是我決定把鍋里的早餐分給它,一大碗表面結了薄膜的羊奶,我往它的碗里倒了一大半,反正我也不喜歡喝羊奶,那種說不上來的,羊獨有的氣息讓我反胃,喝多了還拉肚子??粗皖^吃羊奶的樣子,我突然也想學著這么干,于是我把剩下的半碗放在地上,趴下身體,想象自己是一只貓,我低著頭,張大嘴巴,努力伸著舌頭,還得避免下巴或者鼻尖沾到羊奶,十分費勁地用舌尖舔舐著,這些白色的液體從舌頭到嘴里就已所剩無幾,大部分都濺在地上,一開始,我以為是因為我沒法像貓那樣把舌頭卷成勺子的樣子,但是我仔細觀察后,發(fā)現(xiàn)它的舌頭接觸羊奶表面,并沒有把這些白色盛在舌頭上收進嘴里,而是用舌尖快速拍打羊奶,使得這些液體不斷跳躍,形成一條細長的水柱,它的嘴更像是銜了一根吸管那般吸食著羊奶。明白這點后,我的眼睛瞪得比它的還大。
一股濃烈的尿騷味驅散了我的驚奇感,來自貓身后的那個舊臉盆,里面裝著一層細沙,還能看見幾團顆粒狀的未被掩埋的糞便,我不能忍受吃飯的地方離排泄的地方這么近,才不到半米的距離,而一只家養(yǎng)的花貓卻可以忍受這些,不過仔細想想,它排泄的地方還在我家廚房里呢。很快,我便放棄了這種愚蠢的模仿行為,端起碗大口喝了起來,除了羊奶,我還從餐桌下面的箱子里翻出一袋威化餅干,橙子味的,直到吃完早餐,看見小貓坐在地上,開始舔舐自己的一只前爪,我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刷牙。
胖子和小強拉動我家鐵門的門栓時,我正絞盡腦汁地給小貓取名字。
“叫咪咪好了,”胖子說,“貓都叫咪咪?!?/p>
“不分公母?”
“不分公母!”他說。
“誰還管貓是公的是母的?又不穿衣服?!毙娬f。
“我家這只好像是母的,我沒看見它的小雞雞?!蔽艺f,“可是它不能叫咪咪,這個名字太普通了,你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跟別人一樣會開心嗎?”
他們被我說服了。給貓取名字肯定跟大人們給我們取名字一樣,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當時有沒有絞盡腦汁,請人看生辰八字什么的,或者只是隨手翻了字典。
“黑貓警長怎么樣?”小強問。
“它又不是黑色的!”
“黑貓警長叫什么名字?”
“就叫黑貓?!?/p>
“那也很普通,因為長得黑就叫黑貓,那它長得黃是不是得叫黃貓。”
“每次想起黑貓警長那集,那個,螳螂新郎被螳螂新娘吃掉的那集,我就覺得很嚇人,不敢看。”
“膽小鬼?!?/p>
“很可怕呢!”
“螳螂都這樣,只要結婚了母的就會吃掉公的?!?/p>
“那我以后還是不結婚了?!?/p>
“你又不是螳螂!”胖子說。
小強上翻嘴唇做了個鬼臉,他原本略微外突的一顆大門牙顯得更突出了。
“叫它可可吧?!蔽艺f,“希望它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闭f著,我看了一眼正半躺在地面的可可,一動不動,就像個毛絨玩具,還有它脖子上的項圈和那條結實的繩子,想到它的活動范圍只有這半徑不到一米的空間,如果換作是我,也不會想動吧。
我解下它脖子上的項圈丟到一邊,跟它說以后就叫它可可,它才站起來對著我叫喚了兩聲,嘴角微微往上翹著?!八α耍阆矚g這個名字,對吧,可可?”我說。
胖子立即反駁道:“貓才不會笑,我見過狗笑,從沒見過貓笑?!?/p>
“所有動物都會笑,它們開心的時候就笑。”
“那不可能!”
“真的,它們和我們一樣?!?/p>
“蝗蟲會笑嗎?”
“你怎么知道不會?”
“從沒見過,那個……小強你見過嗎?”
“沒有,還是玩捉迷藏吧?”我和胖子的爭論被小強的提議終止了。對此我毫不反對,因為我想到這棟房子里有那么多只有我知道的可以躲藏的地方,就覺得很興奮,我喜歡玩勝券在握的游戲。
每次玩捉迷藏我都希望自己是只變色龍,站在墻邊,我的身體就跟墻上的磚塊一樣紅,或者和那些不平整的漆一樣白,蹲在井邊能變幻成不起眼的石塊或者野草,躺在地上又能與地面融為一體。如果隱藏在黑暗之中,我希望我就是黑暗本身。
相比之下,小強更有冒險精神,他可以扶著二樓邊緣蹲在院子的墻體上,讓自己的身體隱藏在隨時可能墜入的縫隙中,而那些圍墻除了他腳踩的部分,剩余的都是鋒利的玻璃碎片,根據(jù)弧度和棕與綠兩種顏色的搭配,很容易辨認出這些玻璃要么來自空啤酒瓶,要么是健力寶汽水瓶,現(xiàn)在,它們銳利地豎直在墻頭只是用來防止盜賊的翻入。我每次看見小強躲在這里都會替他捏一把冷汗,類似的情況還有院子中央那口看起來沒什么危險的井,小強也喜歡整個人躲在井里,張開雙腿頂著內壁,雙手則緊緊抱著井沿,這是一處隨著體力消耗就不得不放棄躲藏的地方。小強選擇這樣的方式玩游戲,有點像在展示他們的家族遺傳,他跟他哥哥一樣強壯??墒?,這些躲藏方法都不太聰明,任何人都可以明顯看見他那雙外露的手,他可以完全隱藏身體,卻隱藏不了它們。
除了一動不動屏氣凝神地躲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我有時會選擇不斷地移動,當胖子剛剛檢查過井邊,我就偷偷移動到井邊,當他檢查完樓梯口,我就偷偷移動到那里,當他檢查完那個幽暗的自行車庫,我又會跟進,這已經(jīng)不是捉迷藏最原始的那種不被人發(fā)現(xiàn),具有孤獨色彩的樂趣了,它進而變成不斷接近危險,但是又不被危險觸及的刺激感。仔細想想,這跟小強躲藏在危險的地方本質上沒什么差別,大概這個游戲只對胖子有著本來的意義,他努力把自己碩大的身體隱藏起來,這本身就具有不小的難度,他才是真正享受著讓人找不著的樂趣的人。
“如果天空中有一頭鯨魚,它會怎么隱藏自己?”我問。我們玩累了,并排坐在門口的臺階望著院子上方的天空發(fā)呆。
“它可以裝成一朵云的樣子嘛?!毙娀卮鸬?。
“天空怎么可能有鯨魚,那只有飛機?!迸肿诱f。
“我當然分得清飛機和鯨魚,肯定不是飛機。”
“那有可能是氣球!”
“對,我爺爺說以前很多氣球會從海的另一邊飄過來,他在山上撿到過一只機械表,就是從氣球上掉下來的?!毙娬f。
“它可能躲在山上?!蔽矣X得如果我是一頭鯨魚,沒法躲在這些低矮的樓房后面,應該會選擇躲在山上,山比房子高多了。
“山上怎么可能有鯨魚,鯨魚只呆在海里,它離不開海?!迸肿诱f。
“鯨魚本來就生活在陸地上!”
“騙人!”
“我上次說地球上曾經(jīng)有恐龍的時候,你也不信?!?/p>
“那時我不知道有恐龍化石。”胖子說。我知道他說的恐龍化石是一只玩具,我們一起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抽獎得來的,花了他兩元,我兩元,還有小強一元錢,足足抽了十次,才抽到一只霸王龍化石玩具,我們原本想要的是一盒《七龍珠》電影版的錄像帶,講的是傳說中的超級賽亞人的故事。而這只恐龍化石只比我的手掌大一點,做得很逼真,就算只有骨架,也能看得出霸王龍猙獰的模樣,這副白色的骨架在夜晚還會發(fā)光,可是,誰會想要一只在夜里發(fā)光的恐龍,還是不帶肉的?
胖子接著說:“但是,我還是覺得恐龍不長你們說的那樣,它們那么像鳥,肯定渾身都是羽毛!”
“不就是雞嗎?”小強說,“渾身羽毛,走路又是兩條腿的,就是雞,鴨,長頸龍就像鵝!”
“哈哈,長頸龍有四條腿,鵝只有兩條!你們得把這些想法告訴那些研究恐龍的科學家們,我現(xiàn)在不說恐龍,鯨魚真的之前就是生活在陸地上,后來它們進化的時候跑到海里了,就跟一些海里的動物跑上陸地一個道理,只是進化的方向不一樣!”我說。
“怎么可能!”他們幾乎同時喊道。
我現(xiàn)在思考的不是鯨魚生活在哪里的問題,而是很肯定它現(xiàn)在就在山上,我必須找一個時間上山尋找它。我看了一眼旁邊的胖子和小強,如果他們不相信我,那應該不會跟我上山吧。我和小妮也曾這么坐著看過天空,在學校操場沙坑里,我們面對面坐在雙杠上,手腳并用地勾著那兩條光滑又發(fā)黑的金屬,以防身體失去平衡而掉落。我說天上有一串白色透明的小圓點,不斷往下緩緩滑落,我只要一眨眼,它們就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一會在學校的大鐘頂上,一會在白云的前面。小妮說,是啊,我也看到了,它們一直在動,我控制不住。你跟我看的又不是同一個方向,為什么也有?我問。就是有,我看見了,看起來就像是白云流的汗,她說。天氣太熱了,我說。我重新眨了眨眼,它們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它們,但是我不想讓它們就這么平白無故出現(xiàn)又平白無故消失,更何況是在小妮也看到它們的時候,我只好說,它們不見了,應該是被太陽蒸干了。就好像是我允許太陽把它們蒸干似的。小妮說,我的也是,它們突然不見了。所以我相信,如果告訴小妮我在天上看見過一頭鯨魚,她應該會相信我,說不定她也看見過。
就在我們開始感到無聊的時候,鄭陽叔叔剛好打開房門,他朝我們喊道:“你們幾個小鬼要不要看電影?有特種部隊哦!”我看著他那頭亂作一團的密發(fā),在我的腦海里,最先出現(xiàn)的詞語是“鯨窩”,而不是鳥窩或者雞窩,我覺得那頭鯨魚如果在山上住下,就肯定會用白云造窩,一個讓鯨魚感到舒適的窩。幾秒鐘后,這種想法就被鄭陽叔叔家里立體音響播放的“噠噠噠”、“突突突”、“轟隆隆”這類戰(zhàn)爭場面所附帶的聲響所擊破,那些美國大兵各個全副武裝,穿著整齊劃一的迷彩服,很瀟灑地從阿帕奇直升飛機上順著繩梯跳下地面,不怎么喜歡看戰(zhàn)爭場面的我,也期待他們上陣殺死些壞蛋,這種電影里的打殺場面跟漫畫里的完全不一樣,他們在很短的時間里可以殺死好多人,而漫畫里主角要打敗一個大壞蛋,有時得花上好幾本書的時間,但是在破壞力上這種不同卻顛倒了,電影里的主角總是在拯救地球,漫畫里的地球則很容易被毀滅。
鄭陽叔叔怕我們無聊,就請我們吃甜食,橘子糖、冬瓜糖,還有大白兔奶糖都被盛放在那個南瓜外形的盤子里,一旦電影進入沒完沒了的對話之中,我們就表現(xiàn)得不耐煩,這時,就算是可口的甜食也打消不了我們想用遙控器快進電影的想法,這是看電影最自在的地方,除了不用等待電視上每十幾分鐘就出現(xiàn)一次的廣告,還可以把自己不喜歡看的部分全部跳過,只不過鄭陽叔叔并不會每次都同意,他說,經(jīng)常快進的話,錄像帶里的磁帶很容易被扯斷。我才想起他用手搖桿搖動錄像帶的樣子,每次我都忍不住問為什么不用錄像機倒帶就好了,他會告訴我同樣的理由。我還見過他用螺絲刀擰開一盒錄像帶,修復斷掉的部分,只要剪平對齊,在接合處纏繞一小段透明膠帶就可以,只是每次觀看的時候,這個位置的影像就有點奇怪,要么不連貫,要么畫面不斷閃動,有時畫面還會卡住,就不得不重新取出錄像帶,手動跳過這段。
大人們都喜歡在鄭陽叔叔家里看這類外國戰(zhàn)爭電影,包括了《第一滴血》、《第一滴血2》、《第一滴血3》,那時我還不知道很多年以后還會有 《第一滴血4》、《第一滴血5》,可能只要那個長得像魂斗羅的史泰龍不坐輪椅,就會繼續(xù)出續(xù)集吧,除了這些,他們還喜歡看《X檔案》,里面最嚇人的場景都是影子,墻角、窗外、門口都是它們最喜歡出現(xiàn)的地方,光是這么些魅影,就足夠把我們嚇個半死,這應該是我最不喜歡的??植离娪?,我們只能接受僵尸類型,那些穿著清朝服裝,臉色發(fā)白,平舉胳膊,只會雙腳平跳的僵尸雖然個個露著尖牙,指甲鋒利,模樣可怕,但是有時也很好笑,畢竟只要不呼吸,它們就找不到我們。比起這些,我們還是更喜歡看動畫片,只要是動畫片,不管什么類型的都可以,而大人和小孩們都喜歡看的就是香港古裝武打電影,特別是成龍和李連杰主演的,成龍的打斗場面特別好玩,像在雜耍,而李連杰的的招數(shù)就特別帥氣,我們都喜歡扮演黃飛鴻,無論是誰,都能半蹲著伸出一條腿,一只手舉在身后,另一只手像乞討般向前攤開,輕易擺出黃飛鴻的經(jīng)典姿勢,通常這種時候,還得自己哼著電影的主題曲給自己配樂。
當時我還不知道,往后的日子里在鄭陽叔叔家看電影的時光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后來,他找了女朋友,長得小巧玲瓏,還挺可愛的,但是我每次想起這個女人,就想到毛毛蟲,可能因為她喜歡在冬天穿綠色毛衣和緊身褲,把身體裹成一節(jié)一節(jié)的,還有走路的姿勢也像毛毛蟲那樣扭來扭去。有了女朋友之后,他家的房門就經(jīng)常關著,他和女朋友出門的時候,門關著,他和女朋友在家的時候,門也關著。
我家有兩扇門,最外面的是鐵門,鏤空的,看起來像自行車庫門,插銷插上后,還得加一把銅鎖扣住,里面那扇木門鎖從門后看就像一輛小坦克,背部有一大一小兩個凸起,大的凸起控制三角形的鎖頭來回伸縮,從外面關門的話就沒法上第二道鎖扣,也就是無法扭動那個小凸起,如果忘記帶鑰匙,只要一片堅硬一點的薄塑料片就可以插入門縫輕易捅開,一點防盜功能都沒有。而鄭陽叔叔家的門鎖就像電影里的歐式房門上的一樣,古銅色圓形把手,形狀像一只葡萄酒杯,我曾經(jīng)忍不住從鎖口往里看,我不知道究竟期待看見什么,但是我看見了兔子,一只穿著燕尾服的兔子,它嘴里叼著一支黑色煙斗,在鄭陽叔叔家里來回踱步,從電視柜走到沙發(fā),又從沙發(fā)走回電視柜,它可能在思考著什么嚴肅的問題,比如是不是該把晚餐的胡蘿卜換成大白菜,是不是該配一副黑框眼鏡來搭配這身服裝。我猜不到兔子究竟在想什么,但我毫不懷疑它會說話,可能是兔子語,也可能是貓語,我家可可和兔子應該是近親,因為我把它的耳朵往上提的時候,它看起來就像一只兔子。那只兔子應該一直都躲在鄭陽叔叔家里,在電視背后,有時候會出現(xiàn)在屏幕上,喬裝打扮一番,動畫片里那只風趣的兔八哥可能就是它扮演的,它可能還扮演過《忍者神龜》里那個嚴厲的斯普林特老師,雖然那是老鼠,但兔子要扮成老鼠并不難,就跟貓要扮成兔子一樣簡單。
自從我把可可的項圈解開后,它就再也不曾戴上過,探索完家里的環(huán)境后,它便想到外面玩。它經(jīng)常蹲在門口,要不是它還小,跳不高,可能想跳上沙發(fā)再攀上窗沿,我知道它的想法,所以干脆把它抱上窗沿,讓它隔著窗戶看院子,順便給它介紹院子里的井和自行車庫,甚至是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告訴它院子外面還有其他的院子,它只是靜靜地聽,不時叫喚幾聲似乎在告訴我它聽懂了,也可能是告訴我,它已經(jīng)聽我說過了,讓我別啰嗦。如果這個時候窗戶上有只沒頭沒腦的蒼蠅亂撞,可可的注意力就會被完全吸引,后腿立起,鼓掌般拍動前爪,直到那只昏頭轉向的蒼蠅被它踩在腳下。
隔著層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可能跟我隔著層電視屏幕看電影一樣,只是可可看的是真實的,我看的不是,如果讓可可當一只從未走出家門的貓,它從未碰觸那個真實的世界,對它來說,這些真實是不是也會變得虛假。但是我不知道真實和虛假的界限在哪,我和桐姐玩電子游戲的時候,我們可以用手柄控制屏幕里的卡通人物,可以讓它們在游戲里行動起來,玻璃后面可以控制的部分也是虛假嗎?我站在院子里,控制不了一朵云飄走或者一片葉子落下,幾乎控制不了任何東西,甚至有時想要控制一只螞蟻的行進方向也只能用暴力,而那只不遵從我指揮的螞蟻經(jīng)常會被處以極刑,我不得不得出自己所能控制的肯定比自己弱小這個結論,父母掌控我的生活,因為我比他們弱小,我能掌控可可,因為它比我弱小,可可能掌控蒼蠅,也是同樣的原因。人是不是都想著控制著這個世界,所以才有電影、游戲機、孩子和寵物?
我并不想控制什么,只想找到那只從天空游過的鯨魚,證明它的真實存在。我除了上山尋找,找不出其他的方法,這樣的想法時刻充斥著我的腦海,晚餐的時候,飄著蘿卜丁的湯則是擋在我面前,隱藏著危險的湖泊,我必須找到一條結實的船舶,碗里的米飯堆疊得像高山,白白的,也許是座雪山,等待著我攀登,盤子里的帶魚咧著尖牙,是我必須戰(zhàn)勝的惡龍,它常年盤踞在山頂,可可呢,我當然不會忘了它,它可以成為我的坐騎,一路伴著我跋山涉水。這些場景反復在眼前出現(xiàn),讓我感到莫名的恐懼,也許,我不能獨自一人上山,必須找一些伙伴,人多一點,才能從容應對這些險阻。胖子和小強屬于待定行列,小妮肯定會愿意跟我一起去,除了他們我必須再找?guī)讉€人,什么樣的伙伴適合一起上山呢?
我開始在學校觀察每個同學,認真選定可以跟我們一起上山的人,最先被我看中的是王竹林,他個子不算高,皮膚很黑,據(jù)說他學過武術,打架很厲害,連胖子都懼怕他三分。我沒見過他跟什么人打架,只記得有一次,他和另一個同學在學校門口撿到了錢包,沒有上交,而是把里面的錢分了,最后被班主任知道了,他們被學校通報批評了一番,就在周一的升旗儀式之后。奇怪的是,到現(xiàn)在都沒人知道打小報告的究竟是誰,他對此耿耿于懷。還有一次,我看見他抓到一只落入教室黑板旁的洗手盆里的老鼠,老鼠個頭不大,那些細細的灰毛看起來像剛長出來的,牙也不尖,但是所有同學都害怕老鼠,躲得遠遠的,只有他不怕,不僅把老鼠握在手中,還開始拔這只老鼠的毛,沾過水的鼠毛一團一團,很容易就被他揪下,用不了多久毛都被他拔光了,光溜溜的粉色老鼠看起來沒那么可怕,反而讓人覺得它很可憐,不時還發(fā)出孱弱的“吱吱”聲,最后在一大堆同學的圍觀下,他把老鼠活埋在教室后面的灌木叢里。
我不知道該怎么對這個 “狠角色”說出我的想法,雖然跟他在一個班級,但平時我們很少說話。下課時間,王竹林又在班級后面的空地上展示他的功夫,這次是“掃堂腿”,他先是蹲在地上,掄出一條腿,以另一條腿為原點,在地面上畫圓,這招看起來很簡單,實際操作起來非常難,因為畫圓的那條腿得伸得筆直,整條腿都緊貼著地面,支撐身體的雙手和另一條腿都必須在適當?shù)臅r機一一收起,讓那條腿順利通過,這些動作連貫起來就像體操選手的表演,冒著鞋面被地磚磨破的風險。圍觀同學有的還假裝被王竹林的掃堂腿踢中,紛紛向后仰倒,讓人感覺威力十足。大部分時間,他都在人群里,最后讓我在幾堵爛墻圍成的廁所門口逮到了機會對他說:“嘿,你剛才的掃堂腿真厲害!”
“那是,我可練了很久?!?/p>
“你是來尿尿的?”
“不然呢?”
“我也是!”
“……”
“明天要不要翹課?”
“關你屁事?”
“不,我是問你明天要不要和我一起翹課去后山?”
“做什么?”
“探險!”
“還有誰?”
“我,你……呃……還有胖子和小強?!蔽铱隙ú粫嬖V胖子和小強他們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我臨時加進名單的。
“好!”王竹林的這個“好”字和上課鈴聲重疊在一起。
我不得不再次確認:“你愿意一起去?”
“少廢話,我還沒撒尿呢!”
“那我先回教室了。”
“你……”
除了王竹林,我又想到了同學小賴,大家都不喜歡跟小賴玩,而且因為他姓賴,他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癩皮狗,雖然我覺得小賴很誠實,而且一點都不像狗,但是他們就喜歡這么稱呼他。后來我明白,他們不喜歡和小賴一起玩因為他不是本地人,這個問題我也問過小妮。小妮說,本地人都不喜歡外地人,就像你到了外地,他們也不會喜歡你。我說,我也不是本地人。我確確實實不是本地人,只是剛好在這里長大,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小鎮(zhèn),如果說小妮生活在這里屬于必然的結果,那么我就是偶然的結果。外地人都是偶然的產(chǎn)物??墒悄銜f本地話呀,小妮解釋。所以說不說本地話才是判斷是不是本地人的標準咯?我問。
有一段時間,小賴喜歡到我家找我一起上學,我家并不在他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上,但是他選擇繞了一點路。所以即便沒有什么同學喜歡跟他玩,他跟我還是比較熟,當我跟他提上山的事,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更準確地說是紅色的斑點從皮膚底下泛出,使得他臉上出現(xiàn)這種不均勻的櫻花色,這是他激動的表現(xiàn)。就這樣,我把他也加入上山尋鯨隊伍的名單之中。
傍晚的時候,我在家里的方桌上制定計劃,關于如何從學校離開,如何上山。大部分時間里,我都在腦海里計劃待會要做的事,給可可準備食物,我會想好先拿一只矮板凳架腳,打開廚房的柜子,找到大公雞瓷碗里的稀飯,并從牡丹花碟子里取出一條蒸好的巴浪魚,這些魚都是父親在菜市場買的,很便宜,可能因為這種魚喜歡在海里聚集,首尾相連,密密麻麻地排成魚陣,看起來挺有氣勢,可是卻絲毫無法逃避鯊魚、海龜?shù)牟妒澈蜐O民的打撈,它們實在太多了,小鎮(zhèn)上的人們通常都吃不完,只好把它們攤開在天臺曬干,每次煮咸飯的時候摻一些,我不喜歡吃,因為口感干柴,啃起來像樹皮。沒想到可可會喜歡這種魚,要是不把它們拌進稀飯里,可可一頓會吃好多條,吃到肚子被撐得圓滾滾的才罷休。即便這樣把給可可準備食物的過程都粗略想了一遍,真正開始把魚肉拌進稀飯的時候還是遇到了一些困難,我不知道要不要剔除魚骨頭,可可這么小,牙縫那么大,能不能吃魚骨頭呢?雖然最后可可根本毫無困難地把帶有魚骨頭的稀飯吃得一干二凈,我卻不得不對自己這種粗略的腦中計劃感到擔憂。
這跟下象棋是一個道理,我只能想一步走一步,可是跟我對弈的大人都告訴我必須至少想好三步,那太難了,每一步之后都有無數(shù)種可能,更何況要想三步,這可能也是我象棋一直都下不好的原因,比起準確的算計,我更愿意想象兩兵在楚河漢界交鋒的悲壯場景,棋子放下時磕碰棋盤的聲音好似馬匹奔騰時踩踏地面的聲音,一枚棋子吃掉另一枚棋子時覆蓋其上啪嗒作響也像兩架戰(zhàn)車遭遇時的碰撞,即使沒有舉起棋子,只是輕輕挪動,底面摩擦發(fā)出的咝咝聲也與一枚即將發(fā)射的炮彈聲音無異,這種指揮大軍作戰(zhàn)時的感覺比分出表面的勝負更讓我癡迷。
桐姐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只是在白紙上畫了一個正方形和一個三角形,前者代表學校,后者代表那座山。她俯身看著我的圖紙問道:“畫房子?”
“不是,”我順著她的想法看了一眼,確實像個房子,于是我說:“哦,反正你說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看出了我?guī)в幸稽c怒氣,當然,這并非來自于她誤讀了我的畫,而是她那個凌晨沒有赴約看流星雨,我不知道自己生氣的真正原因究竟是她沒有赴約,還是我當時睡著了,總之不管如何,這件事都賴桐姐,如果她準時赴約了,我也不會睡著。
“呵,你想不想要一副鎧甲?”
“什么鎧甲?”我本來打算不管她說什么,我都不回答,可是聽見“鎧甲”兩個字,我忍不住問道。
“就是給你做一副鎧甲,像里奧身上穿的那種!”
“火焰神里奧?魔神壇斗士?”
“嗯! ”
“好??!”不得不承認,現(xiàn)在,我一點都不生氣了。
制作鎧甲的材料不可能是金屬,這點我早已猜到,但是那一堆紅白相間的香煙紙盒出現(xiàn)在桐姐房間一角時,依舊出乎我的意料?!斑@得收集多久啊?”我問。她只是淺淺地笑著回答:“也沒多久,我爸是個煙鬼,他的朋友們也是?!蔽易屑毧戳四嵌鸦鹨粯拥募埡?,幾乎全部是萬寶路,這是我唯一認得出來的香煙牌子,因為上面有一串M開頭的英文,大人們說都是走私來的。
要怎么開始制作鎧甲呢?我找不到關于這身鎧甲的圖片,小賣部出售的卡通貼紙里沒有魔神壇斗士,我們都是在動畫片里看到的,還好桐姐說她都記得,她知道怎么做。我只能在旁邊看著她像裁縫那樣在我身上量尺寸,不過她沒有用布尺,而是拿著那些紙盒比劃了幾下,就直接用一把紅色手柄的剪刀大刀闊斧地裁剪開,銜接的地方用了膠水,可是這些膠水對硬紙盒毫無粘性,改用膠布,我們在她家找了半天也沒找著透明膠,又只好用黃色膠布。
“小妮之前也幫我做過鎧甲。”我說。
“小妮?什么時候?你知道嗎,她爸爸死了。”
“你認識小妮?”
“當然認識,怎么會不認識呢?”
“她爸爸死了?”
“嗯,前天,好像是喝醉了,半夜騎摩托回家就死在院子里,早上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身體都僵硬了。”
“白天的時候,我怎么沒聽小妮說過?!?/p>
“白天?”她用很怪異的表情看著我說,“她怎么可能告訴你呢?她不會告訴你的!”
這時,站在桐姐衣柜旁的我,食指剛好碰觸到桐姐書桌上的一顆閃電球,藍紫色的光線像夜空的閃電墜入地面那樣分岔著連接我的指尖,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球體里這些細線就是我的血管穿透皮膚之后才生長出來的。為什么小妮不會告訴我呢?我想不出原因,看著玻璃球里不斷跳動的夜空里的裂縫,出了神。
過了一小會,我才發(fā)現(xiàn)桐姐制作鎧甲的速度極快,一副肩甲,直接罩上對半剪開的煙盒就好了,鞋子的部分則同樣把這樣的煙盒翻過來就算數(shù),至于手臂和腿上的,繞上一圈,最多用上一到兩個煙盒,火焰神鎧甲里面白色的部分則不需要制作了,因為我脫掉外衣和外褲,內里穿的一套淺米黃色睡衣就很適合。桐姐整個制作過程都直接把各個部件往我睡衣上貼,用了不少雙面膠,我心里想的是,還好是冬天穿這副鎧甲,要是夏天,那些雙面膠直接粘在我皮膚上,脫鎧甲的時候非得疼死。制作難度最大的要數(shù)頭盔了,頂上兩個牛角般的銀色尖頂需要我先雙手握出形狀,等待她貼上膠布,黃色的膠布不斷纏繞,一對黃色的角,看起來就像快生銹了。
穿上這副桐姐精心制作的鎧甲,我舉步維艱,每抬一次手,或者向前跨一步,堅硬的紙盒邊緣就頂住我的關節(jié),我覺得自己完全不像火焰神里奧,倒像一只變形金剛,當我對著她家客廳的落地鏡看著自己時,整副鎧甲到處都貼著黃色膠布,我說:“我好像是剛從垃圾堆里爬出來的變形金剛??!”聽到這個說法,桐姐掩嘴笑個不停。“下次還是做里奧那副白色的光明鎧甲吧,把這些盒子翻過來就好了,還好看一點,”桐姐說,“我會準備一些透明膠布?!?/p>
后來,我們就沒有繼續(xù)制作火焰神使用的雙刀。
我沒有告訴桐姐我們明天要上山的事,一方面,我擔憂她會告訴我的父母,畢竟他們都住在這棟樓里,說不定碰面了就聊起這事,另一方面,我覺得她對這種事不會感興趣,我甚至連在房間看見窗外的鯨這樣的事都沒跟她說過。她對可可比較有興趣,我們收拾完那套不算成功的鎧甲之后,她跟我下樓,才發(fā)現(xiàn)可可從外面玩耍完剛剛回來,蹲在門口用舌頭打理肚子上的毛發(fā)。桐姐俯身撫摸可可的腦袋,它毫不拒絕,更是把頭仰起,露出下巴底下的柔軟任她搔撓,接著,桐姐雙手抱起可可,像電視劇里的貴婦人那樣把它托在懷里,她叮囑道:“等它指甲長長了,記得修修,要不然得抓壞你們家的沙發(fā)和柜子?!?/p>
每天晚上,看完兩集有線電視的八點檔電視劇后,就差不多是九點半,那是我必須上床睡覺的時間,而大人們還聚在院子里喝酒打牌,喜歡搓麻將的那幾個則在桐姐家。我不喜歡和大人玩撲克牌,因為他們總作弊,換掉手上的牌或者把一些廢牌藏在其他牌后面甩出去都是他們慣用的套路,我覺得和他們打牌很累,想要贏的話,除了手氣和牌技要好,還得緊緊盯著桌面,就算被我抓到作弊,對方也死不承認,其實我不能理解的是玩牌總是作弊的大人們,憑什么要求我們在學校考試時不能作弊??赡芤驗橐?guī)則都是他們定的,我們只是守規(guī)則的一方。我同樣不能理解的還有為什么九點半之后我就得睡覺,而他們還能繼續(xù)玩到下半夜。
我剛剛看完的電視劇也是港片,古裝功夫劇,故事講的是個叫云飛揚的人學了天蠶訣,練功時,棉花糖般的蠶絲會把他團團圍住,就像蠶繭那樣,當他破繭而出的時候,就變得武藝高強,所向披靡,我也想練他那樣的神功,所以經(jīng)常半夜起床躲進衣柜里,衣柜就是我的蠶繭,我會胡亂裹著衣物躺在里面睡上一覺,期待早上醒來就有了功夫,比王竹林的掃堂腿更厲害的功夫,這種功夫通常不勝在招式上,而是深厚的內力。為了練功,我曾趁著樓上許老太不注意,撕走了她家床頭柜上的一本老年養(yǎng)生書的后面幾十頁,那本書有個紅色封面,很厚,紙張都泛黃了,邊角更是卷曲在一起,可以看出許老太很久沒翻過它。被我撕走的是全套太極拳的圖解,也就是武功秘籍,我把它藏在衣柜的報紙底下,時不時躲在這里打著手電筒讀上幾頁,記住那些動作,在腦海里演練幾遍,沒人的時候,我還會在客廳偷偷打上一小套,可是總覺得自己的動作不夠標準,我也曾見過許老太在陽臺上打太極拳,但是不敢在她面前逗留太久,容易招罵。自己練習的時候,我還是有點擔憂,就像練天蠶訣,如果沒練好就會結黑色的蠶繭,那就是走火入魔了。
這個晚上我在衣柜里一覺睡到了天亮,早上父親喊我起床,找不到人,聲音已帶著怒氣,而我打開衣柜門走出來,正好一頭撞在他肚子上,免不了被教訓了一頓。這樣開始一天,我并不沮喪,可能跟昨晚在衣柜里做了個夢有關。我夢見自己坐在一列火車的車廂里,火車平穩(wěn)地駛過大海,穿過小鎮(zhèn),進入山體的隧道,隧道里漆黑一片,只有火車通過的地方才變得清晰起來,車前燈的光亮長時間停留。我把腦袋探出窗外,隧道內壁上繪制著精美的圖案,我看見一頭像豹一樣的野獸騰空躍起,扎進水里,它的四足長出了鴨掌般的蹼,在水里使勁劃動,它游動了起來,輕松自如,左右擺動著軀體,它的四肢越來越小,尾巴越來越寬,皮膚光滑,呈黑白兩色,它的頭不斷往前伸展,扁平寬闊,一只魚型的生物在墻體跳動,隨著它身體的不斷膨脹,我立即辨認出了這是一頭虎鯨,海里的熊貓,接著出現(xiàn)的是須鯨,那標志性的長滿胡須般的下頜,整齊的溝槽一直延伸到腹部,它游過之后,我無法分辨出下一頭鯨魚的種類,雖然它長得像巨大的海豚,我依然確信它是一種鯨,突然,座頭鯨和灰鯨同時浮出水面,它們體型相似,但我能從那巨大的雙鰭輕松辨認出座頭鯨,它就是我那天在天空中看見的鯨魚,我不斷搜索自己的記憶,直到藍鯨和抹香鯨無比碩大的身體從我眼前接連覆蓋而過,我才回過神來,火車在隧道里發(fā)出的嗚嗚聲,糅合了海水和山體的回響,聽起來就是鯨魚發(fā)出的聲音,震懾人心。
這是我做過的所有夢里記憶最清晰、最連貫、最詭譎,也是最龐大的。
上午的語文課,小強傳了一張紙條給我,他問我為什么要翹課去后山,明明可以選周末的時候。我回了一張紙條:你為什么要上課傳紙條,明明可以選下課的時候。小妮看見了我們互傳的紙條內容,掩著嘴噗呲笑出聲。我不得不認真給所有人寫張正式的通知:第二節(jié)下課就出發(fā)。括號:因為第三節(jié)課是體育課。我以為這樣解釋一番他們就沒有什么意見,王竹林離我的位置最近,所以他先收到紙條,然后朝我豎了個大拇指,而小賴看完紙條臉又翻紅并望著我點了點頭??墒?,當我看見小強和胖子正在低頭寫字,我就知道他們兩個又有新問題。五分鐘后,我看到了這些句子:“書包要不要帶?”、“午歺吃什么?”其中,“午”和“歺”這兩字中間有兩個被圓珠筆藍色線條涂黑的不完整(或者寫錯)的“餐”字,看筆跡就知道是胖子的。我還沒來得及回復他們,就被語文老師,也就是我們的班主任王老師給發(fā)現(xiàn)了,她從講臺上徑直走下來,瞬間移動到我身旁,一把拎起我的胳膊,問我在看什么。我趕緊伸出另一只手抓起桌上的紙條塞進嘴里,沒有咀嚼就咽了下去,就像《糊涂偵探》里的史馬特那樣。當時,腦海里閃過的另一件事則是,我可能不需要考慮什么午餐問題了。
在走廊罰站的我并沒有太沮喪,居然在想到還好王老師只是拎我胳膊,而不是像數(shù)學老師李老師那樣總喜歡揪我的耳朵而感到慶幸,每次被揪耳朵我都會擔心它會變大,有一對大耳朵看起來就很蠢,因為很像豬八戒。我開始回想每個老師的模樣,王老師很年輕,夏天的時候總喜歡穿白色半透明的上衣,所以內衣的形狀也依稀可見,不少男同學上課的時候就喜歡悄悄議論這件事,而李老師則挺著個大肚子,可能很快就要生了,所以她脾氣暴躁也情有可原。體育老師則是個男的,姓陳,一頭卷發(fā),身材高大,脾氣更加暴躁,他不止一次用腳踢過王竹林的屁股,空有一身武藝的王竹林不敢還手,據(jù)說陳老師一個人可以打贏十個人,上次他就在街上輕松制服過一個小偷,并且把那個小偷綁在電線桿上,當沙袋那樣揍得他哇哇直叫,還受到了圍觀群眾的表揚。美術老師是個退休了返聘的老人,也姓陳,一頭灰白的卷發(fā),跟體育老師不同的是,她的頭發(fā)不是自然卷,而是燙卷的,小鎮(zhèn)上大部分老太婆都喜歡燙卷發(fā),這可能是女性衰老的明顯標志之一。美術老師還教我們自然科學和思想品德,我喜歡這幾門課,除了它們都沒有課后作業(yè)外,還因為陳老師總是花十分鐘時間上課,然后花三十分鐘給我們講故事,這些故事里不乏鬼故事和恐怖故事,半夜神秘出現(xiàn)的老婦人在人家廚房里煮湯,當被主人發(fā)現(xiàn)后又神秘消失,主人打開鍋蓋,發(fā)現(xiàn)里面爬滿了蟲子,或者講到過度寵溺兒子的婦人,在兒子成年犯下重罪被判死刑后,問兒子死前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他說想再吸一口母乳,于是婦人解開衣物掏出乳房放進孩子的嘴里,沒想到他一口咬掉了她的乳頭。無論是哪種故事,這些或驚悚或血淋淋的場面都會把我們嚇出一身冷汗。我最不喜歡的科目是音樂,因為我五音不全,總踩不上節(jié)奏,如果需要用樂器合奏什么曲目,我不得不選最簡單的樂器,比如三角鐵和沙錘,不時抽搐一下手腕發(fā)出點聲響就可以了,可是我又最喜歡上音樂課,因為音樂老師蔡老師是全校最漂亮的老師,鵝蛋臉,大眼睛,扎著馬尾辮,身材高挑,我覺得小妮長大后應該也是這副模樣。蔡老師喜歡穿裙子,我偷偷數(shù)過,藍色連衣裙、棕色方格裙、黑色長裙、粉色碎花裙、白色斑點裙、綠色包臀裙,很少看見她穿重復的裙子,即使是冬天,她也喜歡穿裙子,可能這樣的打扮跟音樂教室里的那架鋼琴比較搭。
無論是罰站還是中午放學后必須到辦公室找王老師,都沒有影響我的上山尋鯨的計劃,第二節(jié)一下課,我們一行人就繞到教室后面,為了不引起其他同學的注意,我們是分開行動的,只是約定在“迷宮”匯合,那里距離教室有幾十米遠,一個淺坡,裸露的紅土和十幾棵東倒西歪的木麻黃,這塊地一直沒被學校利用起來,有人說是因為沒錢蓋新教室,有人則說這里埋了很多死人,那些成排的水泥覆蓋而成的半弧形隆起原本就是墓地,即便同學們都知道這種說法,依舊很喜歡成群在這里奔跑,在這些棺木形狀的弧頂跳躍,或在迷宮般的木麻黃樹林里穿梭,假裝在探險。
“最近都找不到七星瓢蟲了?!迸肿诱f,“以前我在那樹上抓過很多?!?/p>
“冬天,它們都會躲起來。”小強說。
我聽見小妮說,現(xiàn)在可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
“我很想再養(yǎng)一只……”胖子沒有理會小妮,繼續(xù)說道,“從來沒有養(yǎng)活過,上次養(yǎng)的蠶寶寶也是這樣,你們的都吐絲結繭了,我的就全部死光了?!?/p>
“是不是被螞蟻吃了?”小強問。
胖子轉了轉眼球回答:“拉肚子?!?/p>
“蠶也會拉肚子?”
“我媽說要是桑葉沒曬干,它們吃了就會拉肚子?!毙≠囌f。
“螞蟻也會把蠶吃掉!”小強說。
“娘娘腔才養(yǎng)這些蟲子?!蓖踔窳终f。
“我見過你弄死了蝗蟲,用針筒注水!”小賴皺著眉頭說。
“哈哈,那才好玩,蝗蟲的肚子被我灌得鼓鼓的,最后就爆了!你們得看看那些蝗蟲的表情,每只都呆呆的?!?/p>
“真惡心。”小強說著也露出嫌棄的表情。
“他連老鼠毛都敢拔……”胖子說。
“我們可以先不討論這些嗎?”我提高音量說,“小強你帶書包干什么?”我發(fā)現(xiàn)幾個人里就他背著書包,上面有米老鼠圖案。
“早上出門,我?guī)Я诉@些……”他放下書包,翻出里面的東西,“火柴、作業(yè)紙……”
“你個傻子,干嘛帶作業(yè)紙?你又不知道等下老師會布置什么作業(yè)!”王竹林笑著說,“難不成你上山了還要做作業(yè)?”
“引火呀!”小強說,“火柴點著作業(yè)紙,我們才好生火?!?/p>
“有道理?!迸肿痈胶偷?。
“我還帶了我哥的隨身聽,你們看,還有幾盒磁帶。”
“什么音樂?”胖子問。
“不認識,都是外國人?!毙≠嚥遄斓?。
我瞥見一盒磁帶的封面是個頭上掛滿了泡面狀的卷發(fā),棕色皮膚的男人,手里拿著一支金燦燦的薩克斯風,我知道他的名字,好像叫什么金,鄭陽叔叔家里也有他的磁帶,他總是說這個人一副流浪漢的模樣,這讓我印象深刻。
“吹薩克斯風的是凱麗金……彈鋼琴的這個是克萊德曼……”小強說著還從書包里抽出一條耳機線,“無聊的時候可以聽。”
“我也帶了東西。”胖子說。只見他從口袋里掏出三包跳跳糖,包裝上畫著個吃豆人,令人意外的是,它正伸長了舌頭,我從沒見過吃豆人的舌頭,小霸王游戲機里的吃豆人都是側面,張開嘴也只是缺了扇形的圓,而跳跳糖包裝袋上的吃豆人不僅是正面,伸出的舌頭還在爆炸。
“你們如果肚子餓了,我會分給你們吃?!迸肿涌犊卣f。
“先給我一包!”王竹林從胖子手上搶了一包,立即撕開包裝,就往嘴里倒,隨即鼓足了腮幫在原地蹦跶起來。
小妮見狀搖了搖頭,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玩具手槍遞給我,我舉起它,說,“對了,有這把槍,我們可以打麻雀吃?!边@種塑料玩具槍的子彈是紅色,只有五毫米長,雖然也是塑料的,但是很硬,而且彈頭很尖,我試過用它打硬紙板,距離近一點完全可以穿透,準頭還不錯,用來打麻雀最適合不過了。
“冬天沒有麻雀吧。”小賴說。
“它們大部分時間都躲在窩里,有時也會出來找東西吃,”我說,“要不,打燕子也行,書上不是說燕子到了冬天就往南飛嗎?我們就在南方?!?/p>
“好像也沒見著?!?/p>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爭論,我只好先把槍收進兜里,對大家說:“那棵樹后面有道鐵門,有根欄桿斷了,我們可以直接爬出去?!?/p>
“誰弄斷的?”小強一邊走一邊問。
“不知道。”
“才斷了一根,你這么胖可能出不去?!蓖踔窳謱ε肿诱f道。
“去你媽的,你才出不去呢!”
“你罵誰?信不信老子一巴掌劈死你。”
“你試試!剛才搶我的跳跳糖還沒找你算賬呢!”
“試試就試試!”
“好了,別吵了,我們出不去了!”我指著那道門說,“斷掉的地方被人焊起來了!”
鐵門刷著紅漆,被重新焊上的那根欄桿銀灰色,還沒上漆,門外也是一片木麻黃樹林,落了滿地的球狀果實,像被人布了暗器。
“上課鈴響了?!毙≠囌f。
“管它的,我們又不去上課?!迸肿诱f。
“就是!”小強說。
“翻過去,誰先來?!蓖踔窳痔岢隽私ㄗh。
我給小妮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先上去,我伸出手托住她的腳,她比我想象的輕了許多,踩著欄桿很快就翻了過去,鐵門上方那些箭般的尖刺并沒有對小妮纖細的身體造成任何障礙。
“你在磨蹭什么?”王竹林對我喊道。
“好,我這就上去。”我說完便跳起來,握住一道橫杠,盡量把腿往上攀,我沒法像小妮那么從容地把腳伸出去,因為那些防盜用的尖刺此時看起來鋒利無比,我總覺得自己的睪丸會被戳中,隨即感到胯下一陣收縮,遲疑了一小會才小心翼翼地跨到鐵門的另一面,鐵門仍然被我晃得嘎吱嘎吱響,我跳了下去,終于成功逃出校園。
“下一個!”我頗得意地朝鐵門另一側的他們喊道。
“我來?!毙娬f著先把書包扔了出來,我剛好接住了。
可是,當小強爬到一半的時候,我聽見校園內不遠處有個男人的聲音傳來:“你們幾個在那里干什么?”
我趕緊拉著小妮躲到樹后,只聽見一陣短暫的騷亂,接著便什么聲音也沒有了,我確認鐵門沒有被人打開,額頭擦著皸裂的樹皮往回望了一眼,沒有人,胖子、小強、小賴還有王竹林都不見了,只剩木麻黃那些針狀的葉子在風里擺動。雖然從剛剛那個聲音可以判斷是體育老師陳老師,現(xiàn)在這個角度也沒望見他,墻和鐵門紋絲不動地橫在這片木麻黃樹林之間,把它割裂,一同割裂的還有我和其他人的聯(lián)系。
這一陣寂靜讓我覺得自己身處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不同于學校,也不同于整個小鎮(zhèn),我相信在這個世界里,鯨可以潛行于海底,可以爬上陸地,也可以在天空中恣意游動。
森林深處比想象的陰森許多,我越是感到害怕就越握緊小妮的手,濕滑的汗液從手掌不斷滲出,我們都知道對方很害怕,但是誰也沒吭聲,也沒有仔細辨別這些汗液是不是對方的。我腳底那雙白色帆布鞋踩在滿是樹枝、枯葉、泥土、木麻黃果實、鳳凰木莢果的地面上感覺特別硌腳,跟打赤腳沒什么差別,更何況我左腳的鞋底早就快被磨破了洞,只有真正出現(xiàn)一個完全透光的破洞,我才可能換一雙新鞋,如果鞋子只是小了點,則不需要換新鞋,收緊腳拇指就好了,現(xiàn)在這雙鞋子又有點緊了,而且我還能明顯感覺到腳底的襪子也濕噠噠的。雖然我知道外面陽光明媚,但是身處此地,我已經(jīng)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枝葉粗獷的生長方式和灰蒙蒙的霧氣,不時還有幾聲鳥鳴,讓我以為自己走進了《奧秘》雜志,隨時會有什么怪物出現(xiàn),被核輻射變異后的巨型鼠類躲在哪個陷阱般大小的地洞里,可能突然躍出向我們撲來,光是分節(jié)的尾部就能輕易把我們撂倒,四肢 (或者八肢)干瘦、光禿腦門、眼睛鼓鼓的外星人從天而降,挺著個和它乘坐的飛碟一樣圓的肚子,如果只看這個特點,小鎮(zhèn)上很多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也很像外星人。如果往好的方面想,我們也可能在這座森林里定居,與狼成為朋友,與鳥嬉戲,采食漿果,成為獸孩,幾十年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
走出森林并沒有花太多時間,太陽還在頭頂,從我的影子大小就可以很容易判斷才剛到正午,而呆在森林里的時間無疑是漫長的,我不得不得出這樣的結論:除了學校,寂靜和幽深的森林也會定格時間。
上山的路很好走,剛開始只有一條,唯一的岔口在半山腰,一條去水庫,一條通往山頂,阿彪帶我和小強去過水庫,所以我認得那條路,而另一條路雖然我一次也沒去過,但是我就是知道它會通往山頂,也許我用的是排除法。小妮問我,到了山頂還來得及在放學時間下山嗎。我回答,肯定來得及,這座山并不高。在山底我就能仰望到山頂,依舊是一片綠色植被,還有不少墳墓,冬天沒什么人掃墓,所以看起來也并不明顯,少了清明時節(jié)的花花綠綠的彩紙,加上幾個月來雜草叢生,它們并不算太顯眼,而且我知道,白天時間是不鬧鬼的。
一路上我都在跟小妮聊天,跟她說那天我高燒不退,父親請了鎮(zhèn)上的老中醫(yī)過來給我打針,那個老中醫(yī)的臉比馬臉還長,脖子上的皮膚松松垮垮,他實在太老了,比住在我們家樓上的許老太還老,每次被他扎針都很疼,到現(xiàn)在我左邊的屁股還隱隱作痛,不過他的針確實有效,只扎了兩針我就退燒了,第二天就跟著小強的哥哥來這里的水庫釣魚,我釣了一條十斤大的鯽魚。她驚呼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鯽魚。我說是啊,我也沒見過,我思考要不要跟她說其實最多就五斤,阿彪說有五斤,也許也不超過三斤,誰也沒稱過。在山路上行走,還讓我想起自己經(jīng)常玩的玩具士兵,每一只不過三厘米大小,大概有一個加強排的人數(shù),還有幾輛小吉普車,士兵的著裝顏色有兩種,深綠色的和土黃色的,我據(jù)此給他們分配了角色,前者是八路軍,后者是日本鬼子,于是每次在床上(模擬的戰(zhàn)場)上演的情節(jié)都是八路軍戰(zhàn)勝日本鬼子,就像抗日劇里播的那樣,我們永遠不會吃敗仗。這些玩具兵的人物造型各異,有的跪著擺出射擊姿勢,有的跪著正在發(fā)射炮彈,還有很多站著舉槍或敬禮,日本鬼子里的軍官揮舞武士刀,八路軍的軍官則高舉望遠鏡,于是戰(zhàn)場上經(jīng)常會有一座地形復雜的高山(一床未疊的被子),舉著望遠鏡的軍官不得不爬上高處,眺望敵情,布置戰(zhàn)術,為的就是一舉擊潰敵軍。這樣的戲碼幾乎每周都會上演,我不敢與其他人一起擺弄這些,因為在情節(jié)的編排上,我盡量曲折化,偶爾還有軍官被捕,上演營救行動,而人物之間也經(jīng)常對話,我根據(jù)手里的玩具兵角色構造適合的對白和語氣,我不僅操縱著所有士兵,我還扮演了它們。
關于玩具兵的部分我羞于告訴小妮。
我害怕在山上遇見什么人,一個中午下來,我們與一個趕牛的農夫相向而過,比起兩個陌生小鬼,他更關心他的牛,一大一小兩頭黃牛,我聞到了牛糞的氣味。我們還與一個挑著擔子的老婦人相遇,她包著頭巾,戴著草帽,低頭趕路,可能根本沒注意到我們。我們就像剛剛離巢的雛鳥,一路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遇上熟人可能會詢問我們?yōu)槭裁床蝗ド险n而在山上亂晃,遇上不熟悉的多管閑事的人也可能問我們是誰家的孩子,而遇上壞人,也許就直接把我們抓走,如果是人販子,那大概后面有折斷一條胳膊或者大腿在異鄉(xiāng)乞討的遭遇。之所以有這樣的擔憂,跟經(jīng)常在小鎮(zhèn)橋邊乞討的那幾個孩子有關,他們總是一身臟兮兮的,衣服破破爛爛,大部分都殘疾,沒有殘疾的則經(jīng)常自殘,用匕首扎進手腕,任憑血水順著刀尖往下滴在地面,那些血比平時我見著的要濃要黑,大人們跟我說這是假的,他只是像變魔術那樣,匕首根本沒有刺透手腕,血也是假的,可能是紅墨水或者什么動物的血,即便如此,我看到這種場景,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還有疼痛,我覺得是真的,那個身高比我大一個頭的乞丐表情痛苦,還必須強忍疼痛用另一只完好的手(舉匕首的手)端著鐵盆向過往的行人索要零錢。
小妮說她也見過一伙人,不可能是馬戲團,因為沒有馬,他們表演的是雜技,有個少年先用喉嚨頂著長矛的矛尖,讓另一個人使勁推,長矛的柄都被壓彎了,那個少年的喉嚨沒有被捅破,喉頭紅彤彤的,可能只是輕微擦破了皮,接著,這個少年又讓同伴取出一根兩厘米粗,兩米長的鋼筋,他握住另一端放在脖子的一側,使勁旋轉身體,讓鋼筋彎曲得像一根繩子那樣纏住他的脖子,他立即滿臉通紅,馬上就要窒息死去似的,他的同伴才略顯慌張地把鋼筋掰開,少年得以掙脫。大人們也覺得這是假的,小妮說當時她嚇得眼淚都快下來了,被鋼筋纏住脖子得多難受啊,她覺得自己都快不能呼吸了。我趕緊回答,我也覺得是真的,這些孩子肯定是被人販子拐賣的,從小就被這么訓練,我們一定不能被人販子拐走。雖然這么說,我也不知道在這座山里該如何躲避壞人,想到這里,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兜里那把玩具槍,寄希望于它射出的子彈威力巨大。
沿著山腰繞了一個下午,在一座有著六角頂?shù)男鐾だ?,我們停了下來,小妮說她肚子很餓,我雖然說還好,沒什么感覺,可是不爭氣的咕咕聲就從肚皮底下傳來,像極了鯨魚在海里低吟。我抬頭看了一會天空,云像波浪的樣子,只是一動不動地,讓人分不清前后。我想起翻翻小強的書包,一路上背著它,很輕,以至于我差點忘記它,可是翻開后里面并沒有食物,只有磁帶和隨身聽,我們只好聽了一會音樂,看著半透明的盒子里磁頭的轉動,棕黑的磁帶從一頭轉向另一頭,而在這個過程中,音樂卻像流水一樣從耳機里播出,這讓我感覺很奇特,錄像帶也是這么個過程,不僅有聲音,還有影像。我聽過自己的聲音,我對小妮說。這不是很正常嗎,大家都聽過自己的聲音,她說。我說,我的意思是我從磁帶里聽到自己的聲音,我家的收音機有錄音功能,我錄過一段。你都說了什么?她問。好像也沒說什么,就是喂,喂,喂,你好,嗯,我很好,我只錄了這么一點,我聽見自己聲音的感覺很奇特,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的聲音是這樣的,雖然我平時說話也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可是從沒聽過錄音機里自己的聲音,那次聽見了讓我感覺像是個陌生人說的,說不上來是什么樣子的聲音,可是第一次聽就讓我覺得很羞愧,我說。羞愧?她問,為什么會羞愧。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好意思聽,我說,不知道那些歌手聽見自己的歌聲是什么感覺,應該不羞愧吧。應該很喜歡,小妮說,就是很喜歡自己的聲音才想當歌手,把自己的聲音分享給更多人聽。是這樣嗎?我說,還好我們現(xiàn)在聽的音樂沒有人聲,只有樂器,薩克斯風。我知道這首樂曲的名字,叫《回家》,小妮說?;丶??我說著也開始翻裝磁帶的盒子,確實是,英文旁邊都有白色醫(yī)用膠布貼著的中文名稱,上面的字應該是阿彪自己寫的,藍色圓珠筆,寫得歪歪扭扭,但是落筆很重,從上到下分別是:“回家”、“茉莉花”、“人鬼情未了”……
山頂好像就在眼前,在這個荒涼破敗的涼亭頂?shù)囊粋€角上,我在沒有道路的草叢里摸索了一陣,以直線靠近山頂?shù)目赡苄詭缀鯙榱悖煽莸奶俾驈碗s的枝丫都讓我步履蹣跚,我不得不開始思考回家的事,我看了小妮一眼,她的臉上也寫著同樣的語言,我們都被教育過做任何事都貴在堅持,放棄是失敗者的選擇,卻從來沒人教過我們該如何選擇,如果說我選擇上山是為了尋找那頭大人們都不相信存在的鯨魚,那么選擇翹課,則僅僅是因為這樣更具有冒險感,我知道自己只是試圖反抗著什么,雖然這種反抗看起來羸弱不堪,至少我試過。打斷我思考的是另一陣音樂聲,跟剛剛我們聽的薩克斯風有點類似,都是管銅樂,只是它們更有隆重感,其中還夾雜著鼓聲,我往之前來的路上望去,一支隊伍正緩緩朝我們走來,領頭的是個中年婦女,穿著黑色儀仗服,手里熟練地耍弄著一根帶著紅纓的短棒,而緊隨其后的十幾名樂手們穿著淡藍色的儀仗服排成方陣,他們都戴著白頂黑邊的大檐帽,我辨認出了他們手里的樂器,除了鼓,還有圓號和單簧管,他們的步伐散亂,但奏出的音樂整齊劃一。除了樂隊,后面的人們則大多數(shù)披麻戴孝,互相攙扶,整支隊伍很長,一眼望不到盡頭。我們回去吧,我對小妮說,送葬的。小妮沒回答,只是手捂著耳朵,很快就有一陣伴著回音的鞭炮聲響徹山中,我也趕緊捂著耳朵,和她一起跑下山,除了聽見奔跑時自己的呼吸聲,滿腦子里都是這支隊伍待會將如何在山上挖開一個坑洞,把那具嶄新的棺材埋進去的場景,類似的場面我一次也沒親眼見過,但是我知道這是每個人的結局,無法逃避,這里不存在選擇或堅持的問題。
時間在我這里永遠是忽快忽慢,整個下午它都很慢,太陽底下的時間幾乎停滯不前,而我們奔跑起來,它就突然加速,讓我感覺時間不是勻速流逝,而是停滯,跳躍,再停滯,再跳躍,如此往復。我們才剛跑到山下,太陽就已經(jīng)到了西邊,我們沒有往學校的方向跑,我不打算一天之內穿過兩次森林,也不想遇到哪個老師或者同學,我們直接穿過橫跨小河的橋梁,墨綠的浮萍中央,三兩個大人脫光了衣服在臟兮兮的河道里抓鯰魚或青蛙,不時有驚呼聲伴隨著水面激起的浪花,而橋底的鐵網(wǎng)上還掛著幾顆破掉的足球。
我們走到了教堂門口,教堂被巨大的白色立柱支撐著,看起來高大肅穆,教堂的尖頂被夕陽拉長了影子,探過馬路,一直爬上對面的布告欄,而布告欄旁邊的那面墻被新刷上了白底,有個人提著幾只盛有彩色顏料的水桶,用一支刷子在墻上畫著什么。我拐進旁邊的小賣鋪,花了一元六角,買了一個塑料袋包裝的葡萄面包和兩只散裝蜂窩餅,跟小妮在路邊分食起來,一邊看著墻上的圖案慢慢成形,很快,我們就發(fā)現(xiàn)墻面上出現(xiàn)了女性的烏黑長發(fā),粉色的鵝蛋型臉,接著是一對細長的眉毛,兩只丹鳳眼,鼻子和嘴唇都很小巧,她的眼睛正對著教堂的入口,露出了笑容,好像正在笑這樣的偏遠小鎮(zhèn)怎么會有一間教堂。我不知道這種畫底下都會有什么標語,我沒有等待那句標語的出現(xiàn),只是跟小妮吃完手里的東西就準備離開。
我在人群里看見了小強,他對我揮手,我才想起我還背著他的書包。
“你找到鯨魚了?”小強問。
“嗯?!蔽胰隽酥e。
“真的?它有多大?”
“很大很大?!?/p>
“現(xiàn)在還在那里嗎?”
“不在了?!?/p>
“去哪了?”
“不知道?!蔽野褧咏o他。
他一邊檢查書包,一邊說:“王老師很生氣,她說要跟你爸爸說?!?/p>
“哦,”我沒有表現(xiàn)出很驚慌,也許因為這是預料之中的事,“就讓她去說吧?!闭f完我又拉著小妮往我家的方向跑去,周圍的人和建筑則往另一個方向消失。
回到家,我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當我小心翼翼打開家門時,發(fā)現(xiàn)這個本來就不怎么透光的房子里既沒有想象中的屬于成年人的怒氣,也沒有那根會落在我身上的棍棒,家里一個人也沒有,我走進廚房,可可不在這里,連同它排泄用的舊臉盆也不見了,但是它的飯碗還在,只是里面空空的?!翱煽伞蔽医袉玖藥拙?,馬上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它從電視柜的角落里爬出,先是走到我腳邊用身體蹭了蹭,又掉頭往回走,我看著它的背影,覺得才半天不見,它似乎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不再是一只小貓,它的后腿粗壯結實,似乎只要一發(fā)力都能輕易蹦到天花板。它是只母貓嗎?小妮問我。是的,我指著它的肚皮說,你看,肚子這么大,都快拖到地面了,說不定懷孕啦。我們跟在它身后,走進了衛(wèi)生間,這里的燈常年沒關,它很輕松地跳上了馬桶,四條腿牢牢抓住光滑的邊緣,尾巴高高豎起,轉過頭來對我們喵嗷喵嗷地叫著,似乎是讓我們走開,別看它上廁所。它還會自己在馬桶里拉屎?小妮驚訝地問道。其實我也感到非常驚訝,只是故作鎮(zhèn)定地說,是啊,它剛剛學會的。更令我意外的是,它不僅如此嫻熟地排泄,最后還一個騰躍跳到馬桶后面,伸下一支前腿撥動沖水馬桶的按鈕,逆時針旋轉的水流發(fā)出的聲響同樣攪散了我之前的鎮(zhèn)定,我大叫起來,這怎么可能!小妮說,你確定它是母貓?它必須是母貓,我說。我蹲下來盯著正在舔舐自己大腿內側的可可,只見它兩腿之間那個圓形的隆起中央,粉色的尖細物從內部挺起,我瞪大眼睛,張大了嘴,差點把下巴都驚掉了,如果有人給此時的我拍照,肯定可以登上《奧秘》雜志的封面。
我突然感覺口渴無比,一個下午沒喝水只能是次要原因。我很快發(fā)現(xiàn),餐桌上那口底部生銹的搪瓷杯旁壓著紙條,上面寫著:“找二樓的許奶奶吃晚飯!”類似的事情以前從未發(fā)生過,更何況是要我找那個令人生厭的老太婆,我找出一支筆在紙條下面寫上:“我不餓!”其實,我并不知道這么回復的意義何在。我和小妮從家里退出來,把門關上,重新恢復只有可可獨自在家的情況。可是,我心里卻無法消除那種異樣感:開門之前,我有一只叫可可的小貓,母的。開門之后,我有一只叫可可的大貓,公的。這根本就是一場大型魔術表演。
走在院子里,我覺得整棟樓安靜得有點過分,鄭陽叔叔家的門鎖著,也許出門約會去了,旁邊那個酒鬼家的門也沒開,可能在哪正醉生夢死,而我家隔壁那對夫婦的家門從來就沒開過。在院子里,我沒有看見其他人,直到我走上二樓,才聽見許老太家的廚房傳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干蔥頭的香氣馬上撲鼻而來,她佝僂著身體正往鍋里倒肉,抬頭看見我,她立即說道:“缺世仔,晚上在我家吃飯喲!”很快,聲音和她瘦小的身體都被鍋里冒出的熱氣掩蓋了。我說:“我不餓……”她沒有回答,只是專注著炒菜。我跑回樓梯口找了找阿偉家,門也緊閉著,通常這個時間他應該捧著一碗包菜煮面和孩子們在門口一起吃才對,現(xiàn)在卻空蕩蕩的。桐姐呢,這是我最后的疑問,還沒等我敲響她家的門,只見她從走廊的盡頭走來。
“為什么人都不見了?”我問。
“我不是人嗎?還有她呢。”她指了指許老太。
“其他人呢?”我問。小妮也附和了一句,其他人呢?這種感覺就像身處一座怪異的小鎮(zhèn),生活于此的只有老人和小孩。
“我家樓下養(yǎng)豬的?”桐姐說,“他們大部分時間住農場?!?/p>
“嗯……”我沒有再問,因為我知道桐姐會繼續(xù)說。
“阿偉伯伯嘛,好像他老婆肚子又大了,他帶她回老家避避,要不然被計生的抓走,準要被打掉,他一直想要個兒子?!?/p>
“鄭陽叔叔呢?”
“他啊,”桐姐說著往樓底望去,“瞧,來了?!?/p>
我還沒來得及往下探出半個身子,就聽見鄭陽叔叔的聲音:“嘿,小鬼,要不要跟我去海邊?”
“為什么去海邊?”我喊得很大聲,因為他正坐在一輛黑色偏三輪摩托的駕駛座上,排氣管發(fā)出極具力道的突突聲。
他拍了拍旁邊的座位說:“你們都上來,坐得下?!?/p>
“為什么去海邊?”這次是桐姐問的。
“去了你們就知道,”他說,“大家都在海邊?!?/p>
我看了小妮一眼,她沒有反對,桐姐也點了點頭。
偏三輪摩托行駛起來比我想象的顛簸許多,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和僵硬的輪胎之間互相推擠,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跟著整輛摩托不斷震顫,夜晚的風打在臉上還有些刺痛,隨著風力越來越強,腥氣越來越重,我知道我們快到了海灘,海灘旁的空地上曬滿了各種海鮮干貨,腥氣的主要來源,而真正屬于大海的氣味并不難聞。此時的海邊比往常光亮,有人帶了應急燈,那種電池比石塊還重的燈,小鎮(zhèn)經(jīng)常停電,所以幾乎每家人都備有這種燈,還有不少人打著手電筒,一道道光線在夜空底下劃來劃去,或刺眼或切割著海邊的空氣,直到我下了車,才發(fā)現(xiàn)旁邊橫七豎八地停放著自行車或摩托車,整個海灘上人頭攢動,毫不夸張地說,半個小鎮(zhèn)上的人都來了,我不知道該如何下到海灘,擠進人群,更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海灘的中央,那片已經(jīng)看不見銀白沙碩的中央,有一座灰黑的小山丘。
“小妮呢?”我一下車就問桐姐。
“小妮?”桐姐吃驚地瞪著我。
“她怎么不見了?”我問,“剛剛還在這的?!?/p>
“你什么意思?”桐姐皺了皺眉頭。
“擱淺了?!编嶊柺迨逑嘶?,跳下摩托說道。他打斷了我和桐姐的對話。
“什么?”我問。有種莫名的緊張感讓我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發(fā)出聲音。
“鯨。”桐姐說。
“不……可能。”我順著她的目光仔細看了看沙灘上那團山丘形狀的物體,再一次把話咽了下去,因為我許過愿,在那個流星雨出現(xiàn)的夜晚,我的愿望是能再一次見到那只從天空中游過的座頭鯨。
“我們來的真是時候,他們要開始了?!编嶊柺迨逭f。
桐姐抬頭望著前方,掩著嘴輕呼了一聲,帶著一絲絲哭腔,她另一只手抓緊了我的手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兩個大人,一高一矮,都穿著軍綠色連體膠皮吊帶褲,他們動作笨拙地爬上鯨魚的背部,橘紅的雨靴踩在弧頂發(fā)光的位置,俯身接過人群中遞上去的一把長刀,雖然離了十幾米遠,我依舊聽見了刀上的鋸齒切割鯨魚的聲音,銀白的光亮從它的嘴角剖開一道口子,黑色的血液滾滾涌出,我看見它巨大的左眼抖動了幾下,我知道這只座頭鯨龐大的身軀將被肢解,我立即捂住了自己的臉,就像不敢觀看一部恐怖電影那樣,我蹲在地上,想象接下去的情節(jié):肉身被削去的座頭鯨,露出白色的骨架,未被剔干凈的紅色粘附其上,尾部和半個頭部得以保留,深褐色的沙灘上還有一大堆被廢棄的烏黑內臟,接受海風的吹拂,風干、凝結直至僵硬,當下一次漲潮到來,海浪將把這些血腥的殘渣卷回海的深處,讓一場人為的殺戮成功佯裝成大自然的杰作。
在這段停滯的時間里,我始終沒有睜開雙眼,但是我不僅看清了一切,還能明顯感到身體里某些部分也隨著這只座頭鯨徹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