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怡雯/天津師范大學
對于公共空間這一概念的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從城市及社會的角度進行研究,將公共空間視為不同社會生活發(fā)生、共存的平臺。具體而言,學者們針對具體的城市發(fā)展中存在的問題,引入公共空間的概念,進而更好地促進城市相關功能的完整性以及城市的和諧。一類是從政治哲學的角度進行研究,將公共空間視為政治社會生活的平臺,強調(diào)在無形的公共空間中所形成的權(quán)力與國家權(quán)力之間的抗衡。
同時,許多西方的社會學者也從不同的角度論述了公共空間在形成積極的社會生活和人際交往中的意義。他們認為公共空間所提供的由人共同存在而產(chǎn)生及可能產(chǎn)生的公共交往行為是維系不同層次社會關系的重要紐帶。由此,部分學者在對公共空間進行研究時,就將目光定睛在公共空間作為維系社區(qū)社會關系和形成個人歸屬感上的意義。也有部分學者則將目光放在公共空間為有差異的社會個體提供了互相了解,交流和融合的機會上。
珠三角地區(qū)的姑婆屋也被稱為“姐妹屋”。當?shù)卦S多女性立志終身不嫁,在經(jīng)歷一定的儀式(當?shù)厝朔Q之為“梳起”)后,被稱之為自梳女。由于自梳女“梳起”之后,不能與父母同住,死后也不能被安葬在娘家,于是建起了姑婆屋,平時自梳女們居住其中相互陪伴,死后她們的牌位也安放在姑婆屋中進行供奉。
姑婆屋作為一個物理上的公共空間,將附近的未婚少女聚集在一起,聊天交談,互訴心聲;居住在其間的自梳女們也將這一公共空間視為其共同的家園,并通過這一物理空間與外界進行交往,可見姑婆屋早已超越了物理屬性上的空間而上升為話語上、符號上以及觀念上的公共空間,成為維系自梳女關系及未婚女性建立新的社會關系的紐帶。
自梳女們所居住的姑婆屋有些是由宗族資助建立的,有些是父母為女兒蓋的,還有一些是由自梳女出資自建的。在珠三角地區(qū),女性自梳和建姑婆屋的傳統(tǒng)古已有之并流傳至今。時至今日珠三角地區(qū)仍保存有許多姑婆屋,其比較完好的有順德均安的“冰玉堂”、西樵官山的“益善堂”、東莞的“姐妹屋”、肇慶的“觀音堂”、廣州黃埔村的“姑婆屋”等。
在少女時期,梳起前的姐妹多以女仔屋作為夜間居住和聚會的場所,成年女性白天在田間勞動、做家務,侍候父母親,晚上則到女仔屋留宿,與同伴閑聊、做游戲、唱歌、講故事、拜七姐等。在妹仔屋中居住的人數(shù)從十幾人到幾十人不等。這些未婚女性的家人及家族對她們的這一行為也表示支持,很多家族出資建姑婆屋、妹仔屋供其居住。其父母也會將其遣去女仔屋中,學習女紅等女性必備的技能。
在這樣日復一日的談天、游戲中,原本關系疏遠的未婚少女們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誼,甚至其思想觀念等也相互影響,從而助長了不婚意識的流傳。不少自梳女就是因為在少年時代在女仔屋中的活動和彼此間的互相影響而立下終身不嫁的志向,進而相約自梳,成為了自梳女。
自梳女也居住在姑婆屋中,借助共同生活、閑聊與其他自梳女之間的感情逐漸深厚,甚至結(jié)為金蘭姐妹,出雙入對,情同夫妻。如此,在姑婆屋中這些女性們原本的社會關系被打破,形成了深入的、緊密聯(lián)結(jié)的社會關系,從而導致整個社會中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一定的變化。
姑婆屋中的女性通過交談的形式快速建立起彼此之間深入、穩(wěn)固的關系。并逐步確立自己終身不嫁的婚戀觀念,且在姑婆屋中完成其人生最為重大的儀式——自梳儀式,成為自梳女。這些都進一步使她們對姑婆屋這一物理空間產(chǎn)生深厚而強烈的感情。當時很多下南洋打工的“自梳女們從海外寄物品回家,很多人也會將物品直接寄送至此(姑婆屋),自有人幫忙送到家里?!庇纱丝梢?,在自梳女心目中,姑婆屋已經(jīng)成為了她們的家。因此,即使姑婆屋空間狹小,無法容納人數(shù)眾多的自梳女,她們也紛紛選擇在姑婆屋附近為自己置辦房屋。有記載稱曾經(jīng)“有不少自梳女在“觀音堂”附近買了平房居住……她們原本不是當?shù)鼐用瘛驗樽允幔约娂娺w移而來,聚居在“觀音堂”周圍。由于經(jīng)濟不寬裕,她們買的房子大多是30~50 平方米的小平房?!苯▏院螅允崤畟儾辉俦粐栏褚缶幼≡诠闷盼葜?,很多自梳女便回到自己的家中養(yǎng)老,但自梳女們還是會去姑婆屋中消暇,同姐妹閑聊,每逢拜七姐的日子,她們都會聚集在姑婆屋中舉行拜七姐的儀式。由此可見,姑婆屋已經(jīng)由單純的物理空間轉(zhuǎn)變成一個滿載自梳女們的個人歸屬感,充滿符號意義的公共空間。
姑婆屋在自梳女心中是“家”和“回歸”的代名詞,而在其他人眼中,姑婆屋有著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同自梳女一樣,姑婆屋也被賦予了精致、干凈、純潔、不與世俗為伍等符號意義。通常,在描繪姑婆屋的整體樣貌時,大多會提及其整潔、清靜。如肇慶的觀音堂的對聯(lián)就說到“一塵不染清修界,眾善同修自在天“。稱在冰玉堂買位的“自梳女百年之后魂魄的歸宿便是供奉在此的長生牌位。每個牌上刻有一位自梳女的名字,牌上覆蓋紅紙,自梳女一旦去世,其他姐妹便會將長生牌上覆蓋的紅紙揭去,即成為去世自梳女的靈牌。”字里行間透露出自梳女們在姑婆屋這樣的人間清修境中功德圓滿,魂歸故里的悵然若失之感。在描述姑婆屋的廚房或繡房等空間時,則會強調(diào)其精致與美好。稱手藝精湛的自梳女們常常在繡房“一針一線地在桌子前制作各式花果女紅、精美小巧的用具及玩偶,手工嫻熟,制作工藝精美?!背死C房外,廚房也被人們賦予了精致美好的內(nèi)涵。荷花魚、荷葉冬瓜卷、粉果等流傳至今且令人念念不忘的媽姐菜就是自梳女們“閑來聚在姑婆屋內(nèi)切磋烹技,時時隨意巧制一兩味捻手小菜、心水美食”而制成的。因此,姑婆屋除了給自梳女們帶來了強烈的歸屬感外,還充滿“家”、“清靜”、“不與世俗為伍”、“精致美好”等符號意味。
除了幫助自梳女們形成穩(wěn)定的社會關系,充滿符號意味外,姑婆屋也并非封閉、孤立的,它與社會間有著一定的互動。在中國傳統(tǒng)的婚姻觀念中,女子的職責就是進入婚姻,相夫教子。女性不嫁人是不被主流觀念支持的。國家或官員也時常下令,斥責和禁止這樣的行為,讓這些女子的父兄對其嚴加管束。但只要女子在姑婆屋中進行了自梳儀式,那么即使是其父母并不同意其終身不嫁,也無法再阻止。姑婆屋似乎變成了不愿進入婚姻的女性們的避難所,雖然她們終身不嫁的行為和觀念不能被家人和整個世界接受,但只要躲進姑婆屋,就能名正言順的終身不嫁。姑婆屋有著某種能夠與國家權(quán)力以及主流價值觀抗衡的權(quán)力,這種權(quán)力看似強大,卻只能存在于一些不可逾越的限度之中,這一限度就是住在姑婆屋的自梳女們必須終其一生潔身自好。一旦自梳女被發(fā)現(xiàn)與他人有染,姑婆屋的這種庇護權(quán)就失去了其效力。這些失去庇護的自梳女將會被交還給其原來的宗族,由宗族權(quán)力對其進行相應的制裁。有記載稱“村中出了穿底姑婆(與人有染的自梳女),族長和祠堂司理就抬著豬籠到該女子的娘家,要她的父母交出女兒,然后將其五花大綁,裝入豬籠,抬到祠堂前,敲響銅鑼,齊集族人,當眾宣布罪狀后,抬著豬籠到河邊,綁上大石塊,丟入水中淹死,稱之為浸豬籠。如果父母不忍心女兒慘死,把自梳女藏起來的話,則這些父母就被認為違反族規(guī),死后不得葬在族中人的山地,神主牌不得放進祠堂,子侄不得為其買水(葬俗的一種儀式)和盡孝。被浸豬籠的自梳女,尸體不得進村,不得用棺木盛殮,不得土葬,父母、兄弟姐妹及族人都不得送葬,否則開除出族?!?/p>
姑婆屋除了會給自梳女們提供一定的庇護外,還借著拜七姐等活動與社會進行互動。在乞巧節(jié)拜七姐是整個廣東地區(qū)都有的習俗,比較特別的是當?shù)爻藭屑w的拜七姐活動外,還會以每家每戶為單位拜七姐。而對于自梳女來說,這個節(jié)日尤為重要,因而自梳女們拜七姐的活動也是最為盛大、精致的。甚至成為了整個社會以及每家每戶拜七姐的模范。每到這一天,每家每戶的未婚少女們都會前去姑婆屋,觀看自梳女們的拜七姐活動。
除了拜七姐外,自梳女們還會在姑婆屋中制作紙通公仔等精致的手工藝品,同外界進行交易,換取維持生活的資金?!胺飞降摹白允崤本褪强块L年制作和出售這種紙通公仔來維持日常生計的。紙通公仔是她們經(jīng)濟生活的依靠,她們擔心失去經(jīng)濟來源,只在姑婆屋里制作紙通公仔,其制作過程從不示外人,其制作手藝也局限在自梳女內(nèi)部流傳。做好以后,把紙通公仔放進裝有炒米的鐵箱里密封保存。因為紙通公仔一年才出售一次,保存方法很重要,據(jù)說炒米可以吸潮除濕,經(jīng)常更換和晾曬炒米,就能避免紙通公仔受潮損壞。一板公仔大約可以換30 斤谷子,一年所得的工錢可以勉強維持簡單的生活?!奔埻ü械闹谱鞴に嚸懿煌鈧鞯男问揭步o姑婆屋及自梳女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除此以外,對外出售紙通公仔的行為也使得姑婆屋與外界始終保持一定的聯(lián)系。
總的來說,姑婆屋是珠三角的未婚女性婚姻觀念啟蒙和構(gòu)建的場所,它打破了女性們原有的較為松散的社會關系,通過談心等獨特的方式,使女性們在這里重新締結(jié)穩(wěn)固的、與從前截然不同的社會關系。從而帶給自梳女們強烈的歸屬感。另外,這一物理空間也包含著不與世俗為伍、純潔、精致的符號意義。姑婆屋作為自梳女們的庇護所,擁有一定的同國家與社會抗衡的權(quán)力,但這樣的權(quán)力被限制在一定的限度之中。姑婆屋作為自梳女們拜七姐和生活的場所,也同社會進行著一定的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