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華松
李 越
王 飛
中國古典園林是傳統(tǒng)文人習尚藝術(shù)活動的理想場所。文人審美情趣與園林生活的歷時性發(fā)展,影響并推動了文人園林的特征生成。王毅認為園林是涵納園居者眾多物質(zhì)生活、精神審美和文化生活內(nèi)容的全景式平臺,無數(shù)的生活和藝術(shù)文化活動與優(yōu)雅的園林景觀交相互融[1]。侯迺慧闡明唐代風尚的朝廷賜宴、私人宴會等山水宴游活動,進一步促進了園林由特權(quán)產(chǎn)物轉(zhuǎn)為娛游、交際場所,甚至是文人精神生活象征,成為文人園林的開端[2]305-313。周維權(quán)指出宋代“禪悅”之風與園居活動盛行促成了文人園林成熟與定型;以琴、棋、書、畫、文玩博古、花魚鑒賞等為主要內(nèi)容的文人生活與園林密切聯(lián)系[3]321-322??梢?,園林生活是促進文人園林發(fā)展變遷的核心動力、宋代是文人園林成熟的重要時空節(jié)點,已成為共同的學術(shù)判斷。厘清文人園林活動類型、組織方式及其在宋代的關(guān)鍵轉(zhuǎn)變,是理解中國文人園林變遷的核心問題。
在文人園林生活與審美情趣的研究方面,有對某一活動類型的分析歸納,如周維權(quán)對宋代書畫、品茶[3]271,侯迺慧對宴游、詩會[2]305-310,姚旭峰對園林演劇[4]的研究;有推敲個案園林及文人活動,如對白居易履道坊宅院[5]、司馬光獨樂園[6-7]等研究。然而,這些單一式園林活動類型或個案園林活動研究,囿于園記與圖像史料的有限性,對多元文人生活及其對園林空間組織的影響關(guān)注稍弱。相較而言,文人雅集因其參與人物顯著,相應(yīng)文記圖繪經(jīng)歷代演繹而豐富,成為園林生活研究的重要素材。典型成果如王貴祥[8]、王欣[9]等基于歷代蘭亭雅集圖文分析,探討了曲水流觴的原型與空間模式變遷;賈珺綜合《洛陽名園記》等文獻,對洛陽耆老會、真率會及其他詩文雅集園林生活進行了研究[10];張翀、毛華松等融合宋畫中燃香、啜茗、弈棋、觀畫等賞玩活動與花木樹石等園林要素進行了關(guān)聯(lián)分析[11-13];對理解文人園林生活的階段性發(fā)展有積極意義。而“西園雅集” 因參與人物是蘇軾為首的蘇門文人,因其園林活動多元、內(nèi)向且雅致等精神性審美特征[14],使得反映其活動內(nèi)容的李公麟《西園雅集圖》,在后世不斷被演繹再現(xiàn),成為“中國文會圖式題材具有分水嶺意義的作品”[15]。那么作為典型園林文會活動的西園雅集圖畫變遷,體現(xiàn)了何種文化審美,又如何間接表征了哪些程式化的活動組織與空間結(jié)構(gòu)?與宋以前的園林雅集相比,又發(fā)生了怎樣的變遷?對這些問題的探尋,既有助于理解中國文人園林生活、審美變遷,也是印證宋代文人園林定型的可由途徑。
西園雅集發(fā)生于北宋元祐時期,王詵邀請?zhí)K軾、蘇轍、黃庭堅、秦觀、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儀、鄭靖老、張耒、王欽臣、劉涇、晁補之以及僧圓通、道陳碧虛,共16人集于府邸西園,或觀書,或題石,或揮毫,或撫琴,或論道。為記錄此次雅集盛事,王詵請李公麟作《西園雅集圖》(圖1),米芾作《西園雅集圖記》(以下簡稱《圖記》),記曰:
李伯時效唐小李將軍為著色泉石,云物草木花竹皆妙絕動人,而人物秀發(fā),各肖其形,自有林下風味,無一點塵埃之氣。其著烏帽黃道服捉筆而書者,為東坡先生;仙桃巾紫裘而坐觀者,為王晉卿;幅巾青衣,據(jù)方幾而凝佇者,為丹陽蔡天啟;捉椅而視者,為李端叔;后有女奴,云環(huán)翠飾侍立,自然富貴風韻,乃晉卿之家姬也。孤松盤郁,上有凌霄纏絡(luò),紅綠相間。下有大石案,陳設(shè)古器瑤琴,芭蕉圍繞。坐于石盤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執(zhí)卷而觀書者,為蘇子由。團巾繭衣,秉蕉箑而熟視者,為黃魯直。幅巾野褐,據(jù)橫卷畫歸去來者,為李伯時。披巾青服,撫肩而立者,為晁無咎。跪而作石觀畫者,為張文潛。道巾素衣,按膝而俯視者,為鄭靖老。后有童子執(zhí)靈壽杖而立。二人坐于盤根古檜下,幅巾青衣,袖手側(cè)聽者,為秦少游。琴尾冠、紫道服,摘阮者,為陳碧虛。唐巾深衣,昂首而題石者,為米元章。幅巾袖手而仰觀者,為王仲至。前有髯頭頑童捧古硯而立,后有錦石橋、竹徑,繚繞于清溪深處,翠陰茂密。中有袈裟坐蒲團而說無生論者,為圓通大師。旁有幅巾褐衣而諦聽者,為劉巨濟。二人并坐于怪石之上,下有激湍潨流于大溪之中,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于此。嗟呼!洶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耶!自東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議論,博學辨識,英辭妙墨,好古多聞,雄豪絕俗之資,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動四夷,后之覽者,不獨圖畫之可觀,亦足仿佛其人耳[16]!
圖1 北宋·李公麟《西園雅集圖》
圖2 南宋·劉松年《西園雅集圖》
圖3 元·趙孟頫《西園雅集圖》
圖4 明·唐寅《西園雅集圖》
因參會文人群體的影響力,西園雅集成為后世典范。南宋·樓鑰《跋王都尉湘鄉(xiāng)小景》贊“頃見《雅集圖》,坡、谷、張、秦,一時鉅公偉人悉在焉”[17];元·姚文奐《題西園雅集圖》謂“宋家全盛日,戚里肅高風。四海才華萃,西園爽氣濃。雅好隨賓客,風流見主翁”[18]。明·王世貞《題仇實父臨西園雅集圖后》“探微元佑諸君子,人人有國士風,一展卷間覺金谷富家兒形穢”[19];清·汪由敦謂“自蘭亭楔飲七百余年,此集實繼其盛。今觀者想見一時人物風流,卓絕千古”[20]。這些題記既頌揚西園雅集的諸賢高致,更將其與金谷、蘭亭相比,視之為園林雅集的典范。
北宋后,以西園雅集為藍本進行摹繪創(chuàng)作的畫作多達百余幅,成為眾多雅集圖式中常見且經(jīng)久不衰的題材[21](表1)。南宋·馬遠、劉松年(圖2),元·趙孟頫(圖3)、錢舜舉(圖5),明·唐寅(圖4)、仇英(圖6)、尤求、李士達、周翰、陳洪綬,清·石濤、丁觀鵬(圖7)等均摹繪過西園雅集或以“西園雅集”題材進行變體創(chuàng)作,包括明清官場雅集圖、山林雅集圖及東坡博古圖[22]。當代美術(shù)史論家徐建融在《宋代繪畫十論》一書中指出西園雅集圖是傳統(tǒng)人物畫的重要母題[23]。張高元基于明代中國和李氏朝鮮時期雅集圖像研究指出:“蘭亭雅集圖和西園雅集圖是雅集圖的主要形式,是官場雅集圖和山林雅集圖共同的圖式源泉”,并“經(jīng)歷了從表現(xiàn)西園文人故事到再現(xiàn)西園文藝生活再到符號化西園文化的過程”[24],最終成為文人雅集圖像的重要文化范式。
中國古代繪畫布局理論與園林布局理論互為涵脈,山水畫論對傳統(tǒng)園林的空間布局具有重要的理論指導意義[25]。古代繪畫并非完全園林寫實,但其反映了古人對園林生活、園林要素及空間組織的理想布局,可引鑒為研究宋代園林空間的史料依據(jù)。作為傳播歷史久、畫家及作品數(shù)量眾多的《西園雅集圖》,其蘊含核心的符號式園林布局傳統(tǒng),也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及意義。那么在歷代西園雅集主題題材繪畫中,何種園林文化內(nèi)涵是“符號化西園文化”的組成部分?筆者認為活動類型、園林要素、空間組織的定式,是其中的關(guān)鍵共性要素。其中活動類型、園林要素在西園雅集圖像中直觀可見,而空間組織需要和西園雅集前世雅集類型的比照才能清晰感知。
“觀書”“作畫”“撫琴”“題石”“說經(jīng)”5類園林活動成為歷代西園雅集題材繪畫中普遍存在的定式類型。從現(xiàn)存可考的十余幅西園雅集圖,除馬遠款本外,其他款本皆囊括了這5個基本活動類型。并在參與人員、數(shù)量及相應(yīng)園林要素上,形成了與5個活動相對應(yīng)的5組人物[26]。這5個活動和人物組分別是:以蘇軾“捉筆而書”為中心,王詵、蔡肇、李之儀“觀”“凝”“視”蘇軾書寫的觀書人物組;以李公麟為中心,蘇轍、黃庭堅、晁補之、張耒及鄭靖老5人,或“執(zhí)卷而觀”,或“熟視”,或“撫肩而立”,或“跪而作石觀”,或“按膝而俯視”李公麟畫“歸去來圖”的作畫人物組;陳碧虛著道服彈阮,秦觀“坐于盤根古檜下袖手側(cè)聽”的撫琴人物組;米芾“昂首而題石”、王欽臣“袖手而仰觀”“頑童捧古硯”的題石人物組;“清溪深處”“并坐于怪石之上”,劉涇“諦聽”圓通大師“坐蒲團而說無生論”的說經(jīng)人物組。李公麟款《西園雅集圖》也依次展現(xiàn)了這5組人物及其活動,以“觀書-作畫-撫琴-題石-說經(jīng)”的場景次序從右向左依次展開。
5類園林活動也成為后世圖像的核心內(nèi)容和空間組織的重要線索。在橫軸款本中,石濤按李公麟款“觀書-作畫-撫琴-題石-說經(jīng)”次序布局活動場景,劉松年、唐寅按“觀書-撫琴-題石-作畫-說經(jīng)”,尤求按“說經(jīng)-作畫-題石-觀書-博古-撫琴”的次序展開,略在李款基礎(chǔ)上有所調(diào)整??v軸款本比之李公麟款而言,場景次序改動較多,布局更顯靈活,如錢舜舉的“觀書-作畫-題石-撫琴-說經(jīng)”,仇英的“觀書-作畫-題石-撫琴-說經(jīng)”,丁觀鵬的“作畫-題石-觀書-說經(jīng)(含撫琴)”等。丁觀鵬款尤為特別,將撫琴與說經(jīng)活動同置,秦觀、陳碧虛、圓通大師與劉涇4人圍坐于方亭中的石桌旁,一童子持阮咸立于旁側(cè),巧妙地將2種活動相結(jié)合。也有增設(shè)活動內(nèi)容的,如劉松年款增繪了一處弈棋場景;劉松年款、唐寅款、石濤款繪有瑤琴與博古石案,以童子持琴或在石案上置琴以暗示彈奏古琴和鑒賞古玩的活動;尤求款、趙孟頫款和石濤款出現(xiàn)了煮茶場景(圖8),反映了品茗活動在后世園林中的盛行及其對雅集圖畫的影響。就總體而言,5類活動是串聯(lián)西園雅集系列圖像結(jié)構(gòu)的主線索,即便略有增設(shè),也是園林詩情畫意活動在雅集圖畫題材中的持續(xù)拓展。
圖5 元·錢舜舉《西園雅集圖》
圖6 明·仇英《西園雅集圖》
圖7 清·丁觀鵬《西園雅集圖》
“觀書”“作畫”“撫琴”“題石”“說經(jīng)”5類園林活動在景物要素及組織上,形成明顯的趨同性。圍繞活動展開的山水環(huán)境、植物品類、園林家具等要素內(nèi)容和組織較為相近,只是隨著時代的變遷,南宋至明清時期的雅集圖較之北宋雅集圖,在景物類型、數(shù)量及組織上有了更為豐富的植入。
以觀書場景為例,李公麟款觀書活動選址于蒼勁古松下的開闊場地,松下擺放一幾四椅,“孤松盤郁,上有凌霄纏絡(luò)”,蘇軾于方幾右側(cè)書寫,王詵、蔡肇、李之儀或坐、或立,伺奉的丫鬟、童子環(huán)于其側(cè)。孤松、方幾、椅及人物座次成為西園雅集繪畫“觀書”活動的共性構(gòu)景要素。只是李公麟款尚未涉及的整體山水環(huán)境描繪,在后世款本中有了更為豐富的表達,如劉松年款、唐寅款本的西園擇址于自然山水環(huán)境之間,觀書場景位于園中假山前、魚池旁;仇英款、丁觀鵬款將石案設(shè)在假山側(cè)、水池旁,錢舜舉款、華嵒款又在假山、置石相夾的環(huán)境中。植物品類上,劉松年款在觀書一景后側(cè)增繪了芭蕉、前區(qū)兩側(cè)栽植竹叢;趙孟頫款、錢舜舉款、丁觀鵬款也在觀書場景增繪了芭蕉。園林家具上,香幾、鼓凳及椅子類型有所豐富,如劉松年款本出現(xiàn)鋪了虎皮的鼓凳和呈放香爐的香幾(圖9)。
又如說經(jīng)場所,李公麟款布局于畫面左側(cè)盡端的溪竹深處,圓通大師與劉涇并坐怪石之上,正所謂“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所謂人間清曠之樂”。后世款本大多將說經(jīng)布置于畫面末端(橫軸)或頂端(縱軸),激流、小橋、竹林、怪石成為說經(jīng)場景構(gòu)建的共性要素。如劉松年款、唐寅款畫,說經(jīng)選址于圖畫左端、石橋旁的竹林間。仇英款、華嵒款將說經(jīng)布置于畫面最頂端的水中小島、竹林叢中;錢舜舉款將其置于溪流盡端緩坡上的竹林中。唯有丁觀鵬款將說經(jīng)和撫琴置于孤松下、芭蕉竹林環(huán)繞的亭內(nèi)。
其他活動也有相應(yīng)定式化場景符號,如作畫活動之于石盤、芭蕉,撫琴活動之于“盤根古檜”,題石活動之于巨石等,皆固化為各自活動場景的共性要素。只是隨著園林和山水繪畫的審美變遷,后世款本的景物要素類型、數(shù)量及組織上漸趨豐富。假山、置石數(shù)量在后期雅集圖中普遍增多,水景呈現(xiàn)方池、曲溪、激流等多樣形式表達,植物種類增多,園林中還出現(xiàn)了珍禽異獸。如劉松年款豐富的園林植物、景橋、池魚和園林家具,丁觀鵬款的亭子、池欄,明代佚名款本中的仙鶴、鴛鴦。
圖8 元·趙孟頫款本童子煮茶場景
圖9-1 南宋·劉松年款本“觀書”活動場景
圖9-2 明·唐寅款本“觀書”活動場景
圖9-3 清·丁觀鵬款本“觀書”活動場景
圖10-1 南宋·劉松年款本“說經(jīng)”活動場景
圖10-2 元·錢舜舉款本“說經(jīng)”活動場景
圖10-3 明·唐寅款本“說經(jīng)”活動場景
在中國漫長的歷史變遷中,文人風雅集會之事猶若汗牛充棟,著名者如西漢梁苑之游、曹魏鄴下之游、西晉金谷園雅集、東晉蘭亭雅集、唐之十八學士與香山九老會、北宋西園雅集、元代玉山雅集等,歷代演繹的文記圖繪更是浩瀚繁多。與宋以前著名的雅集相比,西園雅集在活動類型、空間組織及園林景物審美上,呈現(xiàn)出明確特征,主要表現(xiàn)在:由大型宴游、文學性雅集轉(zhuǎn)化為禪意的琴棋書畫雅集;從集中開放式空間轉(zhuǎn)化為集群串聯(lián)式的空間組織;園林景物與審美主體之間的關(guān)系,也從相互獨立走向融合。這3個方面的重大轉(zhuǎn)換,推動了西園雅集范式的確立,深刻影響了后世雅集活動形式及園林空間營構(gòu)。
西園雅集開始確立起群體組織上文人自由組合、活動形式上詩文禪意集群的雅集模式。就雅集的群體組織而言,西漢梁王劉武召集文士共游梁苑,曹氏父子及文客的鄴下西園之游,呈現(xiàn)出以權(quán)貴為核心、招延四方文士為旨的雅集人群組織方式?!段骶╇s記》載“梁孝王游于忘憂之館,集堵游士,各使為賦”;應(yīng)玚于西園(銅雀臺)之游賦《公宴詩》曰“巍巍主人德,佳會被四方。開館延群士,置酒于斯堂”。這類由統(tǒng)治者組織、文士參與,游賞宴樂與應(yīng)制奉和相融的公宴型雅集,成為文人施展才華、表達政治憧憬和人生抱負的重要場所。在歡愉熱鬧的園林氛圍中,山水環(huán)境是“缺乏獨立自性的工具”,自然“退居為人事的背景”[2]308-309。由文人自發(fā)組織的文學性集會肇始于魏晉蘭亭雅集,“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至唐代,以白居易為首于洛陽香山舉行九老會、王詵集友人集會府邸西園,文人自發(fā)組織雅集活動的特性得以延續(xù),兼有僧道儒者參與,園林佛禪意境漸濃,交往應(yīng)答、酬酢事務(wù)的雅集功能漸趨減弱,山水景致與文人活動的融合漸趨強化,園林美感朝向自由、正向的方向發(fā)展。
就活動組織而言,秦漢魏晉時尚宴飲游觀等宮宴型園林活動,唐宋文人園林生活逐漸轉(zhuǎn)向以琴棋書畫為主的群聚式園林活動,活動方式愈發(fā)豐富,格調(diào)也趨于雅化。秦漢梁苑,梁王與賓客“俯仰釣射,烹熬炮炙,極歡到暮”;鄴下西園,曹丕記曰“并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金谷園,石崇曰“與眾賢共送往澗中,晝夜游宴,屢遷其坐,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并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斗”。可見秦漢園林雅集活動主要是弋釣、游觀、宴飲,甚至是斗雞走馬等世俗享樂活動。東晉文人集于蘭亭,“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雅集活動開始從“物欲的滿足”轉(zhuǎn)向“重和平寧靜心境的追求”[27]。唐代清音雅宴逐漸興起,白居易創(chuàng)洛陽耆老會,“七老相顧,既醉甚歡。靜而思之,此會稀有;因成七言六韻以紀之”。至宋代,蘇門文士在西園中觀書、作畫、題石、撫琴、說經(jīng),雅集不再依托歌舞伎樂和酒宴,也沒有應(yīng)制酬和的壓力,基本奠定了文人禪意園林生活的類型。
表1 宋元明清部分《西園雅集圖》一覽
宋以后的園林雅集類活動組織和圖像繪制,客觀上受到了西園雅集活動范式的影響。在雅集參與人群上,文人與僧侶共游園林論道已成為普遍現(xiàn)象,“禪風寢盛,士夫無不談禪,僧亦無不與士大夫結(jié)納”。在雅集活動上,以琴棋書畫為媒介的活動形式最為常見,鑒賞古玩、觀演話劇、清談?wù)f經(jīng)等多元活動成為園林雅集的重要組成部分,文人個體情感表達和詩意化生活的方向得到持續(xù)發(fā)展。如顧瑛主持的玉山雅集,參與者有元代詩壇文界、書畫戲劇等各領(lǐng)域重要人物:楊維楨、柯九思、黃公望、倪瓚、王蒙、王冕、張渥、鄭元祐等,文士在園中或讀書清談、觴飲賦詩,或博古鑒玩、琴瑟并奏。高明《后記》“昆山顧君仲瑛名其所居之室曰玉山草堂……中列琴壺觚硯圖籍及古鼎彛器,非韻士勝友不趣延入也”;加之《玉山雅集圖》中石桌品畫、竹林談玄,即是西園雅集作畫、撫琴、說經(jīng)及博古場景的演繹。而《玉山名勝集提要》云“美于世者,僅山陰之蘭亭,洛陽之西園耳”,更是點明其與“西園雅集”的傳承關(guān)系。明代楊榮邀組織的杏園雅會,8位翰林身著官服在園中吟詩作畫、賞玩古董、宴飲酬唱。謝環(huán)所著《杏園雅集圖》(圖11)中的石屏清談、湖石下觀畫,即是以相似手法展現(xiàn)了西園雅集圖中的題石、作畫場景。
從應(yīng)制宴游到自由禪游,中國古代文人雅集漸從集中開放式空間組織向集群串聯(lián)式空間轉(zhuǎn)換。秦漢魏晉的園林圖像往往呈現(xiàn)中心、軸線明確,且園林空間組織單一、開放的特征。如漢畫像磚的宴飲、觀舞圖,賓主位置與表演歌伎之間主次分明、軸線關(guān)系顯著,這種圍繞帝王貴族為中心展開的觀演型游賞活動,往往呈現(xiàn)出廣闊通達的空間特征。東晉文人士大夫集會蘭亭,以曲溪為空間中心,以文人對飲唱和為活動中心,客觀上也形成了集中開放式的空間組織模式。侯迺慧指出,唐代園林“私人宴會中的唱和依韻而作,也與皇帝命制同屬酬應(yīng)規(guī)格的宴游,它們都以人文的活動及表現(xiàn)為主,氣氛通常是歡愉熱鬧的”,可見其空間類型接近趙佶的《十八學士圖》,形成以宴游唱和為中心、周邊游賞憩息為輔的空間組合模式(圖12)。
宋代西園雅集呈現(xiàn)為園林活動詩情畫意,園林空間集群串聯(lián)的組合模式。5類園林活動相對獨立,場所邊界分明,并以單個活動為中心、輔以對應(yīng)場景要素組合,整體上形成不同活動空間的集群分布。這些相對獨立的活動空間,又通過水系、路徑或圖面的留白相串聯(lián),共同構(gòu)建起詩情畫意雅集活動的理想模式(圖13)。其中,橫軸體裁西園雅集圖一般將觀書、作畫場景緊湊布局在開卷處,作為雅集活動的核心串聯(lián)起題石、聽琴、說經(jīng)等活動場所,尤其是說經(jīng)一景,因活動本身的隱逸私密性,常與其他活動間隔較遠的距離。也有劉松年款本“觀書-作畫”雙核心活動場景的布局模式,觀書置于圖畫開卷,與聽琴場景呼應(yīng),作畫活動位于圖畫中段,以此串聯(lián)題石、說經(jīng)2處活動場景??v軸體裁西園雅集圖通常將觀書、作畫緊密組合在畫卷下端,以此為核心,通過路徑、山水、植物等要素向上串聯(lián)起題石、聽琴、說經(jīng)等活動,錢舜舉款、華喦款、仇英款活動布局稍顯松散,這樣集群串聯(lián)式的雅集圖像空間組合模式,也成為明清其他雅集圖卷,如詞林雅集圖、杏園雅集圖的基本模式。
隋唐以前盛行權(quán)貴主導的應(yīng)制宴游,園中載歌載舞,園林是提供觀演活動的場所,山水景物退居為背景。隋唐后追求幽靜趣味與詩情畫意的審美觀,推動了景物與活動的融合,并通過詩文、圖畫得以推廣和定式化。在西園雅集的范式中,園林景物從活動場所的背景轉(zhuǎn)為營構(gòu)活動場景與園林氛圍的重要審美客體,并成為組織、劃分活動的重要構(gòu)景要素。禪意活動與園林景物的定式搭配也體現(xiàn)了園林審美從觀、游到體悟的嬗變過程。《西園雅集》圖式中,竹松芭蕉、山水置石等清雅景物成為提升園林審美與界定活動空間的一部分,如觀書活動的孤松凌霄、作畫場景的石盤芭蕉、說經(jīng)活動的溪流竹林、題石活動的置石芭蕉等。景物互為活動空間背景,配以路徑、水池(溪),又將各活動空間串聯(lián)起來,進一步展現(xiàn)了回環(huán)紆曲、引人遐思的景致。園林空間由開闊廣遠漸趨向幽隱曲折,園林氛圍亦遂呈現(xiàn)出詩情畫意的雅致意趣。正如侯迺慧所言,“注意游賞者觀想神游的精神性審美活動,可以創(chuàng)造人與山水精神相應(yīng)的會心境界,園林意境遂得以呈現(xiàn),這是文人園開端之一”[2]34-35。
李澤厚在論及禮樂傳統(tǒng)審美在中國社會與自然中的形成歷程時指出,“審美是社會性的東西(觀念、理想、意義、狀態(tài))向諸心理功能特別是情感與感知的積淀”,而“‘習禮’,其中就包括對各類動作、行為、表情、言語、服飾、色彩等一系列感性秩序的建立和要求”[28],客觀肯定了美是歷史過程中的文化模式符號化過程,且通過審美活動本身加以秩序化、形式化。從“體像天地”的秦漢園林到“芥子納須彌”的明清園林,園林活動及其內(nèi)在秩序化、形式化的園林審美是影響中國園林“從大到小”過程的重要形塑力量。而雅集活動作為園林群體活動的典型代表,在群體認知的普遍性場景、行為、意義的符號化過程中,其影響和推廣作用更為顯著?!拔鲌@雅集”作為具有分水嶺意義的文人雅集中類型,其在活動人群上的儒道釋兼容、活動類型上的詩畫禪意、空間上的集群串聯(lián)式結(jié)構(gòu)、審美上的主客體融合等園林活動特征,既是對西漢梁苑之游、曹魏鄴下之游、西晉金谷園雅集、東晉蘭亭雅集、唐之香山九老會等漸趨文學性雅集的承接,又表征了宋代社會文化影響下的文人園林新高度。并通過歷代圖像的摹寫、演繹,影響著元明清時期的士大夫園林審美與園林活動,成為中國園林重要的文化母題和空間范式,影響及于中國傳統(tǒng)園林的山水審美與空間構(gòu)成。
圖11 明·謝環(huán)《杏園雅集圖》
圖12-1 北宋·宋徽宗《十八學士圖》局部
圖12-2 《十八學士圖》活動空間模式分析
圖13-1 南宋·劉松年《西園雅集圖》活動空間示意
圖13-2 橫軸體裁西園雅集集中串聯(lián)式空間模式提取
注:文中圖1~7、圖13-1出處詳見表1;圖8~10為表1對應(yīng)藏畫局部截圖;圖11鎮(zhèn)江博物館藏;圖12-1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圖12-2、圖13-2為作者繪制。
注釋:
① 關(guān)于“西園雅集”史實及李公麟《西園雅集圖》的真?zhèn)涡砸恢币詠眍H存爭議,但《西園雅集圖》的創(chuàng)制及其思想蘊含的重要意義已引起學界的普遍關(guān)注。從歷史事件考證方面,以梁莊愛倫為代表,認為西園雅集是一種虛構(gòu)的文人理想而非事實,徐建融等持反論,認為西園雅集及《西園雅集圖》的創(chuàng)作屬實,更多學者則肯定了“西園雅集”作為中國古代繪畫史上典型文化現(xiàn)象的普遍性傳播意義,最為典型的是,湯德良指出“宋元以后文人畫家熱衷于《西園雅集圖》的創(chuàng)制,使之成為繪畫中的一個重要母題,其首要意義就在于其中的思想蘊含”。因而,本文重點在于梳理“西園雅集”文化現(xiàn)象在歷史演進中內(nèi)涵的園林生活及其空間組織變遷,對“西園雅集”的史實真?zhèn)尾徽归_具體討論。